"小说下载尽在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不做帝王妻:璃妃传(新浪VIP文手打) 作者:风宸雪 文案:   她说:你灭我安陵一族,独留下我,仅为让我这个初夜无落红的“不贞”罪臣之女替你生下皇子,还要逼我看你亲手杀死他!从今以后,我与你,只有恨,再无爱!   他说:纵然朕最想保护的人是你,最在乎的人是你。但,却只能看你痛苦,让你绝望。因为你的姓氏是如芒在刺的“安陵”!   他说:从第一眼看到你,朕就知道,这一生,必然为你所醉,所以,为你颠覆整个王朝、骨肉相残,亦在所不惜!   她是罪臣之女,竟身侍两帝。   一个为了她,不惜颠覆整个皇朝,骨肉相残。   一个说爱她,最终选择灭她一族,手刃亲子。   纵然红颜无错,却殃及两国。   红尘一梦,最终谁又为谁守着死生契阔,不负卿心?   一代倾城佳人,两国至尊帝王,16字天命预言的背后,恨难绝断的情劫…… 后宫等级一览表:   等级:   皇后   正一品贵妃、贤妃、德妃   从一品妃   正二品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九嫔)   正三品婕妤   正四品美人   正五品才人   婕妤,才人,宝林这三个等级人数均为九人,合称二十七世妇   正六品宝林   正七品御女   正八品采女   宝林,御女,采女这三个品级的人数均为二十七人,合称八十一御妻 雪落聆心致亲爱的读者:   这几天雪的心情一其实一直很灰暗低迷,相信各位大大从我的文字里也看出来了。   起因是源于晋江,起点,同时两位写手的英年早逝,读到这么两条消息时,有种叫悲凉的感觉攫住彼时的思绪。   我还记得,其中一位写手在他最后一篇小说开篇写着:“**出品,必属完本。”   可,现在,乃至将来,这本小说终将成为一个坑,只有他重生才能填完的坑。   这,虽然是读者的遗憾,但,更是一个写手最大的遗憾。   他的死,我宁愿认为是病魔的无情,而不愿去相信是无法负荷的每日写文之重,或许这样,心里才会好受些。   每天沉浸在自己的构思中——日常的生活都为书中人物命运的发展所左右。   就如同我,宸失子的那章是我留着泪码完的,心中的伤直到一周后,都无法痊愈。那一刻,我知道,入文太深,出来太难,是每个写手无法避免的。   所以,很多写手选择写喜剧,很多读者选择看喜剧。   但悲伤的故事,总要有人写,才能形成一种叫完美,叫百花齐放的小说体系吧。   谈天音说:当个作者真是很辛苦,得到的稿酬也多半是买药和补品去了。   虽然雪还算年轻,但,每日工作和码字对着电脑长达十五个小时一天,职业病使我不能说自己健康,至少处在亚健康一族的边缘地带。   谈天音又说:作家能够坚持下来,多半是为了读者。   对,如果璃妃没有屏幕前为雪留言,投票的你们,可能,这篇文,我不会写那么远,写那么长。当一个小说里每个人物的形象逐渐丰润圆满,彼此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时,这些,其实都源于你们锲而不舍的支持!   在新浪连载至今,整整三个多月,我比很多写手都幸运,因为得到了2693名读者大大的支持(刚才的收藏数据),还有每日会为雪投票的大大,我都看得到,也始终是怀着感恩的心。   你们每一句的留言,不论褒贬,雪都会认真看完,也会认真去回每一条,这些时候,雪觉得自己,真是很幸福!因为,并不是孤独的写文。   其中的每一个过程,有你们陪着。   我知道,坚持华丽唯美的文风,在如今的快餐文学年代,很难,很辛苦。可既然选择这种文体,雪就没有后悔过,也不会去后悔。   固然,每码一百字,我所耗费的时间会比写小白文慢很多很多,但,只要还有一个读者支持雪,雪会一直继续写下去。   《璃妃传》是雪写文的开始,也是我倾注心血最多的一个孩子。当看着她逐渐出落长大,终于到了,要离开我的时候(结文),我心里,会有感伤,但更多的,则是感恩!   感谢屏幕前的你们一路陪伴!   最后,要感激温柔的编辑陶陶!因为你,才有更多的读者通过推荐找到这篇文,然后伴随着稚嫩的雪一起成长,封推、原首、浪首、章推、青首……虽然每次推荐的成绩都不尽如人意,但陶陶依然会给我最好的推,依然照顾着,只是新人的雪。每每想起这些,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表达,除了说一句谢谢,雪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感恩的心情。   雪还记得有一次,说,担心自己的文没人看,而陶陶说的一句话,“至少我会看的。”   也正是她,中肯地提出雪写文的不足,让雪能够逐渐的改正。   能遇到这样好的编辑,这么好的写作平台,雪其实是幸运的。   又写了这么多话,最近的思路很卡,因为陷入更深的一场虐心戏中,所以雪会选择把番外的铺垫先写出来,也缓冲一下心情。   因为,这个周末,雪已经无数次自己的情绪深深套进安陵宸的思维里,几近崩溃。   或者,退一步,对他们,对雪都会很好吧。   鞠躬,对看此文的你们,深深地,鞠躬! 致各位亲爱的读者大大(必看)   呃,首先祝各位亲爱的读者大大双节快乐!尽情享受这个久违的长假吧!   然后,雪,清了清嗓子,抱着头,轻轻说:   “雪要出去度假了。”   (一堆鸡蛋,韭菜往雪身上扔来)   雪:我不浪费粮食,都收了,度假时做韭菜炒鸡蛋吃。   读者A:你有完没完,本来就更得慢,还放假,我们难得有个假期,你都不更新,非让我们上班看,你个家伙,罪恶滔天!   雪:我知道错了,我保证璃在十一月初结文还不成?   读者B:你好意思说,本来十月底就可以结,你又拖到十一了,姐妹们,继续扔!   雪(抱紧头):等等,我还没说完,说完再扔。   读者C:你还有啥要狡辩的?   雪(星星眼):放假期间委托一个朋友帮我不定时更新,但草稿箱就这几篇……   读者A:你自己不可以边写边更吗?   雪:5555~~~~~~雪去的地方有网线,但行李比较多,不想带本本了。哭。   读者B:借口,本本有多重,罚你手写草稿,回来补。   雪:一定一定,我带充足的纸,然后在沙滩上,晒着太阳,写草稿。   (一堆扫把,热水瓶扔上来)   雪落荒而逃~~~~~~~~~~~~~~   言归正传。   在此,雪向各位鞠躬道歉,因为之前定了旅行团,要去一个雪一直就想去的地方,好不容易攒足了米,又有一个长假,想去散下心。   璃妃写得很虐心,或许,散下心,对雪是好的,希望回来后,能带回更多的草稿。   朋友会帮忙更新,雪的存稿不是特别多,大家可以等到假期结束,养肥肥了看哦。   每天的更新时间估计是在晚上八点左右。 关于本文的一些话(必看)   从昨天开始,讨论区就开始有对本文失望的留言不断地发出,雪写这本文是耗费最大的心血,在总裁那本上,其实我一直是有愧总裁的读者,因为璃妃占了太多的时间,总裁只是在间隙处零散写就,可,璃妃写到今日,反对的声音也愈来愈高。   是否,雪该立刻结文?然后让宸和烨来个一刀两断,或者让宸干脆死了倒是干净。   但,如果这么写,就不是雪最早开这篇文的目的,昨晚一个字都没写,因为雪承认确实会为读者的评价而影响自己的心情,导致对所有接下去要写的情节产生质疑。   很感谢曾花读书币看文到现在,又觉得失望,没有办法再看下去的各位读者大大。   你们的批评,雪都有看,但正如璃妃给雪的感情,是如同孩子一般,我试着去融进女主的思维,去写她的喜和悲,她可能看起来是懦弱,但试问,在那个年代,从小学的就是三从四德贵为相府千金的她,能做出多少惊世骇俗的事来?   在封建社会,在君王的绝对集中权利的统治下,女子的命运本身就容不得自己做主。   与其让雪写一个无所不能,无所不为,敢爱敢恨,更敢为家人弑君的女主,那就根本不是璃妃,此类文章,网络很多,潜移默化的也很多。   所以,看到现在,不能接受的,雪所说的,也只有感谢!   但,雪不会就此改变自己的思路,认为狗尾续貂也罢,认为情节做作也好,这都是雪为之深思熟虑过的情节,依然会继续写下去。   哪怕最后,只剩一个读者,陪到最后,依然不会放弃,毕竟,此时离结局已经不远了。   因为网络版的结局和出版必须是要不同的,否则,意味着就是停止连载,所以,雪的网络版结局会是自己所比较喜欢的一个结局。   既然到网上选择连载的写文,就肯定会有不同的意见提出,这些意见的本身出发点,都是善意的提醒,是雪的心理承受能力太差,以至于昨晚在电脑前四个小时,竟然一个字都无法写出。   这样下去,可能,周六的璃妃就会因我的心情而断更一天,如果真的那样,也请各位继续想看下去的大大原谅雪,原谅雪也是一个常人,雪做不大豁达看待一切的问题,而继续云淡风轻。   打不下去了,心里很难受。就这样吧。   第一卷 缘起 楔子   西周,文徽元年   凤仪宫。   凝着镜中的自己,缓缓披上绯霞蹙金凤纹纱帛,金丝映着烛影的烁耀,仅辉出了眸底那一抹愈浅还深的落寞。   依然是倾城之姿,依然是无双绝色。   可,失了魂魄,少了神韵的芳姿,终将如秋叶飘零萎去。   手中握着一枝净洁无暇的砗磲簪,在幽暗的烛光,闪着静谧的绝决,如同月下诀别时你凝注我的眼神。   心中逸出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   轻轻将簪插上乌云髻,我和你之间,到今日剩下的,惟有这支簪了吧。   “去请皇上。”   甫启唇,声音清泠。   一边侍立宫女眼中闪过不可置信的神色,随即,欢喜地遵了旨往殿外而去。   逶迤曳地的月白裙裾随着我的站起,蜿蜒缱绻地拖坠于青玉石的砖石上,柔婉地延伸开去,尽处,心念无思,可,真的无思吗?   不点而朱的唇线泛起一道弧度,凄怨隐约的雾气便盈上了眸底。   烨,此刻,心底余的,对你的恨,对你的爱,都渐渐归于一泓无澜的深潭。   可,既是如此,今晚,仍会再为你做最后一件事。   我确定我的身体再没有泪可以给你,但血液依然可以如此缠绵芬芳,就用它来偿还安陵氏所有的罪孽,了断我们之间最后的牵绊吧。   或许,唯如此,才能放了你,也放了我。   昔日靖宣帝的璃妃,今朝文徽帝的无思皇后。   罪臣之女,竟身侍两帝。   红颜无错,却殃及两国。   可,这一切,又何尝是我的初衷?   素手将一缕青丝轻轻地掠至鬓后,这一掠,数十载间经历的一幕幕,若流光浮华般一一映现出来,   彼时的我,仅是那西周权相府内无忧纯涩的二小姐——   彼时,   天下四分,西周,北溟,东歧,南越分占四鼎。   西周,北溟国力为强,东歧,南越在百年间以和亲进贡维和政策求得平宁。   然,西周靖宣帝嬴天烨晋位,频频加强军事,意欲一统天下。   而我和烨的故事,也在他登基后的第三年秋天,掀开了苍白的序幕……   第一卷 缘起 第1章 薄雾浓云残荷念(上)   西周,靖宣三年,秋,镐京。   今年的秋天,似乎来得特别地早,往年这个时候,镐京还是有着残夏的味道。我素来尤喜残夏,留得残荷听雨声的意境,虽是凄美,却是淡然的。但今年的初秋,却是过早地把残荷的意境给萧瑟了。   清晨起来,隽雪才开窗,便是突兀地一阵凉风,迎着棱花窗格而入,吹散了方绾起的青丝。   “噹”地一声,雕兰依蝶玉簪就从发髻处坠落在地,碎成两截。   青丝飞扬开,拂得眸前忽地迷离莫测。   “二小姐,隽雪实不知风如此大……”隽雪有些许失措,毕竟,这簪是我一直所钟爱的,也是三年前姐姐进宫前的那晚留与我的。心下怅然若失,但亦不忍责她,只自己伏身拾了,仔细收在嵌银镂花妆奁,道:   “无妨,帮我重新拿那枝白荷簪换上吧。”   把发丝细细梳成反绾乐游髻,插上发簪,忽听外面开始嘈杂,远远地,听不真切。   “去看看。”我对镜理完妆,道。   “是,二小姐。”   慢慢起身,在屏风后换上雪月渲竹绉裙,方把裙褶理好。隽雪已急急折回。   恸哭着奔进禀道:   “二小姐!不好了!不好了!大小姐昨日在宫中薨了!”   思绪刹时空白凄迷,心似亦漏跳了一拍,缓缓回过神来,凝着隽雪因哭奔而涨得通红的小脸,定定地斥道:   “隽雪,休得胡语!”我强自镇静,第一次以严厉的语气责道。   “二小姐,隽雪岂敢胡语,方才宫里的公公已传了圣旨,追封大小姐为珞滺皇贵妃,因太后凤体违和,停枢三日恐有冲撞,明日即按皇后之礼出殡!”她跪地,已是泣不成声。   一阵眩晕,忙扶住屏风。在初听噩耗时便已知道这是不争的事实,仅是心存余幸地不愿去相信,或者承认,自幼相对十载的姐姐已然香消玉殒。   素手抚上眼角,却还是干的,流不出一滴泪。   心口尖锐地一阵绞疼,刻骨的锥痛,一丝丝地席卷而来,措手不及的噩耗,硬生生地以不可违抗的死别插入府里每个人心内,没有任何预兆地,就在初秋微凉的这个清晨,点滴的沾染无边的哀愁。   年初的省亲竟是决别,姐妹已如斯的阴阳相隔!心底的疼痛愈来愈烈,然后,我听到清脆的断裂声,心,似是碎成一片片,漫着腥香的碎片蓦地直冲上来,眼前黑意隐现,我听到隽雪大声的呼唤,身体却愈来愈轻,如浮萍般飘漾开去。   我叫安陵宸,这个姓氏,赋予了我出生至今的尊优,却亦是我今后苦难的缘由。   安陵两个字,代表了西周除了天家,最至高的权势,父亲安陵青翦是当朝丞相,位极人臣,却只有我母亲一位夫人。记忆里的母亲是优雅美极的,然早早逝去。   我出生的那晚,蓦地星陨雨落,北极星相大变,三光迭耀,紫升天曌,故,父亲以宸于我为名,但,对我的疼爱却远远不及他给予姐姐的。   兄妹四人,我知道,父亲的骄傲始终只有姐姐。她的美,自小便是夺目而摄人。   她是这样的绝美,在当今天子登基第一年的选秀中即脱颖而出,初以婕妤位入选,其后一年内,诞下双胞帝姬后,便直晋为贵妃,圣宠无以复加。我们安陵一族因此,成了朝中除太尉南宫煦外人人皆奉承的对象。   那年,当姐姐诞下双胞帝姬时,皇上更是恩准以半幅皇后御辇排仗省亲。于是,在三跪九拜的行礼间,我见到了阔别三年的姐姐。她宣我和妹妹言入帘内,轻轻拉着我们的手,我知道姐姐想说的很多,但真到临口,却仅是流泪。最后除了嘱咐照顾好父亲外,竟惟有执手无语,清泪为诉。   姐姐的手,还是那样的温暖。我从小就爱拉着姐姐的手。一起在后花园嘻戏,放风筝。姐姐入宫前的那个春天,风筝,放得是最高的,可,最后,忽然,就掉了下来,没有预兆的。澈哥哥说,是线断了。   唔,线断了,那风筝徐徐坠地,间或旋了一个转子,似最后完美的谢幕,却还是瘫软于地,远离那自由的碧宇穹空。   心中突然湮出来的几许窒息,将我的昏噩的神思终于拖回。   第一卷 缘起 第1章 薄雾浓云残荷念(下)   “小宸……”   疲倦地睁开眼睛,眼前浮现出一张英武的脸,是大哥,澈。   “哥哥……”刚想起身,头又是一阵眩晕。   “小宸,适才大夫来看过,你的身体还是太孱弱了。先躺下。其他,不要——去想了。”澈很费力地说完,轻轻帮我把被子继续盖好。我能读到他眼里深蕴的哀伤,但在我面前,却始终要装作坚强。   “我睡了多久?”   “已有一天一夜。隽雪熬好了血燕粥,先用一点。”澈的话语间有着难隐的悲痛,还有对我的丝丝关切。   轻轻摇了摇头,别过脸去,泪还是滑了下来。   一方丝帕替我轻轻试去泪痕,我不回头,强自镇定,问:   “姐姐就这么走了?宫里没有传出因由吗?”   “传旨公公只说是因风寒。父亲托人去探听,也是说上月初九染了风寒,又为太后祈福,在英华殿祈了一晚。回宫没几日就变了肺病。因贵妃不想我们担心,故一直压着没往外传。只是到了前日四更天,突然幼时的心悸病复发,就——就——就薨了。圣上正在彻查太医院,究查是否用药不当所至。”澈说得一直是费力的,他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语调里的哽咽,却声声扣进我的心里。   用药不当?进得了太医院的人,岂会疏忽到用药不当?更何况每道用药毕是经过几位太医核实方才煎熬的。这当中的隐情,连父亲都探听不到,又怎是用药不当所能掩盖的。   可,我们亦只能眼睁睁看着姐姐去得不明不白?我手用力抓着苏锦被沿,抓得久了,指尖竟沁出丝丝血痕来。   “小宸!你这样,贵妃去得怎能安心?你知道,她从小最疼的就是你。”澈暖暖的大手轻轻让我松开紧抓的手。   心,却在瞬间又被什么攫住,启唇想说,却湮灭在空气里。剩下的,只是轻轻一句:   “哥哥,我明白,再让我睡一会。”   “那我先出去。等会醒了,让隽雪把粥热一下再用。”   点了点头,把被子缓缓拉起盖住脸颊。泪水还是肆意地流了下来。滺,我唯一的姐姐,难道一句用药不当就可以把你所抹煞了吗?常言道,君王意浅薄。如今,看来,亦是如此。父亲尚无力去查,而我,一介弱女,又能为姐姐再做些什么呢?姐姐……   复又昏沉地睡去,梦里的滺姐姐依然是明华照人,我依在她怀里,她柔柔地给我哼着孩童时的歌谣。她还在的,刚刚的一切,只是个梦。真实的存在着,是我的姐姐,我握着她的纤手,手尖触到的暖意,安慰着我,不是幻境。   头好疼。有人在推我,不,这不是梦,我不要醒,这里有最怜爱我的姐姐,除了母亲外,她是最疼惜我的人了。   “二姐,醒来!二姐,醒来!”   终是不情愿地被推醒,一瞬的错觉,让我以为眼前推我的人是姐姐,不自禁用手去碰那张绝美的容颜,还未碰到,一晰白的手便把我的抓住。唤道:   “二姐,你总算醒了!”   这才发现,眼前的这张容颜虽然有太多相似于姐姐,但始终是不同的,眼底少了姐姐温柔的内敛,添了一抹桀傲。是小妹,安陵言。   “小言,我很累。”把锦被拉起,手继续缩回被中。外面太冷了,这里,还能让我感到一丝暖意。   “二姐,你都睡了两天了!父亲都快急坏了。”她语速极快,道“姐姐昨日出殡,你却一直昏迷!”   顿了一顿,又急急道:“太后娘娘懿旨方才传下,特恩赐我们姐妹二人可取回大姐用过的一些衣物,令我们即刻进宫。”   “你去谢恩领回即可。”我倦倦地撑起身子,姐姐,出殡?我还是无法接受这残酷的事实。所以,昏迷对我,可能是最好的逃避方式,不必去面对出殡的背后,天人永隔的哀愁。   实在没有力气,或者坚强到可以现在去面对姐姐曾用过的物什,我怕我会控制不住自己,亦怕最后的情弦会再次轻易地崩断。   “那不行,懿旨是传我们姐妹二人,二姐不去,无异抗旨,大姐忽然走了,家里已经够乱的了,二姐难道还要添乱不成?”   言是急性子,脸上不施脂粉,眼框显是哭过,还是红肿着,但掩盖不了她如大姐姐一般的倾国之姿。她确实容貌象极大姐,可以说同是继承了母亲的优点。而我,父亲说过,宸儿的眼睛是最如母亲的。那其他呢,亦是不象的罢。   言不由分说,让隽雪扶我起身,梳洗。   许是两日未进任何膳食,身体还是飘的,我勉强扶着刻花镂金椅坐下。   镜内的自己,面容憔悴地似是厉害。不过两日,竟清瘦落形,上了蕊粉,脸色还是惨白地没有生气,昔日,一直以自己素肤若雪,仙姿娉婷为傲,今日,这层白,却明晃晃地,瘆入眼里,再也禁不住寒意起来。   发髻只轻轻一挽,斜插了一支珍珠蓝田玉簪,换上月牙白嵌黑缎裙,愈衬得暮意哀哀。   言见我好了,示意隽雪端了燕窝粥上来,我摇了摇头,道:   “早去吧。”   起身方至门口,澈已从外边走来,见我如斯神情,问:   “小宸,不用一点粥,我怕你撑不住。”   还是摇头,一手扶住隽雪的手,道:   “哥哥,我没事。有小言陪着我。哥哥放心罢。”   门口,两顶四人抬的轿子已是准备停当,轿身饰以白花黑带,再再地,提醒着我,姐姐去了。她永远不会再牵着我的手,揽着我,哼童谣给我听了。   这一切,仅能如残荷一般地留在记忆里,但明年,荷塘的荷花还会在夏末以淡然的姿态呈现,而,姐姐呢?她的风姿明华,却是不可重复,如一道浓墨,仅蘸染了三年的西周后宫,便淡淡晕散开去,终湮于尘土……   第一卷 缘起 第2章 绛珠移做深宫泪(上)   在明武门下了轿,已有宫里公公迎了上来。   “奴才小明子奉太后娘娘之命,在此恭候二位小姐,请二位小姐随奴才进宫。”   这是第一次这么近的看到皇宫。姐姐就是在这,度过三年的光阴,也是在这……不忍再去细想。   言见我神思恍惚,已轻轻扶住我,随那名公公,慢慢踏进诺大的宫闱。   如果在那时,我已预见,这一进去竟再也没有以自由身出来的那一日,我不知道,是否宁愿抗旨亦不进宫。   这一切都是一场交易,一场在若干年后,我再回首往事时,不堪的交易。甚至于在后来,我怀疑父亲是否真为儿女们想过,抑或权势始终是他毕生所追逐的目标。   经过顺德门,再往里走,景色便是豁然开朗。   “二姐,御花园可比我们家的园子大许多哦,一直以为我们府是……”   我用指尖轻轻按了下言的手心,示意别再说了。虽然话语很轻,但若还是被人听去,难免又多是非。这里毕竟不是真的平静如表面一般,一切的平静,仅是掩盖了后面深处的惊涛骇浪,而一个闪失,即可能是万劫不复。   曲径通幽处,却是柳暗花明,所经的宫殿无一不是红墙黛瓦,走久了,便觉得似置身在一迷宫内,再寻不到来时的路。   言新奇地看着周围的一切,似乎努力想把这些印在脑海里,才转过一座凉亭,忽然明公公,往下一跪,我不明所以然,也立刻低头行礼,惟有言还茫然地站着。   空气,在那一刻似是停滞了流逝,静谧间,我看到一袭明蓝色镶金丝的锦袍在我和言的面前停了下来,耳边响起的是明公公恭敬的声音:   “奴才给五王爷请安!”   我轻拉言的衣袖让她行礼,但她还是这么站着,那袭明蓝锦袍的主人——五王爷也止住了步子。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只是一瞬间,但于我却似是过得如此漫长,那一刻我担忧着言,生怕因少了礼数而被责罚。   “都起来吧。”很清亮的男声。旋即,蓝袍微动,已是翩然而去。   待到起身,我看言,才发现。她脸上的红晕还未褪去,在夕阳的映衬下,更添了娇艳。   这样的言是让人心动的,那明蓝锦袍的主人必定也是如此认为的吧。我反手搀住言,刚刚的行礼让我虚弱的身体更加觉得有些支持不住,触到我冰凉的指尖,言方回过神来,眸光流转,明媚间却掠过一丝黯然。   随后,跟着明公公,继续往前行,那袭明蓝袍亦已消失,我的余光,却没忽略,言的眼中转瞬即逝的失落。   好容易经过一宫门,明公公才停下。   又有一公公在前候着,见我们来了,即刻脸上堆笑,走上前,道:   “奴才小贵子可把二位小姐等来了,太后娘娘在里面等着呢,请随奴才来。”   此处便是永乐宫,眸底却渐洇上雾气,又忆起,那晚姐姐的祈福也是因此处而生。如若没那次祈福,那么,是否又会有今日的种种呢?   我知道自己的脸色此时一定是极苍涩的,从言担忧的眼神,和紧握我的手心里微微沁出的汗意,我明白,此刻,再不能让她担心。   强镇心神,我对言微微一点头,便随贵公公步入正殿。   殿里一切不似外面所呈现的豪华,反而是极其简约地摆设着字画古玩。虽则简约,但我知道这份简约的代价。如若这里不是当今皇上生母云雅太后的寝宫,这些在民间传闻中早就随历史而不知所踪的珍贵古迹是不可能如此完全齐整地以一种虔诚的形态在这里出现的。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兰花的香味,幽然淡雅,沁入脾扉。   言的脸上是陶醉的神情,她毕竟是个小女孩,过早地承担了丧母,丧姐之痛,但却在表面粉饰地和哥哥一般地坚强。或者应该说,性格,她遗传了父亲的,而我和大姐,定是遗传母亲的柔婉多一些罢。   前面是一道金丝水晶攒珠帘,但我不能正视,因为,我知道,西周当今最尊贵的女子——云雅太后必在这后面。   贵公公尖细的嗓子此刻已在旁边传道:   “启禀太后,相府两位小姐觐见。”   又是一阵沉寂,少顷,一虽然轻柔,但其间又透着威严的女子声音响起:   “即是贵妃的妹妹,就进内来吧。”   贵公公立刻拉起珠帘,我和言碎步而入,低头行礼:   “臣女安陵宸(言)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都起来吧。小贵子,拿两个软垫来,就坐哀家这说话吧。”   我和言听命坐于太后脚边的软垫边。兰花的清香愈发浓了,于我,却是加重了头的昏沉。   “怎么都低着头?抬起来吧,也让哀家瞧瞧。”   第一卷 缘起 第2章 绛珠移做深宫泪(下)   这才把一直低着的头抬起,眼前的太后,虽然年龄约估四十开外,但岁月在她姣好的面容上没有留下丝毫的痕迹,锦珠翡绿绕鬓,金底绢缎如意牡丹裙,她看到言时眼波忽闪,及至看到我时,眼底却有了抹笑意,很浅,但却透着凉意。   “果然是贵妃的妹妹,哀家瞧着怪可怜见的,可惜了滺儿这孩子,因哀家入秋身子不适,这孩子为哀家祈福,竟是累她旧疾复发,”她顿了一顿,缓了下悲郁的心情,“虽昨日皇上已然查实,并诛杀了用药不当的右院判,可,滺儿却是回不来了……”   明眸里似有秋水隐现,一旁的执事尚宫,忙把丝绢递上,道:   “太后节哀,贵妃诚感上天,故以身为太后驱除病煞。自此,太后可永享福寿,贵妃娘娘的心愿亦是如此的罢。”   我心底一沉,抽紧了般哽窒,脸上却只能硬装做平静恭顺。   “暖,哀家知道了,你去膳房传晚膳吧。今儿个哀家留两位小姐在此用膳。”   “臣女安陵宸(言)谢太后娘娘。”复又行礼,进了宫,似乎永远只是在行礼,请安。繁文缛节没来由让我孱弱的身子有些气虚。   “都几岁了?”她搀起我的手,询问我和言,她的手是暖的,但那种暖却怎么都沁不进皮肤,仅能浮在我冰凉的手上。   “禀太后,宸姐姐今年十四,言儿亦有十三了,”言轻脆地道。   “贵妃入宫之时,也仅有十四罢,一晃,竟三年过去了。”太后似是在回忆些什么,我低头看她手上的护甲,嵌着红瑙金丝玉,那抹红,甚是刺眼。   “平日都读了些什么书?”   “禀太后,宸姐姐和我也只粗读了四书,最近在看女则。”   “甚好,宸儿,怎么一直不说话呢?哀家瞧你气色似不太好。”   听太后询问,方从略有散神的思绪里回神,轻轻禀道:   “臣女安陵宸启禀太后,前日着了凉,所以气色略差,谢太后念心,臣女无碍的。”   “哀家瞧你身形孱弱,想是丞相疏忽调理你的身子吧。”   闻言,一惊,即想跪下,手依旧被太后牵着,只能微一屈身,道:   “臣女惶恐,实与家父无关,臣女自小体弱,经家父十余年悉心照养,已是大好了不少。”   “呵呵,瞧你慌的,坐着吧。哀家只是说笑而已。”顿了一顿,她牵我的手忽然用了些力,继续道:   “今日,哀家传你们进宫,一来是把贵妃的衣物特准你们带回家,留个念想,二来——”   她缓缓把视线凝注于我的脸上,眼中的睿光,让我不禁羞赧低下头,那道睿光后夹杂着什么,我却来不及去想,因为后面的那句话,彻底让我惊懵,如果说之前我还能支撑着虚弱的身子,那这句话,足以让我觉得再也无力去撑,犹如掉入冰窟一般。   “皇上思念皇贵妃日切,忧心伤神,这样下去,也不是个理,所以,昨日哀家已传丞相进宫,他的提议甚合哀家的心思。”顿了一顿,她的美目凝着我,以更深的蕴意,淡恬的语气缓缓道:“宸儿,你即入宫伴驾吧!古有娥皇女英,亦是美事一桩。”   “太后!”言闻听惊唤,但她未来得及再说第二句,已不得不扶住我。   又是那种如丝抽离的感觉,我倚在言瘦小的肩膀上,思绪最后想到的,仅是父亲,竟会以此法来继续维系安陵一族的无上荣光。姐姐薨了,我早该想到,父亲不会让内庭的势力有所削弱。我们安陵一族,自上三代,就代代有女入宫,身居高位。以此,方始家族迄今亦是当朝显赫至极。   父亲,姐姐尸骨未寒,你就能筹谋如斯,骨肉情似比纸更薄了。   “二姐!”言惊呼,越来越轻,在我耳边……   世上还有我该牵挂,或者能牵挂的东西吗?在思绪抽离身子的刹那,我看到眼前的那片白光,渐渐笼罩开来……   第一卷 缘起 第3章 碧落黄泉意难徊(上)   冰凉沁骨的一丝甘露自唇边滑入,隐约间,闻到馨香的清莲气息,荷塘的清荷盛开了吗?好想再赏那清涟绝采之姿,但眼前却黑蒙蒙一片,重重地眼帘压着,竟是睁不开了。   “好好照顾她!”柔滑的手抚过我的脸颊,接着,是一声轻轻地叹息。   随即,伴着环佩轻响的声音,清莲气息愈渐走远了。   依然绵软无力,昏昏沉沉,跌入无梦黑寂……   再次醒来,已是夜深人静时分。苍白的月华映在脸上,周遭的一切亦似梦非真。   “小主,你醒了?”   我举眸望向说话的人,是一着宫装的女子,干净的五官,看着她,莫名,心底,是安宁的。   “我在哪里?”环顾四周,精致典雅的摆设,梁柱雕阁则饰以水绿茜纱帘幔。   “回小主,这里是沁颜阁,太后指命奴婢侍奉小主,小主可唤奴婢吟芩。”   “嗯。”我轻轻应了一声。   顿了一顿,我轻轻道:“夜深了,你也歇息去吧,这里不用服侍。”   如父亲的愿,终是进了宫。在这诺大的宫闱,以一种无怨恭从的方式去换回家族的荣光。这是父亲所希望的吧,心底的悲凉却愈深。   父亲啊,您终是错了,女儿虽不能不以家族为重,但女儿又怎能去侍奉视我姐姐之死纯粹为用药不当的人做夫君呢?   自小,我就知道,愿得一心人对于相府千金来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荣华富贵的背后都是身不由己的安排。   我还记得那年,姐姐进宫选秀时的眼神,是那么落寞,为了家族,她不得不去走这一条路,那么,如今,为了家族,我,安陵宸,难道也只能走这一条路吗。   “小主,您睡了有些时辰了,先用一下膳吧。”   已经两天没有进食了。只是在梦里,依稀有人喂了一些水。但,却依然一点都没有食欲,心里,满满地,充斥着哀伤和绝望。心思忽一转,道:   “我想吃藕粉圆子,有劳吟芩帮我传一下。”   “好,小主稍后,奴婢即刻去传。”吟芩折身出去。   我慢慢起身,虽然脚里一点力都没有,但我知道,如若现在不离去,那更加是没有机会了。   随手系上雕花架上挂的一袭玄色锦花簇翠披风,毕竟里面只是一件素白的寝裙,这么往外走,是多有不便的。   而,彼时的我对皇宫的认识亦是一无所知,仅记得来时经过的那泓池水。   应该已是后半夜了吧,间或能看到树影间不时而过的护卫。但,我的披风与夜幕融为一色,竟是甚难发现的。   再往前,转出,就看到那泓池水,沁颜阁离御花园如此之近是我未料到的。质本洁来还洁去,我今把这干净的女儿身就付于这洁净之水,旁人看来,只当是身体虚弱,误坠于池,应不会牵连父亲。   父亲,您生我发肤,却终是把我推到了这条不归路。女儿不孝,让白发人送黑发人,但,我真的无法认同如今您为我安排的一切,我,并未能坚强到心如止水而波澜无惊。   姐姐尸骨未寒,您就可以筹算如斯,您是否考虑过,让我情何以堪,心何以哀?   慢慢走到堤旁,缓缓移步,走入水中,水温在初秋的深夜是沁骨的冷冽,惨淡的月华,碧池如镜,玄披衬着黑发飘散,似木的苍白绝美明姿,这是我留给这个世间最后的景象吗?   第一卷 缘起 第3章 碧落黄泉意难徊(下)   水波倒映,似晃出了姐姐的笑颜,我伸手去触她的脸,脚下却猛地一滑,然后,冷冽湖水将我温柔的裹起。   四周一片漆黑,呼吸,愈渐困难,思绪,亦离尘世越来越远,姐姐的容颜不见了,但,她会在那边等我,一起走过奈河桥,姐姐,宸儿来了。   这尘世,哪里又能容得下我?   恍惚间,一双有力的手揽住我下沉的躯体,渐渐,我又能呼吸到萧瑟轻薄的空气,我不禁挣扎,反手推开那双手,却是怎么都推不开,反而让这双手更紧的拖着我,向岸边游去。   “放开我!放开!”我压低声音,却厉声道。   “我不清楚你发生了什么事,但如果再叫,引来其他人,对你未必是好的。”低沉的男声,在耳边响起。   如若被人确定我是刻意寻死又与陌生男子纠缠不清,那于安陵一族,定会成为朝中别有用心人的把柄。念及此,不由恨上心来,挣扎间青葱般修长指甲已划过那双手,留下两道血痕,那人却丝毫不理会,继续把我拖到岸上,浑身湿淋淋的我,此刻定是狼狈不堪。我恨恨地望向那人,冷言道:   “今日纵使你救我,他日我亦不会感激于你!”   在黑暗中,那人面容不甚清晰,仅辨得其身着黑色云绉丝绒刻暗花大袍,宽大的袖摆上则是金丝绣的一株傲雪清荷。   他闻言,弯下身,凑近我,捏起我的下颔,瞬间,我闻到似曾相识的一丝淡淡莲香,随着他的呼吸,一阵阵,拂过我的脸畔。   轻泠却凛绝地道:   “宫里不缺死人。你若执意再寻死路,我不会再阻止,倘若自认无愧于心。”   他的眸深黝地似要把人吸进去。我蓦然心怯,不敢正视他的目光,周围的空气被他沾染得一样清冷,这原本是一容貌英挺的男子,但,岁月刻出的沧桑,凛冽地让人不寒而栗。   他松开手,起身,没入黑暗。似乎原本就属于那份黑暗般不见影踪。   他会是谁呢?或者,他就是让我姐姐空付红颜的那位九五之尊?   一死是无牵绊了。但,真的无愧于心吗?   被初秋的池水浸湿,思绪却渐渐清透。扪心自问,却发现答案竟是否定的。   母亲在世,必不愿见;   姐姐若知,定然悲痛;   哥哥、妹妹闻悉,亦是雪上霜。   于父亲,难保他不逼妹妹入宫!   “小主,你怎么在这,奴婢总算找到你了。怎么都湿了?”吟芩的声音忽然响起,她惊慌地扑倒在我身边,解下自己的披风为我御寒。   “吟芩……”欲启唇,还是止住,只淡淡道:“扶我回去。”   我依在吟芩身上,昼日巍峨的宫殿在此刻,却是阴悚地可怖。   吟芩是聪明的,她未多问一句,多年的宫廷历炼,已让她知道何时该说何话。她扶我的手,传递出的温暖一如她披于我身的披风,想问她些什么,却还是无法信任于她。她应该是太后派来的人,对于这样的人,我看不透,所以,不说,不说也罢。   不能自私地只为自己所考虑,而不去顾及父亲接下来可能会做的事,若以我之身毕竟能换得妹妹的自由,那么,就牺牲我一人吧。   让安陵历代嫡系女子入宫为妃的命运不必殃及纯真无忧的妹妹。   让她可以在宫外以相府千金的尊荣继续以自己愿意的方式嫣然绽放。   抬眸望月,月华已然隐至层层黑云之后。周遭的森冷,犹如蛰伏的年兽。   今后,还能有一刻为自己而活吗?抑或还是如棋子般,喜悲都不由己。   这些,终将是明日所需面对的,明日,又是另外一天了。   可,彼时我的想法终是错误的,一年后,发生的一切,让今晚我的抉择失去了最初的衷愿。但,谁都不能预知未来,一切在冥冥中总是以错综交缠的方式继续下去,而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   第一卷 缘起 第4章 冷落清秋初相见(上)   翌日,便传下圣旨,册封我为才人,赐居沁颜阁。并传太后懿旨,许我先行养病,不必去各宫请安。   因沁颜阁位置偏离各宫较远,又未按宫而建,没有主位,所以倒也是清静之地,后宫对新晋一位才人,亦是不足为奇,唯一令她们所担忧的,便是安陵之姓。   册封后的几日,陆续送来其他各宫的娘娘赏赐。由此,我开始慢慢熟悉这个陌生的地方。   凤仪宫婧瑶皇后其父是太子太傅,亦是由太子妃,直接晋后。性情在吟芩的口中是温婉与事无争。仅育皇长女琼玉帝姬嬴依韵。   除姐姐所育双胞帝姬睿嫦和睿雪外,当今皇上仅有一名皇子和二名帝姬。   唯一的皇子嬴玄铭,是现今的二妃之一,御史大夫柳渊之女,旖裳宫主位德妃柳若的独子,柳若亦是皇上尚为太子时所选的侧妃,现有协理六宫之权。   二妃另外一位,青衿宫主位贤妃沈水澜,诞淑华帝姬帝姬嬴曲裳,因皇上称其明大义,善解心,故赐“贤”,亦是太子时所选的侧妃之一,也是姐姐薨后,唯一得皇上待见的后妃。   蘅泠宫主位乃是太尉南宫煦之女南宫琳,居昭媛位,其父掌管朝廷军事要权,与我父亲素是不和。琳昭媛同是初选那年入宫,姿色容貌虽是出众,但较姐姐,略为逊之,故听传言,姐姐在世时,亦受其责难。但姐姐性格柔婉,定是谦让于她的。   福臻宫主位为云昭容汤馨云,不见恩宠之盛。因其喜静,性格清远,故独居较远的福臻宫。   姐姐在世时是居鸾鸣宫的,这本是历代皇帝行大婚的地方,又是离皇上寝宫昭阳宫最近的正殿主宫。圣上赐其居,可见隆宠,但,在世如此,死别后竟只是一句托词便过去了。   当今的皇上,嬴天烨,对我姐姐之情,仅是过眼云烟罢了。   如此,一晃半月竟已过去,宫中众人见天烨从未翻过我的牌子,亦对我淡了几分。然,因碍着安陵二字,一切的用度倒也是按常供给,并无不周。   随身的宫女,除吟芩外,另有两位,一唤婉绿,一唤菱红。吟芩负责教导宫内礼仪,婉绿,菱红则负责带我熟悉宫内各处。   本以为日子可以就这么如水般而过,如若那样,我必是甘之如怡的。但,宫内的平静后却永远是别人的谋算,任何金辉流光的背后亦涌淌着不为人知的野心。   中秋。   一早,太后便让暖传话过来,当晚永乐宫摆家宴,请宸小主早去。   该来的终是会来,半个月的安宁,毕竟是短暂的。   用过午膳后,婉绿开始愉悦地为我选与宴的服饰,而吟芩却是淡淡地站在一边。   “吟,你觉得我该选哪件?”我望着她,问。   她静静地道:“小主,今晚宫内娘娘大都会衣饰华丽,小主不如穿淡雅清秀即可。”   这是我一直看不穿她的原因,她似乎一直在维护着我,尽心的照顾我,但毕竟我们素未平生,她的好,反而让我忌讳于她。   “绿,我要那件缕金百蝶瑰底苏缎云烟衫,碧霞罗丹芙薄雾袅纱裙,吟,帮我更衣上妆。”   眼角瞥到吟眼里的一抹不解。她哪里知道,惟有这样,我才能更加安然地度过宫里的日子。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即便是天烨,亦会觉得我俗不可耐罢了。   鎏金穿花戏珠绿翠攒珠髻,配上刻意的浓妆,镜中的自己,已然不是平日的样子。从没画过如此的妆,睁睁望着铜镜中妩媚艳丽容颜,心底又是轻轻叹息,若在平常百姓家,以这样的貌和情,该是会得到幸福吧,但每个人却都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   “小主这么一打扮,真正是绝色呢,绿儿觉得一点都不比先贵妃娘娘差呢。”   我从铜镜中看着她,淡淡道:   “姐姐是不会化这妆容的,清水芙蓉之仙姿,何以比拟?”   “小主,该起身去永乐宫了。”吟芩拿过石青起花八团羽衣披风,禀道。   沁颜阁离永乐宫还是有段距离,一路走去,但见,御花园的花均已败落,落叶知秋,韶华白头。   行至池边,忽想起那晚迷般的黑衣男子,深夜在宫中行走自若,除了天烨又会是谁?难道,真是天烨不成?念及此,竟思绪纷纷。   神恍间,已至永乐宫,宫里不停传出笑声叠叠。   “沁颜阁宸才人到。”已有公公在门口开始通报。   我低头进去,四周忽然寂静下来。   缓步走到正间,恭敬行礼:   “臣女安陵宸给太后请安,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起来吧。”太后的声音一如那日的轻柔,也是这份轻柔,就这么轻易改变了我一生命运。   第一卷 缘起 第4章 冷落清秋初相见(下)   “都封了才人,怎么还自称臣女?”一女子声音响起,能在太后面前如此说话,必不是言微人轻的后妃。   “琳妹妹,宸妹妹是刚进宫,这些规矩还逐渐熟悉起来吧。”温柔的女声响起,随即一抹正红色来到我面前,轻轻搀起我,笑道:“这就是宸妹妹吧?”   端庄可亲的面容,高髻插着雍容华贵的双凤朝阳转翠金步摇,身着繁复锦丽的金丝正红飞凤卦摆裙,不是皇后又能是谁呢。   “嫔妾安陵宸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忙要再行礼,婧瑶皇后已双手再扶住我,柔柔笑道:   “妹妹不用多礼了,身子可好些了?”   “禀皇后娘娘,嫔妾经过这些日调理,已大安了,谢皇后娘娘挂念。””   “婧儿,别只顾叙着了,时辰也不早了,率众妃随哀家一起入席吧,皇上也该过来了。”太后已由暖尚宫搀起,转往侧间飞仪厅。   婧瑶皇后一手轻牵着我,笑意盈盈对其余诸妃道:   “各位妹妹一起进去吧。”   众妃尊命,按序随之入厅。   厅内仅摆了二席。太后已端坐正中那席。我本欲往边上席的末座走去,但婧瑶皇后的手始终是牵着我,直走到太后身边,太后抬眸对我笑道:   “宸儿今日就陪着哀家坐吧。”   婧瑶皇后旋即指着太后下首那位置,说:   “妹妹就坐那边吧。”   我仅以才人之位坐于主桌,果然边上众妃中已然有不满之心暗生。我能感觉几抹目光的冷犀。微颦眉,仅求低忍,过了这日再说吧。   “德妃,哀家的乖孙呢,把玄铭抱过来。”太后的言语间漫着宠溺。   一着粉蓝色绡罗浅纹云锦宫衣,端庄清秀的女子,抱着一个三岁左右粉雕玉琢的男娃娃上前,轻声细语道:   “太后真是疼极玄铭了,昨儿个回来都赖着要再去皇奶奶那讨酥饼果子。”   “暖,把那酥饼果子给哀家拿来。”   太后溺爱地抱着这个娃娃,环视四周,道:   “都坐了吧,等皇上来了,就开宴。”   众妃坐定,我也微松口气,忽然一声炸雷般的嗓子在耳边响起。   “咦,这个姐姐长得好看的。我怎么从没见过?”随着这声炸雷,一张虽眉目灵动,但鼻下还可见涕痕的八岁左右男孩,手拿一七彩旋圈滚糖,凑近我的脸,睁大乌溜溜的双眼瞅着。   我被骇了一跳,才欲往后避让,他那只混合着不知是糖稀还是其他吃食的腻手已向我脸摸来。   “天灏,这是才人。不得无礼。”太后的声音带着威严,却盖不过流露的怜爱。   天烨的同母弟弟,十六王嬴天灏?竟如此这般。心下一转,想笑,却又得不顾及周围之众目,才强忍笑意间,那只手还是抹上了我的脸,轻轻摸了一下,叫道:   “好滑,和我刚吃的豆腐脑似的。”   四周,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始轻笑。我不禁羞红了脸。   “暖,快把他带到一边去坐。越大越没规矩。”太后见天灏如此,急忙吩咐道,生怕他下一刻有做什么惊人之举。又对吟芩说,“扶你家小主去边间整理一下。”   从众人眼里隐忍的笑意,我知道我的脸上定是绽开着那朵由天灏殿下亲画的诡异豆腐花。   才由吟芩扶着起身离席,忽然太监尖细的嗓子传道:   “皇上驾到!”   周围妃嫔纷纷行礼,请安间。一袭明黄九龙锦锻袍已翩然而至。   映入他眼中的我,一定是滑稽可笑的,脸上那朵不合时宜的话,让他墨黑如辰星般的眸里,微蕴了一丝浅浅的笑意,再看时,那抹笑意已变成清冷。   “嫔妾安陵宸参加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在吟芩的轻拉衣袖时,我才想起礼数。   “安陵,安陵……”他低声叠念着。   “宸才人的脸上是怎么回事?”清亮甜糯声音,闻声望去,容宸淳美,身形娇小的盛装女子出现在圣上身边。   “澜妹妹,是天灏无心之为。”婧瑶皇后已起身,走了过来,“宸妹妹快下去清理吧。”   天烨似才回过神来,挥一下明黄盘龙纹袖,示意我下去。   逃似地离开飞仪厅,在偏殿,宫女伺候清理间,才发现铜镜内,红晕未散。   天烨,世间竟有如此容颜无暇的男子,但,玉一般的面容上,却满是清冷,让人,无法忽略的,是眼底的淡约的哀愁。他,又是因何会隐着这缕哀意呢?   但,他却不是他,那晚的迷样男子不是他。   神思间,吟芩已为我重新添上新妆。因着颊畔的红晕,添了几抹娇意。   第一卷 缘起 第5章 芙蓉帐暖君意冷(上)   再入厅时,宴席已开,我从侧门低头而进,但还是被一人发现,天灏,手里拿着一个鸡腿正在啃,见我进来,立刻把腿一扔,旁若无人,乐颠颠地冲了过来,嚷道:   “姐姐来了,快,和天灏一起坐。”那油亮亮的手又朝我拉来,我躲亦不是,不躲亦不是。   周围众妃因天烨在,均是沉默。太后斜睨着此景,也不作声。天烨眼神始终似无我的存在,只凝神于身边贤妃的低语。   眼见着身上又要染上某些图案。忽听一女子脆声道:   “皇弟,莫不是不要你琬儿姐姐了?”   “琬儿姐姐!”天灏立即转移目标,两手一张,一个熊抱便冲来人扑去。   那件翠绿映柳如意小锦袄上立时印上一对五爪秀纹。来的那女子,和我仿佛年纪,俏脸顾盼生辉,斜盘一如意百花髻,更衬得灵秀逼人。   那女子把天灏一揽,巧笑倩兮地对我道:   “我这皇弟天生性情不羁,嫂嫂可别见怪才好。嫂嫂是新进宫的吧,以后叫我琬儿好了。”   “琬儿好。”没来由的,对着眼前这位初见女子,却不觉得疏远。   “宸妹妹,这是淳佳太妃的芙萼公主菁琬。琬儿,这位是宸才人。”柔柔的话语,婧瑶皇后走到我身边,继续道:   “宸妹妹快入席吧。”说罢引我至原位坐下。天灏一脸不情愿,还是被琬儿拖着坐到右面的侧桌。   桌上的珍馐佳肴琳琅满目,而满桌的嫔妃,碍着太后和皇上,却甚少动筷。   贤妃明眸微转,向我笑道:   “细细看去,宸妹妹与滺姐姐倒似有几分相似,皇上,您说是也不是?”   我心里一惊,顿觉天烨犀泠的目光向我望来,眸光里夹着冰冷与不屑,淡淡却竣肃道:   “滺儿仙姿岂是他人可比拟的,水澜,你此言太过了!”   贤妃未料天烨在众妃面前会如此数落于她,一张粉脸立时泛红又转白。嗫喏道:   “臣妾知错了。”   “皇上用完膳,今晚就不要独自歇于昭阳宫吧。”太后悠然忽道,“今儿个是中秋,按理该是瑶儿来伴驾了。”   “母后,臣妾今日不便——”婧瑶脸上突绯红,右手竟戴了一枚金指戒。   “传李德海。”太后见此,心下已明。   李德海是敬事房掌事公公,此刻,他端上一大银盘,上面放了十几块绿牌子,恭敬地走到天烨身边。   天烨眉微皱,一旁,婧瑶皇后近身轻轻道:   “皇上,宸妹妹新进宫已有半月,不如让她今晚伴驾?”   闻言,太后不语,只拿余光睨着天烨,我心一沉,今日这番打扮,就是为了让他见之生厌,我即可不违父命又要安稳于宫中,时日久了,指不定还能探到姐姐的真实死因,如若今日被翻牌,我又如何自处?心下这番思量,天烨似下了决心,面色泛青地,轻轻把一块牌子翻下。   “奴才恭喜宸小主,请宸小主准备伴驾!”李德海尖声传道。   我思绪瞬时零乱,指尖蓦地冰凉,一旁吟芩忙过来扶我谢恩,不知怎么谢完恩,但天烨泠然瞧我的目光,却让我心犹战栗。   只能随李德海先行退下,一顶肩辇已在外恭候。   辇至沁颜阁。我缓缓下辇,婉绿,菱红已迎了上来,扶我入内沐洗更衣。   轻烟纱幔,水桶内已洒满各色花瓣,我任婉绿,菱红将水柔柔地洒在肤上,眼眸却悠悠驻于,右臂上的一颗丹砂,这是自幼母亲便为我点上的,亦称“守宫砂”洁白的肌肤上唯一点红,煞是醒目。但今晚过去,就不复存在了吧。   但,如若此,我情又何以堪?虽然放弃短见的念头,但,蒙得圣恩却始终于己是措手不及的。   沐洗完毕,任由乌发飘散。婉绿为我拿来脂粉,微一摆手,再多的粉饰在此刻,都已无用了。不如就素面见驾吧。   吟芩捧来薄绡丝被,将我赤身包裹于内,方传外面的驮妃公公进来,将我背起,往外走去。   吟芩不能跟去,她有些依依地望着我,眼里有种企盼。我回眸望她,轻轻道:   “等我回吧。”她点头,还是站在原处看着我。我不再看她,心下却是苍凉。闭上眼,心底为何会如此冷怯呢?   第一卷 缘起 第5章 芙蓉帐暖君意冷(下)   这是我第一次进入昭阳宫,以这样的方式。   昭阳宫不似永乐宫内简约地奢华,仅是那一道道的明黄帐幔,雕龙的饰刻昭示着帝王的威仪。   我静静地躺在龙塌上,手指冰凉,额头却微微地渗出些许汗。龙涎香渐渐漫进空气中,我知道他离我愈来愈近,而我仅是凝视着床顶雕着的九龙图腾,或者我该以嫣然的笑意去迎接他——我的夫君,毕竟他是我今后的天和地。可,今日今时,我还是无法放下之前的心结,对于他,我分不清是恨多过怨,还是怨多过恨,因为姐姐——又想起了姐姐,她也在这张塌上躺过吧,等待他的到来,那个时候,姐姐是欣喜和期待的罢。而我呢,我无法以这种心态虔诚地把自己交给他,我做不到。   修长的手指覆上我的脸,却亦是冰冷无温度的。他轻轻抚着我的轮廓,我让他想到了姐姐吗?强忍眼下的泪意,我阖上眼,不去看他。   空气里弥漫着尴尬的静谧,我能清晰听到外面的风声渐大,初秋的风竟是如此地凛冽。   微微叹气,他收回没有温度的手,冰绝泠然,一如手心的温度,字字刻入我的心里:   “你不是滺,安陵家亦只会出一位贵妃!”   蓦地,我睁开双眸,定定望着他,他的眸是纯黑,眸底却是一抹深邃的不屑。   他把我当成什么,安陵家争权夺利的工具?唇畔滑过一丝轻浅的弧度,父亲不亦是如此希望吗,所以,他如此想,也无可厚非。   我拥着丝被坐起,继续凝望他,他的眼里似有一丝闪躲,然后,我用没有丝毫情感的语气,缓缓道:   “嫔妾确不是姐姐,所以,亦不会如此痴心无怨,痴心如她,最后亦不过是一句用药不当来诠释所有的经过。”言毕,我俯身行礼,无异于大逆的言辞,我不知道如此挺而走险,家族会因此受到的牵累,但,这些已不容我去细想,此刻,或许是我可能唯一可以探明天烨真心的机会。   果不其然,我的话伤到他,这位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他声音不如日间清明,略带一丝沙哑,低声道:   “随你如何凭空揣测,朕不须对任何人做解释!”说罢,拂袖而起。   他的举止再再地证明对姐姐至少是有真情在的,心内漾过难以言喻的一丝喜意。   榻畔的烛火忽明忽暗,映衬在他无暇的冰冷脸上,愈发显不出真实。   就如此,我们不再说一句话,他转身背对我,似是望着窗外愈渐凌厉的风肆意着树枝无助的摇曳。他身上的龙涎香丝丝弥漫在我周围,莫来由,让我心境竟然感到瞬息的荒凉悲悯。   “时辰到了!”外间,敬事房值夜公公尖细的嗓子忽然响起。   他不语,没有应声。我仅是位份低下的才人,只有三妃或皇后才有权留宿乾清宫,而我,则必须在规定的时辰内离开。   他回身,眼神复杂地看着我,少顷,忽从随身玉带内,轻轻抽出一柄通体碧莹的小匕首,寒碜碜地,泛着冷诡的光芒,赐死?我脑海里飘过这个词,不禁坐直了身,平静地凝视他。他的面容有一半遗传自太后娘娘的柔美,但棱角可能是与先帝相似,坚毅刚明。   他走近我,龙涎香的味道让我有丝晕眩,不知为何,对这股香味,心中一直是抵触的。   “起来。”简洁的两字。果然是赐死吧,我拥着羽被,缓缓下塌,闭上双眸,把头微微抬起,我知道,此刻我的脸上一定是平静如水,没有丝毫的惊惶。   来自匕首冰冷的温度却没有如期划过我的肌肤,只听到他衣袖瑟瑟声后一切复归平静。   “上榻。”   我讶异睁开双眸,他却已宽去上身的龙袍,玉色的肌肤在骤风拂乱的月色清冷照映下,光影流离,晦暗莫名。   他斜躺于塌上,而靠近外沿的榻中间,赫然是一摊尚未干涸的血迹,殷殷地,刺入我眼眸,我望向他,才发现他左手指尖似还在渗着血,我才欲启唇,他冰冷的声音却让我觉得无比羞辱:   “朕不会碰你,安陵宸,你会后悔当初的进宫。”   我强忍住眼眸中泪意,一字一句,但无比清晰地道:   “谢主隆恩!”   外间的敬事房公公终于在喊到第二遍,被允许进入,我被扶下龙塌去侧间更衣,李德海审视了塌上的血迹,满脸谄笑地请示:   “万岁,留还是不留?”   “留。”天烨的声音依旧是没有任何温度,在李德海扶我出去时,他忽然道:   “风太大,去取朕的冰丝薄披给才人。”   “奴婢遵命。”外间走进一身穿湖绿宫装的女子,头上的发饰告诉我,这该是天烨的近身尚宫,她的眼眸同样冷冷地瞥了我一眼,完全不似一般宫女的谦恭。   冰丝薄披覆身,我却依然感到寒冷,那层寒意是从心底深出,一丝丝,沁出来……沁出来……   第一卷 缘起 第6章 凌波路冷秋无际(上)   “停辇!”经过御池时,我忽然说。   “小主,奴才照着祖制是要送您回宫的。”李德海道。   “不必,就这边吧。离沁颜阁已很近。”我语气淡漠,却执意道。   “可……”他欲再说,眼瞥到我身上的冰丝薄披,不由住了声。按惯例,侍寝第二天都会晋位份,二则我是当朝丞相之女,先贵妃之妹,这双层的关系,终于让李德海选择唯命是从。   我下辇,回身,以不容反驳的语气一字字道:   “我会自己回宫,你们不许跟着!”   “奴才遵命!”   初秋的夜即便是在紫禁城内,亦是清冷。我慢慢走到御池边,池面波浪不惊,如若那时就付身于此,今日就不会再有安陵宸这个人罢。   池面清晰地倒映出白衣胜雪的女子,乌发披散,明眸雪肌。安陵家的女子,一直是以绝色闻名京城。三代封妃的殊荣又在我姑姑安陵羽熙身上得到荣极。先帝专宠二十余载,册为帝贵妃。但,这样的宠爱亦随着先帝的逝去而中断。如今,姑姑必是在宫里的一隅凄凉度日吧。当今的太后云雅是何等之人,应是不会善待于她。   而我呢?天烨对我已然不屑,认定此番进宫必是有所图。那么,在今后的日子里,即便我能知悉姐姐的死因,但,又能怎样呢?   月华如水,帝王的恩意亦大多如水罢。   似有若无的清莲香气,是他?我没有回身,但,我知道,他就在我身后。   静谧的空气似乎停止了流淌。如池水般中止在那瞬间。   “你是他的宠妃。”低沉带着磁性的嗓音。“我早该知道,你绝不是一般宫女。”   我身子不由轻微地一颤,缓缓道:   “所以你当初不该救我。”   清莲香愈近,倘若此刻,我回身,定然能触到深黝如墨的眸子,我克制住自己无数次想转身的念头,听到后面似幻于空气的一叹:   “圣恩隽浓,你又何必要走那条路?”   圣恩?在听到这句时,我终于回身,盯着他墨黑深沉的眸,一字一句道:   “圣恩并不能涵盖一切!”   “圣恩是你在这里披荆斩棘的利器。”他并不回避我的目光,静静说。   “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对你不重要,如何让圣恩永眷才是你该去想的。”他折转身,继续道:“宫内不缺貌美女子,所以,清高只会把自己逼入绝境!”   “为何要对我说这些?”   他没有再应声,旋即离去。我望着远去的背影,冰丝薄披的温暖覆盖下,竟觉苍冷起来。树影间耸立的宫墙非檐似一只只困兽遮伏着。在不为人知的暗处,吞噬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一夜承恩,哪怕只是虚无的,也注定我,必定要进入这场没有硝烟的争斗。   胜者,如太后,傲视后宫,败者,却是要用生命来作为代价吧。   轻轻笑了起来,在笑意中,泪水再次滑落。从我进宫那刻,便该知道,没有归路,亦该明白,背负着关于姐姐的恨意,继续苟延残喘,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后果。   红颜浅薄,圣恩眷离,一切,都以不可抗拒的姿势,在这个初秋最后一抹暖意地消逝前,以绝然的姿态进入我的生命。   所幸,我无爱,也来不及去爱。所以,无心,去面对未来的一切,便是无愧罢。   我抹去脸颊的泪水,三代为妃,这是安陵氏的命运,也是家族的命脉。任何人亦无法独善其身。拥紧雪披,在黎明到来前的最后黑暗里,我竟是如此迫切需要一些些地暖意,来温暖我行将就木的心……   第一卷 缘起 第6章 凌波路冷秋无际(下)   翌日,吟芩扶我起来梳洗,各宫娘娘已把贺礼着人送了进来。   “小主,琳昭媛娘娘送来的这串翡翠雕花镂金镯真正是好看呢。”   “呀,德妃娘娘送的飞凤金缠夜明簪真是好精致呢。”   “还有这个,贤妃娘娘的百子多喜白玉琉璃杯,从来没见过的稀罕玩意啊。”   菱红一惊一乍地不停道。   “菱红,把小主的冰丝薄披拿来。”吟芩似知我心意般打断她道。   “不必了。就把墨竹缎披给我即可。”   “小主,这是昨晚皇上的赏赐,您不穿着去请安?”   我轻轻摇摇头,正正了头上的珠玉流苏簪,菱红替我仔细系好披风的带子。   “我们走吧,去晚了不太好。”   祖制规矩,侍寝第二天需去凤仪宫向皇后请安。   方踏进凤仪宫,皇后贴身尚宫紫凌已从殿内迎出。微微一福,道:   “各宫娘娘都等着小主呢,小主请随我来。”   抬步进正殿,才要行礼,只听一女子声音忽道:   “皇后姐姐真是贤惠,宸才人现在才来请安,可见是圣恩浓眷到迟迟未起。”   我一惊,已听一甜糯声音,自身后飘来。   “琳妹妹怎话里酸酸的?呵呵,皇帝的那件白裘雪披素来珍爱,昨儿个,就赐给了宸才人,如若宸才人今日晋了位份,亦是不足怪的。”听声音,定是贤妃无疑。   “澜妹妹,琳妹妹,今日怎地话这么多。宸妹妹,起这么早,可是辛苦妹妹了。”皇后的声音一直是温温柔柔的。母仪天下,该就是如此吧。   “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我恭敬行礼。复又对四周一福,“臣妾给各位娘娘请安!”   “宸妹妹起来吧。紫,赐座。”   我在左侧末位坐下,方看到,一众妃嫔都已端坐于两侧,贤妃似才进来,站在一边,也不坐。一双凤目正细细把我端详。   “澜姐姐好奇怪,怎一直盯着宸小主看呢?”琳昭媛的声音很是清脆,她一笑,就有两酒窝若隐若现,身着嫩黄百雀裙,衬得愈发水灵。   “昨儿个,本宫说宸才人似贵妃,难道不是嘛。”说着,贤妃,踱步上来,轻抬我的下鄂,尖利犀锐的护甲在我颊边轻轻划过,我不禁微微动容。   “宸才人怎么发抖,难道,有冰丝薄披还着了凉不成?”贤妃呵气如兰,一字字,盯着我道。   “承贤妃娘娘抬爱,宸儿怎及滺姐姐的万分之一。”   “大胆!”忽听,贤妃粉脸一变,“啪!”一声,反手一掌已然扇上我的左脸。“贵妃闺名岂是你随口唤得,宸妹妹如此不懂宫规,执事宫女该当何罪?”   “娘娘恕罪!吟芩失职!请娘娘则罚奴婢,与宸小主无关!”吟芩闻声早已跪地,叩首凄凄道。   “吟芩,你也是服侍过太后的宫女,竟这般疏忽?”琳昭媛亦责难道。   “罢了。吟芩重新好好教导小主宫规礼仪,罚半个月月俸。”皇后缓缓道,眸波转望我,“吟芩扶宸妹妹回宫吧。澜儿,宫女的脸尚是不可随意掌得,何况宫妃,你入宫时日不短,竟也如此没规礼?如若本宫今天不罚你,亦难服众。”   贤妃未料皇后忽转话锋,不由只能低头道:   “澜儿确实造次了,请姐姐处置。”   “也罢,罚你于英华殿替本宫抄写女则吧。”   “澜儿遵命!”我没有忽略贤妃眸底浮现的一丝愤恨,同时,我看到琳昭媛嘴角划过一丝弧度,眼波轻流间,我来不及看不清里面蕴涵的。吟芩已扶我出殿门。   左脸残余的刺痛感,已蔓延不到心底,因为,心,在那晚以后,似乎渐趋麻木。   “小主,您脸还疼吗?”出凤仪宫,吟芩轻轻问,眼里的关切我竟辨得是如斯的诚挚。   摇摇头,扶紧她的手,道:   “我们回宫吧。”   没来由地,在这些女子间,我会觉得窒息。她们所要争的天和地,却并非是我愿意去逐夺的。女子何必为难女子?尤其是紫禁城里,皇圈圈围起来的彼此,亦是失去自由身的可怜女子。但为了一夕荣爱,却甘甘地拿自己的青春,纯涩去换取。   生于相府,如若是注定的不幸,那,拥有美色,是否亦是种悲哀呢?无语,抬眼,雁群掠过紫禁城的上空,往南飞去,明年的春天,它们还会回来,如今这里的冷冽又共谁知呢……   第一卷 缘起 第7章 相映枝头红更苦(上)   吟芩扶我回宫,深秋的瑟意在这诺大的紫禁城分外的凛冽,虽披了不算薄的披风,却还是被一阵冷风吹得有点颤意。   “小主,您在前面的亭子等吟芩一下,奴婢给您回宫拿厚点的羽披。”   “不必了,早些回宫吧,我有些倦。”   “神仙姐姐,你在这啊。”忽听一声音似乎从天而降,随后,一顽劣的脸出现在我眼前,天灏倒挂金钟一样,脚勾着一根粗壮树杆,一手拉根腾蔓,笑意昂昂地瞅着我。   “十六皇子,太危险了,奴婢扶您下来。”吟芩惊道。   “不要你管,我和神仙姐姐说话,有你什么事。”天灏不悦,瞅着她,然后望向我时,却瞬间恢复笑意。“姐姐一起上来玩,天灏拉你。”   “天灏,姐姐就不上来了,你也快点下来,被太后娘娘看到,一定要罚你了。”我抿嘴浅笑,示意他下来。   “神仙姐姐就上来吧。”他脸上顽劣笑意愈深,突然往下跃下,我还没反映过来,他用手勾住我纤细的腰,一手拉着藤蔓,复又借力跃上去。   “啊——”吟芩不禁失声叫道,但接下来的情形却让她来不及叫出下面的字.   天灏虽才七岁开外,似乎习武已有些年月,竟十分轻松将我勾着,就要跃到树杆。但,藤蔓却是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忽地撕拉声响起,我已感觉不好,他也惊住,复去抓其他的藤蔓,勾我的手忘记使力,我已如坠楼风筝一般往下掉去。虽然不高,但亦是被吓出一身冷汗。   我骇得闭上眼,却意外没有碰到坚硬的地面,反而是坠入一个极其温软的地方,睁眼看时,却是一面如冠玉的男子把我稳稳接住。   “天灏,你真是不乖,琬儿姐姐今日不让母后娘娘责罚你,不知道你要闯出什么祸来!”耳边清脆的声嗔道,竟是琬儿。   天灏已抓着一藤蔓,复又回到树上。冲她扮一鬼脸,大声道:   “天灏不过是想带神仙姐姐上树看下风景,岂知这藤着实不牢,又不是天灏不乖,要责罚的该是这藤啊,五哥哥,你说是不是?”   被他叫五哥的男子轻轻放下我,一旁吟芩早上得前来,担忧地仔细看我有无损伤。   “十六弟确实今日玩太过了,万一跌下来,伤了人怎么办?”   他的声音亦很耳熟,我看着那袭明蓝色镶金丝的锦袍,忽记起那日进宫时的情景——原来是他。   他眼神柔若浮水,微微漾过我,问:   “这位姑娘没事吧?”   “无碍。多谢五殿下!”想起方才,我不仅脸泛红晕。   琬儿看我的眼神忽然十分复杂,低低叹了一声。轻声对他耳语几句。他看我的眼随着这耳语亦愈加复杂起来。   “好没意思,两个人偷偷说话,都不让天灏听。”天灏不悦的从树上跃下,拉起我的手,道:   “神仙姐姐陪我去玩,咱们不理他们了。”   “天灏,你自己去玩吧,宸姐姐今日估计没时间陪你的。”琬儿阻止道,走上前来,遂把天灏拉我的手松开,然后牵着天灏,继续说:“绿萼姐姐陪你。”   天灏欲要反驳,但她已不容分说牵起他就走,经过我身边,低声道:   “嫂嫂好自为之罢。”   “神仙姐姐等我,我得空就来找你玩。”天灏嘟嘟囔囔,被牵着走开。   而,五王却静静地看着我,道:   “宸才人还是快回宫吧,皇兄估计一会就该传你了。”   传我?我有点懵然,一边吟芩却是喜上眉梢,行礼道:   “奴婢先陪小主回宫了,五王爷万安!”   第一卷 缘起 第7章 相映枝头红更苦(下)   才回到沁颜阁,已有一公公过来传旨,让我即刻到养心殿面圣。   吟芩忙替我更衣,绣红金梅鹊袄裙,溜金如意合欢钗,重新上了脂粉。我看到吟芩眼底殷殷地笑意,不带一丝的虚假。   心底,竟漫上些许感动。在这冷漠如冬的后宫,难道真有实意待你之人吗?   昭阳宫,依然弥着淡淡的龙涎香,随着通传,我被允一个人进入。   虽是午后,殿内却依然清冷,他背身站在书案前,漠然地,如同雕塑般伫立。   “嫔妾参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我跪拜行礼,他却还是站着,许久未有声音。我的手清晰地感到大理砖沁人的寒意,周遭的一切静谧到时间似乎停止了流逝。   良久良久,才听他低低的声音响起:   “欧阳绯卿平定南越侵犯边疆,今日班师回朝,朕已特许他继承其父侯位,封平阳候。”   绯卿?我突忆起幼时那放着风筝的少年,我跟在后面追着,他总把风筝放得那么高。让人抓不着,后院的石子绊了我一下,痛痛地跌倒,他已回奔到我身前,担心着我膝上的伤,却把风筝的线给放了。望着那愈飞愈远的风筝。他许诺,三日后一定扎个更大的风筝给我放。在我泪光中,他却随其父第二日就离京去了边疆封地。   一晃,竟也七年光阴了。他还记得那个承诺吗?嘴边忽然泛起一丝弧度。   “朕问他还要何赏赐,才人,你知道他提了什么请求吗?"天烨的声音里透着一股肃杀之气,把我的思绪硬硬地扯回来。   “回禀皇上,祖训,后妃不得干预朝政,嫔妾不能妄言。”我伏身,字字清晰地道。他为何忽然提起绯卿,虽百思不得其解,但我亦不能造次逾言。   “好一个后妃不得干预朝政。”我听到他回身的声音,明黄的袍子,爪纹九龙靴已经踱到我跟前。   “他要朕指婚丞相二小姐与他为妻!”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冰冷地扣入我的耳中。“你意下如何?”   我不禁骇然,虽不知天烨的真实意图,但惯性的思维,已让我叩首,战惊言道:   “嫔妾已入宫,自知礼仪廉耻,岂敢再做他想!”   手腕突然一疼,我已被他强行拉起,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地看着他,完美到甚至可以说是精致的五官,宽广的额际,高高束起的二龙戏珠发冠显现威仪。我在他的眼底看到自己的倒影,悉心装扮的容颜,如秋水映月无暇,但他却并未有丝毫动容。   “朕最不能容忍便是背叛!”他的眸底依旧是无边的冰冷,檀唇微启,吐出的字却刺人心屝:“安陵氏如此嗜喜权势,你最好清楚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说罢,反手把我一甩,我未料及,身体已重重被他甩开去,边上恰是一雕龙盘云烛台,我硬是把它撞翻,虽然未燃烛火,台边雕花的锋利已把手心划过一道伤口,刹时,鲜血涌出。   头上的溜金如意合欢钗也松落下来,青丝随即飘散开,我知道我此刻一定狼狈至及,忍着手心的疼楚。我恢复跪姿,声音却不带一丝怯意,静声道:   “陛下乃坐拥西周江山之帝,安陵一族仅是三代均为朝官,勤勉职守,兢业以陛下解忧为己任,权势于我族乃恪尽绵力于社稷,并无作有违忠君之谋。今嫔妾进宫,是奉太后懿旨,亦非嫔妾所能抗转。陛下如若不喜嫔妾言行,请赐嫔妾责罚,与安陵一族无关!”   说毕,恭敬叩首三下,遂抬眸,平静如水凝视于他——天烨,当今的皇,我的君。   他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悲凉,却是转瞬即逝。再启唇时,他的声音依然听不到一丝情感。   “佾,传朕口谕,才人即日起于英华殿为贵妃祈福三月。”   “嫔妾谢主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血已把红底的锦满染得更加鲜艳,手心的疼痛在听到贵妃三字时,愈加彻入心底那处柔软。   那晚所见的女官,淡然到我面前,见我血污的手,眉尖微颦,禀道:   “皇上,宸小主手上伤势是否先让太医上药?”   天烨似才注意到我手上不止涌出的血,脸色竟微微一变,声音不似以往般冷漠,道:   “传洪太医来罢。”   “奴婢遵命!”佾伸手扶起我,往侧殿引去。我起身,望着天烨,他似不愿再见我般,依然背身而立,这样一个男子,可以无视我的血我的痛,就因为代姐进宫,所图权势为他所不屑吗?抑或是,他在害怕,逃避什么呢?   但,此刻的我,已能依稀觉到,他于姐姐的用情必是极深的。滺,我的姐姐,终其一世,还是幸福的吧,毕竟爱过,也被爱过。而我呢,眼前又浮现出绯卿年少时的面容,对我温柔地笑意,但却忽然模糊……毕竟,我和他只是平行线般再无归集。   第一卷 缘起 第8章 昨夜晚凉添几许(上)   英华殿,我微微抬首,看着眼前这座耸立巍峨的礼佛之殿,眼前依稀出现——盛妆的滺,缓缓步入大殿,顾盼间,倾城之姿,常得君王带笑看之容。   姐姐!我伸手去触她的衣襟,缠着白布的素手,触及到的,却是袅落的檀烟。   “小主,您怎么了?”吟芩见我神色异样,唤道。   我方回神,掩去眼底的落寞,拾阶而上,大殿正中,却已站着妩媚婀娜的贤妃。   她对我嫣然一笑,绽开妩媚的容颜,细语轻声道:   “宸才人也来了。”   “臣妾给贤妃娘娘请安!”我行礼,任她话中带刺,只充耳不闻。   “免了,本宫可受不了你的礼。你且说与本宫听,何谓女则?”   “禀娘娘,女则乃先朝长孙皇后所著,引古喻今,训诫为妃之礼。”   “原来宸才人是知道的。既是知道,今日怎会有此不堪之事让皇上龙颜尽扫?”   我一惊,此事难道宫中均已知?突想及绿萼和昊泽王爷的神情,心下顿然明了,绯卿在朝堂之上公然所言,后宫诸妃的耳目众多,焉有不知之理。天烨如此盛怒,亦在清理之中,哪个帝王,能容忍此事呢?   贤妃见我不语,冷笑一声,继续道:   “那这女则,还是宸才人抄写,更能进心吧。晴萱,替宸才人取纸墨来,本宫会在一旁督促宸才人抄写,为正后宫之风略尽绵力吧。”说毕,她径直在一软椅上坐下。   吟芩欲要分辨,已被我长袖下的手紧紧牵着。因用力太过,手心已然感到痛楚,但这样的痛楚在我握笔写字时,才发现锥心之痛为何。   吟芩看着我勉强写出几行字,额角虽在隆冬,已沁出汗意。不仅拿丝帕为我试去,我抬眸,对她勉微一笑,那边,贤妃已慢踱了过来。   玉手一扬,那纸就被她拿到手中,她扫视一眼,眉头颦起,“嘶,嘶”两声,才抄了几行的纸就被她轻而易举地撕了,吟芩眼里似要燃起火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吟芩的情绪外露,从前的她永是波澜不惊的。   “这字岂能容于皇后娘娘之目,重新给本宫抄来,堂堂当朝丞相之女,竟没有自幼习字吗?”贤妃冷哼。转身继续回到软椅坐下。   于是,反复,写了撕,撕了写,白布已微微渗出红色,必是敷完药的伤口又裂了。吟芩在一旁,眼中满是不忍,我宽慰地对她微笑,她低头,一滴清泪已落在桌上,瞬间映入墨色木纹,不见踪影,但我却,真真切切地看到,并第一次这么近地看到了她的内心。   许是贤妃累了,在日渐西落,月上柳稍时,她不再来理我,只让随身的侍婢取了膳食,往偏殿去用膳。   “小主,您还是歇会,吟芩给您重新包一下伤口?”吟芩切切地低声道,言语间,让我觉得温暖。在这冰寒如斯的夜霭深沉,她,是此刻唯一给我温暖的人呵。   我摇头,轻轻握住她伸来的手,说:   “贤妃娘娘一会就该回来,我还是先把前几章抄完,伤口已经愈合,不碍事,吟芩,你先回宫用膳吧。”   “吟芩陪着小主,您不用膳吟芩也不用。”   “吟芩,你如果不用,又怎帮我带回膳食呢?皇上下了旨,这三月,我是不得迈出英华殿一步的。”我抚着她的发髻,苍白的面容,漾开柔柔地笑,吟芩竟似征住了。   “小主,您——她顿了许久,眼底略过一丝异样的神情,才道:“真美。”   “吟芩这就回宫让婉红她们准备膳食,一会用暖盒给小主带来。”她微微一福,在我点头间,翩翩然离去。   英华殿离沁颜阁不远,来回也就一盏茶的时间。加上准备膳食,大概亦半个时辰,吟芩便可回来。我蘸满笔墨,继续凝神抄写。   一阵殿外穿堂而过的凛风,把案上没用镇纸压着的宣纸吹散开去。我起身,轻轻把窗关起,轻掩殿门,复又慢慢拾起地上的纸。   几张纸被吹到内堂里,我一路拾去,转过明黄色绣着九龙图腾的佛幔,渐渐走进内堂。内堂供着一尊白玉的南海观世音,檀烟袅袅,面容慈爱。闻着沁入心脾的檀烟,凝着这慈爱的观音大圣,心底一切关于尘世的无奈,悲哀,似就随云烟幻去,绽开满怀的释然。   我把拾起的纸一一整理好,返身,才要折回大殿。突见眼前黑影一闪,待要再仔细分辨,只觉后面凉风嗖嗖,觉到厉痛时,眼前已然一黑……   第一卷 缘起 第8章 昨夜晚凉添几许(下)   “宸儿,看你,又贪凉睡在石阶上,若是明儿着了凉,又得吃那苦药。这回子,姐姐再不给你搭着陈皮蜜饯过药了哦。”滺纤手抚着我的脸颊,美眸若水间满是怜爱。   我娇嗔地反身拥着她的软玉温香,甜甜道:   “姐姐,那宸儿听话,你明儿再给宸儿买东门老陈铺子的蜜饯吧。都有几天没吃了,真是没味。你知道,我素爱甜食嘛。”   滺溺爱地一刮我的鼻子,眼里满是溢盛的笑意,轻轻道:   “那哪天姐姐若离开你了,你这小谗猫去向谁讨蜜饯果子吃。”   我不依,把头埋得更深,娇软道:   “那我就一直跟着姐姐,姐姐去哪我也去哪。”   突地,我被滺猛力推开,美极的脸上犹带泪水,一字一句道:   “宸儿,如今姐姐去的地方,你却是再也跟不来的!姐姐也不会容许你跟来。姐姐不在你身边,没有人给你带这蜜饯果子,再苦,你亦要甘之如饴地微笑面对今后,姐姐才能安心地走!”   “姐姐!”我伸手去抓她的手,眼前的滺却渐渐化散开去,只是一滴泪却清晰地滴落在我手背。凉凉地,渗入玉肌。   我一惊,突醒来,四周却能闻到浓烟袅绕,呛得我不仅一阵剧咳,我缓缓定神看时,四周一片漆黑。我努力用手撑起身子,头后依旧疼痛,我能感觉到灼人的热浪向我涌来,我的裙摆温度亦是烫痛绣鞋里的*。   我惊惶,不辨方向地向热浪稍微弱的地方摸去,脚下被一硬物一绊,眼见是要跌倒,却跌入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我被一人拥着,忽地,身子已被他横抱起,清莲香,是他!我闻到那熟悉的清莲香,把头靠在那宽广的胸怀,心中已然平静。我素手,轻轻,触到他的衣襟,我能感到他不平静的心跳,但那,却让我感觉到温暖。他更紧地抱着我,四周的热量在他的疾走间愈加灼烈,但,我却觉得如此安宁,在他怀里,时间都静止,热浪即便要瞬间吞噬我,已然无惧。   忽地,他身形跃起,滚滚的灼热随这一跃,瞬地回归清冷。于是,我听到压抑的嘈杂的声音,在喧嚷着,随着他的跃出,在一瞬间稍为安静,有公公尖利的嗓子撕破这份安静。   “摄政王出来了!摄政王出来了!”   摄政王?他是摄政王?!我听父亲提过,当朝的摄政王本乃先帝临终有意禅让皇位的皇弟,却宁舍皇位,而甘居人臣。先帝特允其永居宫中,并亲封摄政王,赐免死金牌。当朝之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冷面无私的摄政王,竟然就是他!   我早该知道,如若不是他,除了当今圣上,又有哪位男子可以深夜随意在禁宫走动呢?   我把脸转向他的胸怀,闻着那淡冽的清莲香,莫名,竟有泪意滑落,我必是感激他第二次救我吧。如若第一次是带着敌意,那这一次,我是感激他的。定是如此,所以,我才落泪。心内却柔肠百转,理不出个思绪。   “皇叔,今日以你之尊冒此险救朕的才人,朕实是歉意。”天烨的声音响起,语意背后蕴着的寒冷却让我心内一凛。   “仲逸,如果你有什么闪失,哀家该如何对先帝交代?”太后的声音一反往日的冷静,带着焦灼的担忧。   “皇嫂,皇上,英华殿本大慈之地,本王此举亦不算什么。”他的声音略低,却还是带着令人心动的磁性。   他轻轻放下我,一边吟芩早不顾礼仪奔上前来,急急道:   “小主,您还安好?”我眼前依旧一片漆黑,伸手间,却错过她扶我的手,她不禁惊呼:   “小主,您的眼睛?!   龙涎香骤然在身边笼来,我茫然伸向吟芩的素手已被天烨的大手握住,他手心的带着微薄凉意的温暖一丝丝沁入我的肌肤。   我知道他在细细端详我的眸子,而我却看不到他眼底映出的自己。强忍住头部愈来愈来烈的抽痛,我莞尔一笑,微微施礼:   “臣妾无碍,皇上不必忧心!”   “这是怎么回事?”他的声音里有着隐隐压下的怒意。   “臣妾不慎跌倒,醒来,已是如此。令皇上担忧,臣妾惶恐!”我略去被人击晕的实情。一则,我进宫时日不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二则,如若追究起来,吟芩等人侍奉缺失难免要被责罚。   “皇上,臣妾在侧殿用膳,实不知大殿竟会走水,臣妾亦是惊慌万分。”贤妃怯怯道。   未待天烨启唇,太后突然急急道:   “仲逸,你受伤了?手上这么多血,快与哀家速传太医!”云雅的声音再次失去以往的矜持。   “咦?”我听到他低声起疑的声音,随即,青莲香徐徐地再次袭来,在龙涎香的幽然包围间,分外沁心。   “皇嫂,怕不是本王的手伤,而是才人的脑后有伤。”他声音在离我不远处响起。   我感到天烨温暖的大手急急覆上我的脑后,旋即,他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以往的平静,疾呼:   “太医何在?!”   ……好痛,我神思开始飘离,迷渺间,我看到滺倾城的笑容绽开在眼前,她盈盈把手递向我,我不禁把手伸向滺——   “姐姐——”我低吟完这句,一切已然不知。   第一卷 缘起 第9章 梦里鹅黄拖锦线(上)   梦中,依旧是青草霭霭,滺牵着我的手,恣意在蓝天碧野间嘻戏。拈朵娇艳的小花,插在鬓边,清水倒映出我们似花的玉容,更映出眼底满盛的笑意,那是无忧的时光。   忽地,是滺奉旨进选秀的前夕,她悉心为我缝了最后一方绣帕,上好的苏绸,月牙白的底子,绣着几朵迎霜怒放的雪梅,黄的蕊,红的瓣,似血一般,瘆着人的眼,悸着人的心。我捏着那方帕子,哽咽失声,泪水浸湿她绿色掐丝绉如意合欢襟,她轻抚我的头,轻轻嘱咐着日后的点滴。末了,幽幽一叹,道:   “外人都道,丞相府第千般好,谁又知其间的苦楚呢?”   我抬起泪眸,凝视她笼了哀意的娇容,在她的眼底,我第一次读到了,身不由己这四字。她细细整理我的流苏髻,脸上已漾开迷人的笑容,笑言:   “傻丫头,等姐姐日后给你指门好亲事,到那时,你还这么赖着哭不成?”   我不禁嚼着泪去捶她的肩,她紧紧握住我的手,一字一句似叮咛又如许诺道:   “姐姐一定会让宸儿得到幸福。”   我怔然,在她眼底,却还是那个少不更事的宸儿,明媚的眸子一如三月的天霁。   幸福,我的幸福如今亦是葬在这皇圈圈里。谁都无法预知未来,如若姐姐知道,定是不愿我步她的后尘,用青春,心计,去维系那份摇摇欲坠的圣恩。   头部还是一阵阵地抽痛,不似那日的剧痛。却灼了心似地昏湮下去。闻到那幽然的龙涎香,若即若离地,一直弥着。   似是有人牵着我的手,轻轻为我上药,手心的疼痛愈渐缓了开去,冰凉凉地感觉沁入心脾。想睁眼,却千斤沉般的睁不开眼,思绪游离着,如是,似熬了漫长的一段时间,漫长到,当我醒来时,竟不辨身在何处,但眼前的漆黑却再再地让过往一幕幕浮现出来。   我还在这紫禁城内。   “小主,您总算醒了。”菱红的声音响起。   “我睡了多久?”我的声音还是虚弱地低如细吟。   “您都昏迷了十天了。皇上派了几拨太医,太后都来瞧了您一次。您再不醒来,太医都要被处置了。”   “扶我起来,我想坐一会。吟芩呢?”   菱红扶我坐起,拿一软垫靠在我身后,却迟迟不应我的话。虽在黑暗中,我能感觉到她的犹豫。我力撑着声音稍大地问:   “吟芩呢?!”   “禀小主,吟姐姐她……”菱红嗫喏地,有些支吾,终是说道:“您被皇上送回后,吟芩就不见回来,婉绿去打听,说是那晚的事,吟芩被遣去暴室了。”   “暴室?!”我震惊失色,那本是惩罚犯事宫人的地方,每日劳作之苦,时间之长均是常人无法负荷的,虽属于宫廷,所做的活计绝不是吟芩这弱女子所能撑住。何况,已过了十天!   “替我梳洗,我要去见皇上!”我急急下床,亏得菱红扶着,不然定是踩空跌下。   “小主,您别去了,去了都没用。”菱红扶着我的手,半步不肯挪。“这几天,皇上已是盛怒,虽然每日晚膳前都来看小主,但奴婢看得出皇上的盛怒一直是隐忍着。小主何必为了吟姐姐再去触犯天颜呢?贤妃娘娘都被太后下令押到暴室,晴萱都自尽了!”   这十日,究竟发生了何事。我听着菱红缓缓道来,眉尖不禁微颦。   原来那日英华大殿走水后,吟芩即以失职之罪被天烨罚去暴室。太监清理现场时,发现有一木棍上沾着斑斑血迹,棍底赫然印着“青衿”二字。而走水时,贤妃恰又在偏殿,更令人起疑。太后震怒,遂命把贤妃押到永巷。并责令宗人府审问晴萱,晴萱熬不过刑罚,是夜竟然在大牢里自尽了。   我待要问她,贤妃如今怎样,菱红却停了口,唤道:   “佾姐姐!”   想必方才一会,已有宫女将我醒来的消息去禀了昭阳宫,故她才及时而到吧。   第一卷 缘起 第9章 梦里鹅黄拖锦线(下)   佾痕的脚步声渐近,待至我面前,听得她衣裙微动,似是行礼:   “佾给宸小主请安。”她本皇上执事女官,自然不必称奴婢。   我微微欠身。菱红已扶我在床沿坐下。   “宸小主,佾奉皇上之命,带昭阳宫宫女萱滢来侍候小主。”佾的声音永是平淡的,听不出一丝的感情,如同她虽然精致却没有表情的面容一般。   听她言此,我已知天烨的意思,是定不让吟芩再回来了。她本太后宫里出来的宫女,却被下到暴室,也不见太后出来保她。其间的错综亦不是我所能去猜拟的。   “我想见皇上,烦请代为禀告。”我克制住一阵阵涌上来的昏眩,虽然看不见,但亦朝着她说话的方向,殷殷道,闻言,菱红扶我的手却不禁微颤。   “宸小主,请好好安养身子。皇上这几日忙于国事,怕是不能过来了。”说毕,佾似对边上另一女子吩咐:   “萱滢,好好侍奉小主,如若有闪失,你也看到了吟芩的处置。”   “奴婢遵命,定竭力侍奉好小主。”说话的声音是温温柔柔的,如三月的微风拂过脸颊一般。   “小主,佾告退,稍后太医会过来给小主诊治。”   我听到脚步声的离去声,佾已然走远。   虽是料到会如此,但眼泪还是不禁滑落,一滴滴,溅到冰冷的素手上。菱红忙那着丝帕来替我擦试,我微一摆手。轻轻道:   “扶我去暴室!”   “小主,不可!您这般身子,怎能劳顿去那个地方!”菱红惊道。   “我再说一次,扶我去暴室!”我的话语间有不容违抗的命令,虽然天烨派来的萱滢就在此,我已决然要去吟芩那边。即便天烨再次迁怒于我,这已不是我所能顾及的。   入宫两月,只有吟芩一直在我身边,虽然她是太后派来的,但,每次在她的眼中,我只能读到关切和真诚。在这虚伪的皇圈圈中,这是比任何都珍贵的。她没有负我,我又岂能负她?   一双手突地扶住我,温温柔柔的声音再次响起:   “就让奴婢陪小主去暴室吧。”   我知道是萱滢,虽然看不见,但我眸里稍纵即逝的迷惑定是落入她的眼底。她更紧地扶住我的手,轻语柔言:   “以后有奴婢扶着小主一起走下去!”   我纤指触到她的衣襟,是上好的徽贡缎,绵软的质地,柔柔地漾过我的指尖。   “菱红,替小主更衣!”她的语调依然温柔,但却是带着不容反质的淡定。   我看不见镜中的自己,听着她们的描述,知道此刻穿的,该是淡绿盘纹暗锦宫衫,因着头上还缚着绷带,是以不能盘髻,青丝只简短地以同色丝带束了,但这亦使我回想到昔日的年少光阴,也是如此无束缚,随性无悠地度过十五载。   去暴室的路途不短,要经崇楼方到,萱滢小心翼翼地扶着我,弯弯绕绕,再经过长长的甬道,深秋白日的风还是凌厉地刺得人脸上生疼,虽有着融融的阳光拂过身上,亦催不走那频促的刺疼。   前行复前行,忽听前面有急跑声阵阵,萱滢不禁轻轻“咦”了一声,扶我欲转到一边,却已被一人横刺里拦了去路,那人的呼吸急促地起伏,未待萱滢斥责,那人已然开声:   “小宸!”   声音如此熟悉,我不禁一震,在记忆里思去,竟是他,绯卿!   “放肆!宫闱禁地岂是你等可以擅入!”萱滢喝斥道,不复温柔的语意。似是出手去拦他,却听“哼”一声吟痛,萱滢扶我的手忽地松开,一双温暖的大手重又扶住我。   “小宸!是我,绯哥哥啊!”许是他看我的眼神涣散滞钝,顿了一顿猛然道:“你的眼睛,怎么了?!”   “绯哥哥?你怎么在这里?”我茫然问道,此处莫非已是崇楼附近,那他该是经贞度门进来。但毕竟是宫闱禁地,他又焉能擅入?   “你且莫管!”他把我的手突地一握,不由分说,道:“今日我便带你离开这个地方!”   我心下疑惑更深,这里按理该有侍卫驻着,怎地今日都无影子。才念及此,萱滢语声转厉道:   “你不能带小主走!你这样……”未待说完,听得一声响动,似有人跌倒。绯卿的手心更热地握着我,才要带我转身,他忽然止步。   “很好!很好!”天烨低沉的声音阴冷地响起,边上有数人脚步声,必是近身御林军。   这一切,来得如此突然,措手不及,亦来不及去思,去想。冥冥间,似有无形的手在操纵着一切,那人诡媚地笑意在唇边荡漾,我一步步,迫不及防地走进设下的套,后宫,暗处永是那蛰伏的兽,吞噬着没有丝毫防范的猎物……   第一卷 缘起 第10章 怜他漂泊奈絮飞(上)   我能闻到空气中的一触即发,随着龙涎香的逼近,我知道天烨已走到绯卿面前。   他是西周之帝,自然一直是女子对他的曲意承欢,曾几何受过如此的难堪。   “奴婢叩见皇上,奴婢失职,请皇上责罚奴婢!”萱滢重重跪下,叩首,声音里满是惊惶。   “你且退下!”天烨的声音是强制压抑的怒气。   “平阳候欧阳绯卿请皇上赐安陵宸予微臣为妻!”我被绯卿紧握的手拉着一起跪下,“绯卿定然不负圣望,继续平复漠北玄巾军叛乱!”   我想起身,但绯卿的手却是如此坚定不容我拒绝。方欲开口,已听天烨的声音无比凌厉地道:   “你要挟朕?”   “微臣不敢!微臣只是想皇上成全微臣所爱,皇上有后宫佳丽三千,微臣余愿仅是永得一心人,白头不分离!”   永得一心人,白头不分离?我的心似是被攫住一般,蓦然透不过气,曾几何时,这亦是少女时的愿景,可,如今,如今我还能有这份希冀吗?绯卿,你这么做,无疑是击怒天烨,用你的前途去赌这丝毫没有任何胜算的博弈,是你傻,还是我早就没有奢望而心如止水呢?   “那你又怎知她视你为一心人?”天烨的语气里不屑的,我知道他已走近我,龙涎香丝丝萦绕在我面前,“才人,你告诉朕,谁才是你的一心人?”   谁才是我的一心人?我心里冷然叹息,我还有选择的权利吗?在被父亲送进宫来,我已没有这选择权利,为了家族,我只能说一个答案,哪怕是如此违心。   我用力挣出被绯卿的手,行礼,轻声却清晰地道:   “嫔妾此生,唯视皇上为一心人,永不渝悔!”说毕,心下已是凄楚。但脸上依旧绽开沁心的温柔笑意,这样的笑意一直漾到我的眸里,映着如水的目光,我知道,这样笑的我,是最美的。如果天烨在凝视我,那他亦会有丝毫动心,而这些许的动心,或者就能饶恕今日绯卿的不恭。   果然,天烨似是把预备的话语凝结在刹那停滞流动的时间里,再听到他启唇,已是淡漠地道:   “绯卿,你可听明白?不是朕不允,而是,才人本非你的一心人!”   我看不见绯卿的脸色,但我知道他的心痛,在这深秋的午后,浸着点点绝望也沾染了我。   “微臣——”绯卿的声音突地已失了生气,黯然地,费力才继续把这话说完:“明白!”   第一卷 缘起 第10章 怜他漂泊奈絮飞(下)   我无法看见他们的神情,在这黑暗的世界里,天烨的话语再次响起,带着胜利者的姿态:   “萱滢,扶才人回宫。”   “嫔妾请皇上准许去暴室探望吟芩!”   声音虽然轻柔,笑容虽然绝美,但语气确是坚硬。   天烨沉默不语,少顷,才缓缓道:   “你去吧。不过,朕不会赦了她的罪!”   君无戏言,我知道我此时不能再去辩驳,否则,只能适得其反。我如今所能做的,或许仅仅是去暴室探望吟芩,但,心何以堪?   我叩首谢恩,萱滢已扶起我,拜别天烨向暴室行去。   绯卿,我能做到的只是到这里,我没有办法舍弃这里跟你而去,不仅仅是礼法不容,也是我背负的家族所不容。   童年的光阴固然难忘,但那,终似一片花瓣,夹在尘封已久的书内,失去了原来的真实,却染香了一个平常的过往。而这段过往,就让它如此地存在于记忆的某个角落,不必去翻及,若干年后,偶然的回味,比朝夕的拥有更能隽永。因为,不完美,成全了那一份完美。   我向绯卿所站的地方望去,虽然看不见,但我能感受到他的目光,依旧是炽热的,一如那年的梦想。只可惜,我已不是当年的安陵宸,亦是止水再难有微澜。   萱滢扶着我,经过天烨身边时,我突然感到他一声低低地叹息,很轻,很轻,却分外清晰地落入我的心里,一点点,慢慢,化成漫天深秋的无奈飘絮。   如果他不是君王,我不是丞相之女,或许,我们之间更能坦然相对。   但,命运的转轮只会沿着预定的轨迹,它是如此强大,让人来不及有任何的反斥,也无法逆离,仅能,沿着这条轨迹,走向不知的未来。纵然未来有的,是无休止的争斗,泛着尔虞我诈的血腥,可,却必须要去面对,直到生命嘠然而止,一切才回归最初的平静。   花开花落飞满天,红消香断,在这深宫,又有何人怜呢?在这里,诺大紫禁城内,女子间的争斗只为了一个男子,永不会停歇,而这个男子,九五至尊如他,哪怕心中无爱,却亦不会放手。   究竟是谁在蹉跎中错过幸福?又是谁在等待中埋葬幸福?   风吹起我的发丝,也吹散开一地的闲愁。   大约走了一盏茶的时间,萱滢轻轻道:   “小主,快到了。”   话音才落,空气突地漫来一股摄人心魄的清香,幽幽地,渗入心脾。身子似乎也轻盈起来,飘飘然的,但,困意却同时袭来,随着萱滢地惊唤:   “小主,小心!快捂鼻!”   我本来黑暗的眼前瞬间看见彩虹斑斓的闪耀,身子却不受控制地渐渐沉重下去,萱滢的手,很暖,很暖,这是我意识迷散前的唯一印象……   第一卷 缘起 第11章 烟花巷陌红倚翠(上)   朦胧间隐约缠绕的是那缕沁人的香气,似乎是过了有段日子,一直是在车马的颠簸。期间有人熟稔地喂食,但却依旧是不清晰的残留印象,   在黑暗中醒来,我被周围浓烈的胭脂味熏得不禁颦了眉。   “哟,姑娘总算是醒了。呵呵。”一腻俗却带了点年纪的声音响起,脂粉味愈冶艳地荡在我周围的空气中。   “这是哪里?”我看不到四周,但敏锐地觉察,这里绝非紫禁。不然对方不会称我姑娘,且宫里的薰香亦不会如此低劣。   “竟是个瞎美人。”那妇人不仅带着惋惜道,但立刻接着说:“姑娘,这里是洛阳城内鼎鼎大名的倚翠楼。我就是这的妈妈曲柳娘。你到了这,保管日后吃香的喝辣的。”   这里是青楼?我不仅身子一颤,在京城虽未去过这类地方,但京城的八大胡同却是盛名远播的,于是,也知道了大概。   我抑制住自己不安愠怒的情绪:   “那请问妈妈,我是如何来此?”   “是前日里,一贩子将姑娘以纹银五百两卖与我。虽然姑娘眼睛看不见,但我瞧姑娘长得仙姿国色,这五百两亦是值的。”曲柳娘笑意越发深了。   “西周盛世,竟也容得你们如此随意拐卖女子吗?”语气里不仅含了几分怒意。我在宫里一直穿着素净衣饰,她自是瞧不出来处。所以,一旦点明身世,一来,被她们知,或当假,一笑置之,或当真,自知得罪不起相府,则极有可能更加严格地监视于我,或直接卖与更远的地方。二来,我暗忖,能有此胆谋将我运出宫,卖到离京城数日行程之远的洛阳,定非等闲之辈。我冒然泄露,可能于己,于家族,于皇室,皆是不利。   “哈哈,姑娘,我可做的是地道生意,他如何拐你来,我自不知,但花了白花花银子将你买进,又怎有罪?”   曲柳娘的谬理让我不禁粉脸一白,我略一思索,缓缓道:   “那妈妈也看到我至今头上有伤,恐不能如妈妈所愿为你换回这诸多银子。”   “姑娘,你的伤,我早叫大夫瞧了。并不碍事,至多十日,你便可为我接客,凭姑娘的容貌,虽有残缺,但要做个头牌也是不难的。”曲柳娘媚笑道。   “那我若不从呢?”我微一颦眉,冷冷道。   “从不从可不是由姑娘说了算。”曲柳娘逼近我,身上的浓烈的脂粉让我一阵头晕。“姑娘不为自己打算。随姑娘来的那位,我可是会好好招待。”   萱滢?她竟也被拐到此?我心下疑惑渐深。她本皇上亲赐的宫女,如非奸细,那拐我之人,在宫中乃至宫外的势力,亦可见之深。   而这曲柳娘知道以萱滢的安危来胁迫我,亦可见其断定我是于心不忍他人为我牵累。可见,并不是个简单人物。   “妈妈,如此,我便应允你。但,有一点,我只卖艺,不卖身。”我淡定地道。心想,拖些时日,宫里蓦然失了一嫔妃,又碍着我父亲的权势,皇室必然会查到这。如若眼前和她起了争执,恐怕惹急了她,反而会强行逼迫。   “姑娘,也得让我曲柳娘看你值不值这个价。”   我莞尔一笑,回问:   “那妈妈要怎样才能知道我是否值这个价呢?”   她想了想,随即道:   “那十日后,我就在这倚翠楼摆个花宴。如若有客人愿以一百两纹银买你的才艺,我便依了你。”   “就依妈妈所言,但我要求必须轻纱蒙面!至于才艺,且由我来定。妈妈可定个底价。”   “一言为定!”她笑得花枝乱颤。   “但如若妈妈食言,你知我,必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我凝视着黑暗,静静地道,语调下隐着绝决。   第一卷 缘起 第11章 烟花巷陌红倚翠(下)   十日的时间其实过得并不慢,有裁衣铺子过来给我量身定做登台的衣裳,按我的要求,五日后就已经送来,试衣后只略做更改,手艺恰不输给京城的一些大铺。   头饰我舍弃金银钗饰,只叮嘱找上好的首饰铺,用绢丝做一朵睡莲即可。   台上的布置亦按我的要求一一布来。   才艺,于我自不是难事,毕竟自幼就有京城最好的师傅教习。难就难在要让人愿意出到一百纹银,这个数字在周朝却是普通百姓家十年的收入。   虽是看不见,但歌舞于我却属易事,相府三女,姐姐以诗词见长,我则擅歌舞,小言虽年幼,却是最通史书。   我提前要求曲柳娘带我到那日的台上,熟悉了两日的台形,心下已是了然。但曲柳娘还是细心地让工匠在离台沿两尺处用小红桩做了一排小小的警示,这样,我舞到那里,脚下便自然触到,不至舞过线。   十日里,服侍我的是一哑奴,我看不见,她说不出,曲柳娘的安排,是如此疏而不漏。   头伤在一年老医生调理下,已是无碍,但头内的淤血却是驱不散。所以,依旧失明着。可,看不见,更能减少些许困扰吧。盲了眼,是否心也能盲呢?   萱滢一直被曲柳娘囚在别处,她一再让我安心,说定不会难为于她,只要我能证明我的价值,以后自然会由她来服侍我。   我不知道她的话语里真实度有多少,但唯今之计,却是丝毫没有其他办法。   转瞬,十日期限已到,今晚,我就要按之前约定的,登台献艺了。   哑奴伺候我梳妆,我的肌肤触到那纱质的轻盈,照着之前的设计,那是一件白纱制成的舞裙,裙摆处缀以银铃,染着渐近绿色的裙摆处银丝勾勒出数枝怒放的箭莲,莲尖蔓绕到腰线以上,却以粉色过渡,一层层,似雨霁初开时的莲瓣,渐渐蕴染到天际,水袖处也是点点蔓红,合着宽大的剪裁,一舞,便似红霞漫飞。   青丝披垂下来,及腰柔软,盘了一个灵蛇髻,髻边斜插一枝清紫剔玲的睡莲,虽是绢花制作,但手的触感,告诉我,那工艺做得分外真实。   眉笼轻烟,粉脸含羞,樱唇浅点,哑奴细细为我上妆,从她熟练的手法,我知道,脸上的妆容定是娇美的。   她细细为我贴上花钿,是一朵金色莲花,我轻轻抚摸,花瓣的纹路丝丝鲜明着,在眉心。   “垂带覆纤腰,安钿当妩眉。翘袖中繁鼓,倾眸溯华榱。”我轻轻吟道。轩窗外,桂花的香味然然袭来。心下微叹,倾眸处,应是绿肥红瘦晚秋凉罢。   曲柳娘的叫好声适时地响起,她惊于我的妆容,喜不自禁地左右拉着我似是端详,心里必是在算着价格。我脸上浮起一抹虚无的笑意,一如虚无的眸光,一同,葬进晚秋微薄的残阳夕照……   第一卷 缘起 第12章 玳弦急管曲复终(上)   我伫立在黑暗里,一袭轻纱遮去无暇的娇容,我听到一声铙钹骤然响起,未经萦绕的锣鼓声急如疾雨般抵达耳膜。按我的设计,此刻,白底上渲绘数枝清莲的幕布徐徐拉开,然后,亮起满台烛火。   我屏息,身后的六根以白色绢布裹住的粗结麻绳轻易地把我盈盈的躯体吊起,随即如翩鸿般飘向台心。   此刻,应是漫天飞舞的花雪,一朵朵以紫绸扎成的清莲,间或是旖旎的瑰香夹杂期间,将一切熏染地似梦非幻。   我听到台下*的熙攘声,唇边浮起轻柔的笑容,今晚,是我把自己作为筹码的一夜,但心里,却如此希冀,他就在下面,能看到我,并在我下一个旋身时,熟悉的清莲香穿透周遭的一切,萦绕着我,再次将我救离。   没有要薰香坊配置清莲香,曲柳娘是诧异的。但,只有我知道,那是唯一的等待。   这,亦是我唯一能有的小小奢望吧。他在下面吗?眼前,依旧是一片漆黑,再再地提醒着,我的眼盲了。   我若凌波仙子般徐徐飘落,应着后面的乐师,清澈地嗓音细细吟唱,带着一丝缥缈:   “波心荡落清江。   千山外,有馀香。”   盈盈然地触到台面,一旋身,腾挪跳跃,绕场舞袖一周。纱裙中露出的绸缎玫瑰红衬里定是让人目眩神迷。耳边,是调子拖得很长,一咏三叹的唱腔,伴着胡琴幽咽。   “梦不醒、水色苍茫。   红情绿意,为谁人妆饰映斜阳?”   风月无尽、缠绵恻怨,人世的沧桑就这样粉墨登场。只是戏台上吟唱的今生情待,为谁演绎?我飘然转旋似回雪轻盈,细碎的舞步,伴着繁响的铃声,俯身回眸间,   “采莲歌缓,念当时、归去徜徉。   风犹在,吹无处;”   复又起身,合着乐拍,几个回旋,我已翩然舞到小红桩处,小急旋,身后的绳带已然提我跃起,我长袖尽扬,青丝飘扬间,有轻烟缓缓袅升。   一个婉约飘转的水袖,一个风情戚戚的眼神,和着雾的轻烟,若隐若现。内心却战战危危。我会不会醉倒在绮靡华丽的台景中,人戏不分呢?   “云易改,聚何方?   又夜裏、星散如霜。”   一阵一阵的柔韧的蠕动,从右手的指尖,一直传到左手的指尖,指尖已然绽开一朵怒放的清莲,映着我的笑嫣迷离,   “斯人独立,剩菩提心事转仓皇。   断魂千里,纵重招、怨曲难央。”   身后此刻必是绽开无数红色烟火,一小簇,一小簇,映红素洁的白衣,我长袖突地收住,最后一个回旋,人似醉卧在地,慢慢地,后仰下去……   素白缎底沾渲数枝清莲的的幕布徐徐闭合,一场靡华的吟舞就此谢幕。   第一卷 缘起 第12章 玳弦急管曲复终(下)   我垂手恭立,微微平缓呼吸间,听曲柳娘的嗓音响起:   “清莲姑娘已舞毕,各位都是倚翠楼的贵客,今晚谁出价高,即可在厢房,单独点清莲姑娘的曲子,起价五十两。”   清莲是我在倚翠楼的名字,“碧莲生幽泉,清影共分红。秀色粉绝世,馨香谁为传?”取其意,隐心绪罢了。   台下一阵喧嚷,已是一叠声地竞价,从五十,竟水涨船高喊到两百两,我微松一口气,与曲柳娘的交易似是成功了。但,今晚,要应付的,又不知是何等的俗物。   当下,冷然一笑,手微抚鬓角的余汗,继续平定心绪。   “一千两!”人群中一个声音突然响起,上了年纪的男子声音,略带些沙哑。   我一怔,一千两,这相当于我父亲一年的官俸。当下,不禁颦眉,竟为青楼女子一曲出此高价,可见靡靡。   当下,四下忽地一片静谧。只有曲柳娘在惊讶后,及时反映过来:   “恭喜这位大爷,独得清莲一曲。请大爷到雅竹阁稍等。清莲姑娘稍稍梳洗就过去!”   我被哑奴扶着,在随后一些人的惋惜中,匆匆下台,往房里更衣。   房里已燃了熏香,是我所不熟悉的香味。很清幽的,一丝丝,似是很淡然的袭入人的心扉。哑奴已打水伺候我梳洗。   褪完舞裙和汗湿的内衬,换上一件玫红绣墨紫团蝶的肚兜,下身是一条水粉染樱雪的亵裤。这是曲柳娘特意让城内最好的丝织坊定制的。真丝的质地,滑软地帖附在肌肤,我还记得曲柳娘当时拿来这套衣服时艳赞的话语。   我用温水细细擦试鬓边的密汗。柔柔地水淌过肌肤,却不留痕。我把发髻松下,青丝简单束起,慢慢褪去舞裙,身子蓦地热起来,似从心底漫出来的燥热,延到四肢,此时已是深秋,即便适才起舞亦不该有这种难耐的燥热。脸颊似是着了火一般,直侵入额际。   我心里一惊,暗道不对,欲用力,却浑身酥软,竟是无力了。想启唇,喉里亦被堵住一般,只能发出单音字。   这边哑奴已给我披上一纱衣,凭着指尖的触感,该是极为轻薄通透的系带长衫。   我此刻不禁怨恨自己,怎如此轻信那曲柳娘的话,她定是趁今晚,毁了我的清白,让我今后安心在这楼里接客。青楼的妈妈,又怎会容得一个只卖艺不卖身的女子呢?   如若今晚真遂了她的愿,我又有何面目再苟活于世,无论皇室,相府都再容不得我,而我,将这清白身子付于陌人,亦惟有一死以求解脱。   眼前似飘过一个身影,那抹淡淡的清莲香,永是深黝的眸子,若即若离地神情。却一次次在困境出现在我身边。那今晚呢?此刻,我依然执念地,念到他。   哑奴和进来的另一个小婢,将我缓缓扶到床上。遂两人掩门而出。   我躺在那张床上。被漆黑笼罩着,我听见夜轻声撵足走过我的身体。落下一串脚印,是漆黑的。有点潮湿。在我惨白的14载岁月上,它们一直无比清晰地凸现,酸涩着……   心底的寒意亦延升上来,一直到眸内,慢慢,化成泪水溢出……   第一卷 缘起 第13章 歌尽桃花扇底血(上)   门被人推开。一人缓缓步进厅堂,隔了一层屏风,就是内室,我听他似是低低咒骂了一声,旋即听到烛火被吹灭的声音。   心底的燥热间蔓出一丝冰冷刹时延到指尖,我额前沁出冷冽的细汗,和着愈来愈灼烈的燥热驿动,我听到脚步声渐近。   在走过屏风后,他似是迟疑了一下,亦可能是打量着周围。   我下意识地往里缩起,但无力的四肢却让这个举动显得分外可笑。短瞬的停顿,他已步到我的跟前,是那个有着沙哑声音的男子吧。我听不到他一句话语,时间却没有停滞流动。   我发丝已被汗水浸湿,脸上的潮红必是越加浓艳。   他俯身,已然把我抱起,我心念一灰,拼着全力推开,但亦是无用。但,鼻尖却闻到一缕淡淡的香气,不是清莲,却是——   我心下一惊,莫非是他?但,他怎么会在此?不容我再反抗,他已紧紧把我抱起,往边上的小格间走去。那里是我平日沐浴之地。他这是?   未待我接着细想,男子身上的气息,却让我难耐,我低低的呻吟了一声:“唔……”无力的素手轻轻触他的胸前,他似是被震了一下。   心底不耻自己的举动,但,身子似乎已不是我能控制,之前的无力已被一股柔若无骨的媚绕所取代。一个声音在驱动着我,惑媚身前的这个人。   我更紧地偎紧他,呵气如兰,目光迷离地仰起头,虽然眼前是片黑暗,但我知道,他就在那个方向,同样凝视着我。他不禁手一松,我已盈盈然触到地面。   我素手微扬,外面的纱衣已然飘落。他该是一惊,我听到他的呼吸声开始急促。我翩翩然逼近他,他怕我跌倒,忙用手扶我,手心的温暖,却让我的肌肤漾起更为悸动的感觉。我帖近他的身子,素手勾住他的后颈,微仰头,他呼出的气息让淡迷的香味更加地真实。   纤长的睫毛在素白的脸上投下仿同蝶翼阴影,他低头,冰冷的唇轻轻覆上我的。我嚶咛一声,他猛一转身,双臂把我圈在床柱边,柔柔地加重深吻掠取,燥热的红潮遍袭全身,皮肤上密密的浮起一层细小酥麻。那个声音催使我主动去迎合他,但这种迎合在我却是生疏的。   我的素指轻柔柔地在他颈部往下游离,他右手反握住我的素手,按在床柱上方。   他微微出汗的左手拥紧了我裸露在外的肌肤。我在辗转渐浓的热吻中,微微娇喘。他似是受不住般,离开我的唇,但更碎密的吻已沿我的玉颈一路滑下,在深秋的寒夜里,却把我的燥热愈加的挑动蔓升。   素手挣开他的右手,我轻抚他束起的额发,暧昧的抚触让他的吻更加灼热,不复方才的冰冷。   娇躯似承不住他的密吻,微微颤抖,轻扭,他停止继续,抬头,右手捧着我吟喘,泛着潮红的绝美容颜,炙热的吻比第一次更重地覆上檀口,娴熟的灼吻让我节节败退,完全湮没在他的侵略中。   他左手更紧地拥着我的手臂,右手松开我的脸颊,探到我的纤腰,轻轻拉开肚兜的系带,却在肚兜即将松落时,突然离开我的唇,旋即把我拦腰抱起,我微闭双眸,眼底为什么竟然有晶莹在闭起那瞬滑落?   “咚”,溅起的水声清澈入耳,我整个身子旋即已被他浸到浴桶内。桶内的水早已凉却,在深秋的夜晚,让我不禁打了寒颤。   “一会,你就会没事。”他竭力用平静的口吻轻轻说。然后,我听到他脚步往另一端走去的声音。   周身虽然还是燥热,但在冰水的刺激下,竟缓和了不少,处于半清醒状态的我,突然回忆起适才的举止,不禁脸上更烫,忙把身子全部浸到水下,闻着馨香的浴水,心境却无法平歇。如果不是他的中止,那么,此刻,或者明天,我定然后悔。虽然,他是我的君,但,我还是无法将自己完全地交给他。和他之间的隔阂,在进宫那天开始,就亦深种。   他又怎会到这里?我虽起疑问,但骤然放松的神经带来的睡意却在此刻袭卷过来。   第一卷 缘起 第13章 歌尽桃花扇底血(下)   朦胧间,屏风外,似乎有人说话声,声音不轻,把我逐渐飘散的神絮再再地拢了起来。   “你究竟是何人?”天烨的声音阴冷间隐着浓浓的怒意。   “这位大爷,奴家还未问您是谁,竟然在清莲姑娘的房里。您倒先反客为主了。”曲柳娘的声音腻糯地回道。   “啪,啪。”似乎是重物击打在皮肤上的声音,脆生生地,在寂静的夜里分外清晰。   “花烛香这等物什,岂是你区区一倚翠楼所能有的。我劝你还是早说了吧,免得受皮肉之苦。”略带沙哑上了年纪的男声,正是今晚以千两银子竞得我的那人。   “哈哈哈——”曲柳娘放浪的笑声骤然响起,似咬着牙切切道:“圣上也知道花烛香,那自然知道我是哪里来的。又何需多此一问?”   花烛香,这是何物?我竟是从来未曾听闻。但曲柳娘的声音似隐了极大的恨意,让我浸在冷水里的身子也不禁微动。但我不敢起身,怕惊到外面的人,也是此时的样子确是不雅。只能依旧保持着适才的姿势,松缓了下冷水里的手,冰冽沁骨,但身子的热度却是逐渐退去。   “朕要知道的是,宫里是谁唆使今日之事。”天烨顿了一顿,继续以一种极淡却瘮人的语气继续道:“你现在不说,自也知道,朕有一千种法子让你说。”   “圣上,难道竟不懂怜香惜玉吗?”听到环佩声响,旋即是人的身子被重重摔出去的声音,未容我再细听,已有一人将屏风撞翻,说时迟,那时快,寒意迫人的手已扼住我的脖颈。   我听到有人迅速跪地的声音,以及天烨怒意崩发的吼声:   “放开她!”   “圣上,此刻倒是怜香惜玉,适才就不该对曲柳娘如此重手呐。”她甜糯的声音浮绕在我耳边,呼出的气却是愈渐急促的。   “朕再说一次,放开她!”我从来没有听到天烨如此的怒意,带着不容抗逆的威仪。   “哈哈哈,圣上最好不要以这样的口气命令曲柳娘,如果我被圣上的天威吓到,一个闪失,那眼前这位瞎眼美人,可就得香消玉陨了。”扼在我脖颈的力道渐渐加深,我不仅低呻了一声。   “好,很好!”天烨怒极反笑,我第一次听到他笑,却不同寻常意义所诠释的笑,笑声里是凛冽的绝决。   耳边突地是利物袭来尖锐划破空气之声,在下一秒,皮肤被急速穿透的清响骤然而起,随即,有温热粘稠的液体飞溅到我的素脸上,漫着芬芳的甜腥,温暖地沿着我的素脸往下沿淌到玉颈,在胸前绽开最凄美的暗花,那是属于生命华光的最后旖旎。   我惊愕到所有声音都被阻止在胸腔内,似是只要启唇,那甜腥便会渗进我的身体。   我确定这抹甜腥不是来自我身体里的,而应该是曲柳娘的,她甚至未来得及发出最后一点声音,便带着遗憾不甘地松开制扼我的粉手,怅然向后倒下,我听到生命最后的声响落地的轰然,在寂夜里分外的清泠残寰。   她在死亡瞬间,看到的最后景象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却能体味道生死在这位至高无上的君王手中是如此的轻微,他可以凭这一念而定夺生或者死,以绝对的姿势不容余幸。   或者,他的心,本就是冷的。我不知道姐姐是否曾触及到他的心,如若触及到,那里是否已经如此的寒铁如冰?   “皇上,接下来怎么处置这里?”沙哑的声音似是俯低在地上请示道。   天烨沉声,语气淡漠地对那沙哑嗓子的男子命令道:   “杀!”   这一字,就决定了这楼内所有还鲜活着的生命。随着那沙哑声音男子的退出门外,紧掩上房门。我听到房外,凄迷的呼救声,竦骇的尖叫声。混杂着利刃的声音,在这个深夜交织于一起,汇成最触目惊心的印象刻在我的记忆里,乃至若干年后都无法淡却。   而天烨的大手在这嘈杂声间把我缓缓从桶内抱起,轻轻用水擦拭我素脸,玉颈的血痕。然后,罗衫轻解,为我褪去冰冷的湿衣,   第一次,将*冰肌展露在一个男子面前,月华如水的映衬间,那必是净白无暇一如我的过往。我却没有一丝羞怯,只是木然任他为我披上锦衣,轻轻放在柔软的塌上,用温暖的被褥紧裹住我。可,却无法温暖我瞬间冰冷至极的心。许是我的表情让他觉得异常,他抚手探上我的额际。   我紧绷的苍茫思绪却在这一抚间骤然清晰,我用力推开他的手,哪怕手心的温暖让我的心里突然一颤。   凄利的尖叫,没有任何预兆的从我哽住许久的喉里迸出。   “血!”   他用手抱住我无措的手臂,然后,紧紧把我纳入怀里,我的泪没有防备的滑落,但却依然绝然的挣脱他有力地怀抱。   一字一句,以心内的温度,冰冷地道:   “请皇上不要用沾满血腥的手玷污臣妾!”   他必是被我的忤逆言语震到,但,还是松开了抱住我的手,任我缩到床角,然后,用他素来不带任何感情的语气道:   “如若将今晚的事泄露,才人自己斟酌对相府的影响!”   外面的声音已然轻掩下去,空气里,弥着纷涌的甜腥,我眼前的黑暗里,似是绽开一朵暗红色花,它迎着血气,愈来愈妖冶地舒展开来,一蔓蔓地,将所有逝去生命一点点吞噬……   第一卷 缘起 第14章 归程何处宿鸟飞(上)   第二天拂晓的时候,我已坐在疾驰的马车里。   昨晚匆匆离开倚翠楼时,萱滢亦被救了出来,天烨如此清楚我被掳至何处,必是与她有所关联。   再次听到她温柔的语声时,我只疏冷地待她,她一直是天烨安置我身边的监视。纵然,此次我的毫发无伤,该铭记她的恩,可,这数十条鲜活的生命却就此葬送!虽然,这些生命的背后可能隐藏着更大的阴暗罪恶,但,我终究无法接受这种残忍。   经过庭院时,空气依然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在深夜的寂凉里,浸满了我苍茫的心内。绣鞋似从那蜿蜒,尚未干涸的血河里淌过,我知道这必是幻觉,但依然觉到脚底的湿冷。   跨过门槛时,我再抑制不住,干呕起来。扶着生硬的门栏,我似要把所有的一切都呕出来方罢。   他冷漠地驾马前行,无视我的一切,在马蹄的渐远声里,萱滢急急扶我上了一驾还算宽敞的马车,里面铺了温暖的棉被暖褥。我无力地蜷缩在那片温暖里,而泪,终于滑落。   白日里,除了中午停车用了点干粮,其余时间,均是不停地赶路。外面的马蹄声很是杂乱,随行之人必在五十骑以上。   萱滢虽如宫里一般无微不至地照应,但于我心里,却已存了芥蒂。   晚上,来到一小镇,很是熙攘的热闹,微微掀开窗畔的纱帘,带着民间集市特有的气息便一瞬涌进来,眸里微微一热,连日来的磨难、隐忍,在触到这鲜活的气息时,竟是再也忍不住了。   而一直追随的杂乱的马蹄声,似在进入这镇后,便逐渐散去。   此时,马车忽然停下,萱滢温柔的声音响起:   “小主,今晚就在此歇息。请下马车,萱滢扶着您。”   说罢,她暖暖的掌心覆上我的,轻轻扶我下车。   “掌柜的,要一间上房,还有三间客房。”不远处响起对话声,说话的正是昨晚那沙哑的男声。   “两间上房。”天烨冷冷道。   “好的,这就为五位爷准备!”掌柜的见大生意临门,语音里是止不住的欢喜。   “各位爷,先用点,再让小二领各位爷去休息?”   “不必,饭菜稍后送房里来。”沙哑的声音拒绝说。   “朱二,即刻带五位爷去休息!”   第一卷 缘起 第14章 归程何处宿鸟飞(下)   萱滢扶着我,才走进客栈。四周忽地响起咋咋地窃语,随后,一浓烈的酒气兀地扑鼻而来。   “这么天仙般的小娘子,不如跟了我,保管吃香的喝辣的。”   一薰鼻酒气的人刚近身,欲扯我的手,萱滢似已反手挡住,只听扑地一声,一重物着地,耳边听得萱滢的娇斥:   “放肆!”   那人该是摔得不轻,哼唧了半天,却是再说不出话来,一旁的掌柜怕闹大事,满应声地朝那人走去,嘴里说着:   “我说赖爷啊,喝这么醉,先喝杯茶醒醒酒吧。”   萱滢不再理会那人,径直扶着我,缓缓上楼。   她原是会武功的,刚仅以手而挡,即可将人如此受阻摔出,功力可见一斑。但,被劫至青楼路上,却不做丝毫反抗,再忆及天烨灭门之举,更断定,并不是因我所辱而起的念头,应是一早便有了部署,如此,我被劫出宫这一遭,亦可能是在他的谋划之内。   一丝丝,环环入扣,劫我的幕后黑手固然高明,但天烨的心思缜密,却令我此刻蓦地一惊。   可悲的是,不论入宫抑或现在,我存在的价值,或许只是他们权势争斗的棋子!   唇畔微微浮起一丝弧度,但稍纵即逝。   即便知道如此不堪又能怎样,我还是要跟着他回宫,为了相府的寄望继续心不由衷地走下去。   萱滢服侍我在另一间上房稍做歇息,已由那沙哑声的男子亲自送来几道小菜,闻到民间菜肴特有的香味,却仍难诱起我的食念。   只微微动了一道清蒸庐鱼,少许清粥,便让萱滢撤了下去。   洗漱完毕,她替我铺好床褥。我淡淡道:   “你下去吧,这里不用你服侍了。”   “小主,为了您的安全,萱滢还是在这打地铺陪您吧。”   “你在这,我并不能感到多一丝的安全。”我的语调转冷,“难道,你想逾上?”   “萱滢不敢,小主!”我听到她跪地的声音。   “何苦又跪,我睡榻之畔不容异心人随侍!”我索性将话语挑明,心内稍微掠过一丝不忍,但却依然背转身,自去摸妆台的梳子。   她温暖的手轻轻递给我一直摸索不到梳子,随后,恭敬行礼:   “小主,萱滢告退,若有事吩咐,小主召唤即可。”   听房门轻关,她定是退到房门外守夜。夜深露重,却实是难为了。   但,我如今的难为,又有何人为我着想?   我的父亲,我的夫君,他们何曾,真把安陵宸,诚心以待过?   我一缕缕,悉心地梳着三千青丝,却梳不尽,渐渐填满心间的失望。   微微把头仰起,那热于眸的液体便一直地流下去,流到愈不健康的心中,苦涩地延淌,一直到,不为人知的暗处,那里,即便如今弥着漫天的血,但,也不会有人知道……   第一卷 缘起 第15章 虚情伪意何嗟及(上)   缓缓梳罢及腰的青丝,起身,摸索着往床畔走去。   黑暗的眸前,一如那不可知的明日。   明日又会是怎样的?而那,终将又是另外一日了罢。   今时今日,又有什么是我应期待的,或者该期待的,如若没有,那么,明日,于我,已是无意义的。   耳听窗棱声响,莫不是风吹开了轩窗?顺着响声,慢慢移步上前,未到跟前,忽觉有炽热的气息扑面,一男子声音急急低唤:   “小宸!”   绯卿?我惊愕莫名,他的大手已捉住我摸索中的素手,一用力,我人已栽入他的怀内。   “唔,快放开我!”我低唤,怕惊到门外的萱滢。   “小宸,我带你走!就现在!”他不容我挣扎,更拥紧了我。   那是一种让人窒息的拥抱,茫匆间,我依稀闻到,那属于童年无忧的味道。但,清醒的理智瞬间将我拉回陷入的忆想。   “绯哥哥,你不为欧阳家历代的清名着想,也该知道,我的心里如今只有皇上一人!”   “清名?我现在何需什么清名,莫提那昏君,他给你的伤害还不多吗?”他放开揽住我的双手,捧住我的脸庞,似在仔细地端详着,“你的眼睛看不见,难道你的心也盲了?看不见我一如既往的深爱?小宸,从那年我离开京都,心里有的,就只是你!我战场凯旋,赢得世袭侯位,亦只为了让丞相能允诺将你许配给我!”   “但,一切都已太晚了,不是吗?我是皇上的嫔妃,这一生,为了你,为了我,我们都不可能再在一起!”我的眸里一热,焦虑他的安危。   如若这次天烨再发现他的忤逆,定不会如上次般轻饶。   “小宸,这一生,我只要你!”他倔强地说完,松开我的脸,复又拉起我的素手,就往窗台方向奔去。   “你不能带走小主!”萱滢的声音骤然响起,凌厉的剑风随着门开启的声音,已至面前。   绯卿身形微动。一手揽住我,已然避过剑风,声音朗朗道:   “既然你们不容,也休怪我无义!”   物什落地粉碎的声音,紧接着,窗外已跃入数人,萱滢的声音急促起来,不复以往的平缓柔和:   “平阳侯可知,此举视同谋逆!”   “得不到所爱,我要这忠烈热血付于那昏君何用!”绯卿嘶凛地吼道,已然失了理智。   话语间,数人已围攻萱滢一人,刹时,刀剑的铿冽声不绝于耳。   我听得萱滢一声低吟,似是受伤,门口,亦有了响动,沙哑男声响起:   “欧阳绯卿,圣上在此,你如此肆意枉为,该当何罪!”   “哈哈哈,霍子渊,我欧阳绯卿既然今日率亲兵至此,又岂再有畏惧!”   我心下一惊,绯卿亲兵人数至少有百人以上,而我们除却进城后就散去的随行,此时,在客栈内,加上霍子渊,至多不过四名随行。   即便能出得这房,客栈四周亦是该布满了绯卿的亲兵,他此举,无异谋反。但,倘若天烨真有任何闪失,相府亦难独善其身。   第一卷 缘起 第15章 虚情伪意何嗟及(下)   “欧阳绯卿,你果然还是沉不住气!”冰冷无温度的声音徐徐传来,天烨,他终于来了,而绯卿,哪里还有退路?   “嬴天烨,我欧阳一族为你边疆拼杀,你却为了一己之私,密令诛我全族!如若不是那晚我因事外出,此刻定然身首异处,这就是你的君臣之义吗?!”   诛欧阳全族?!我震惊鄂然!已故平阳侯欧阳铭为先帝驾崩托孤重臣之一,功德威望均赫赫于朝野,诛全族这道密令,天烨当真全然不顾先帝遗命,君臣之义?   “欧阳绯卿,休得乱语惑众!皇上怎会有此密令?”霍子渊的沙哑声音喝道。   “我乱语惑众?除了他的密令,你们滴血盟岂会奉命诛杀!可怜我一族二百余口,皆死于你们手中!”   滴血盟?我深颦秀眉,这本是天烨即位后,为执行特殊任务而建的一个冷血组织。每每父亲提起,均面带慎意。   “你怎知滴血盟所为?!”霍子渊追问。   “二百余口均身首异处,颈部断口呈锯齿状,除了滴血盟的滴血罩,还有什么武器有此威力?”绯卿的声音里强压悲愤的怒意,铮铮道。   “所以,现在你就是为了那二百余口欲取朕命?”天烨的声音没有丝毫怯意,哪怕在此严峻的时刻。   “不错!我今日不仅要带小宸走,也为了要你的命来祭我一族亡灵!”   “你当真以为,你取得了朕的命?”天烨对此逆语不怒反轻蔑地冷笑。   “拼我一死,亦要取你之命!”绯卿绝然吼道。   “欧阳绯卿你自取灭亡!休怪圣上无情了!”霍子渊突地提高声音。   四周有人声急急奔来,脚步虽零乱,但亦可推出人数远远在方才跃进的人数之上。   窗台边随着几道凌厉的风声,惨叫声叠叠不绝于耳。我的脸上间或溅到腥热的液体,听到绯卿呼道:   “滴血罩!”   “不错,你门外埋伏的那批亲兵已领受过此罩的威力。既然方才你说是滴血盟所为,那今日本盟亦不担此虚名!”霍子渊嗬嗬阴笑,顿了一顿,语气转厉:“受死吧!”   我听到一道凛寒的风声向身边呼驰而来,绯卿拽紧我的手,忽然一推,我整个身子已飘然迎向那道凛寒的风声。   虽然眼前依然是黑暗,但在此刻,突然绽出一片妩媚至极的光寰,而我,正,渐渐,以无比欢欣的姿态迎向那道光寰。   对,是欢欣,又一次的被人利用,我心底,浮出的,竟是欢欣。   因为,在下一刻,终于不必再负荷沉重伤痛的过往,一切,都会以欢欣的姿态虔诚地于下一刻,烟消云散。   当我体内温热的血液溅出那瞬间,亦必是缠绵地腥甜吧。   我缓缓闭上双眸,唇边,漾开绝美的笑靥……   第一卷 缘起 第16章 无殇有思玉容碎(上)   那道光寰簌地陨灭,没有想象中的疼痛,刃击重物,剑噹然落地,风声移位,萱滢吃疼的声音,连续地冲击我愈渐敏锐的耳。   “萱滢!”霍子渊大喝。   而,下一刻,我的右脸颊畔至颚,有锋利的尖刺旋转地划过。   虽亦是疼的,但,却敌不过,此时心内慢慢延伸出的疼楚。   身体残留的温度,清醒的意识,告诉我,自己还活着!   甜暖的血渗进我的唇,芬芳地缠萦开来,来不及渗入的血便蜿蜒而下,温暖我行将麻木的胸口。   胸腔内愈渐急促的跳动,随着被人揽入怀中,缓缓平息。   这是一个温暖弥着淡淡龙涎香的怀抱,没有温度的手轻轻地,以怜惜的力度替我试去不停流淌的血。   然后,我听到,同样凌厉的风声呼啸向我身后飞去,绯卿重重呻吟了一声,但很快被清脆如什物断裂的声音淹没,接下来,一切归于平静,惟有空气里愈深的血腥,提示着,这里发生过的一切。   “皇上,反贼已全数被诛灭!”霍子渊禀道。   欧阳绯卿,他这一生究竟是以何种的角色存在,就这样,匆匆逝去,固然,死前,他曾利用我去挡那滴血罩,但人性的暗处本就如此,随着他的死,我对他,无恨,仅记得的,惟有年少的清涩淳朴。或许,那个时候,才是最真挚,不带任何掺杂的感情吧。   “小主!你的脸!”萱滢急恸地唤我。   她没事!心下突然似松了一下,我竟还是在意她的安危?   我的素手,抚上那道伤口。不算太深,但却翻着皮,能触到底下柔软的血肉。从眸下两指处一直延伸到颚。   指尖抚过处,有温润的液体继续淌出,与我的素指缠绕,依脉隽深。   “速与娘娘,萱滢处理伤口!”霍子渊急急地吩咐。   天烨冰冷的手指覆上我染血的素指,始终不发一言,只紧紧地握着,却没有血液的温暖,他的神态,我看不到,黑暗里,我知道的,仅是,我的容貌不复昔日,这道伤疤,必是随我这一世吧。   他亦会一直厌我,这,难道不是最好的结局?   忘记姐姐的含冤离去,家族的重负。我又可以吗?   “皇上——”霍子渊似欲语还休,已被天烨冰冷的打断:   “速连夜启程,务必尽快赶至南苑!”   他轻轻抱我出门,将我安顿在早停于外面的马车内,客栈内寂静无声,连那老板亦不知所踪。   但,我已无神再去关心这些。   第一卷 缘起 第16章 无殇有思玉容碎(下)   随后,萱滢亦上得车来,强忍着疼痛为我悉心上药,那时,我才知道,她以剑为我阻止那旋转驰来的滴血罩时,反冲力,格断她的剑,也一并削去了她左手的四指。   在后来很长时间,我一直没去问她,为什么当时要这么做,对于我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她却以自己的残缺来护全,难道仅是为了天烨的指命吗?   但,在这件事发生后,我已无法继续冷淡对她。不仅因为她此时的残缺,更因为,心底深深的动容……   一路,没有再投歇客栈,随行的马骑亦在百匹以上。   一路的颠扑,伤口的反复感染,让我的身子愈渐娇弱,终日只能依塌而卧。   而天烨,自从那晚后,便再未探望于我,所用所食均是由霍子渊差人准备交与萱滢。   他终是不愿再睹我的陋丑吧?如果说以前,我的容颜能让他稍稍留念,那今时今日,他已可以彻底将我遗忘。纵然,因我的身份,不能将我打入冷宫,但亦若,不存在一般。   到了第十日,稍微能坐起时,黄昏时分,萱滢轻禀,再有一个时辰,就该到南苑了。   南苑,位于京都永定门外永定河中部。周壁四门,内建衙署,设以海户,养育禽兽,种植果蔬,为西周帝王每年秋季节狩猎的场所,严禁平民进入,于我,亦从不得进过。   我让萱滢取来白色面纱,遮住半璧残容。   数日未沐浴,青丝亦觉污浊,萱滢均数盘起,以玉簪固定,稍觉清爽。   整理停当,马车缓缓停下,车外,有男子请安声,嗓音中又带着一点点沙哑,却不同霍子渊的枯涩,是低迥动人的淡定。   “臣楚瑜恭迎圣驾!万岁万岁万万岁!”   楚瑜,听父亲不止一次下朝归来言谈间提起。   当今天烨身边最红的亲臣,长湛侯楚瑜,手握御林军权,是朝中,除太尉外,兵权的集握者。   “平身!朕离开这月余,朝中可有事发生?”   “摄政王代政,丞相和太尉辅政,地方上奏各事均处理妥稳。”楚瑜顿一顿,转了语锋,道:“南越国主青阳凌苍已送雪魄公主青阳琴离至我朝和亲,并随奉贡品。”   “嗯。”天烨漫不经心应了一声,“稍后,你至朕行殿细禀!”   “臣已为皇上准备晚膳,请皇上先行用膳。”   “好,你安排人先送才人往别苑歇息,晚膳一并送至别苑。”   我低眉冷笑,指尖微微地颤抖,但,却在裙摆的褶纹里,在不为人知的深处颤抖。   马车再次向前驶去,车轮碾过处,飞扬的尘土,渐渐迷了来前的路。   夜幕下的南苑,如蛰伏的暗兽,静静地潜隐着,空气的清新里,淡淡氤湮着兽类野性的腥甜。   第一卷 缘起 第17章 且向花间留舒草(上)   次日清晨,天烨即启程由南苑返回镐京。   回京第二日,便有圣旨传至沁颜阁: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沁颜阁才人安陵氏宸卿,门著勋庸,地华缨黻,往以才行,选入*。今于南苑狩猎护驾有功,是以,朕奉皇太后慈懿,册封尔为昭仪,钦此!”   传旨的公公,另嘱咐了天烨的口谕,昭仪不必前往太后,皇后处请安谢恩,静心于沁颜阁疗伤。   默默接下圣旨,深秋的寒迫并未因这道圣旨而有丝毫暖意。   如此,离京月余,容颜被毁,都因这道旨有了最合理的解释,既安后宫,更可慰前庭。   而绯卿则被冠以南苑谋逆弑君的罪名,诛连了九族。   至此,平阳侯一脉土崩瓦解,麾下的将士尽数收归长湛侯。   纵观其手中兵权,已可与太尉分庭抗礼。   如果父亲因此略有介怀,册我为昭仪却又恰似抚慰于他。   昭仪之位,仅次三妃,列九嫔之首,这般的殊荣后面,隐藏着,却是我心如止水的身躯。   因为这些,对我,不论以前,现在,乃至将来,似乎都不是那么重要。   我心里,回宫后一直放不下的,或者说还有牵挂的,是吟芩的生死。   “菱红,吟芩在我离宫月余,境遇如何?”   “启禀娘娘,吟芩已被指往侍奉帝太妃。”菱红恭敬地随着那道圣旨改口称娘娘。   “帝太妃?”心下稍宽,这三字,似曾相识,难道真是姑姑?前朝被冠以帝字为封号的贵妃,仅有一人。安陵家族亦在那时登鼎了西周除皇帝之外的最高权势。   但,姑姑,从我出世有记忆起,只在父辈口中听及,逢年过节或有赏赐出宫,却并未真真得见。   “萱滢,扶我去帝太妃处请安。”心思一转,吩咐道。   “娘娘,奴婢遵命!”   帝太妃所居为宫闱东面的未央宫,离沁颜阁着实有段距离。萱滢扶着我,慢慢行去。   大概走了半柱香功夫,忽听前面有女子斥责的声音。   “大胆的奴才,今早让你给本公主摘些新鲜的龙爪菊,竟摘了两个时辰,原来在此偷懒,谁许你这么大的狗胆!”声音是年轻地张扬。   “回公主,您说要花瓣白底抓红丝的那种,还要摘满一大篮,奴婢已尽力为您寻找,但还只摘了半篮,是以不能回宫复命!”   “给我拿刑杖来,还敢顶嘴,真当本公主奈何不了你!贱婢!”   “回公主,您就是打死奴婢,奴婢还是实话实说!”自换奴婢的女子声音泠泠,丝毫没有宫里那些宫女的怯懦。   “来人啊,都傻了吗,给我打!今儿个,我就杖毙了这忤逆主子的贱婢!”   第一卷 缘起 第17章 且向花间留舒草(下)   微微颦眉,轻视人命如草芥?不觉已然走近。   “放肆!何人在此喧哗?”萱滢一改柔婉,喝道。   “你是何人,敢打断本公主训斥下人?”年轻女子声音反责。   “见了昭仪娘娘还不请安行礼,你又是哪里的公主?”萱滢声音里有了些许怒意。   “我乃南越国宁安公主青阳琴离!区区一昭仪,怎可受我之礼?”年轻的声音里是自傲的不屑。   “你即是入了西周,就该以西周宫规处事,莫说你现在还无皇上亲封的位份,即便是西周公主,见了昭仪娘娘都该行礼,何况你只是南越的和亲公主!”萱滢冷笑道。   “你——”宁安公主青阳琴离一时语塞,少顷,勉强地请安道:“青阳琴离给昭仪娘娘请安。”语速促快,年少的女子,终是气盛的。   “免礼!”我淡淡道,隔着白纱遮面,吐息间,纱缦微微拂面。   “下人怠慢了公主,便要动辄杖毙?”语锋一转,问道。   “本公主责打自己的宫女,何劳昭仪娘娘忧心!”   “宁安公主,昭仪之位,乃后宫一宫主位娘娘,岂有不能问管之理?”萱滢悠悠点道。   “公主,既是此宫女不合公主意,便交由我为公主调教吧。”顿了一顿,吩咐道:“萱滢,让内务府选年龄稍长的宫女送去公主宫里供其挑选。”   “这——”琴离欲要辩驳。   “奴婢遵旨!”萱滢领命道,“公主还不谢恩?”   “琴离,”她顿了一下,语调愈重,“谢娘娘恩典。”   她怨意骤生地被迫顺从,我知道,宫里,自今日后,又会多一人对我不满。但,这又何妨?我已不愿再见到生死的凄惨绝决。   众生之命,岂是任人可以随意掠去的?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那泠泠倔强的宫女。   “娘娘可唤奴婢望舒!”她声音里似有隐含的笑意,但稍纵即逝。   “望舒?很别致的名字。以后,你就跟着我吧。”我淡淡笑道,把手递给她,覆上我的,是冰冷沁骨的纤手,不同天烨的冰冷,是沁入骨的凌冽,指尖微微一颤,她似是觉得,低声道:   “奴婢自幼手凉,惊到娘娘了。”   “无妨,这样的温度,却更能让人清醒。”我喟叹道,复对萱滢:   “扶我走吧。”   “是,娘娘!”   继续前行,身后,是琴离愤恨折断树枝掷地声,还有宫女劝慰声。   丝履轻轻踏过来不及清扫的积叶,“咯吱”声声入耳,间或有飘落的叶拂过我的脸畔,伴着瑟瑟的寒风,吹得眸里隐隐刺痛。   我阖上暗然无光的眼眸,同样的黑暗,但却可以缓和那丝刺痛。这月余,我渐忘对复明的渴望,而安然于无尽的黑暗,一如,我的心,已再无波澜,昔日的痛楚竟被麻木所代替,覆上心口,微微的跳动,让我知道,我还是有心的,但,却无力于任何突如其来的变故。   窸窣的裙裾飘扬在深秋的萧茫的后宫,却染不红,那抹惨淡的正午艳阳。   因为,阳光在我心里,再不是似火地暖意……   第一卷 缘起 第18章 菡萏香销故人回(上)   未央宫位于紫禁的东隅,一路行来,心下却愈忐忑。   这是我第一次面对我的姑姑,在这样的身份下相见,会是怎样的情景。   但无论怎样,为了吟芩,此行,我必是要去的。   萱滢扶着我,已至未央宫正门。   “宸昭仪前来给帝太妃请安,麻烦姐姐通传!”萱滢柔声对门口的宫女道。   “是,请娘娘稍等。”那宫女应声前去禀报。   约摸过了半盏茶光景,我听到急奔而来的零碎步子,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唤起:   “小主,是您!您可回来了!”   吟芩?!   我摸索的手向声音方向伸去,她温暖的手覆上我的,有晶莹的水珠滴落我的手背,灼热地,散去了之前的寒冷。   “芩,你还好?”本想说的话语,到这时,仅化了这一句。   “小主,不对,奴婢失言,该唤娘娘了,芩很好,那日多亏帝太妃的懿旨,准我以带罪之身侍于跟前,娘娘勿忧!”吟芩徐徐述来。   素指触到她的手,却不是彼时的柔滑,些许的茧子糙糙地蹭着我的指尖。   在暴室那段日子,她因我所受的这些苦,我却丝毫未能护她。   心下不禁沧然,沉默间,吟芩已接着言道:   “娘娘,帝太妃请您回宫将养身子,既有皇上口谕,自是不必前来请安。”言语间,她近身,以略低的声音,道:   “如若娘娘因为帝太妃而违了圣意,帝太妃实是不愿见的。”   我瞬时领悟了姑姑的意思,今番单独请安,定是会招人非议,她本避世之人,于中秋家宴亦不愿出席,又怎愿再处是非之间?她定是明我此来,实为吟芩,故才让她出来见我,以了却我的担忧之意。   轻轻握住吟芩双手,字字叮咛:   “芩,好好侍奉帝太妃,你我相识一场,你待我如何,我心里自是明白。”遂褪下腕间的七彩琉璃珠串,放入到吟芩手心,她方要推辞,我稍紧握住,深深道:   “戴着它,这是我从府里戴进宫的,如今你戴了,亦如和我在一起般。”   “娘娘!吟芩谢娘娘赏赐!”她行礼谢恩,已被我扶住。   “娘娘的眼睛还是未好?”她声音里难以掩去真挚的担忧。   “心亦盲了,要眼何用?”我无谓地浅笑。   第一卷 缘起 第18章 菡萏香销故人回(下)   一边有冰冷的手突搭上我左手的腕脉:   “娘娘只是淤血未清于脑,才会导致暂时看不见。”泠然入耳,是望舒的声音。   “望舒,你怎可随意替娘娘诊脉!”萱滢不悦道。   “这位妹妹是?”吟芩似觉脸生,问。   “奴婢唤望舒,本内务府指于雪魄公主,因侍侯主子不当被责,幸得娘娘收容。”   “依妹妹所言,可知如何医好娘娘?”吟芩继续问。   “只需每日几味草药调理,再加针灸,不过月余,定然复明。”望舒似胸有成竹。   “妹妹何以有此把握?太医对娘娘的用药都不见效。”   “那是因为他们只会硬套医书罢了,望舒家人世代行医于民间,这些疑难病症,岂会难倒望舒?”   “那好,请妹妹竭力医好娘娘!”吟芩语气转急,继续道:“妹妹所需草药,可写好方子,每日交于我,我自当为妹妹准备!”   “芩……”我欲语,终是止住。宫女不得擅自配药,太医院如若不是太医亲自开方,亦不会提供草药,吟芩必是托了小太监,从宫外带药进来,此举自然不妥,但,她亦是心系我的眼疾,才如此吧。   “娘娘,不管吟芩身在何处,心里一定是有娘娘的!”她的手温温地覆上我的手,轻轻言道。   “芩,我不值得你待我如此。”眸里一热,话语却是抑制住自己的感情。   “娘娘,芩不能侍奉娘娘左右,就让芩再为娘娘尽点绵余之力吧。”   萱滢轻轻扶住我,道:   “娘娘,时辰不早了,您也该回宫了!”   不经意的提醒,却让我明白,确实在未央宫外驻留时间过长,若被别有用心人瞧去,对吟芩却是不好的。   吟芩自是知道此话的含义,当即松开覆住我的手,行礼道:   “奴婢恭送娘娘回宫!”顿一顿,又对望舒嘱咐:   “娘娘的眼疾就交于妹妹了!”   “望舒定不负姐姐重托,再则,医好娘娘也是望舒之责所在!”   秋风渐起,空气里弥漫开一阵淡然的清莲气息,蓦然心悸,深秋时分,哪会有清莲怒放,那唯一的可能,便是他——摄政皇叔。莫不是,他亦在这附近?   但此刻却不容我再去细想,天际开始飘落丝丝细雨,间或滴在脸上,夹着寒风,是沁骨的冰冷。   望舒已接过吟芩命人取来的伞,撑住这一方冰冷,萱滢的步子却是急急地,似不愿我在这里再多停留。   她是天烨派来的宫女,那么,今日我与吟芩的对话,必也会如数传至天烨耳中吧。固然她为我而残,我心有愧疚,但,我始终于她还是有芥蒂,并不能完全释然。   天烨,既然你如此对我无动于衷,甚至于厌恶,又何必派人至我身边,难道,真是因为安陵氏的权势让你有所顾忌抑或是防范吗?   心底的凉意一如这漫天纷飞的雨丝,微微把眸抬起,在黑暗里,我似乎隐隐看到,那残荷池畔,孤寂落寞的玄色身影……   第一卷 缘起 第19章 暮云合璧风云变(上)   接下来的日子,是风平浪静的。   望舒每日开好方子,从吟芩那取来药,便亲自细细替我熬来,针灸亦是隔天一次。   她的出现,在顺理成章外却终如是一个迷,就如她一直不卑不亢的语气,冷泠,精简。   直到那日,她替我针灸完,扶我回榻略作休息,稍后沐浴时,忽然问:   “娘娘,真要遮着面纱过下去吗?”   不禁愕然,素手抚上面纱后的狰狞疤痕,漠然许久,缓缓道:   “失之,焉知不是幸事。”   “望舒亦知道娘娘实是不愿复明,只是为了不让芩失望。”   我沉默,扶着她的手渐渐松了,她反手紧握,一改冷泠的语气,道:   “娘娘一直顾虑他人感受,哪怕违背自己的本意,此时,难道不为相府着想?“   “舒,何意?”我面上拂过不悦,反问。此话绝非一个宫女会对主子启口,如若不是她熟谙我不会怪责,又怎会出此妄语。   “圣上虽然封娘娘昭仪之位,娘娘亦知,君恩的浅薄。相府纵然如今权势固若金汤,但,亦知他朝又会如何?”   我慢慢在榻前坐下:“舒,你今日未免说太多了!”   “娘娘,望舒失言了。”她止话不再言语,只替我取来更换的更换衣物时,以极低的语音道:   “娘娘亦该为贵妃留下的双生帝姬着想!”   我顿时一惊,她此话又是何意。耳边传来萱滢由外走入的声音,柔声禀道:   “娘娘,温汤已备好。”   姐姐的帝姬,我一直未曾得见。那日中秋晚宴亦未见出席。   自入宫就一直自怨自艾,乃至竟疏忽了她们。   身为贵妃之女,纵然为她们带来一时的殊荣无限,却可能已在姐姐薨后,变成无人问津的冷落。   天烨,对她们的宠爱怕也只基于一时的爱屋及乌,伊人不在,剩下的,仅余回忆随时间的流逝而抹煞。   氤氲的浴气渐渐笼来,薰得思绪愈渐迷离,四周弥着胡荽的淡淡香气,自望舒来后,就一直为我在温汤内添加胡荽,那种隐约的辛温香窜,逐渐侵入四肢,愈显绵软……   日子波澜不惊的流逝间,却是孕育更加磅礴的暗潮。   南越宁安公主被正式封为美人,赐住德妃所居的旖裳宫。   因不日将圜丘祭天,故又大赦天下,贤妃亦从暴室被释到长门宫,贬为庶人。   那晚的事,如若真是她所为,岂会将铸有宫号的木棍遗于现场,又怎会选那个自己也在场的时候动手呢。   但后宫的事,一如我姐姐的含怨莫名离去,不过是明里的替罪者,暗里的真相却是沉没的渊深。   第一卷 缘起 第19章 暮云合璧风云变(下)   这年初冬将至时,却是天灾连连。   金城、陇西地震,水涌井溢,室屋多坏,民大疫死。   介根、琅邪飓风,瓦皆飞,海大溢,潮高四五丈,漂没人口七千余。   漠北玄巾军叛乱尚未平息,东歧又依附北溟,纵兵侵犯东疆。   南越自进献和亲公主,上缴贡礼后,对这些,却袖手旁观。   前朝正忧心忡忡时,钦天监奏了一本:   星相异变,东有赤星现世,双子流星崩雨,紫微星逐渐黯淡,大凶之兆,危及社稷。   此言引起轩然大波,双生孽子之说纷纭日上,从前朝渐蔓至后宫。   恰应了望舒之前的那句话,矛头直指姐姐的双生帝姬。   “娘娘,太后方才已把睿嫦,睿雪帝姬从帝姬所传到慈宁宫!”   正用早膳,望舒忽然由外进来禀道。   慢慢舀粥的勺蓦然停下,心内一阵虚慌升起,强自定了心神,急急道:   “速替我更衣!”   手心渗出细密冷汗,姐姐不在了,她的孩子,又有谁会顾念?不过亦是攸攸众指的“罪孽”替者。   今日,我却再再不能坐视不理,稚子毕竟是无辜的!   望舒替我披上外衣,萱滢为我别好发簪,却始终不发一言。   素手微正发簪,簪际的尖锐凤棱却把指尖刺出一滴血,缩手,惊颤袭来,不祥预兆瞬间攫住胸口,暗定了心神,额际沁出的汗意却已把鬓角湿了。   二人扶我,疾疾奔慈宁而去……   第一卷 缘起 第20章 双生妖孽物华休(上)   “暖,送睿嫦,睿雪两位帝姬上路吧!”太后黯倦的声音从大殿内传来。   经通报被允觐见的我此时方走到大殿外回廊处,太后声音不大,却字字听得真切。   心被抽紧了一般,生生地竟觉得丝履千斤之重,迈不开去。   帝王骨血就因钦天监的一席话,就连蝼蚁都不如吗?   不顾礼仪,直奔到大殿,殿内似已有不少人,但我已顾及不到这些。   重重跪倒,叩首,凄求:   “臣妾恳请太后收回口谕,稚子何辜?!”   冰冷的琉璃石砖生冷地磕痛我的额际,别住发髻的凤攒环珠翠镂簪亦被震得有些松动,几缕青丝拂于额前,随着叩首的风声,纷散飘扬。   “宸儿莫不是病还未愈,如此失言,哀家倒是不明白了。”太后的语气带着口谕被违背的不悦。   “臣妾愿以自身贱命替下两位帝姬!”   “宸昭仪,你也是相府之后,难道丞相没教导昭仪谨言慎行吗?今儿这事,事关西周兴衰,岂是昭仪之命所能转圜的?”未待太后启唇,琳昭媛愤愤责道。   “琳儿,你所言亦是过了!”婧瑶皇后忽然开口,语气却是绝凛的,随即转对太后道:“母后,儿臣认为,就因钦天监片面之词,如此处置帝姬,亦难服人心。请母后三思考!”   “哀家下的口谕难道还要你来指正?”太后声音冷然里夹了礴发的愠意,“双生凤胎,本就是妖孽!历代帝王之家又有哪朝所能庇容?当初是皇上被贵妃蒙蔽了,才容留下,如今,此妖孽已危及社稷江山,难道哀家还坐视不理?非得天下易了主,才罢休不成!“   “臣妾不敢!”皇后声音渐渐低下,有环佩叩地的声响。   “太后!”我已经失去了控制情绪的理智,胎生双子本无辜,但双生帝姬却成了历代史册上所宣称的妖孽,我不知道,在之前的那些朝代,是怎样无情扼杀这些孩子的生命,我仅知道,如果袖手旁观,那么,姐姐遗留下的唯一血脉,就将成为这社稷江山的无谓牺牲品!   “如若赐死帝姬,就确保定能换来天下安泰吗?太后,您亦是理佛之人,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啊!”   “放肆!”太后怒击玉石椅栏发出的震耳响声,四周的后妃宫女皆惊悚地跪地请太后息怒。   我唇角泛起轻浅的弧度,我的眼盲了,但心却还是看得见,而她们,真真是不辨是非了吗?   “传哀家口谕,速送睿嫦,睿雪上路!”太后断然下旨。   宫女上前拉两位帝姬,她们的哭闹声阵阵入耳。毕竟还是不知事的年龄,必是宫女的神情惊吓了她们。   心下一疼,亦不顾宫规,欲起身,却被萱滢紧紧拉住。   “母后,双生不祥,但若是单生帝姬,亦可破了此天咒吧?”皇后沉默片刻,忽然徐徐而道。   “依婧儿的意思是……”太后似略有迟疑。   “臣妾请母后三思!”皇后再次叩首跪请。   第一卷 缘起 第20章 双生妖孽物华休(下)   “皇上驾到!”太监尖利刺耳的声音兀地通报道。   随后是千篇一律的诸妃请安声。   “平身。”天烨的声音低沉间透着一丝疲惫的沙哑,“母后,儿臣允过滺儿,定保睿嫦,睿雪周全!”   “皇上,社稷之重难道比不过当初的诺言?哀家亦知道,天子一言,定当九鼎。但若此时置若罔闻钦天监的预警,西周的江山因此受到天咒,百姓流离,皇上与哀家又当以何面目将对列祖列宗?”太后语气沉重缓缓言道,顿了一顿,肃穆地道:“哀家恳请皇上下旨诛杀不祥之子!”衣裙窸窣,应是太后跪拜之声,众妃随即再次同跪。   天烨龙履急走几步,似是搀扶起太后,冰冷的声音内夹杂着复杂的情绪:   “母后!”   “皇上!臣妾恳请收睿嫦,睿雪其中一人为己亲出帝姬!”皇后跪求。   我明白皇后的意思,如此,过继一女,以皇后中宫之位予以庇护,再诛杀一女,即是破了双生不祥,这也是此事于公最大的转圜吧?心下感激于她的怜悯慈悲。但,于姐姐,我心又何以堪?   未待天烨启唇,太后已决断道:   “就依皇后此言,哀家亦不愿如此,实是天命难违!”转对苏暖说:“暖,择一帝姬留下,另一位,速送上路!”   “母后,儿臣是一国之君,当初的轻允导致江山临危!儿臣自当为之前的过错负上罪责!”天烨冷冷地唤道:“楚瑜何在?”   “微臣在!皇上有何吩咐?”殿外,低迥动人的淡定声音然然响起。   “传朕旨意,赐双胞帝姬中一人窒杀,由你即刻执刑!”   “微臣领命!”   孩子的哭声继续侵袭而来,我挣脱萱滢,不顾一切,向帝姬奔去。   那是两个还是如此娇弱的孩子,瘦小的身子,粉脸上没有这个年龄该有欢笑,只有惊恐,惶乱,和姐姐一般明媚的眸里盈满了泪水,涕淋地浸湿了粉底翠鸟的襟子。   皇后已把近她的那名帝姬牢牢护在怀里,面容上悲意愈盛。   一俊逸,浓眸炯炯,戎装男子正把另外一位抱起,向殿外踏去。   我急急奔到他面前,素手握住帝姬挣扎的稚嫩小手,凄求:   “不要带走帝姬!!如果天下社稷皆因孩童所左右,那此江山,又岂是先祖所传承的明君之朝?”   “宸昭仪!你难道非要哀家拿宫规治你,才算对得起相府声名?”太后怒斥的声音传来,我以无暇顾及。我不要所亲的人一个个离我而去,这么仓促,绝决,我不要!   但,我的素手却被一冰冷沁骨的手硬生生扯回,帝姬指尖的温度渐渐被这股不容反抗拒的力量抽离。   我愠极,转眸,恨望向那人时,天烨墨黑如辰星般的眸映入我的眸里,那里,我分明看到了一种悲痛,深深地,沾染了这个初冬的绝望。   “她是姐姐唯一留下的!皇上,您,就这么把她处于随时可以舍弃的位置?一如,我的姐姐?”泪慢慢浸湿脸前的白纱,帖紧了素面,连呼吸都变得那么困难。   他的手松开我的,旋即拥紧我,我埋在那弥着淡淡龙涎香怀内,他紧紧抱着我,想给我一点温暖。而他的手,无情地冰凉着,就像现在,我的身体。心地深处有一阵一阵的绞痛。这种痛是清晰而透彻的,我看到整个的自己,在无力地颤抖。   “朕的隐忍无奈并不会因为身为帝王而得到释然!”他低声地在我耳边道,那么轻,却晰明地落入我心底那处柔软。   金底九龙锦灼灼刺着我的眸,我又能看见了,在这样悲怆的时刻,而我,宁愿依旧是盲的。那样,我就看不到那双幼小眸里的惊茫,看不到,身为帝王的他的无奈。   这一切,必将深深的印刻进我的记忆里,再也抹不去。以至,当我以后,无数次的梦魇惊醒,这是唯一的景象……   第二卷 缘惜 第21章 此恨难湮宫墙月(上)   (云雅太后)   永乐宫。   青鼎薰香炉内弥着淡清的兰花香味,我恣意地享受着这最迷恋的味道,戴着翡玉金丝嵌珐琅的护甲轻轻理着铜镜内髻边的夜明朝凤珠翠。   我,赫连宛如,天朝的云雅太后,拥有西周女子至高无上的尊崇。   这显赫的背后,却是被遗忘的缺憾。那些尘封的过往,我一直刻意隐忍,不去提及,亦以此为代价,换来天烨的帝位。   可,我还是输了,输给她,先帝生时唯一赐以“帝”字为封号的安陵羽熙!独占圣宠悠悠二十年的她,还奢侈地拥有了另一位男子铭心的爱,他,亦是我无法释怀的纠葛。   而我,母以子贵地登上皇后宝座,却费尽心机维系这份摇摇欲坠的荣华。   安陵!安陵!安陵!无数次默念这个姓氏,心内却是滴出血来的痛,那是一种窒息的痛,蔓延出来,深深映刻我一路的艰辛,而疼痛让我知道,心还是在的,一直都安然得蛰伏在绫罗绸缎覆盖下的胸腔内。   我在折磨着它,像它折磨我那样。让它无时无刻地都感到疼痛、空虚、恐慌、和焦虑。   我们就这样,像是在生死决斗中。互相杀戮和摧残。举着刀,一刀是心扉,一刀是躯壳,再有一刀,砍向过往。那个有着不会流血却永远疼痛,无法愈合的伤口的过往。   这整个残生的一切,就这样布满累累的伤痕,即便是漫着尚未干涸的血,亦是没人可以看到。   这样,我就能麻醉自己,只想疼痛的地方,而不去想那些疼痛的现实,可,这些都汇涌成我愈来愈深的恨意。   因为这份恨意地操纵,所以,安陵滺终是不能如她姑姑一般迷惑圣上太长的时间。   烨儿永不会原谅于她,越是深爱,则越是缺乏信任的烨儿,纵然可悲,但,却是我最值得骄傲的皇儿。   纵然,她的双胞妖孽得烨儿开恩,苟活于后宫,却还是逃不过我昨日的处置。   唇畔浮起虚幻的笑意,虽因皇后从中保下睿雪,但毕竟还是除去了睿嫦,烨儿表面上亦是为之前的纵容而悔过的。   安陵青翦,妄想以倾朝的权势来胁迫我让其女儿再度进宫,这个老狐狸却真真是想错了。一切都在我的把控中,就如,我深谙烨儿的脾性一般。   那日,选择容貌不似安陵滺的安陵宸而不是有太多相似的安陵言,并在烨儿悲恸未愈合之际强行安排给他,得到的将只会是他的逆反,以及不屑。   但,却有一些事,超过了我的预料范围。   忆起,那日烨儿临幸安陵宸后近身女官佾痕的禀示:   “启禀太后,宸才人昨夜侍寝时,皇上似乎并未临幸娘娘。”   “何以见得?小李子不是已记录验证有元红?”   “启禀太后,奴婢当晚就在殿外伺候,皇上起身后,是奴婢伺候皇上更衣,发现皇上手指有伤,并且神色微愠,而才人亦不像初承雨露的样子,是以奴婢有所怀疑,但因兹事有损圣上龙颜,故奴婢没有声张,只前来禀于太后您一人,请太后明察!”   烨儿竟为她不惜自伤龙体?而去掩饰未曾临幸的事实?这让我在那日后隐隐开始不安。   及至,英华殿莫名走水,宸才人失明,而隔了数日,烨儿却在未曾提前知会各宫,匆匆携其南苑狩猎。   一去月余,回宫时宸才人却容颜受损,烨儿的赐封圣旨亦让我敏锐地感到,他的心在动摇,开始不自禁地庇护她。因为,这,绝非是单纯的南苑狩猎。   这——是不祥的征兆。   第二卷 缘惜 第21章 此恨难湮宫墙月(下)   (云雅太后)   乃至,昨日,赐死帝姬时,烨儿第一次在众妃面前不加顾及地拥紧情绪濒临崩溃的她,低语绵绵,终于,让我有了莫名的忧虑、担心,怕我素以为傲的皇儿,亦中了安陵的妖媚之毒。   而,她的复明让我越来越觉得不能再姑息下去,我不愿意再处在危险的边缘,眼睁睁,看权势一分一毫被安陵氏夺去!   哪怕,她倾城容颜被毁,已无昔日的绝色!   哪怕,烨儿一直视丞相为专政以来的桎梏!   正思绪翩迁,却被通传的声音生生阻断。   “启禀太后,沁颜阁宫女菱红求见。”殿外宫女禀道。   “嗯?”她来做甚么?心下略疑,理妆的玉手微缓,语气淡然道:   “传!”   片刻,衣裙窸窣,一身着水红缎绿滚面对襟袄裙,容颜还称得上几分秀色的宫女装扮女子进得殿来。   “奴婢菱红给太后请安!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平身。你不在宸昭仪身边伺候着,来哀家这里,有甚事吗?”   她闻言不惊,极其妩尔一笑,轻轻道:   “奴婢蒙太后您庇护,方能福泽于宫内当差,自是忠于太后!”顿了一顿,话锋一转,“故奴婢对一切不忠于太后,有违皇室威仪之事皆是无法隐瞒的!”   我看她眼波流转,似有顾及,打住不语,心下喟叹,又是一自作聪明的宫女。这宫里,无论聪明或者愚笨,都将不会久长。可惜,局内人,却是不自知的。   挥挥宽大的水袖,对周边伺候的宫女道:   “你们且下去,暖,你留下。”   回眸凝着菱红,语气平和却隐着威仪地说:   “你可以说了。”   菱红继续浅笑,抬眸,直视我,问:   “太后可知这月余,宸昭仪是往何处而去?”   凤眸微眯,故作不知,佯做怒意,叱道:   “皇上月前已下昭,携昭仪往南苑狩猎!菱红,你可知罪!竟然疑心皇上旨意!”   “太后息怒!”她叩首,声音依然不惊,缓缓道:   “太后圣明!圣上乃顾念相府声名,方违心颁旨。”   “大胆!你区区一宫女岂可擅揣度圣意!”手击扶椅,怒责。   菱红继续叩首,依然直诉:   “太后容禀!宸昭仪乃同平阳侯私逃出宫!圣上心不忍,才出宫相寻!此乃切切实情!请太后明察!”   心下突地一松,终于,幕后策划英华殿走水的那黑手按捺不住,开始有所行动了。也好,就且顺着这只手,让我继续得除安陵宸吧。   眸底泛起深深笑意,面上依然是波澜不惊的平和,语意的怒意渐逝,瞬间换以柔声地问:   “好孩子,起来禀吧,有何证据?”   第二卷 缘惜 第22章 欲加之罪何需证(上)   (云雅太后)   菱红声音清澈,字字铿铿地禀:   “太后明鉴!圣上英明,平阳侯滔天罪证已尽毁,无从查考!”   我微微眯起双眸,凝着眼前这张看似乖巧秀气的脸下,是怎样的一副缜秘的心思。悠悠启唇道:   “这些事,你怎会如此知悉?你即知道,那圣上英明亦无从说起了。”   菱红闻言蓦地跪道:   “奴婢不才,却是昭仪值夜宫女,昭仪连日因惊吓过度,故时常梦呓。”   她的脸低着,我无法看清此时脸上是否有稍纵即逝的喜色,但多年的宫廷生涯,让我明白,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这样,我才能在后宫这潭沼泽里,踩着淹没的他人,而屹立巍巍。   “好孩子,起来吧,今日你告诉哀家这些,可想要何赏赐?”说罢,端起一边的翠滴薄胎玉瓷茶盅,细品其中的绿墨沁嫩茶尖。   她缓缓站起,脸上却忽飞红晕,怔了一怔,方道:   “奴婢效忠太后,是奴婢本份,奴婢不求任何赏赐,唯求能侍奉太后!”   我眸里漾了渐深的笑意,她脸上的红晕已泄露了她真实的想法,后宫中,就一个男子,自然……   “好孩子,你这般乖巧伶俐,哀家又怎舍得你一直为奴为婢呢?圣上身边若是多几个似你这般的,哀家亦可少些烦恼。”我故意顿了一顿,打量着她的反映。   果不其然,她似不置信的抬眸,嗫喏道:   “太后?”   我微微颔首,道:   “难道你不愿意?”   她的红晕渐深,恭敬行礼,遮掩不住喜色地道:   “奴婢但凭太后做主!”   我唇畔勾起一道恰到好处地弧度,她幕后之人是否又预料到她亦是个俗物呢?心下如是想着,口中却似允诺地道:   “你且下去,继续侍侯着昭仪,哀家必会将此事周全安排。”   “奴婢铭谢太后恩德!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她行礼,带着满足的笑意退出。   第二卷 缘惜 第22章 欲加之罪何需证(下)   (云雅太后)   而我的脸却在那抹水红身影消失在殿外时,刹时笼上一层寒冰。我泠泠唤道:   “暖,皇上何时祭天?”   “回禀太后,皇上今日起开始斋戒,三日后圜丘祭天!”   我眸波微转,她早已领悟我的意思,静静地道:   “太后如要处置不守宫规之人,亦不若那时?”   我赞许的颔首,依旧轻啜杯中略带涩意的香茗。   烨儿,我实是不愿意与他过多争执,母子的情份,似乎在安陵滺逝后就开始有个隔阂,而隔阂这个东西一旦产生,就如美玉,有裂缝,终难愈合吧。   昨日,当我终于处置了双生妖姬时,唯有我,读懂了他眸底深处渐燃的恨意,纵然,他的表面是应允我的诛杀,但,在他拥着安陵宸时,我看到,她所流的泪,定是渗进烨儿的心内,漫化成会随着时日的积聚,无法泯灭的恨意。   所以,哪怕让他再恨我一次,安陵家的女子,一定是不能留在宫内!留于这世上!   败给安陵羽熙,我不甘心亦无奈何,但,以我今日的权势,我必不容安陵氏!   玉手微抖,杯中的琼茗溢至腕边亦不觉,那淡漠的微热,心内的浓恨,一起纠缠开去,化做永乐宫绝决的杀意,氤氲……   三日,后宫平静如昔。   但我知道,平静的背后,蕴酿的是什么,宫里,愈是平静,愈代表着血腥袭来前的假象。   冬至日终是到了。烨儿按照祖规,携皇后于寅时起驾至圜丘坛。   而我,终于不必再对安陵宸姑息了。   我望着天际尚是暗晦的苍茫,眸里闪过璀璨的荣光。   戴上象征最高权威的翡翠夜明珠瓒护甲,我轻抚镜内依然保养年轻得宜的玉颜。吩咐道:   “暖,摆驾沁颜阁!”   “太后起驾!”   玉辇在黎明到来前最后那抹夜色里,因着金色凤翔而份外显眼,我的珠履缓缓踏上,随着内侍的起辇,我看到,后宫巍峨的宫檐在暮色里以寂静恭顺的姿态呈现,诺大的紫禁,只有我,赫连宛如,才是最高高在上的女子!   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亦是!   第二卷 缘惜 第23章 暝色深宫卿命薄(上)   (安陵宸)   被楚瑜执刑的是睿嫦,而我,最后仅能看着无辜的生命消逝在这紫禁的阴霾中,却无能为力。   金城、陇西、介根、琅邪四地的赈灾,天烨在发布罪己诏后,着太常寺安排圜丘祭天,并命太府寺拨款震灾,以使四地妥善安排灾民过冬及重建家园。   东歧出兵侵犯边境,令太尉南宫煦与左将军李昶、右将军叶飞羽速拟对策。   平定漠北玄巾军的叛乱,却出乎意料,提升我兄长安陵澈为都尉,率兵两万,直赴漠北边陲重城夜魈城,以图早日一举歼灭玄巾军,并收回早前被其占据的漠梁、闵西双城。   这道旨意,表面平淡如常后淌涌的,却是令人隐隐的不安。   但,在那时,我却仅是将这不安略过,后宫不得干预前朝,我是铭记的。所以,在那以后,一次次,将前朝激越的争斗,再再漠视,直到最后的磅礴爆发,搭上了无辜者的性命,我才发现,有些事,并不会因为你的刻意忽略,而渐渐随时间平复,该面对的,总会在未来的某一时刻,让你无法回避……   自复明来,眼前看不到明媚的暖阳,紫禁那抹日晖,终是渗着晦涩的惨暗。   一切的平静若水,却依然流不走过往那些腥血纠缠。我开始整夜的失眠、梦魇。   而今夕的再次惊醒,除了一屋漫逸的烛火,映着我,苍白的面容,四下,皆冷寂无声。   依稀间,我听到,外面太和钟鸣,今日,已是冬至,天烨该由斋宫起驾至圜丘祭天吧。   我和衣而起,凝着,尚未蒙白的苍穹,穿堂而过的风将帘幔吹起,亦吹散我披散的青丝,而愁绪,渐渐氤起,睿嫦,姐姐的孤女,我终是没有能力去庇护你,而父亲,在知道此事后,亦无动于衷。   权倾朝野如他,竟如斯冷淡对至嫡亲血脉,所以,心底的寒意,愈积深浓,无法驱散。   那日天烨于我耳边的话,竟是同样的落寞无助,彼时,我读懂了他内心的隐忍和莫奈何,帝王之尊,却亦并不能随心所欲。我知道,他同样的不舍,可,于江山之重,仅能放弃。   外殿似有脚步急促响起,突兀地,望舒的禀报打断了纷杂的思绪。   “太后驾到!请您即刻前厅迎驾!”   “嗯?”心下微微一惊,太后此刻前来,又是为何?自我回宫,太后,似乎,一直很安静,只差苏暖送来补品慰问,除此之外,对于出宫月余,没有任何的问讯。   转瞬不禁释怀,终于,她还是来了,在处置了帝姬之后。   更衣,头发只简单束起,旋即往前厅接驾。   她已然于首位正襟微坐,精心装饰过的容颜,霓丽华贵的翠饰冠凤,紫韵染绿对襟苏绣褂裙,眸底,却不再淡然。   “臣妾恭迎太后,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我依规行礼跪拜,而她,却没赦我起身,我的额际触到砖石的冰冷,却敌不过她话语的冷意。   她秉退左右,只留苏暖一人,气氛愈显肃穆、凌厉。   “宸昭仪,你可知罪!”她的声音不复平日的柔和,威仪下含着深深的愠意。   “臣妾惶恐,请太后明示!”我再次叩首,太后的心思,我自是无法去揣度,只是,隐隐觉得,她的恨意,在慢慢宣泄。   她对安陵氏的恨!此刻,我隐隐地感到,如初冬的夜风般,凌厉透过我冬日的裙衫,直抵日益坚忍的心内。   “你出宫月余,难道仅是伴随皇上南苑狩猎如此简单?”   “太后明鉴!如非南苑狩猎,皇上旨意岂非有欺瞒天下之嫌?”   心下惊讶,莫不是太后已知倚翠楼之事?此事极为隐秘,难道,劫我出宫指使的人是她?但,如果这样,于太后,不是太颇费周折了吗?她若除我,大可不必这般繁复!心里忖着,话语间却仍是如常禀道。   “宸昭仪,哀家知你仗着皇上宠爱,故而蔑视宫规妇德!”她语气转厉,“私通平阳侯!安陵宸,你可知罪!”她直呼我名氏,怒极而道。   唇色转白,私通?心里蓦地一刺,重重叩首:   “请太后明察!臣妾自幼研习女德妇规,亦知何所为,何不得所为,臣妾自入宫,就已知此生惟有皇上为臣妾之君!绝无私通款曲非份之想!”   第二卷 缘惜 第23章 暝色深宫卿命薄(下)   (安陵宸)   “好一个绝无非份之想!皇上容得你恣意枉为,亦替你遮掩,哀家可容不得你妖媚惑君!”她缓缓起身,珠履走近,停在我跟前,伏下身子,玉手抬起我的脸,使我直视她的凤眸,字字深刻地道:   “安陵宸,哀家今日所来,绝非凭空而治你的罪!这点,你要记着!”见我眸光依然平静,她继续说:   “传菱红!”她收回玉手,站起身,依然高高凌越的俯视我,护甲的犀利划过我的面纱,皮肤隐隐觉得尖锐的刺痛。   “奴婢参见太后!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心底轻轻叹息,这宫里,果然步步为艰,哪怕是朝夕相处的宫女,亦会出卖自己。   “平身,菱红,你主子,与平阳侯之事,你起来禀吧。”   “奴婢遵旨!”她似是看了我一眼,然后继续循循道来:   “奴婢自伺候娘娘近前以来,一直暗见娘娘飞鸽于人传书,但每次读后均以烛火焚之,奴婢亦不敢枉猜娘娘之事,直到那日,娘娘以去暴室为由遣开奴婢,只命萱滢相随,奴婢正去内务司领该月俸碌,却见娘娘与平阳侯于贞度门私会!及至被圣上撞见,但圣上宽容,念年少青梅,并未追责二人,可平阳侯却在其后,与娘娘于暴室相约后私逃出宫!请太后明鉴!”   “安陵宸,你可知罪?”太后的语气里不无得意。   “菱红此言错漏百出,如若臣妾与别人传书,岂会让宫女所见?萱滢本皇上指于臣妾,若私会,臣妾岂会携她前往?昼间,如何从暴室私逃出宫,又有萱滢随行,更是匪夷所思之事!“   “太后明鉴啊!奴婢近身伺奉娘娘,虽知道非礼勿视,但娘娘自侍相府千金,甚傲于世,故传书之事亦未多掩饰。而临近暴室的西华门守卫均是平阳侯旧日部下,萱滢虽为皇上指于娘娘,但平素却与娘娘十分亲近,必是娘娘刻意拢之,可萱滢亦是暗中知会了圣上,圣上才能知其私逃所在。并,依奴婢所揣——”她刻意一顿,似有所顾忌,道:“奴婢忧所言有辱圣上之尊!”   “说吧,哀家恕你无罪!”   “宸昭仪对圣上诛杀平阳侯定然心声怨意,圣上对昭仪宠爱极深,故,未加追责,反晋以高位,但,奴婢担忧昭仪因平阳侯之死恨铭于心,对圣上不利,故冒死禀于太后!望太后圣裁!”   我秀眸微阖,欲加之罪,再多的解释都是至于苍白而无力的。我静静跪伏与泠冰的砖石,今日之事,必属周密安排,一步步,太后,终于向安陵氏动手,但她如此不讳于父亲权势,却实是耐人寻味。   “安陵宸,哀家断断是不能容你这等奸险无德女子于皇上身边。相府,哀家自会交代,亦会顾念相府声誉,你还有何话说?”她悠悠地道,生命的翻手云,覆手雨让她开始一次次的放纵自己的权势。   “臣妾无言可禀,欲加之罪,何须真相?”我抬眸,凝着高高在上的她,端庄容颜后隐着的是怎样的恨意,我终于,在她此刻未加掩饰的眼神里读到。   她以相府的声誉,行此私刑,让我选择的,仅是为了这莫须有的罪名搭付卿卿性命。   “暖,赐酒!”她绽开一抹胜利者的微笑,吩咐道。   苏暖手捧的托盘内,碧玉晶澈的酒盏里,看似琼浆玉露,却定是蚀骨毒药。   我凝着那杯玉盏,心竟如杯内的液体,平静淡谧。在那一刻,我心里,恍然飘过的,竟是那日,天烨眼底深深的哀意与隐忍,透着那紧拥,一点一滴传至我心底,亦在那处柔软停驻下来,渐次融进。   素手拈起酒盏,微微颤抖,我在畏惧什么?抑或在不舍什么,心念忽动,我举盏至唇,默默抬眸,望着母仪天下的太后,轻轻道:   “臣妾临死前,有一事还请太后您明示。望太后成全。”   “哀家圆了你最后心愿,何事?”她眉角微挑,唇边笑意不减。   “贵妃之死的真相是什么?”我平静地吐出这几字,心下虽已有渐渐明了的答案,亦待她答复,处置帝姬,此刻眸底的恨意让我深深明白,这件事,亦是与她有关。   “背叛皇上,自是不容于皇室!你与你姐姐,果然十分相似。”她唇角笑意渐深,冷冷道。   闻言,我心内却似被剜去般,疼痛,却再无泪。进宫前的迷团,在此刻突然而得到了答案,心内明知这答案,是如此的虚伪,却,演变为了昔日的阴阳之隔!   疼痛,恨意,委曲,哀怨,欺骗、得失、愤欢、利益、城府、谋生……在这深冬的昼夜交替时,齐齐沉重地映现,而我,却终是脆弱易碎的崩悯无泪。   眸底余光瞥到帘后望舒的身影,她,必是听到了吧,她会转述于父亲吗?且不论她究竟是来历,但她于己,却无害意。如父亲得知,又会如何?   这些,却不容我去细想,太后眸光里透着不再掩饰的杀气,盯着我手内的毒酒。   罢,罢,罢,奴也去,莫牵绊。生于官宦世家,进得宫来,早知生死已不由命,可,我心内,却是不甘,为姐姐的死,不甘!为自己的辱,不甘!   举盏,掀起面纱,仰首,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滑落唇齿,甘冽芬芳!   在那一刻,我听到厅外内监禀奏:   “帝太妃驾到!”   心底骤然的绞痛却在那刻,攫住了我最后的思绪……   第二卷 缘惜 第24章 紫微宫耀玄机生(上)   (冥曜)   北溟卓奥峰   凝着窗外,峭峰,深渊,积雪万仞,伫立无语。我一直以这样的姿态,俯视着寒冰国度,而我,北溟的王,亦将是天下苍生的帝。   念及此,我绝美的容颜,倾世之笑徐徐漾开。   身后,有细碎的步子,以及阵阵幽香,没有回头,能在这冥宫自由行走,不用通传的,只有她,我唯一的后妃——上官寰柔。   “陛下,为何事欣喜?”她温柔的语声一如春日的溪水,绵永隽长。   眸底的余光瞥过她柔和精致的粉脸,淡淡道:   “孤一直如此,无忧自然是喜。”   “陛下,北溟得您庇佑,方有今日之盛。”她的眸底是瞻敬的光芒。   “但愿如柔妃所言。”我唇边的弧度渐深。   北溟,我是否能庇其长盛,目前已是未知。而,我的子民亦不会知道,如今即将面临的隐患。   “启禀陛下,土使求见!”殿外有内侍的通传,铿而有力。   “传。”缓了一缓,对寰柔道,“你且下去吧,孤今日晚膳去你那。”   “是,臣妾尊命。”她脸上笑容并未因此更加灿绚,她从入宫那年,就这般,永是柔软颐和。可惜,我的心,却并未动过丝毫。   土使疾疾进来,跪禀:   “西周瘟疫有蔓延趋势,东歧国君请陛下派兵,同伐西周东疆。”   “还有何事?”银丝微微拂过眸前,眸底依然平静无漾。   “西周,昨日靖熙帝祭天,安陵宸被太后赐鹤顶红!”   我不语,眸底掠过一丝阴郁,稍纵即逝,继续听其禀。   “帝贵太妃以先帝遗诏救下奄奄一息的安陵宸,并将太后暂拘于慈宁宫,望舒亦以银针闭穴法暂控其毒性发作。”   他简明扼要禀完,继续道:   “倚翠楼之突发导致今日的局面,已影响陛下周密骤划!”   我眉尖微蹙,倚翠楼,确实出乎我的意料,出轨的突发,尚好,未造成太大的影响。   第二卷 缘惜 第24章 紫微宫耀玄机生(下)   (冥曜)   “靖熙帝如何?”   “望舒已禀其,欲救安陵宸,则必得千年血莲,但血莲摘后,仅一日,药效全无。靖熙帝竟亦同意,已修书至我外使,恳赐血莲,并派精兵护送往我国度而来!”   眉渐舒展,心下浮过的思绪如寒冰澈透:   他终是碍及安陵青翦,亦,难忘彼时的深情。   “陛下,我们是否容其前来疗毒?”   颔首,泠泠吩咐:   “派外使,迎西周使节,并赐之血莲。”   “那东歧会否不满?”   “不必理会,若还要依附于孤,则只能视若无睹。”   “臣,遵命!”土使言完,依然疾疾退出殿外。   我依然凝着万年的冰川,似乎,又有些许融化了,但愿还来得及!   “星陨崩雨,紫微宫耀。宸极方盛,彼岸龙潜。”轻轻吟出这四句,神色却日渐凝重。这四句话,除了当年预言的梵无,没有人知道,亦没有人知道,是那个远在西周女子,安陵宸的命判,或者,亦该说,是我和天烨的命判。   她的降临,从出生那天开始,就注定,是西周的劫难。而,亦是我北溟的甘露。所以,我不允许,她有任何的闪失,她是我,所有骤划中,最重要的一步棋。   而她,却因为一步出轨的状况,终要到北溟来了。   我冰灰的眸底竟有了一丝期待,这是个怎样的女子,可以让梵无在她出生之前就预告了这四句话,难道,她对天烨的影响,真能胜过安陵滺吗?   星相,不会出现错误,所以,我知道,这个答案,在冥冥间已是注定。   取下腰际通体晶莹的紫玉萧,轻移唇边,纤霜若雪的指尖轻按,悠远空灵的音色渐渐溢出,绕于殿外寒冰耸立的苍穹间,我的心,在那一刻,依然归于平静无痕……   第二卷 缘惜 第25章 一回怅望一沉吟(上)   (萱滢)   冬至的拂晓,当帝太妃以先帝遗诏将太后拘禁于永乐宫,救下濒危的宸昭仪时,我才得允进到前殿。   因为那晚,值夜的是望舒,而太后早在踏入沁颜阁时即下令,其余人等无召不得入殿。   然后,我看到宸昭仪奄奄一息躺在望舒怀里,而望舒正以银针扎进她百会、天池二穴上。   我不能忽略的是她惨淡的容颜,渗出黑色血丝的素唇,以及那滚于一边已然空却的杯盏。   自幼就挑选进滴血盟,成为主上——当今皇上秘使的我,本是奉令监视宸昭仪,此后发生的种种,却让我开始同情这名女子。   生于相府,若没进宫,应该是幸事。而她,却踏上了先贵妃的后路,可,不同的是,得到的却仅是主上的疏冷。在经历很多事以后,我才知道,这份疏冷后包涵的刻意。   因为安陵这个姓氏,于主上而言,终是太过沉重。即便如先贵妃,深爱宠极,最后亦是要放手。所以,一再隐忍的主上,试图让自己不再醉迷,可,这又谈何容易呢?   主上的心,是在意宸昭仪的,从被劫去倚翠楼,囚于柴房的我,飞鸽传书至统领,而主上竟御驾亲来,我就知道,这个女子,于他,或多或少,是不同于其他妃嫔的。   那一刻,在欣喜见到主上时,心里,隐隐生出的,却是嫉妒,当这种情感攫住我的情绪时,其后心底深深漫出的,却是惧茫,那是不该有的情绪,从进入滴血盟开始,我就知道,只有做到心如止水,我才能背负所有的使命,否则,等待我的,会是更多的伤害。   于是,在客栈,当统领的滴血罩向平阳侯疾飞而去,平阳侯以宸昭仪做挡时,我清楚看到,主上眸底的震怒、惊骇、以及那一丝已经很久未有过的慌乱,所以,我才会未待思索地不顾自身安危,上前以剑格开滴血罩,却被反冲力赔上了四指。当痛楚淹没我的最后思绪时,越过统领急呼的声音,我看到主上怀里紧拥的,仅是被滴血罩急旋边沿伤及至容颜已碎的她,可,从主上眼里,我读不到嫌弃,只有更深的怜惜。   而我的心,却在那一刻,泛上的是痛楚之外的点滴欣慰,因为,我再也不要看到他的悲伤。哪怕,只能以崇敬,瞻仰的目光远远地仰视着他,这样,亦是足够了。   我没有,先贵妃,宸昭仪那样绝色的容姿,所以,我一直是自卑的,不求主上的眸光长久的驻留,只要他眸光里不再悲伤,我就会心满意足。   可,我还是看到了他眸底如同失去先贵妃那般无以悲恸绝决的伤意,在祭天回来时匆匆摆驾沁颜阁的主上,伫立在宸昭仪床前许久许久,身影孤寂冷泠,眸底的神色终于泄露了他一直隐藏回避的情绪。   所以,主上会准了望舒的提议,修书于北溟赐药,并遣精兵护送而去。   第二卷 缘惜 第25章 一回怅望一沉吟(下)   (萱滢)   西周和北溟如今是一触即发的紧张局势,这个抉择是昔日的主上绝对不会做的,但,我却在他下旨的那瞬,似乎读懂了他的心,他不要再次失去,哪怕仅有一丝的希望,他都不愿轻言放弃。   本可以取道夜魈,经漠北,直达北溟,这样,行程只需半月,如今,因着玄巾军叛乱未定,只能折道云中,再入北溟,延长十日路程。   疾驰的马车,厚厚的软垫上,是气若游丝的宸昭仪,坐于她右侧的望舒,眼底是深深的忧虑,我偶然眼眸与她相对,知道,她亦非是简单的一名宫女,身后所隐藏的,恐怕比我,更是深沉,但现在,她与主上,乃至我,一样都不希望宸昭仪死,因为这点,我们得以安然无事地共坐于此,   车外的马蹄声急促,霍统领奉命护队此行。我微掀薄纱茜帘,却看到他不经意的一瞥余光,忙放下茜帘,心下莫名一颤,那晚,只有他关切于我的伤势,甚至忘却身为统领该有的冷静。   固然,我的伤残是源于他手中的滴血罩,但,他亦是无心之失。而我,随心所为,亦是无怨,又何来悔呢?   连夜兼程,二十三日后,方入了北溟境内,这一路,宸昭仪全倚赖望舒的金针续命,在瀕危的边缘徘徊。   因得了北溟国主的通关文碟,一路自通行无阻。   在又一个连夜赶路后的清晨,我们终于抵达了北溟的卓奥峰前,据说,千年血莲只盛开于此峰的最高处。   我下得车来,四周白皑苍茫,惟有那连绵不绝的雪山环绕,而,不远处,独独伫立两座峭拔山峰,通体晶明,寒光闪闪,更无丝毫渣滓,夺目耀眼犹如巨大的天然屏障,挡住了深冬呼啸刺骨的寒风,   未待我惊讶这道壮观,前方已迎来一队人马,为首的却是一身着白衣的女子,除了樱唇上那点绯色,便再无其余之彩,纯粹的玄墨与皓白,如此素雅的妆容,亦在那女子眸底顾盼流辉生出让人*的赞叹。   她温温柔柔地启唇,声音犹如春日溪流般漾过心扉:   “寰柔在此恭迎西周使臣,请随我来。”   她浅然一笑,别样妩媚,让我同为女儿身,眼神亦是离不开她那精致典雅的身影,彼时,我并不知道,眼前这看似柔弱谦逊的女子,竟是北溟国主唯一的后妃——柔妃,当然,亦不知道,她对后来的一切产生的影响是如此的凝重。   在初见她的那瞬,四周萦绕的婉约,让人忘了,这是在北溟,似乎,一切,都安然静好,而,清晨第一道日轮已冉冉在双峰中升起,那抹金色,辉映在衣襟袖摆,镶薄了轮廓的淡隐,愈渐不真实起来……   第二卷 缘惜 第26章 迢路千里迎卿来(上)   (上官寰柔)   从我13岁,以东歧国主皇妹身份,和亲至北溟开始,我就一直在最近,亦是最远的距离,默默地瞻望着,这个神一样的男子。   他对我,永是淡柔而笑,伴他十年间,精致如谪仙的完美容颜上,我只看到,微笑和平静这两种情绪,银丝飘拂后浅灰色的冰眸,似乎,看着我,又似乎,是看着更为广袤的天地。   虽然,我是北溟后宫唯一的嫔妃,可,十年间,我们却是相敬如宾,他从未在我的皎雪宫就寝,每晚,除偶尔来此用膳后,他就把自己封闭在了冥宫。   他是如神的君主,没有任何感情的牵绊,越过一切,高高在上的,俯视人间的喜怒哀乐。   而我,一年年,在雪山之崖除了等待、等待之外,剩下的却还是等待,等到在他眼里,真真实实有我的身影,那这份等待,便是无怨,又无悔的源于最初的执着。   这一年的深冬,西周国主,修国书,遣使者,护送后宫一位嫔妃至北溟求千年血莲,在两国局势因东歧紧张的情形下,他竟然亦应允了,并嘱我负责此嫔妃在北溟的一切起居所需。虽是一反常态,但我依然遵命,而并未去问缘由。他认为我该知道的,他必会说,如若不然,我再问,亦是多余的。   我知道,我的这份平淡识礼,是他一直赞赏的,所以,亦是我要珍视的。哪怕,我和他之间仅剩这些维系,可,还是有些东西,会渐渐柔化他静漠的眸底,这样,就足够了。   当我,于那日清晨,在卓奥峰下,迎接西周的使者队伍,并把他们安置于拉昂峰第一坳的行苑时(注1),我终于看到由使者抬起的檀木榻上,西周国主的昭仪、权相的千金——安陵宸,因为这匆匆一瞥,我将她单独安置在了我的皎雪宫偏殿。   那时,我不知道,为何会有此决定,乃至,在她离开北溟,再次忆起,我才知道,是彼时初邂时,心底就已萌起的惺惺相惜。   我和她,都有尊贵的出身,亦都在皇上心里,留下或多或少的印迹,而我们,最后,会否是殊途同归呢?   皎雪宫,她的侍女将其面部的白纱取下时,我不仅微微一怔,苍白的素脸,微阖的眼眸,静谧肃然,但,那道疤痕却将这本是我所见过最倾世的容貌生生地添上了不和谐的毁灭。   她是我见过,除了陛下以外,拥有绝色姿颜之人,不同的,仅是她为女儿身,我凝着那疤痕,心底漾过的,是深深的怜惜。   随行服侍她的两名侍女,一唤萱滢,一唤望舒,均是清冷恭谨之人,望舒看似精通医术,抵宫当晚,就奏请陛下速赐血莲入药。   血莲,北溟圣花,千年花期,虽然,北溟的禁地卓奥峰顶峭壁,遍是血莲,但每轮绽开,仅有一朵,采摘而下,不过,一日,便枯萎凐灭。   但陛下,却欣然应允,翌日拂晓,便命护军之内最精干之士攀至峰顶采摘。傍晚时分,已然得到一株怒放至盛处的血莲。   这,亦是我至北溟十年间,第一次睹得北溟圣花——血莲,炽烈艳冶,妩极媚凝,亦若吸尽了天地灵气,瓣瓣却绽出死亡腥血之光。   第二卷 缘惜 第26章 迢路千里迎卿来(下)   (上官寰柔)   我看到望舒郑重接过血莲,置于白玉四鼎桌上的蓝陵杯之上,然后,以匕首刺其臂,殷泠血滴便溅至血莲瓣上,而花瓣触到人血,竟全数溶去,归于虚渺,轻缓泠泠淌入杯内,汇成一杯红色琼液。   她不顾尚在渗血的伤口,返身走至榻旁,而萱滢已扶起宸昭仪,轻捏下鄂,待她唇微开,望舒便悉数将杯内琼液倾入她口内。   我淡然看着这一切,平静自若,虽然,在此之前,我亦不知道,血莲是如此入药的。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忽见,倚在儇滢怀内的宸昭仪,秀眉突颦,旋即,竟“哇”地一声,一口黑色粘稠的血液竟喷溅而出,白色锻被,玉阶之上,星星点点,满是黑血斑驳。   然后,她嚶咛一声,美眸缓缓而开,那双眸子,剔透流转,盈露含娇,为她倾世的容颜再注进让人迷恋的光华。   我看到她极度虚弱地复又依进萱滢怀内,萱滢惊喜地道:   “娘娘,您总算醒了!”   望舒亦是如释重负吁出一口气。取出丝帕,慢慢替她擦拭唇畔的血渍。   那一刻,我心里竟也漫上了丝丝的欣喜。看到垂危的生命再次燃起希望,总会感触到我日渐平淡的心扉。   我嘱宫女速去禀告陛下,然后,照着望舒之前所开的方子,令医女去煎熬汤药,以做药浴。   接下来的日子,宸昭仪在药浴的调理下,气色愈渐恢复,而我,亦和她在每晚夜静时,禀烛夜谈,虽然,我们之前远隔千里,但却似曾相识,可能,缘于我们类似的曾经,都身不由己,所不同的,我的眸里,如今,除了淡然,还有深深的爱意;而她,眸内,撇去清冷,我竟能辨得,那一抹刻意隐去的纠葛情感。   不过,这并不碍,我们继续相知。   闲暇时,她会弹古筝,而我以琵琶相合,这段日子,是最恬适,无忧的,哪怕,陛下在那段时间一直未来皎雪宫用膳,但亦不影响我与她相见恨晚的情愫。   而这段情愫,终将伴我们一生,不论未来时事如何逆转,而,我和她,却始终会记得彼时的我们,知己相惜!   (注1)   卓奥峰与拉昂峰并立于北溟之颠,两峰矗立,无比巍峨。   皇宫建于卓奥峰,分三坳,第一坳建纳贤宫,为国主早朝会晤朝臣之地;第二坳建宫殿,为后妃女眷居所,亦建内司所,掌管宫内膳食医药;第三坳则是冥宫所驻之地,为历代北溟国主寝宫。   拉昂峰亦分三坳,除第一坳建行苑,接待外国使臣,其余二坳,均为朝臣居所,愈往上,则地位愈显尊崇。   第二卷 缘惜 第27章 欲断哀弦君须怜(上)   (安陵宸)   再次睁开眸子,却是置身于一个冰雪砌成的国度,银妆素裹,剔透莹净,却不失巍峨。   我的余毒,望舒需每日以无根天池水为引,熬上草药,渐渐驱之,如此,返回西周的行程便延到了一月之后。   似是短暂的失忆,抑或我不愿去想那些悲怆凛恨的往昔,醒来后的我只愿恣情于这段干净纯粹的日子,每日与她,温柔婉约似水的女子——北溟国主的柔妃,上官寰柔为伴。   她永是荣宠不惊,淡淡然然,回眸处,风姿绰约,但,眸底,却有忧悯蕴积。   这一日晨昏,我们依然于皎雪宫前的轩台摆上琴案,抚曲相悦。   左侧的倚兰镂刻花架上,置着熏香炉,釉面光润匀净,如脂似玉,细腻地雕有三层的莲花图案,每朵莲花十一瓣,瓣下刻了清晰灵动的花茎,韧韧秀逸,盖顶饰有典雅的青鸟,鸟嘴衔着硕大的夜明珠,如斯,晚间焚香亦是流光溢彩,别有情趣。   炉内燃了薰香,是极为罕见的高棉棋楠香,馥郁浓烈,袅袅燃升后,化为一地的清凉幽叹。   案前摆着寰柔唯一钟爱的古筝——紫檀绿云垂,她黛眉微颦,甲片尖端轻触筝弦,淡雅委婉,隐着蓄远凄凉的曲调缓缓泻出,竟是《汉宫秋月》。   我心底拂过一丝清泠,缓缓抱起萱滢捧上的琵琶,流转凝涩合上她的深沉缓涵。   声随妙指叠进,吟、揉、按、滑间,她左手的颤音愈加密、紧,渐渐振频转快,额际香汗微沁,眸间亦湮了层层雾气,颤音间已闻棱角犀气。   幽怨悲泣的旋律渲沾了我日益静淡的情绪,她一直以柔婉的形象示人,而心内抑忍的哀咽啼辛,惟有喻曲为诉吧。   我凝着她,右手轮指滚弦暂歇,缓缓由激荡转而柔和清亮,曌光云影,从容迂回,澄澄自静,皎皎韵心。   其实,我心内,何尝不是同样的哀咽啼辛,亦隐着愈深的凌恨,但,急切处弦声凄凄铮铮,浪涌昂漾,莫来由的,我会觉得酸涩,这种情感攫住彼时的我,那个明黄色的身影,若隐若现地,笼住我的绪念,却是无法淋漓地悲抑哽凄。   她与我一直是有灵犀,柔和的眸光趋了方才的雾气,左手颤音缓匀,寂寥清冷,曲音凝萧。   她虽为北溟国主唯一后妃,但,我疗毒至今,却从未见国主有过召唤探视,禀烛夜谈间,也点滴明了他对她的相敬如冰,她于他的铭骨倾心。   而,我与天烨呢?蓦地念起他的名字,纵然,御池边初邂的玄色身影纵然两次救我于生死,可,心底的那处柔软,如今忆起的,却只有他。他于我疏冷背后的款款眷深,一丝一缕地涓流进我茫涩的屝内,终汇为渊洋,哪怕,从今后,流出的仅为泪,亦,来不及有悔,或,不愿去悔。   知晓姐姐之死答案的那晚,我于他之间,一些昔日酝积的情愫就改变了罢。   但,嬴氏与安陵,在西周,又能并存多久呢?   第二卷 缘惜 第27章 欲断哀弦君须怜(下)   (安陵宸)   我右手倾泻出的弦声愈发低亮,忽地一个拔高,曲终一收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而她,逐次放慢弹奏速度,在第二次曲乐反复时,旋律愈慢、渐轻,终归寂廖。   弦凝指咽声停处,我们对视一眼,绽开一抹至淡却幽的笑靥,自有一番思量于心。   棋楠香在香炉还没有烧完,香雾时隐时现,缭绕着夕阳余晖,金紫腾升。   “太悲了。”我将琵琶复交于萱滢,慢慢褪下素指上的玳瑁义甲。   “深宫之内,惟有此曲最是贴切吧。”她纤手从近身宫女紫苒手捧的玉盘内接过香茗,浅浅泯了一口,眉尖逐渐舒展开来。   “奈何帝王后宫,却皆是如此。”我起身,极目眺望拉昂峰的英姿。“愿得一心人,白头永不离,于其间,亦是不可得吧。”些许喟叹盈于此时。   “妹妹,帝王心中,自有比后宫更为沉重广袤的担负,而白头不离,于,他们,终是可遇唯不可求吧。”   我沉思着她的话,许久,当天穹飘下今冬第一片雪花时,六角的白剔花瓣落于我抬起的素掌内,我看它嫣嫣湮化,沁入掌心,然后,她的声音柔约响起,柔婉若水:   “红颜清冷,亦是无怨,彼时初见,往生情颂。”   我回眸,凝着她:   “姐姐,如果,我能似你这般,或许就不会再作茧自忧。”   她笑意温悯淡然:   “我甘愿为他付上一生的清冷,我的等待,仅为,在他的眼底,能有片刻的伫留。而你,却终是不必如此,西周帝此时,心内应已有你,否则,定不会屈尊修书许你北溟求药。”   我的眸光对上她的,叹息缓缓溢出樱唇:   “如若,我不是安陵为姓,就不会有今日种种。明朝何夕,怕是,一切皆有了变数。”   她默然,眸光低徊,凝向琉璃盏内的绿尖色诱:   “无怨,甘愿,自会甘甜。”   我的唇畔弧度微现,素手接过紫苒玉盘内的香茗,揭纱泯入唇内,初时的涩苦,在咽下的瞬间,化为甘甜芬芳于唇齿。   我莞尔一笑,纵隔着白纱蒙面,漫雪舞旋,亦倾世绝美:   “是,自会甘甜!”   第二卷 缘惜 第28章 嫣然纵送游龙惊(上)   (安陵宸)   翌日清晨,我起身,看到昨日的雪舞,已将窗外的楼阁,苍枝尽数点缀,目极处,白茫纷妆,冰沁神旷。   我着墨青色蝶舞百褶裙,腰间系上用七彩银丝编制的穗苏长垂,顶端则是银质的铃噹,裙摆分为两叠,逐次染了墨色由浅至深向下摆迤逦,月色的百蝶则一层层漾上,至腰际,湮为青墨淡隐,乌丝则挽成蝶形双髻,垂鬓处,墨青的薄纱蒙面,披上湖水绿鹅绒厚锻鹤氅,轻轻转圈,水袖微扬,铃声脆悦。   望舒尚在熬药,萱滢欲待相随,我抿唇浅笑,示意只在庭内小走。   独自一人,复底靴踏入雪中,积雪已有一尺余深。   “岭头云似盖,岩下雪如尘。笋石千株玉,松萝万朵银。”   轻轻吟罢,已信步迈出宫门,第二坳离天池相距并不远,我深深浅浅、摇摇晃晃,跨在雪地内,“咯吱咯吱”地声音回荡在清晨空寂的空气里,脸上却漾起纯粹的笑意,盈盈地,一直蔓进眸里。   天池,平滑如镜,间或有细雪坠落,融入即逝,仅留点点的水纹,撇了开去,又稍纵归于静寂。皑皑的白雪漫山若玉龙隐现,盘绕着天池,似藏龙傲踞。   峰顶染上渐露的晨曦,绯色的朝霞映着雪峰,辉映间,绚烂曳彩。   我慢慢走上天池旁的一方凉台,登高仰望,卓奥峰尖在云雾袅绕间,愈发不真实起来。   玉臂轻舒,裙衣斜曳,我微转小旋,随后,提起墨青裙摆平转一圈,紧接原地旋转,盈柔的舞姿一如昨日飘雪回风,素手举过额际,轻拈兰指,黛眉流盼,眸光似水。   舞因动而美心因舞而翔,铃噹清脆间,耳畔传来,清澈悠远的箫曲,和着我旋转的步子,奏拍丝丝入扣。   我左手移至纤软的腰侧、右手素指擎起,傲向苍穹,穗苏飘逸,裙摆旋为弧形,我轻掂秀足,拱为弯月,随后,跟着转拍,原地一个转旋,继续飞扬开去。   心应弦,手应鼓,弦鼓—声双袖举,回雪飘摇转蓬舞。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   二十八个轮旋,下一个蹬踏回旋,我翩翩至台左侧,水绿鹤氅飞扬,不期然,一白衣男子却伫立在那,轩昂的身姿,异世的银丝,谪仙的容颜,而,他的唇间,正悠然地吹着一柄通体剔透的紫玉箫,低远雅润的箫音缓缓泻出。   第二卷 缘惜 第28章 嫣然纵送游龙惊(下)   (安陵宸)   香汗微微,莲步骤停,素脸染上红晕,他柔泠清舒地声音已然响起:   “舞停了?”紫玉箫握在他纤白若雪的掌间,一抹倾城绝世的笑容正绽于他的唇畔。   我脸上的红晕渐浓,这般的姿容,在这雪山之颠,恍惚地让人错觉这里亦是仙境,云雾袅绕间,似真非幻。   “嗯,这舞本该是三十个旋转,但,你在台边,我——转不过去了。”   “哈哈,”他笑声骤然响起,“那我移步台下,姑娘继续?”   我正待启唇,蓦见他眉尖蹙起,随着一股淡幽若檀的香味萦来,他忽然俯下将我压到台上,接着,就势从台阶一直滚下去。   我的下身却被台阶的棱角咯到,很是生疼,这丝疼痛来得如此突然,但却没有让彼时的我意识到什么。   因为,惊愕莫名间,一道银光从他匍匐的身上飞过。   他眉尖微蹙,白袖挥拂间,那道银光已往逆向击去,寸步之遥,有人低哼一声,接着,便再无声响。   然后,我看到他望向我的眸珠,冰灰的颜色,一如最纯净剔透的水晶,他的唇畔又浮现浅浅的笑意,映入我的眸底,在这一刹那,我只看到春暖花开般的灿烂,漫妙地绽满我的眼前,将雪山的清冷一并融去。   他起身,伸出洁白如玉的手递给我:   “地上很凉。”   墨青薄纱后的脸畔又隐隐晕烫,我将手撑在地上,然后借力迅速站起,却惊愕地发现,他素白若雪的左臂衣袖上,渗出斑驳的血色。   “你怎么了?”   他眸光掠过袖际,淡淡道:   “一点小伤而已,姑娘勿惊。”   但那血色却以迅疾之势逐渐浸透冬日尚厚的衫袍,他的面色亦愈发苍白。   我走近他,方看到,雪色袖臂的摺缝间,是一呈月形的暗器,尖锐的齿锋已深入他的肌内,血液愈渐浓郁散发着诱人的温香,汩汩渗出。   方才,那道银光应就是此物,但他只防了一枚,却因掩着我,而伤了自己,念及此,心下浮起深深的愧意。但,又是何人,要以暗器伤他抑或是我呢?   未待细想,他淡泠一笑,白皙纤长的手指握住月形的另一端,疾速间,却已将那暗器拔出,喷溅出的血液,和着隆冬再次飘落的雪晶,沾染他素净淡雅的衣襟。   我再不顾男女有别,取出湖水绿的帕子,扎住他伤口上方,但血却依然没有停歇的迹象,我忧色渐深,而他的唇边,却依然划出令世人心醉的弧度……   第二卷 缘惜 第29章 世外仙姝雪无瑕(上)   (冥曜)   我的手臂也会流血……   如果,不是沉浸在那舞韵中,不是为了保护她,我,绝不会如此疏忽。   自有记忆开始,我就从未受过伤、流过血,因为,亘久以来,没有人可以给我伤口,我永是高高在上清冷地瞰视着我的国土、我的臣民,以北溟光神君主的姿态。   但,现在,我终于体味到,血液汩汩流逝的感觉,仿佛是周身的温度逐次被抽离,开始微微有些寒悚,而肢体,渐渐无力。   从看到她的那刻,我就知道,她是安陵宸。纵然青纱遮暇,亦掩不去她的皓光,晶莹剔透,漫烁于雪地的苍茫之上。   宸极方盛,紫微变数,亦是成就北溟百年筹谋的契机。   她在雪地的起舞,如斯纯粹、干净、无忧,一瞬间,我日益疲惫冰冷的心似乎亦被感染,这么多年来,能感染我的事情,着实愈来愈少了。   所以,此刻,我竟不愿她担心我的伤势而再次惆忧。   眸光掠过她眸底的关怀焦虑,我依然给她安慰般,在唇畔绽放灿烂耀目的笑容,天池的肃寂,亦在我的笑意间慢慢漾暖,可,却驱不走自身愈深的寒意。   她仅是我所有步骤中唯一一枚不同的棋子。我漠默地提醒自己稍显柔软的意志,纵然是唯一、无可替代的,毕竟仅是棋子,在博弈对垒间,棋子,是该放在随时可以换执的位置,她,也不会例外。所以,我为保护她而受的伤,无非是不希望这枚特殊的棋子出现任何非棋局的脱轨。   她焦虑地把水绿色的手帕系在我的手臂上方,仍旧无法阻止血液流逝的速度。   “这样下去不行!我去禀柔妃,传太医给你止血!”   寰柔?心底嚼过这个名字,唇畔浮起一抹涩意的弧度。   “姑娘,不能去!我本当朝太傅之子,瞒着家父偷入拉昂峰,仅为一睹雪后的天池美景,你若去了,家父定不轻饶于我。”虽是谎言,但,我亦可说得如此从容、诚恳。源于,我无心、无情,所以,不会有任何晦隐的不安。   第二卷 缘惜 第29章 世外仙姝雪无瑕(下)   (冥曜)   清晨时分,雪地并无其他宫人,皆因拉昂峰自第二坳,仅有侍奉寰柔的四名宫女,其余人均需得令才可入。   四使向我禀报机要,亦不会经第二坳,只允从后山直达第三坳。   冥宫内除了十名守卫禁军,一名老宫人鸱奴侍奉外,寰柔也需通禀方可进。   除此之外,即便重臣都不会擅入这两坳,不仅缘于这是北溟的圣地,亦为光神君主的无上帝威。   而,她,安陵宸,应该并不知道。寰柔的性格,对这些,定是不愿谈及。   我看到她眸底拂过一丝疑惑,随即是更焦灼的神情:   “不管如何,现在,最重要的是止住你的血!”   她的执着让我觉得无奈,俯低身,她纤细的身躯方到我下鄂,浅灰的眸子望进她因担心而雾气潋滟的眸底,手势一指:“扶我去前边的山洞,那里是传说中北溟的圣洞,应该有可以止血的草药。”   她略微迟疑,但素手还是矜持地扶上我的胳膊,我借着她的力,缓步往第二坳至第三坳的山脉走去。   鹅雪漫山,她见我行走无力滞难,突放下扶着我的手,将鹤氅脱下,一端递向我的右手,一端她执了:   “你牵着这个,我带你走。”   说罢,她走到我前面,小小的莲足为我在积雪踩出一道道足印,因恐足印太小,她每次都用力前后再铲一下,方继续踏一步。我沿着那小小的足印,不禁哑然,这个女子,竟照顾起我,唇畔自嘲的笑意骤现。   但,笑意却咻地被眼底的一抹阴霾代替,今日射出两枚月形的暗器的那人,绝非刺杀她或者我这般简单,更深的蕴意怕是要挑起两国的战端。   惊鸿一瞥间,那人的身影却十分熟悉,怕是背后之人已按捺不住,殊不知,如此拙劣的计谋足以让他万劫不复!   雪,愈发大了,纷扬地飘落在她长及腰际的乌丝间,仿佛星韵点缀,略显瘦削的身子,在凛风中,恰若雪莲盈盈孱弱。   眸光收回,望着手中尚带她芬馨体温的湖水绿鹅绒厚锻鹤氅,一丝轻轻的叹息,从心底划过——   谁都不知道,我一旦流血,除非有新鲜的天寰玫瑰,否则,就会血竭至死。这是历代北溟光神君主的禁忌,北溟之主,虽是最强,但,亦是最脆弱的。   我沿着那道蜿蜒的莲形路,亦步亦趋,缓缓地跟着她,身后,殷红的血液洒在霜白的雪地,斑斑点点,若傲梅吐蕊,随着漫天飘雪的萦舞,亦渐渐掩去,归于洁净……   第二卷 缘惜 第30章 天寰瑰色血染就(上)   (安陵宸)   “前面那簇嚏根草后,就是圣洞。”   我略缓了步子,却不禁惊讶于,这极寒雪野依旧傲然怒放的植物,一簇上,嫣然缀着纯白、果绿、浅粉、杏黄、深紫以及浅黑的颜色,圆形或星状的五瓣重叠地绽着,瓣中点点深浅不同的暗红斑色,愈显娇冶。   “北溟子民,亦称它——雪地红颜。”他走到我身后,轻轻道,唇间呼出的暖气,和着凌冽的寒风拂过我的耳畔。   我蓦然回首,正对上他凝视于我的浅灰眸子,眸底,似有幽蓝的火焰在燃着,却稍纵湮去,素脸隐隐发烫,忙转回身,牵着鹤氅的这端,继续向前走着:   “纵然牡丹真国色,花开动京城,却是耐不得寒的。我本来,也只知梅之清骨于隆冬漫瑞香,菊之轻肌于凌霜散幽葩。”   “梅之香,还需倚靠枝桠,菊之幽,徒增了孤标傲世。”他顿了一顿,“此花,却自是一瓣昭华开淡薄。”   细细品着他的话,转过那簇嚏根草,平坳往下的低处,一幽深洞穴赫然显现。黛眉微颦,他说第一次来天池,怎对圣洞竟如此熟悉?   但,他左臂伤口流出的血迹已触目惊心地渗透了大半白色衣袖,不管他是何人,为保护我所受的伤,我自该帮他寻到止血草药。   思绪间,已进入圣洞,却不同平常所见的山洞般岭巆嶙峋,剔透的冰柱鼎立其间,四壁均是玉凿冰雕的晶莹,那晶莹之中,有一种淡淡的青绿色蜿蜒地渗透出来,沁得整个洞内,折射出熹微若晨晖的光泽。   再往前走,似来到尽头,景致豁然开朗,碧池涓细琮铮,潺溪两岸,恍如桃源,开满了冬日根本无法见到的纯白玫瑰,尖锐的芒刺点缀着青色的花茎,凝露魄雪,旖旎花香芬娆间,洞顶七彩的霓光柔和地洒于蕾瓣之上,流光潋滟中,一层薄薄的袅雾漂朦,随着霓光的翩转,层层漾开于崎清的景致。   这里截然不同外界的寒凛,虽不是煦春暖意,亦馨暖满怀。   我驻足,他已走到我的前面,七彩霓光晖映着他脱尘倾城的容颜,让我不仅有些目眩,犹如谪仙的风姿,让世间女子亦自叹不如。   “草药在哪里?”我的眸光越过他,望向那片透着丝丝诡妩的玫瑰。   他随着我的眸光望去,唇畔弧度浮起:   “就是它——天寰玫瑰。”   第二卷 缘惜 第30章 天寰瑰色血染就(下)   “天寰玫瑰?”第一次听到这么生疏的花名,纵然,在我眼中,这和西周那些白色的玫瑰并无不同,只是,花刺似乎更为尖锐。   “我把它采下,敷于你的伤口?”我愈发迟疑地问。   “天寰玫瑰花期有三,每期之间相隔十日,初期瓣色透澈,次期瓣色转白,末期为红,方有药效。”   “你的意思--”失望渐渐蕴满了我的眸底,望着他血渍色愈浓,嗫喏道:“错了花期?”   他唇畔笑意愈深,翩然走近我,以一种宛如籁音的柔缓语声徐徐道:   “姑娘之血可催生花期。”   他清澈泠净的眼神映入我的眸底:   “我?”   他轻轻晗首,眸光闪过一丝我似曾相识的神色,那么快地掠过,但,依稀间,我似乎在谁的眸里亦读到过,可,此时,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我向着那片白色玫瑰走去,他的声音在身后传来:   “姑娘,我与你素昧平生,你大可不必如此做的。”   “你救了我,我又岂能弃你安危不顾?”   言语间,我俯下身子,忍痛采撷藤蔓缠绕间最高的那枝天寰玫瑰,然后,让它茎上的尖刺深深刺入素雪的手腕,明媚鲜红的血液旋即流淌下来,我将手腕举至花朵上方,它的重瓣在接触到第一缕血时,微微颤抖了下,整个花瓣似波澜般舒展开来,漾起更妩媚的色泽,芬芳甜味萦着周遭的一切,丝丝嫣红染上纯白的花瓣,然后,渐渐渲漫吞噬所有的白色,在变为血色玫瑰的最后刹那,我似乎看到,花蕊深处,涌起玄黑的星火,随着,最后一缕血的渗入,化为虚无。   红色的天寰玫瑰,竟然真的可以催生,即便是用鲜血染就的。青纱后我苍白的脸浮起粲然的笑靥。   晕眩却在松懈后忽然袭来,跌倒前,我坠入一个有着淡幽若檀香的怀内,他轻柔地拥着我,执起我尚在流血的手腕,浅灰眸底的神色,我终于记起在谁的眼底同样读到过。   我将血色的天寰玫瑰递给他,他缓缓接过:   “谢谢!”他声音突然低沉,唇畔的笑意被一抹更深的忧伤替代。   而我,来不及分辨这抹忧伤后的真实,男女授受不亲,我微微欠身,欲离开他的怀抱,可,失血后的眩晕,和着他身上的檀香,渐渐让我失去意识……   第二卷 缘惜 第31章 诏中有誓两心知(上)   (安陵羽熙)   西周,靖宣四年,初春   “朕以凉德,承嗣丕基,自朕亲政以来,纪纲法度,任人行政,无不承先皇考遗志而发扬光大。外驱强掳,内治升平,天威远达,四夷来伏,上则无愧皇考及诸先祖之重托,下则不负黎民百姓之祈愿。   夫圣人云“五十而知天命”,而朕之寿数已逾之久矣。朕虽不肖,恬居神器,然兢兢业业于国政,无惧参见诸先祖于泉下矣。今天命将至,而惟后宫诸女眷乃朕于千秋万岁尤挂怀者也。   兹尔帝贵妃安陵氏,朕之唯一钟爱者也。朕日御万机,妃挽红袖以添灯,陈良词而解语。张弛有度,慰朕忧而不涉政令;进退有序,辅朕思而不干国是。朕引妃为知己。深恐千秋之后,妃独于尘世而后不见容。故朕遗此诏于妃,授妃便宜行事之权。安陵氏或有不臣,皆与贵妃无碍。   皇后赫连氏,出名门贵胄,自入宫以来,持躬淑慎,有诞育皇嗣之功。朕千秋之后,宜彰显以太后之位。朕虑者,惟后长于嫉而善于妒,于德行乃白璧之微瑕。倘朕千秋之后,后或欲图妃,或欲图国,则摄政王与贵妃皆可共执此诏,废后之尊位。   贵妃以门第故,无缘后位,乃朕生平之最大憾事也!若有安陵女子入侍吾儿者,吾儿当倍加礼遇之,或有不贤不德,万无废立,当为代尔父弥补终身之憾欤!”   展开明黄色的密旨,纤指抚过早已干涸的墨迹,眸底雾气骤现……   而我,二十年间,不知道,自己是爱他多一点,抑或是爱仲逸多一点。倘若,当年,我成为仲逸的王妃,可能,就不会有后来这些纠葛,但是,为了家族的权势永固,最终,我嫁与了他,嬴仲轩——西周的帝王,违背了那纸婚约,亦造成了,仲逸至今未娶。   那日,我正是以此道密旨,救下宸儿,不让她如同滺儿一般,葬送在后宫的黑霾中。   滺儿薨时,我恰于清莲庵礼佛,惊闻噩耗回宫,仅见到,被宛如接进宫来,昏迷于床的宸儿。   伤滺儿的早逝、恨宛如的绝狠、气哥哥的嗜权。但,亦只能嘱了吟芩好生照顾宸儿。   我承认,宛如今日的所为,是二十年压抑的必然结果。先帝于我的专宠,让她空守后位,衍生出点滴的恨意,随时间的积淀,终于,噬消了我们幼时的情份,在必然的时刻,以磅礴的力量开始爆发。而我的一味忍让、求全,并不代表,会忍受悲剧的再次重演。   当我宣读完密旨,宛如眼底流露出浓隽的绝望、痛心,转而是更深、更毒的恨意,让我在隆冬的清晨,心底莫名,漫起的,是对她的怜悯,所以,我未按密旨废黜她,仅是将她禁足永乐宫。   这已足够,让她的素以为系的自尊,在先帝一道密旨面前,瓦解粉碎。   可,宸儿,却已饮下鸠酒,唯一欣慰的是,烨儿命使者护送她去北溟求药,对外只说是偶感病恙,恐会传染,不许任何人无诏再往沁颜阁探视。如此,把这个秘密封锁在了紫禁的一隅。   ***************************************************************************************************   谢谢御风的遗诏哦,真的很感人呢:-)   第二卷 缘惜 第31章 诏中有誓两心知(下)   (安陵羽熙)   我端坐铜镜内,镜中的自己,鬓边已添了华发,吟芩替我将这些丝缕的白悉数拢到珠璧后,她虽一直侍奉在宛如身边,我于她,却有救命之恩,所以,这么多年,她一直没有忘怀,在宸儿的事上,她着实费心了太多。   暴室将她接回未央宫,宛如是成全的,如果说,我和宛如之间,还有一样,可以念到昔日的情份,就是吟芩了。   “帝太妃,再过几日就是三年一度的选秀了,您看,是否赦了太后的禁足?”她替我理好发髻。   “嗯,这是皇上的意思?”我戴上玳瑁嵌珠宝翠玉葵花指甲套,然后甲尖剔了古法景泰蓝瓶中的香膏,抹于腕间,再戴上蓝花冰手镯,一丝若有浅约的清莲香便萦着透明翡翠内絮花状的蓝色氤氲开一室的旖华。   吟芩帮我正了髻边各四枝金镶珠石翠簪,每枝皆五朵灵芝攒成梅花状,灵芝间嵌着碧玺,中心的寿字,镶着偌大的东珠,下垂极长的绿松石串成的璎珞,珠声清婉。   “皇上虽未提,但毕竟太后乃皇上的母后,如若选秀之日依然禁足,岂不让人留了是非话柄。”   我颔首:   “传哀家的话,启驾永乐宫。”   又是一年的选秀,我经历过八届的选秀,从我入宫那年的春天,到现在身为太妃,看别人的喜怒哀乐,三十四年,虽不过是人生的惊鸿一瞬,却在我心底,深深浅浅刻满了属于过往的痕迹。   还记得,熹宁六年,我和宛如在选秀时的情景,倘若不是当中隔着仲轩、仲逸,可能,我们会一直是很好的知己。   但,深宫,总是轻易地把本是纯涩的心灵,逐渐锤炼到浸满了愁怒、怨恨、痴嗔的心机。   谁都无法保留那份美好到最后。我望着紫禁缤纷桃李艳华的春天,依稀忆起那年,我率真如冰矶的眼眸……   第二卷 缘惜 第32章 拼却尊荣了尘心(上)   (安陵羽熙)   永乐宫,昔日的金璀辉煌,今日,却是门庭清冷。我缓缓走下肩辇,在宫女的恭迎下,肃然走进正殿。   她正倚坐在金丝水晶攒珠帘后的酸枝木榻上,凤眸一如往昔般妩媚,见我进来,斜斜地扫了一眼:   “帝太妃今日来,与哀家又有何计较?”   我屏退一众宫人:   “宛如,你我斗了二十年,还不够吗?”   她眸光瞬地犀利,射向我,冷冷道:   “你占去了我一生最重要的人,我,仅剩一个虚位,如今,这虚位,只要你愿意,随时亦可虢夺!”她唇畔浮起一道酸涩的弧度:“皇上临终,竟还许了你密旨,他心里,何曾顾念我们夫妻的情份?”   “宛如,君上立你为后,又把江山传给烨儿,这些,难道都不是夫妻情份之所在吗?”   “哈哈,”她的酸涩愈深,面上的笑容虚浮脆弱,映着她鬓边的金点翠地六瓣簪花,似雨过的浮萍,轻轻一吹,便似有清剔水珠沁出。“他许我后宫最尊崇的地位,可,却把毕生的爱,全给了你!三十年啊,我空守一个后位,除了每月的月圆之夜,他象征性地来这永乐宫,我这宫内,何曾永乐?”   她蓦地站起,水袖翩扬处,玉手掐着我的肩,护甲深深的陷入我的锦服,抵住衣下的柔软,我看到她眸内充斥着哀怨、愤郁,一并袭入我的眼内,我一时语塞,得到帝王之爱,背负的种种,三十年,已让我心力交瘁。   “羽熙,你说过,会嫁给仲逸,可,你为何不守信用?你的不守信用,却让我违心进了宫,只为成全你和仲逸!”她手上的力度渐渐加大,眸光转为凄婉,“可你,却还是成了仲轩的秀女!你的背信弃义,酿成了我这辈子永远的伤和痛!”   “宛如,当年,我就告诉过你,父亲之命,我只能负爱背弃仲逸,为何你还不肯谅解?难道,我真是为了贪图权位,而放弃纯涩之人吗?我们斗了三十年,在这之前,却相识了八年啊!”我的手抚上她的,触到,却是一片冰冷刺髓。   “我不甘心,不甘心!轮门第,我哪点输于你,可,你却拥有这世上最完美的两个男子的爱,而我,永远只是你身后一抹被人遗忘的影子!外人,看到我母仪天下,贵胄天骄,谁又知,我夜夜梦断,寸寸伤怀?从我七岁那年,我就懵懂地爱着仲逸,而你,轻易毁了我的一切,我的成全,换来的是如此不堪!”   她激越地摇晃我的身子,垂下的绿松石璎珞清脆的曳于我的髻边,泠脆晶珑的声音,却如,心内最深处,某根弦的悄然崩裂。   仲逸?她爱的是仲逸!为了我与仲逸的大婚,选择退出,进宫伴驾,而我,违心遵从父命,亦在当年进宫选秀,舍弃了仲逸,得到了仲轩的爱。   而她,除了后位,女人最珍贵的感情,竟生生的因我蹉跎殆逝!   纵然无心,亦是大错筑成,三十年,可以让这份恨慢慢积深、蓄累,直到如今,再无法回头,回头,惟有前尘旧事,哀哀凄意,不忍悴看。   我怅愧地任她怒诉,直到,她的声音渐渐倦了、轻了,然后,看到,她第一次在我面前流下的那颗泪,灼伤了我心底深处的柔软。   “宛如,我们这一生,本就是出悲剧,但我不希望你迁怒至下一代身上!”我艰难地启唇,柔婉地望着她,“所以,请你停止伤害宸儿!”   第二卷 缘惜 第32章 拼却尊荣了尘心(下)   (安陵羽熙)   她眸内掠过一丝异样的光彩,随后,松开紧抓我的手,依然恢复孤傲矜泠的姿态:   “你求我?”   “是,就算我求你,我不希望宸儿再受到伤害!她的进宫如果是错误,我希望,不要再让错误变成无法弥补的怆痛!”言语间,她已回身,在酸枝榻前坐下,玉手拈过几案上置着的粉彩仕女盆中绽至妩媚的九子兰,浅粉莹润的瓣中,沁出略深的粉,芯内萼片上,一抹鹅嫩的明黄轻弧缀染,衍渲一色往上,融于浓稠若血的艳红。而她的玉指轻轻将这抹艳红揉碎,渗出的汁液缠绵于指尖,愈闻得脂香四溢。   “那,你于我这三十年的创痛又该如何弥补呢?”她凤眸睨向我,语调泠泠,却透着一股寒意。   “我愿意接受你提出的任何补偿方式。”悠悠启唇,吐出这句,心下坦然若镜。这一辈子,爱过,已足够。如今,富贵荣华,不过是百年的弹指一瞬,再凝眸处,红颜枯骨罢了。   她似不可置信般盯住我:   “哪怕我要你的命?”   我淡浅一笑,轻轻晗首。   “不,我不会要你的命,你死了,我同样会很寂寞的。”她顿了一顿,恢复素来傲然端许的语声道:“哀家希望帝太妃能往清莲寺替西周祈福终老。”   我的笑意柔婉地映入她的眸底,这样的补偿,其实,于我,未尝不是解脱。我真的很累、很倦了,只要宸儿能好好地在这肃冷的宫闱安然地活着,那么,我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一切依你所言,你也要做到允诺我之事。”   她喟叹一声,眸华似拂过我,又似拂着更远的苍茫:   “羽熙,我们之间剩下的,仅有交换了。”将指尖粘留的残败花瓣撇去,犹如撇去憎恶之物,清傲一笑:“请帝太妃即日启驾清莲寺,哀家和皇上,乃至西周子民,都会感念帝太妃的仁悲悯怀。”   “宛如,先帝遗诏我会交于摄政王,如若你违了我们的誓约,他会代我持行此诏。”我一字一句,语声缓慢却刻进了决绝,“而我此生,再不会踏入紫禁一步!”   她凤眸阖上,姿态优美一如往昔。   “你去吧,哀家自会遵守你我这最后的约定。”   我在踏上肩辇前,最后回望日照光耀的永乐宫,琉璃瓦折出的旖华绚璀间,依稀看到,彼时,我们年少无猜的青涩童年,随着紫禁诡谲的涤浸,渐渐,失去了原来的纯衷,归来时,人未老,心已倦,徒剩无止尽的痛与悲,自怜自知,如此而已。   宸儿,姑姑能为你做的,也仅是如此了。我救不了滺,我现在唯一希望的,仅是,我的宸儿,不要再受到伤害!   安陵,这个姓氏的背后,需要背负的太多,太重,任何感情的牵绊在它面前,都是必须舍弃的。   当我,最终挣脱它的束缚时,才发现,一时的错过,就是一生……   第二卷 缘惜 第33章 玉容倾城雪魄寒(上)   (安陵宸)   醒来时已是黄昏,素白的帏幔,间或随着缝隙偶入的凌风,轻微地掀动显出暗底的花纹,一脉脉地簇成如意的锦绣,映着窗外继续皑皑飘散的白茫,氤氲于香炉内薰着幽淡的高棉棋楠香。   竟已回到了皎雪宫。   依然有些许眩晕,素手抚上额际,却赫然看到,腕间多了一羊脂白玉镯,莹润和美、细腻若脂,微绺隐约若游龙图腾,湮幻出雪魄逦光。   “咦?”低低疑了一声。   “娘娘,您起了。”望舒跪守在榻床前,见我醒来,轻轻道。   “本宫是怎么回来的?”我望向手腕,一点腥红的伤口,告诉我,适才的事,是真真地发生过,而并非梦境臆想。   “启禀娘娘,今儿早上,我往梅园去收昨晚瓣上的清雪给娘娘做药引时,见娘娘一人,倚睡在梅树下石凳。这才把娘娘扶了回来,也不知,娘娘怎么就到那去了。”   “嗯,是吗?我竟都忘了。许是见着雪景怡人,睡着了亦不知。”我起身,她上前扶我下榻,“替我取湖水绿鹅绒鹤氅来。”   “娘娘忘了,今早您就披这件出的宫,您在梅树下倚着这会子,鹤氅都被雪浸湿了。萱滢才拿去晾干。”她扶我在妆台坐下,“娘娘又要出去?外面雪又下大,您的身子可再着不得凉!”   他披回鹤氅于我,又消失无踪,似一切都归于不曾发生般平静。眉尖颦颦,真如他所说的,偷入第二坳仅为赏雪后天池吗?那么,这玉镯,必然也是他所赠之物,谢我以血相救,抑或是——思绪被望舒的询问打断:   “娘娘,您看这水温合适吗?”望舒已端来漱洗之水,并一个月白薄瓷万金瓶。   我以手背试水,晗首示意可以。   “这是我这几日依着《太平圣惠方》才配出的洗颜粉,娘娘每日洁面而用,定可容颜永驻。”   黛眉轻扬,笑道:   “若真如此,那历代后宫,本宫怎不见史书记载出了妖精呢?”   “容颜永驻,才能常得君王带笑看啊,这可不是妖精祸害。”她唇畔浮起弧度,笑着将瓷瓶内的粉匀于手心,却是一些极细粉末。   “这呀,要仔细地除去益母草根上的泥土,可断不能留一丁点泥土星子,不然,就全没了药效。切成小段,晒干以后烧成灰。再用醋和为丸,置于黄土泥的小炉中间,烧至通红,反复七次,研细过筛,用梅花的蜜和均匀,放入白色瓷器中,用玉槌细细地研了,不断的过筛、研、筛,直到成了如今这极细的白腻粉末。”她见我饶有兴致地望着,便循循将制作过程说来。   第二卷 缘惜 第33章 玉容倾城雪魄寒(下)   (安陵宸)   我嗔道:   “还真真繁琐呢,若每次都这么弄,岂非还得等那梅开的季节才可得?”   “娘娘说的正是呢,所以,我每逢冬日,定备足了一年的量。”   “舒,其实,不必为本宫做这么多!”她一直不自称“奴婢”,我亦是视她与别的宫女不同。她看似清冷眸后所隐藏的,怕是比萱滢更晦深的过往,既然她选择掩饰,我自然不会去强求,况且,她如今还救了我一命。   “娘娘,先洁面吧。”她低眉而笑,递上绵软的白巾。   素手揭开面上的青纱,眸光掠过铜镜,看到身后望舒*的叹止语声,以及右脸的那道疤痕——我不可置信地望着镜内,指尖触及处,竟然光滑细腻,似从来未有过痕迹。   “娘娘,您的容貌恢复如初了!恭喜娘娘!”   “怎么会?怎么会!”我喃喃道。   “妹妹定是感动了北溟天神,天神眷顾于你。”温婉若水的声音响起,寰柔盈盈从外间走进,眸华若水地凝着我。   “姐姐也取笑于我?”不知为何,看到疤痕不复,我的心内会涌起的,竟是一丝欣喜,曾几何时,我也开始浅薄地在意起自己的容貌了呢?   “我是替妹妹高兴,”她在我身侧坐下,执起雕银镶嵌靛蓝宝石的梳子,替我缓缓梳起青丝千缕,水眸瞥到我手腕的白玉镯时,微微怔了一下,但旋即恢复常态:“女子的容颜,对后宫的嫔妃,犹为珍贵。帝王之宠,最初乃至最后,亦是看重于此,纵有例外,却是可求而难遇。”   “姐姐——”我一时语塞,她的眸底,我看到一抹淡淡忧意映着白玉镯的润泽芒光冉冉蕴升,沾染着棋楠香,渐次再沉淀下去,竟是深蓄的哀悯。   天寰玫瑰?莫非是他让我容颜恢复,我的猜测亦只能到此,毕竟,昏迷后的一切空白苍茫地存在于记忆里,无处触及。   “呵呵,我也是落俗了。”浅约笑弧在她唇畔勾起,“我已传了小膳,等你梳洗完,一起用吧。”   我晗首,望舒已伺候我用洗颜粉,敷于脸,随后洗净。我望着镜内,无暇容颜,簪环泽光交错地映照间,那抹明黄的身影竟愈来愈清晰。   原来,所谓的一心人早在我心底驻下,纵然他于我,如风,看似处处关心,待要分辨真虚,却是触碰不着。可,那份心意,我岂会不知呢?   而我,一再漠置逃避,直到今日,我亦为重得容颜悦君心而喜,红颜浅薄,莫过如斯,其实亦该是我心内早就有了计较吧。   用罢膳回房,倦意袭来,遂唤了温汤沐浴,褪去内衣时,却见贴身亵裤上,染了丝丝的血迹,月信未至,突兀地着了血,隐隐觉得不安,却又不知为何。   但这触目的血迹,却正是日后引出隐忍吞噬的暗潮将我逼到万劫不复之地的源头。   而此时,一直身处深闺的我,却丝毫不知道彼时的疏忽会导致日后的种种不堪。   当晚,沐浴完,复睡去,一夜安眠不提。   第二卷 缘惜 第34章 祸水红颜语成谶(上)   (安陵宸)   如是,在北溟已有一月之余,转眼间,竟已是除夕了。   北溟宫中的除夕,却不似西周那般隆重其事,仅是绰约地挂了一盏盏六方红纱绢制宫灯,灯罩的棱角上嵌着翠玉珠佩,金色的穗边和流苏便从那佩环嘴中吐出,一脉地顺了下去,随着夜风翩然而舞,愈晃的红纱上画着的山水楼阁生动起来。   寰柔奉诏去了冥宫伴驾,她平素柔雅的脸上竟似小女儿家笼了娇羞的神情,凝着她眸底丝丝的喜悦,我的心,在那刹,却忽地有莫名失落,他,此刻,该是置身宫内盛宴,觥筹间,幽黑的眼底,是否还是刻意隐忍的那份孤独、哀郁呢?   晚膳用了些许酒酿圆子,脸颊微微晕灼,素手抚着琵琶,望着月华皎净,信手弹拨,琴色之冷,仿若清泉涓缓泠滞凝冶,暗忧自生别愁间,转轴拨弦,试了两三个音,曲不成调,心已茫惶。   遂放下琵琶,屏退宣滢、望舒,提着一盏琉璃绿玉罩纱灯笼,慢慢走出皎雪宫,天池依然清冷,月色下,涟滟的波光丝毫没有澜涤,如一汪明镜般卧于环绕的山栾之间,隆冬除夕夜,却然无风,停顿的空气,让心底泛起些许窒闷。   明日,就能返回西周了,如若不是寰柔相留过完这个除夕,此刻,应该在回程的路上,为何,我的心底,如此期待着归去,却,又夹着莫名的惆怅呢。   我真的可以放下所有的心结,去直面自己内心深处蕴积的情愫吗?微凉的手指在脸颊滑过,水面的倒影,映出我的无双姿容,却,还有——   我愕然地看到背面悄无声息站着一人,转身看清那人时,却是一耄耋老人,灰青的衫袍,同色的头巾紧紧裹着他的脸,裸露在空气中的,仅是布满皱纹酱深色的脸、暗红色的糟鼻、以及一双混浊的眼睛,他身上袭来的*气息丝丝涌来,腕间白玉镯泠净的泽光闪过那对混浊的眼珠时,他突然震惊到睚眦欲裂,干枯的手指指着我,踉跄退步:   “你,你,你——”   他脸上的皱纹在那瞬间,全部纠结到了一起,犹如蛛网错盘,在冷月的斜晖下,滲着砺白的皮色,映着混浊的眼珠,更是骇人。   “妖孽!妖孽!”未待我反映,他止住不稳的身子,喝道,唾沫星子喷溅出,我往后退了几步,凝着他,正要答话,他继续咕囔着:   “老奴就知道,主上还是被你蒙了心!所以,主上永远只能是谪神!”忽地,他发出喈喈的笑声,“他们只知道,南越的姬颜媚主殃国,但,谁都不知道——”压低了语音,凑近,谲诡地看着我:“真正祸乱两国的,是你!是你!”   他伸出枯萎的手欲要抓住我的衣襟,我惊恐地避开,他落了空,眼珠阴冷地瞅定我:   “宸极方盛,彼岸龙潜,亲弑至爱,血祭孽缘!”   我执着灯笼的手沁出了汗意,古怪的话语、森冷的面容,让我竟不辨就里,怔窘地启唇:   “老人家,你认错人了吧。我并不与你相识,亦不知你所言为何意。”   “我不会认错,不会,你这张脸,哪怕穷尽四国,都找不到可与你媲美的姿容,但,那是邪气,邪气!”他的瞳孔因激动而骤然放大,声音嘶竭地道:“天下必乱!必乱啊!”   他用力将我推倒在尚未融化的积雪皑地,然后,尖利啸叫一声,往夜色深处逃离。   灯笼里的蜡烛倾倒在雪地,簇起的火苗噬了绿玉罩纱,触到冰雪,瞬地红光渐湮,仅滋起一缕轻浅的烟雾,袅扬着,刺入我的眸内,涩涩地,似涸干了水份。四周,除了莹白的雪光,重罩进黑暗,只远远的甬道边垂挂的宫灯,星星点点沁出的红韵一并缀进我在北溟最后一晚的记忆中。   祸国妖孽……亲弑至爱……他颠狂的话反复在我唇边嚼过,心,如被抽紧,搐缩间,一丝丝的挤尽残余的空气,缓缓注进的,却是莫名的酸涩,不能呼吸,一吸,那酸和涩便涌了上去,愈呛得眸里凐了雾气,被才起的风一吹,再再涣散开来,辨不得来时的路。   第二卷 缘惜 第34章 祸水红颜语成谶(下)   (安陵宸)   一柔若无骨的手递至我迷蒙的眸前,我凄婉地抬眸,是她,寰柔。   “好好地,怎么坐在雪地里,着了寒,西周国君可要说我没有照顾好妹妹了。”   “姐姐——”将手放进她暖温的手心,她轻轻牵我起来,我却再说不出一句话来,哽在喉间,倘启唇,定是化为一声喟叹于夜色的萧谧。   “妹妹,明日你即要返回西周,姐姐今晚本当与妹妹饯行,却恰逢国主召唤,在冥宫,国主亦提了此事。”   她牵着我的手,慢慢向皎雪宫走去:   “前几日的大雪,往云中的驿道因着雪崩,恐已阻道,不到三月积雪融了,是断断行不得的。”她手心的暖意渗进我的,“国主的意思,妹妹或者等到三月再回西周。”   我攥紧她的,一字一字清晰地道:   “不,明日我定要启程返回西周。”恐她误解,又道:“出来这么长时间,父亲每年冬日发作痼疾,我身为女儿,既然不能常侍左右,心里始是担忧纠心的。”   她莞尔浅笑,正色道:   “那妹妹就要取道漠北,但其间必经夜魈,这当中的艰险妹妹心里亦是明白的吧。”   西周玄巾军的叛乱,我又怎会不知,但,不知为何,我此时,却如此迫切于返回西周,一个多月的时间,沉淀了许多情愫,纵然带着离开时那抹知悉姐姐死因真相的怨恨,但,更让我清楚地知道,心底柔软深处,渐渐驻进的那抹身影,因着距离的疏远,愈加浓隽。   因为,在我心底,竟然会开始希冀着,这一切与他是无关的。   当一个信念开始动摇后,剩下的,必然是以无可复加的执着于新入的思维。   事实的真相,第一次,让我有了不再去深入剖析的释怀,或者说,我怕,背后蕴涵的真相会让我没有办法去负荷,以我如今渐生的情愫,再没有办法去接受关于他的种种负面。我只要这样,淡淡的任思念蔓升,这成了我在那个冬日开始有的唯一寄托,并一直伴着我,直到残酷猜忌的发生。   “国主会派兵送妹妹至边陲,但,进了西周国境,就再不是北溟所能护卫的了。妹妹不妨修书请西周国主派兵在两国交界处接应。但这一来一回,也费些时日,不如待得元宵后再动身吧。”   我止步:   “姐姐,多劳北溟护送,但此番西周护送我来的外使,亦有五十余人,况且我相信,玄巾之乱终会在我朝震慑下,逐渐消殆。返程之途也未见得,就偏巧碰上叛军。”顿了一顿,复缓缓前行,悠悠道:“妹妹知道姐姐不舍,忧挂着我的安危,但妹妹向姐姐保证,一定会平安抵达镐京,亲修平安信于姐姐。”   此次出宫就医,父亲定是不知,哥哥又在漠北平叛,如若请天烨派兵相护,一来,倒显得我太过矜贵,二来,定会传到父亲耳中,而,我隐隐觉得,天烨是不愿父亲知道此事的。   前面已是皎雪宫,宫墙红檐,寂廖掩映在夤夜恍蒙中。   她纤手覆上我的,眸华里是依依的离情:   “只这一别,再聚不知何期了。”   我凝着她,这一别,如能相见,恐已渺茫,语声带了咽意:   “情谊永在,即便天隔一方,却共此明月,淡渊若水,心意必相惜。”   离意绵绵间,有清愁萦怀,有暗香盈袖。   屏息凝神间,那馥香已从水袖中溢出,沁渗进穹宇的明月,沉吟相望,无语脉脉,郁郁愁愁,幽幽湮去彼时的哀绪……   第二卷 缘惜 第35章 塞上燕脂凝夜紫(上)   (安陵宸)   翌日,我踏上返程的归途,皓渺谧净的苍蓝天幕下,卓奥、拉昂两道银白的峰芒直指苍穹。在云雾霭洇,薄云袅绕的晨露微光中,白鹭飞过,悠远的缰铃响起,有马嘶催行阵阵。   无法看清的远方,一如难舍萦绕心中无法道清的别意。   有萧声呜咽隐约在山峰的深处,扬起轻尘,将清泠演绎成苍凉,娑寒扑面……   是他吗?在漫着飞雪的清晨,天池初邂的男子。   箫声随风凝噎相映,似为我送行,音传漠原,回旋缠吟,却怎诉得,此刻此思此情,皆沉于离别的孤远寂无。   再回眸,望着寰柔,水袖翩飞间,素手挥罢,却挥不去云淡风清的隽永。   放下茜纱帘的那瞬,眸底终是泛上了丝丝热气,车轳声响,轻轻叹息,呵出的白气,一直笼散了去,朦胧间,我还能辨得归去的路吗?   北溟的护军一直送到两国的边界,方才返回。   霍子渊命诸禁军均换上家丁的衣服,西周的使旗也撤了下去,只掩成大户家眷车队。   我捧着椭圆形珐琅手炉,铜镀金雕着松石绿暗纹的提梁,遍髹红漆地子,菱形开光里内绘着凤衔牡丹花纹,开光外饰着宝蓝地缠枝花卉纹,侧边则是月季绶带掐丝锦纹,细碎的冰裂纹丝丝缕缕,沁着炉内渐冷的碳热,茜纱帘晕进的黄昏霞光,一并融了彼时苍茫的心里。   突听高亢凌厉的号角声此起彼落,霍子渊在车边大喊一声:   “不好!”   萱滢揭开帘子看时,只见不远处尘土蔽天,似千军疾驰,说时迟,那时快,四下里喊声震天,和着头上缠了玄色头巾的兵士势若奔雷般冲将过来,其中夹杂着不少脱缰的马匹,疯狂窜奔于溃散的兵队内,间或有兵士推搡摔倒,那镶了铁掌的马蹄便清脆地将卧地人的肋骨,头骨踩断,溅出的血污如焰火耀放,星点冶艳,却无人顾及被践踏之人,均自顾地只往前狂奔,显是玄巾败军溃退之势。   “摆成品字形,保护娘娘!”随着霍子渊急下的命令,五十余骑已绕着马车摆成了护卫的队形。   第二卷 缘惜 第35章 塞上燕脂凝夜紫(下)   (安陵宸)   溅沙扬尘,马车四周涌起了团团黄雾,雾气渐深时,溃逃的兵士已冲击进品字阵,未辨究竟,只当我们是敌军,厮杀声愈烈,刀刃划出,锋光漩飞,潮水杀戮间,血肉横飞。   恁是禁军精卫,亦难抵一心求活路且数量如此磅礴的溃兵败将。   萱滢忙放下茜纱帘,不过须臾,若梅似虹的血色已洒满了帘上,浸过薄纱,蔓延出令人做呕的浓郁腥气。   车前突然横刺里刀光闪过,随即往一边倾斜,望舒急掀帘角,但见右侧的骖马已中刀倒毙,右侧的骖马也被砍伤一腿,匍匐向前倾去,而驾车之人头颅在一柄大刀旋舞间,已然生生削去,那喷涌出的血柱直冲出颈部齐整的切口,持刀的玄巾兵卒士面目狰狞,面上淬着淋淋的鲜血,直挑进车内,映着珐琅手炉的滚落,我失声惊呼,却湮于周遭的喊杀声里。   霍子渊急跃入车前,剑花扎出去,朵朵梅花,蕴了十分的内力,把那不及猝防的玄巾军胸口的护心镜打碎,剑花再往里钻,迤艳的血花绽出,那人胸口已刺出墨深的窟窿,挺挺往车下栽去,霍子渊大叱一声,沉力将马车的两个轮子埋进土里,笼住马缰,定住车形,一边呼道:   “萱滢,望舒,千万护得娘娘周全!”那眸光似不经意掠过向身后,望着萱滢时,透着一丝决绝的孤烈不忍。   斜刺里却有一刀直穿透车窗杀将进车,萱滢持佩剑格了,望舒已击破另一边的车窗,带着我,跃出窗去,落地几个翻滚间,衣襟拂过地上粘腻的污血,我惊骇惶恐处,忧着,今日,怕逃不过此劫,亦难再回故土了。   禁军已倒下不少,霍子渊见我滚出马车,忙从车前跳下,一边格杀,一边和另几名禁军形成小范围的保护圈,萱滢也跳出车窗,与望舒近身护着我。   战马啾啾地奔跃嘶叫,长刀的红穗映红了残阳,而溃退的玄巾军仍如怒涛狂涌,践踏着地上的尸体疯狂撤退。   我们置身在怒涛的中央,血雨腥风的博杀间,竟只余了十名不到的禁军,身上均是伤痕累累。   我水绿色的衣裙已染成了殷绯色,素脸亦泛起了不正常的潮红,有斑驳的热血溅上,鼻端敏锐的嗅觉让我突然不可抑制地想要干呕。   周遭的血路里杀出一战马,上面之人披了红色斗篷,目光阴鹭,眼光掠过我时,有一丝异常的光芒闪过,高举大刀,已居高临下劈向左面的一名禁军,那名禁军未及反抗,从头顶至下,竟兀自被他的大力分为两半,带着些许稠白的深红血浆从中间飚射迸裂,我再也无法忍住,一声尖叫从我喉里嘶哑而出。   霍子渊正待回防,马上之人已变换刀背格过萱滢的佩剑,猿臂一捞,已是将我掠至马背上,他沾着血腥的大手将我重重压在前侧的马背上,嘴里发出“嗬嗬”阴冷的笑声。   我在随之而来晕天覆地的呕吐间,眸光凄迷地看到,晚霞映照着身后的黄沙,渗透着大块大块胭脂般殷红的血迹,透过初拢的夜雾凝郁着,在苍茫的一望无垠里呈现出整片诡暗的紫色……   第二卷 缘惜 第36章 甲光向日金鳞开(上)   (安陵宸)   但听一声号角的嘹彻破空而起,高亢凌厉间,鼓声雷动,兵戈铿锵,马鸣萧萧,从后侧左右两方环攻过来,旌旗招展处,赫然是西周之纛。   挟着我的那人,愈战愈勇,生生在西周兵士的包围圈里杀出一条血路,飞溅的鲜血洒上他的斗篷,亦在我的眸前滟了片片腥蒙之色,那血色与天接壤处,是晦深嫣冶的朱紫,绾着发髻的簪子不知何时松落,青丝顺着切面袭过的寒风,飘散去,缕缕绪绪,漠过我浸染着绝茫血痕的眸子。   一道明亮光芒在西坠的残阳下折射入我的眸子,如此的灼烈,将我的眸子刺得不禁一闭,刹那间,却听坐驹忽地嘶鸣,前蹄怒扬,接着轰然倾倒,我人已被甩了出去,挟着我的人,大吼一声,刀锋凛凛地劈向一侧使绊马索之人,我滚坠黄沙地,不觉疼痛,沙土和着稠渍的血迹,粘腻地渗进我的手心,当,这些不属于我的鲜血带着残余的温度卷涌着我时,这已无关恐惧,无关惊惶,心下,浓郁地洇出的,是对战争的憎恶,以及心底那丝渐深的悲悯。   我就这样趴在黄沙地上,周遭的杀气惨烈在我的光晕之外慢慢湮去,而雾气却蕴了上来,恰此时,一声撕吼的声音在头顶如惊雷炸开,透过朦胧的视线,刚挟持我之人的尸首突兀地倒至跟前,仇恨的眼珠瞪着,不甘地龇着牙,以死前最后一种阴厉的姿态向这场未完的战役昭示他的恨怒。   唇边浮起苍白锥痛的弧度,为何一定要有战争呢?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到战争,亦是第一次,对这个词产生了这般强烈的抗拒。   “小宸!”   熟悉的声音切切地唤着我的名,仿同隔了好久,才重又听到的声音,轻轻触动我柔软寂深的心底,然后,我缓缓抬起眸子,泪,却在见到唤我之人时,终于滑落,在消散的雾气之后,我的哥哥——澈,身着耀目的“明光铠”,依然如往昔般温和地望着我,左手勒停战马,然后递手于我,我的指尖碰到他的,他已将我用力拉上了马背。   “哥哥——”哽咽声却噎住了我所有的话语,他的眸底满是对我的怜疼,那份怜爱,同姐姐的一般,筑成我童年无忧的金色。   他右手握着的纯钢枣槊在夕阳余晖下,血色浸透了杆身,顺着那剔亮的杆一直淌蜒下去,滴落黄沙,不过是为那朱紫添了一抹鲜色,转瞬便融了进去,再觅不得彼时的艳红。   第二卷 缘惜 第36章 甲光向日金鳞开(下)   (安陵宸)   我把头倚在他的肩下,如同小时候一般,喃喃道:   “哥哥,哥哥,我以为再见不到了……”   “小宸——!”他轻轻一声喟叹幽远地从胸腔内发出,枣槊挥舞间,叱咤战场,将马前窜逃的玄巾军一一击毙于槊下。   而我,把眸子阖起,却无法阻止听到凄厉杀戮声的此起彼伏,空气里弥漫的,是刺鼻、腥恶的血味,死亡的*气息笼罩在这片黄沙地上,久久驱散不开。   遍野都是断刀折戟、凝血积骨,极目望去,竟辨不得黄沙的颜色是否原来就是这朱紫。   这一役,朝廷大胜。   由于两军相持五个月时间,其间,虽玄巾巾军屡屡攻城,但哥哥以守为上,并不正面应战。   此次朝廷仅派兵两万,玄巾除驻守漠梁三万余人,闵西尚有五千人。如若硬战,显而易见,我军处劣势。   我军的供给经夜魈由朝廷调度补充,但久战,盘踞漠梁的玄巾军粮草补给却并不容乐观。本从闵西调集了三千多车粮草,却被哥哥派精兵半夜潜入敌营,一把大火点燃,玄巾军见火光烧粮,惊恐万状,供应一断,军心已然躁动,恰此时,哥哥下令,我军分两队,正面以一万人发动全线进攻,玄巾军因军心大乱,战斗力大降,应战的三万大军竟四散溃逃,此时,我军却勒兵不追,等敌兵退到还剩两万余人时,我军早已埋伏在前方的一万精兵蓦地冲出,玄巾残兵退路被截,无路可走,虽勇悍抵抗,但无奈军心已散,遂尽被砍杀,余下的皆弃刀投降。   次日,我军一鼓作气,轻取漠梁,玄巾的残败之军往闵西做最后苟延残喘之举。   这一役杀死敌兵一万七千余人,俘获四千余人,我军兵士只伤亡了六百余名。   望着哥哥沉着地指挥将士善后,并书捷报朝廷,他坚毅的侧脸已不是我当年离家时那个相府大少的矜贵神态。战场锤炼让他坚强、果断了许多,而,如今的我,相较往日,又见长了多少呢?   哥哥并不知道我在边陲出现的缘由,我亦没有多做解释,只请他不要告诉父亲,因为,当初的赐鸠我已侥幸而活,如今,再牵涉进去,仅是无谓的纷争。   半年的时间,我的心力一次次在耗尽中执着、在悲痛中淡定。时光积淀下的苦难,顺着萧瑟的过往,渐渐湮升到心底某个角落,然后掩埋。余下的,在每个深夜与凌晨交替时分,偶然梦徊念起的,或许,仅是一声悠远的叹息。   在当晚,稍作休整,霍子渊便下令连夜启程回京。   颠沛的马车上,我望见,天际一颗烁亮的星辰悬于穹苍,辉映在我看似波澜无惊的眸底,却映亮了,心底,那愈渐清晰的身影……   第二卷 缘惜 第37章 禁城春色晓苍苍(上)   (安陵宸)   九日后的黄昏时分,马车终于驶入了镐京。霍子渊下令暂时休息,疏散了所剩的十名禁军,直到约模亥时,才命萱滢和望舒,随我换坐了小辇,执着令牌从紫禁的西角门进宫。   重返沁颜阁,恍如隔世,一应布置虽还是那晚的样子,但,终已物是人非。   阁内的宫女仅剩婉绿一人,见我进来,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待确定是我时,忘了礼仪地哭着奔到我跟前,匍于我的裙畔:   “娘娘,您总算是回来了!那日早上您不见后,圣上传了口谕说是娘娘得了水痘,故遣了阁内其余的内侍宫女,并让顺公公嘱了奴婢,对谁都不能说娘娘不在宫内,不然就要了奴婢的命,奴婢好怕,除了每日见到的秦太医对外宣称请脉,奴婢一直一个人待在这,今儿个,终等到娘娘您回了!”   “婉绿,娘娘不过是暂时离宫将养身子,没来由地,在这哭喊,若被人听了去,岂不增了娘娘的困扰。”萱滢冷冷地责道。   “萱姐姐,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了!”她一叠声地叨着,声音里满是惊惶。   “起来吧,本宫如今不是回来了。夜已深,你先去歇息,这里有她们伺候本宫。”我一手扶起她,眸光却望着萱滢:   “何必吓着她呢?”   当下,进得阁内,梳洗安置不提。   离宫两月,宫内亦发生了一些变化,不过是,你方唱罢,我方登台,犹如一出出折子戏,戏外的人看着戏内,渐渐,戏人不分,均想把稍纵即逝的璀璨永久的留着,慢慢忘了,油彩背后的真实。   那晚我被赐鸠,帝太妃即持了先帝的遗诏将太后禁足于永乐宫,但,却在选秀前,随着帝太妃离宫为苍生祈福,带发修行于京郊的清莲寺,取消了这道禁令。   菱红自那晚后,同被遣了去其他宫,太后的禁令一除,额外下了道懿旨,封她为正八品采女,虽是末品宫嫔,于她,着实为莫大的恩旨。   正月里,囚于长门宫的贤妃,传出了怀有龙嗣三月有余的消息,这对本来子嗣微薄的西周后宫,无疑是浓重的一道喜讯。天烨下旨,恢复其妃位,并亲将她从冷宫接出,再掌一宫主位。   而靖瑶皇后却在正月里传出头风病复发,病势汹涌,竟是不能下地,每日只能倚在床上,天气渐暖,亦不见大好。如此,协理六宫的德妃便暂代了凤印,并贤妃一同执管后宫之事。   前几日的初春选秀,虽为天烨晋位后的第二次选秀,反而显得波澜无惊。除了一名秀女虞芊婳被册为正六品宝林,赐住贤妃的青衿宫,其余选入的二十名秀女,均只封在了采女、御女的位分,分别安排进正二品嫔妃的宫殿。   这两月间,天烨独独翻了南越和亲的宁安公主——霓美人的牌子十余次。几日前,又加封其为正三品婕妤,赐单字封号为鸯。西周后宫除皇后、贵妃曾赐于双字封号,就连如今的正一品德、贤二妃亦是未赐过单字封号。如斯,鸯婕妤宠爱殊荣颇有胜过昔日贵妃之势,于是,她便更成了,后宫诸女的明里奉承,暗里嫉恨的对象。   姑姑……她为何离宫?抛下一切的虚华尊崇,带发修行于青灯古佛,真真是为了那个表面伪假不实的因由吗?   纵是不解,但,姑姑,必是有着她的苦衷,贵雍如她,在这深宫内,所承受的,自是多我百倍。   彼时的我,当然不可能预见,接下来,前朝乃至后宫接踵而至的种种腥血交缠,安陵一族,不仅仅代表着天家最高的权势,亦成了争斗纷涌的中心。   而我,在其间渐渐失去了最初的纯涩,心思缜密间,曾经的真心却是再触摸不到了。   原来,站得愈高,清冷愈自知,那里,从来就没有退路,退一步,便万劫不复,玉碎瓦不全!   第二卷 缘惜 第37章 禁城春色晓苍苍(下)   (安陵宸)   胡荽的辛香侵倦着我的肢体,额上渗了细密的汗珠。望舒拿着绵巾替我拭了,萱滢在纱幔外禀道:   “圣上已下旨,娘娘大病得愈,即日解了隔离。”见我不说话,继续道:   “另顺公公传了圣上的口谕,皇后凤体违和,每日的定省暂免。”   “圣上今晚不来探望娘娘?”望舒突然道,我稍稍一惊,望着她,她却低眉,替我继续加了些许胡荽在温汤内。   萱滢亦一愣:   “圣上方才翻了鸯婕妤的牌,想是不会过来了。”顿了一顿,语气里加了些些对她的不满道:“主子的事,岂是做奴婢的该过问的?”   “萱滢,传膳吧。”我悠悠道,她们之间,似乎从北溟回来,就一直剑拔弩张地隐掖着什么。   萱滢方退下,婉绿从外面进来,立于纱幔后禀道。   “娘娘,内务府的常公公送来几位宫女内侍供娘娘使唤。”   “你去支了银子先赏常公公,这几名宫女内侍,等萱滢回来,由她安排吧。”望舒取了月白薄瓷万金瓶中的洗颜粉,替我敷于面部,我阖了眼,吩咐婉绿道。   “奴婢遵命。”她待要退下,忽止步,带着喜悦的声音道:“娘娘,宫女中还有吟芩姐姐呢。”   她终于回来了?!我面上浮起灿烂的笑意不禁让望舒嗔道:   “娘娘,您再笑,可别怨敷不住粉。”   我稍稍敛了笑意:   “婉绿,不必等萱滢回来,让芩调度安排这些宫女内侍吧。”   她俏声应了,才要离去,我又加了一句:   “今日的晚膳,本宫与吟芩同用。”   望舒在一旁吃吃笑了:   “舒伺候娘娘这几月,还第一次见娘娘如此笑呢。”   我睨着她,亦笑:   “合该,本宫整天都板着脸,亦不见唬得住你这丫头。”   “您别再笑舒了,不然,可真真敷不住了。”   面上的笑虽敛去,心底却一蔓蔓地,绽出看似绚灿的悦喜,柔缓的漾过我彼时苍涩的心扉,幻为比窗外桃红更嫣丽的笑靥,而这抹笑靥背后,洇隐着,却是对太后亘深的恨意,不是因为彼时的赐鸠,却是因为,姐姐的死因必与她脱不得干系。   这两月,经历生死后,我依然无法说服自己去相信,姐姐会与“背叛”有任何关联。   所以,这该是太后又一次的不容。如斯,我怎能忘记恨怨,只余着对那身影的眷恋思意回宫。   重返紫禁,回到沁颜阁,我心里清楚地知道,无论我是否真的心动于他,但于他母后的恨却一丝一毫都不会减少。   心里湮着缕痛,我的素指嵌入手心,于水下,不为人知处纂紧,却纂不回往日的纯涩无忧。   原来,我也可以在莞尔一笑背后,蕴累着无以复加的恨意……   第二卷 缘惜 第38章 自来积毁骨能销(上)   (萱滢)   回宫第二日晚上,佾痕遣了小宫女传我至昭阳宫。晚膳时分,主上明明是翻了鸯婕妤的牌子,竟又匆匆传诏于我,怕是有要事吩咐,遂伺候宸昭仪歇下后,自往昭阳宫而去。   顺公公早在殿门等着我,他是主上新任命的近身公公,亦暂代了内侍总管的职。   先前的李公公因着年纪渐大,主上特恩准其出宫养老。   可这辈子,我却宁愿永不出宫,听从主上的差遣,应该就是我毕生最大的幸福。   我仅是一名孤女,若得出宫,却也无家可归,没有亲人会在这世上的某一处守侯着我,可,在宫里,毕竟,我还能去守侯着主上,在他下一个转眸需要我的时候,我总在适当的位置等候他的差遣。而这些于我,就是关于幸福的所有诠释。   “姑娘来了,万岁爷在偏殿等着姑娘呢。”顺公公拂尘一指,亲迎了往偏殿而去。   推开偏殿虚掩的朱漆鎏金大门,我独自一人拾裙入内,顺公公则将门重新掩上。   几案上摆着龙首花卉纹玉香炉,左右两端雕了栩栩的龙面,纹须镂空处附着一层薄薄的朱砂红,一缕缕,蔓蔓蜿蜒至炉盖的祥云,氤化为澄潭的水沁。炉身碾琢阳纹缠枝牡丹花卉,当中雕空,置一燃着的椭状赭色蜡烛,底部和圈足都以排列整齐紧密的外壁凸弧、内壁凹弧的菊瓣纹为饰,鼎足伫立在紫檀木的案上。   炉顶的玉盘中未薰御用的龙诞香,袅袅湮出的味略苦,细闻才辨得淡约芬香,原是苏合香。   主上正立于案前,我跪拜行礼,眸光停于他明黄暗花四枚经面斜纹绸面的袍裾,滚以同色缎缘浅宝蓝云纹缎织金龙袖下,负手紧握。   “奴婢向主上请安,主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昭仪——”他微顿了一下,我看到他的手指似乎微颤了一下,“可好?”   “回主上,宸昭仪所中之毒得血莲为引,已痊愈无碍了。”   “嗯。”他的语调不辨喜忧,却亦不再多说一字,似静待我禀述其他发生的事。   “主上,奴婢有一事,不知当禀不当禀。”我忆起那日清晨的所见,迟疑是否该说出口。   “你入滴血盟这么久,还要朕教你轻重巨细?”   “奴婢惶恐!”我听出他语气了一丝的不悦,鼓足勇气,缓缓而道:“有一日清晨,昭仪独自往天池赏景,奴婢因担忧娘娘身子虚弱,故一路远远跟着,却看到——”   “说。”我的迟疑让他微微不耐起来。   “娘娘起舞,北溟国主以箫相和,二人甚是欢悦。”我不知道,怎会用了“欢悦”这个词,话一出口,心下愕然惊异,纵漾起些许悔顿,但却瞬间即逝。难道,我的心已经——   第二卷 缘惜 第38章 自来积毁骨能销(下)   (萱滢)   此时,却并非是扪心自问的时刻,我连珠地一气禀道:   “一边的松林里,却有人施了暗器,北溟国主护着娘娘从台阶滚下,自己却受了伤,但使暗器之人亦被北溟国主所伤。奴婢看到娘娘为他包了伤口,然后扶着国主往一山洞走了去。”   我看到主上的手蓦地握紧,指尖嵌进掌心,指节处苍白顿现,那是一种没有血色惨淡的白皙。随着他泠泠开口,方才缓缓松开:   “然后呢?”   “奴婢并未看到是谁发的暗器,亦不知目标是北溟国主还是娘娘,正如,奴婢也不知娘娘在山洞内究竟与北溟国主发生了何事。因为自从他们进得洞去,望舒就突然出现在洞口,大概过了一柱香的时间,奴婢看到北溟国主抱着娘娘出来,再把娘娘交给了望舒扶至宫中。回宫后,奴婢伺候娘娘时,看到娘娘手腕多了一白玉镯子,亦不象是普通饰物,奴婢枉揣了。”   我一气说完,所用的措辞,竟再再地都指向了昭仪不忠,我为什么会如此,难道,在看到昭仪容颜恢复,犹胜往昔,惊为天人的那一刻起,我心里的嫉妒就攫住了所有的情感吗?   我是怕主上再次伤心所不忍,抑或,我对主上的情愫开始无法做到心如止水吗?   “朕知道了。”一瞬间,他声音恢复如常,不带丝毫情感地道:“你退下吧。”   “主上,那望舒?”我迟疑地多言了一句。   “朕命你退下!”厉责地声音从我头顶传来,主上的心,果然因昭仪有了波澜,而我的心,却忽然一凉,初春的夜风和着那抹凉意,让心境不再健康起来。   一声清脆响彻瓷器摔破的声音,在我起身,即将退下时,从一侧的内殿响起,尖利的碎裂突兀得撕开静谧的夜色,然后我听到顺公公在殿门外禀道:   “万岁爷,鸯婕妤请您过去!”   “由着她去,替朕告诉她,如若她要后宫诸人皆知,就继续这么闹。”   主上的言语冰冷若北溟极寒的冰川,我低垂的眸光看到他转身,见我还站着,道:   “好生伺候昭仪。”纵然仅是淡然的语气,但我还是听到了其间夹杂的一丝错综微妙的情愫。   “奴婢遵旨。”我复又施了一礼,恭然退下。   顺公公尚在门外,见我出来,面上拂过一缕晦暗:   “姑娘走好。”   我晗首回礼,翩然往宫外走去,内殿却传来一声女子无法压抑住的抽泣声,映着幕空那笼斜月惨淡昏黄,徒添了几许凉意,我拢了下衣,却发现,不知何时,背里已经浸湿。原来,我是害怕失去,对,害怕失去,失去我赖以维系的情感,因为昭仪在主上的心里,终是不一样的,哪怕我再卑微地去乞得主上一点的关注,亦是在她的光环之下。所以,我只能鄙违地让主上的心不再那么完整的去接纳容忍。   只有这样,我才能让主上发现我的价值吧,才能继续得到主上那一丝一毫轻浅的注视。   我所要的仅这么多,如斯,就已甘之如饴……   第二卷 缘惜 第39章 旧欢陈迹情缱绻(上)   (安陵宸)   这一晚早早睡下,睡得并不安稳,被噩梦惊醒,拥被坐起,对那个梦,却再记不起来。   “水。”低低唤了一声,干涩的嗓子更衬得额际的虚汗涔涔。   雪色轻薄的纱幔轻轻掀起,莹润素雅的米黄青釉茶盏递至我手畔,茶壁饰着仰莲瓣纹,瓣瓣的舒展开去,是绽不尽的旖旎妩净,茶汤色泽褐紫,映着杯盏,若墨凝蕴,须臾,星点的澈紫却漾出,渐渐,湮了一片滟光。浅抿,醇厚可感,甘味若隐若现。自舌尖辗转渐没于喉,清香甜沁愈浓,萦绕不绝,心绪却随之淀静下来,不似方才的惶乱。   是紫尖普洱?我曾听酷爱品茶的哥哥偶尔谈起,此茶安神宁心,因其所产稀少,又生于极高的凌寒之地,故但凡有番邦进贡,仅供皇上,太后御用。   抬眸,略带疑惑望向递茶宫女,竟是吟芩。   “芩,怎么是你值夜?本宫不是早吩咐过,你不必值吗?”   她淡淡一笑,将茶盏接过,置于一边,又扶了我睡下,替我掖好被角:   “娘娘,今日本是萱滢当差,但她被传了去昭阳宫,至今还未回,望舒身子不适,奴婢怕别的宫女值夜未免生疏,才代值一晚而已。”   “这茶——”唇齿间的芬芳依在,我望着她,她的眼底漫过一丝深蓄的哀意:   “是帝太妃出宫前留给娘娘的紫尖普洱,嘱了奴婢,若娘娘心神欠安,用此茶,定会淡然处之。这还是先帝当年赐于帝太妃的,帝太妃一直舍不得喝,只喝过一回,便命人把它封存了起来,这一封,竟也有十几年了。帝太妃说了,没什么东西留与娘娘做个念想,唯有这茶,却不似其他的,娘娘品茗间若悟得什么,她不在宫内,亦是放心的。”   “姑姑……”我缓慢地第一次在宫内吐出这两字,眸里不可抑制地泛上丝丝雾气,“清莲寺修行,真是姑姑的选择吗?”   “帝太妃心忧苍生百姓,才会做此抉择,绝非因他事所扰。”她垂目,我看不到她眼内此时的感情,但,她微微颤抖的手却泄露了一切。   “帝太妃临行前,嘱奴婢好好伺候娘娘,帝太妃宫里唯一不放心的,亦只有娘娘一人。”   第二卷 缘惜 第39章 旧欢陈迹情缱绻(下)   (安陵宸)   我若有所思地凝着她:   “芩,姑姑当年难道不记挂姐姐?”   “先贵妃与娘娘一样,都是帝太妃最记挂的人,可惜,先贵妃去得太早,人生之痛,概莫白发送黑发,所以,帝太妃今日对娘娘的苦心,娘娘更该能体味到。”   “我不知道姑姑身上究竟蕴涵着怎样的过往,那必是前朝后宫中最为绮丽的华章,但,能成为姑姑那样的女子,不论是幸抑或不幸,均已是后宫唯美的记忆,所以,留给我们的,更多的是瞻慕,但姐姐呢,在她身上,又发生什么?纵然仅是匆匆三载光阴,我始终不相信,是单纯的“宠极福薄”四字可以概述的。”   我的手从锦被里伸出,覆上她的:   “我真的想知道姐姐昔日的事。”没有自称“本宫”,而是以一种淡淡的语气似不经意地道。只有我知道这淡淡的背后,是蕴着怎样的哀,怎样的愁。   吟芩低垂的眼睛抬起,似是陷入了记忆中,半晌,她的目光投向帐幔上垂挂的五色丝线缠成的香囊,水蓝的绸缎面子,最上处是缀满芙蓉的枝桠垂至水面,下连鸳鸯在清波中嬉游,边缘衬着水纹,水纹逐波蔓延开去,连着七彩百结珠宝流苏,如是地望着,似是触动了什么,她转眸,深深望着我,然后循循地,将那段过往慢慢地叙述出来:   “先贵妃在靖熙四年的选秀时,脱颖而出,奴婢当时还在伺候太后,但亦从未见得圣上这般宠爱一个女子,哪怕先帝,对帝太妃之宠,不过如此。可,还是有些不同,那就是圣上与先贵妃之间似乎更象民间的夫妻一样,没有掺得丝毫的帝妃束缚桎爱,真真是琴瑟调和,宠极爱还深。”她眸底有晶亮的光彩闪现,该是陶醉在往昔那段令旁人艳羡,宫妃妒深的情缘上。   我斜支着颐聆听,心底,竟迤出缕缕的惆然,随着眸光低徊,幻了一声轻轻叹息,亦凐无痕。   他于姐姐这般情意,为何我听罢不再是彼时欣喜,曾几何时,在叹息的背后,我品到的,仅是酸涩,而不单单是那抹惆然。   “但先贵妃因病薨逝以后,圣上自此似换了一个人,温情柔意都消失不见,留下的,只有冷凛若冰。”   我覆着她的手用了些许力,静静道:   “芩,难道姐姐真是因病薨逝这么简单?我想听的,是从你口中叙述的真实。”   太后的话依然清晰地映现在心里,不论这后宫有多少是虚伪的残酷,但那句话,必是真的。姐姐的死是因为她口中的“背叛”,这“背叛”二字后面的深处又隐着多少不为人知波谲云诡的阴谋呢,这些未必是吟芩所能清楚知悉的,但表象的浅层亦是她该有所耳闻的,毕竟,彼时,她是永乐宫的宫女。   第二卷 缘惜 第40章 素年锦时堪凭吊(上)   (安陵宸)   窗外,一弯皎月渐渐笼了灰霾,只余了边际,间或有惨淡清冷的光芒晖莹,勾勒出那抹无奈的残缺,更映出一室的谧泠。   吟芩的眸光对上我的,纠挣许久,方重重叹了口气,缓缓启唇:   “先贵妃入宫后与殿阁学士之子安陵涵藕断丝连,间或有书信往来,被近身宫女鸾朱发现,证物确凿地禀了皇后,恰那日圣上亦在凤仪宫,先贵妃亦被传至而来,但先贵妃庇护安陵涵的言辞却让圣上盛怒,所以圣上独自启驾去了避暑别宫,太后遂命先贵妃于英华殿思过,但先贵妃拒不认罪,如此,两个月后——”   她顿了一顿,眼里隐约的雾气漫着,唇际微微地擞了一下。   “姐姐到底是怎么去的?”我眸里浸满了悲恸,但却没有泪,哭不出来,洇生出的的恨意及哀怨,让我发现,无所顾及的流泪其实也是件很困难的事。   安陵涵,为我叔父之子,纵是自幼他与姐姐青梅竹马,但断断不至于姐姐进了宫,还放不下,他不是如此糊涂之人,姐姐,亦不会如此不顾妇德。这背后,隐着些什么,定为不可于见光的阴晦,抑或有人嫁祸也未可知。   “在圣上回宫之前,太后赐了先贵妃鸠酒,那时,太妃正在清莲寺理佛,和圣上一前一后匆匆返宫,见到的,只是先贵妃的遗体,因涉及皇室体面,故对外发的旨仅说,因病而薨。”她费力说完,反手握住我的:   “娘娘,奴婢本不该告诉你这些,如今说了,也是要娘娘摒却心疑,重为自己着想,切不可为此去恨太后,去恨圣上,那样,娘娘的处境堪虞,亦枉费了帝太妃为娘娘的周全所尽的心力。”   我阖上眸子,慢慢倚靠在梨花木的床栏上,坚硬的质感让我的心可以不在柔软的触动下渐渐迷失、妥弱:   “芩,你知道,我做不到若无其事,我不相信姐姐会如此不顾妇德。鸾朱现在又在何处?”   “奴婢知道,娘娘进宫的那晚,就要寻了短见,倘若不是摄政王所救,恐怕娘娘早不是如今的娘娘,但奴婢还是要劝,娘娘出生名门,在宫里的兴衰,不仅是自身,亦是牵连着家族,一荣则俱荣,一损则俱损!至于鸾朱,现在已是太后娘娘近身宫女,娘娘,这一件事如今已是尘埃落定,太后即能处死先贵妃,自然不会容任何人再去翻出来说,安陵涵无碍,已是万幸。”   原来,那晚,她是睹得我寻死的。她不问,是早看穿了一切吧,知道我必然无法舍下,不为家族荣衰,还要为妹妹着想。表哥纵然无恙,仅是为了不将此事声张至前朝,不然皇室颜面,相府威望又何存呢?只白白送了姐姐的卿卿姓命,临了,却浮沁那人心上幻做一滴朱砂痣,是再也抹不去的痛楚濯心罢了。   “娘娘如今位居昭仪,九嫔之首,在如今的宫内仅次皇后,二妃之下,但娘娘若还是视圣恩于无思,他朝无子嗣相傍,实难得完满。”她紧紧握住我渐渐冰冷的手,继续道:“娘娘从北溟而回,圣上虽未召见,但从今晚,他传了萱滢去,岂知心里没有娘娘呢?”   第二卷 缘惜 第40章 素年锦时堪凭吊(下)   (安陵宸)   我素手微微一震,欲待说什么,嗫嚅着,却始是说不出话来。   “半月后,是三月初三,宫里定行流觞雅兴。娘娘切莫再辜负了芳华,错拒了圣恩!您只有做到如帝太妃那般,相府方可永兴无衰。”她望进我眸底深处,一字字,清晰道:“这是帝太妃嘱了奴婢,千万要与娘娘说的。娘娘在宫里,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安陵一族的将来!如若娘娘放弃,那帝太妃多年的苦心就均为白费,安陵氏上三代进宫为妃的先人心血亦都是虚无了。”   我回避她赤诚的目光,依然不语。那姐姐的清白,难道就这么湮埋下去吗?   不管是因为他,抑或为了家族,为了相府,我会去争那一份摇摇欲坠的圣恩,可,经历生死一线后的我,依然未曾忘记,当时不再寻死的初衷是什么。   那不仅仅是为了家族,而是,为了我含冤莫名逝去的姐姐。   所以,她的清白,我定是不能视若无睹的任由抹黑,纵然,为此,可能赔上我仅存的一切,我亦是不会放弃!   “夜深了,您早些安置吧。”   她见我不再说话,却将眸光避开她,心下自然明白,遂起身,才要放下银钩挽起的纱幔,却听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有人轻轻推开殿门,绕过百花素锦屏风,却是萱滢,她见是吟芩值夜,略略怔了一下,复看到我未曾睡下,道:   “娘娘,奴婢适才奉旨去了昭阳宫,圣上问及娘娘的身子,甚是关心娘娘。”   我点了下头,然后,转向吟芩,淡淡道:   “你下去睡吧,萱滢回来,由她值夜即可。”   吟芩方退下,萱滢替我重放下帐子,我躺于锦铺之上,却再是睡不深沉,他的心里,怕再难伫进任何人,姐姐的“背叛”与他,是爱极必生的伤,姑且不说其他,姐姐的清名,却是白白被这宫廷的倾轧所玷污,而我,又能否再还其清白,亦会这段挚爱去划一笔圆满呢?   思虑间,心底更深的声音却是在自问,难道,我真能做到心如止水,仅为了家族的荣盛,姐姐的清白去邀那圣恩,而不是,真的,心动生爱吗?   如缎青丝后别着的白珠单簪刺地我颈部觉得稍许疼痛,我却并不把它拿下,些许的痛感,或许能让我更为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毕竟,在紫禁内,任何一个错漏,疏失,都可能导致万劫不复。   哪怕心里还有爱,亦随着流年的逝去,而渐渐变得不那么纯粹起来,所以,在进入紫禁的那天,所有的人,便开始苍老了吧……   *******************************************************************************   感谢各位大大看到这一章,前面两卷的铺垫终于完了。第三卷正式切入主题,雪儿保证,情节一定精彩。   第三卷 缘缚 第41章 血雨腥风前朝现(上)   亲修了平安信遣急足送往北溟寰柔处,自此别后,再见不知何年,而在西周的后宫,我却不得不去谋划那所谓的圣恩。西周后宫不同于北溟宫闱,我亦无法象寰柔那样以最纯净真挚的心去等待君王的转眸凝注。   因为,接下来前朝殃及后宫的风云突变,让我开始措手不及,渐渐违了初衷的青涩,开始沦为家族争权夺势的砝码。这使得,我和他的感情,从一开始就夹杂了太多的旁骛,待到明了其后的深沉累淀时,已回不了身,将错就错的孽缘,终于,在这年的春天,以绝对的姿势成为我十五岁那年起始,逐渐渲染于此后十六年中凛忍无奈的悲怆。   倘若之前在听到吟芩话语时,我还有些许的犹豫、丝毫的迟疑,那么,前朝如今突发的事情,却让我不得不正视她所说的,安陵一脉在此时的西周,已是岌岌可危——   靖宣四年二月末,御史大夫柳渊弹劾翰林学士安陵青翎代帝年前因金城、陇西地震,介根、琅邪飓风所拟的“罪己诏”托文字晦了帝君名讳,其意在詈主。   “……皆因朕功不德,政治未协,大小臣工弗能恪共职业,以致天火怒降,灾华示儆。……”拟诏内火华分离,隐射将君主乃至国土分为两段,居心叵测,昭然若揭。   天烨竟纳了柳渊的谏言,照大不敬律斩立决,因安陵青翎为丞相安陵青翦之弟,故额外开恩,只判了青翎府中凡男子十六岁以上者立斩,十五岁以下男子,发给朝中功臣家作奴仆,女子则充做官婢。   此旨一颁,朝野哗然。   父亲并没有上奏,冷若旁观。倒有平素与青翎叔父相交甚好的几名官吏上奏请皇上明察,皆被革职查办。   如是,朝中诸官见圣意已决,自然再无人上书。   我已无暇去顾父亲的疏冷,反复吟念着三堂兄的名字,忆起那晚,吟芩所说,在初春的午后,生生的汗湿了衣襟。   天烨果真没有放过他,在姐姐薨后半年,叔父一家付出了血的代价。   纵是知道“后宫不得干预朝政”,我扔执念去昭阳宫面圣求情,却被吟芩阻了,让我不为自己,亦要为相府百余口着想,此去,不过是枉把相府推上了不辩之地,于叔父一家未必能得转圜。怔痛跌坐椅上,心内犹如压了千斤石头般,虽痛,但亦敌不上无力溃退的窒息。   叔母早逝,叔父仅一个女儿,名唤忆晴,堂妹从小就有哮症,如今充作官婢,她的身子又怎禁得起,遂唤了吟芩去探听消息,到底忆晴被发往何处,也好早做打算,毕竟这是叔父一家仅剩的血脉,既然没有办法去阻止叔父的刑罚,身处宫中,我所能做的,仅是尽我所能,去护得他一息的子女,如此而已。   第三卷 缘缚 第41章 血雨腥风前朝现(下)   二月的最后一天,青翎叔父及我年过15岁的两位堂兄即被押往刑场行了刑。但,三堂兄安陵涵却并不在府内,朝廷另下了一旨通缉令,一旦追捕归案,就地问斩,   彼时的我,纵是清浅,亦发现,这其实是道预警,昭示着西周第一家族,安陵氏的荣辉已从顶绚处渐渐敛去光华。   当正午的炽阳射进沁颜阁内殿时,我手心却洇出冰冷的细汗,和着眸内的泪水,无声凝咽于独自一人的内殿。早起时,传下太后颁的一道懿旨,特恩准丞相进宫探望我康复痊愈的身子。   父亲,今日再见,我又该怎样去面对您?半年的时间,虽然不算长,但再再让我看到,自己的父亲,是怎样的让女儿无言以对。   您的明哲保身,您的嗜权好势,让我的心境寒冷如冰。我至亲的人,却亲自教我领会了人世的无情淡漠。为了所谓的西周权贵相位,到底要牺牲多少人,泯灭多少人,才能维系?   代姐姐进宫,纵然有怨,可,我认了,但,当我发现,所有的事情背后,都隐藏着另外暗谲的真相时,哪怕我心里蕴着些许少女的情怀,亦是负上不纯粹的含义时,我开始明白,挚诚的感情,对于我来说,是如何的奢侈。   “娘娘,丞相奉了懿旨,入宫探望娘娘,现已在阁外侯着。”萱滢轻轻进内禀道。   丝帕拭去眼角的残泪,我轻轻吁出一口气,道:   “传。”   我在梨花木椅上坐了,云母屏风分隔其间,屏心描绘四季美人图,袅娜身姿倚立,或喜或颦或嗔或悦地显现在四格屏栏内,虚浮地,没有任何生气,后宫中的女子,到最后,都会如此吧。别人看得到你的美,而你能看到的,仅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蹉跎后的止水似心。   “臣安陵青翦参见昭仪娘娘。”我的父亲,当朝的权相,在屏风的那端对我行礼叩拜,而他的女儿,端坐着接受他的礼拜,恍如一尊没有表情的雕像。   未让萱滢奉茶,亦未让父亲坐下,我只淡淡地道:   “父亲,请起。”语调平静,不辨喜忧,转对萱滢:“你且出去,没有本宫的召唤,不得进殿。”   她喏喏应声退下,关上殿门。   我凝着屏风后父亲隐约的身影,却看不清他鬓边是否又添了几许白发,半年来积蓄着的关切慰问临到启唇,却被睿嫦、叔父的死哽在喉,再出不得声。   此时此景,父女重见,无喜仅余悲。这是谁的莫奈何,又是谁在冥冥中安排?   第三卷 缘缚 第42章 情到不堪无意绪(上)   “娘娘身子可大安了?”父亲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却带了不同于往日的恭谨,正襟站在屏风那端的他,神情未辨,语气却平和得似乎叔父的事未曾发生。   那是经过多少年的锤炼才能达到的境界呢?我不知道,只知道,再启唇时,我带了些许的颤音:   “本宫已然痊愈,父亲挂心了。”   “臣恭贺娘娘*康和!”他复又行礼,而我却按捺不住情绪,泠泠道:   “恭贺?父亲,今时今日,怎当得恭贺二字?”   “臣以为,前朝之事,并非娘娘所该牵念的。娘娘如今位居昭仪,心下牵念的,仅应是陛下一人。”   “父亲果然大义。”   未待他应话,我又道:   “所以,只要君心大悦,父亲相位稳居,其他又有什么重要呢?”   “请娘娘慎言!忤逆之臣,岂能因族姓而姑息?”   “父亲!女儿只想知道,在您心里,什么才是值得一言的?抑或,什么都可以放在家族誉尊的位置之后,只要安陵氏权倾西周,没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我第一次在父亲面前咄咄地道,说到最后一句,已带了哽音。“是吗?”   “娘娘!臣的苦心难道在娘娘眼里就是如此不堪吗?!”   我执起丝帕捂唇,不让泣声明显溢出,但,泪珠却终是溅落,该是这半年的压抑吧,所有的痛与苦,一起在这个初春的午后,齐齐漫了上来,再抑不住,也不想抑住,不论如何,屏风那侧冷漠无情的,毕竟是我的至亲父亲啊。   “请恕臣僭越,娘娘可知,当初臣为何替娘娘取名里放这个“宸”吗?”   我不语,眸前湮的雾气让我只看到屏风上的姹紫嫣红化为一片斑斓的靡靡。   “宸极方盛,紫微宫耀。”父亲缓缓叙述着,语声里竟掩不住一丝激昂,“娘娘出生的那晚,星陨雨落,北极星相大变,府内忽来一相士,只对李管家说了这八字,并道娘娘之命贵不可言,如以宸为名,必为贵胄凤仪。相士之言固不可信,星相异变却实属不平常,臣虽知“宸”字乃帝君所指,但,非此字,亦不足予娘娘为名。”   第三卷 缘缚 第42章 情到不堪无意绪(下)   原来如此,可父亲,你又可否知道,自从女儿入宫,天烨何曾一日唤过女儿之名,均是以位份相称,女儿虽未曾对人提及,但亦知道,他心里必对这字是厌烦、鄙夷的。入宫至今,这是一抹不可言说之悲。无人所知,亦无人能懂,仅可将它埋于心底,断断不去触及方罢。   又忆起北溟最后那晚,形似疯颠的老人口中所说“宸极方盛,彼岸龙潜,亲弑至爱,血祭孽缘!”这十六字与父亲所说的八字甚为接近,但意思却截然不同。   “难道父亲真的以为女儿可以为那人中之凤?姐姐都未能岂及之事,女儿又焉能为之?”艰难的启唇,语意苍涩,一如心底的隐痛。   “先贵妃入宫是莫大的福祉,不能伴驾长远唯叹缘薄。娘娘与先贵妃本相似处甚少,又何来比较呢?   “此刻,只有您和女儿俩人,何必说这些冠冕之词?女儿旦问父亲一句,父亲希望女儿如何做才算对得起“宸”字呢?”   “圣恩永固,龙嗣庇佑,家族始宁!”父亲一字一字,清晰明了地吐出这几字,似舒了掖压许久的话,而这句话,却在刹那将我的心抽紧到无法呼吸。   凄婉而笑,进宫那日,就该知道,一切都不会纯粹,背后所担负的,必是不容于青涩的谋算:   “父亲身居相位,显赫权握,难道离了后宫相倚,这一切就是虚无吗?”   “娘娘,”他深深叹了口气:“先贵妃的双生帝姬本是陛下钟爱,却无端在年前扣上妖孽之名而诛其一,若非帝姬为皇子又会如何?罪己诏本是年前就发布于民,却于今日方被掀复,其意又何在?诸此种种,娘娘难道真的认为安陵一族仍是当年的固若金汤吗?”   我心里怎会不明白,撇开后宫发生的帝姬之事或因太后嫉恨相关,男女天定不提,前朝年前已颁的诏书,如若不妥,本该颁前就指出,待到年后,世人皆知,再将其重提,无非是让叔父之罪定成事实,慧睿如天烨,虽是少年天子,又岂会看不出其中端倪,做此处置,无非是对父亲最大的警醒,   我彼时的寒心,仅是对父亲的漠然置之,明哲保身的思忖下,骨肉亲情已薄如纸。   “娘娘,安陵氏三代位极人臣,迄今赫赫已有百年,难保不引人非议,倘基业毁于臣手,臣即便引疚一死,地下仍愧对列祖列宗,且不论,族中老弱妇孺尚有百人,臣怎能不与他们考虑?纵然臣自知为官以来为陛下兢兢业业、鞠躬尽瘁,但,前朝之事又岂是一个忠字就能涵盖的?稍有不慎,则倾族覆灭!如陛下尚念一丝情份,或许还能有所转圜,若不然……”   我将身子向后靠去,椅背的雕花格木纵是冰冷咯硬,但却让我有了一丝的支撑。   生为安陵一脉的女子,必要为了家族,放弃执念,掺杂不纯去承圣恩,这是三代以来的命,从百年前就定下的命。所谓的“宸极方盛”亦不过是托词。   但雷霆雨露,亦怕是须臾浅辄,仿若昙花,绽至嫣,湮至残,不过,刹那芳华。   缓缓阖上双眸,透着倦意轻轻道:   “父亲,以女儿一己绵力,如能保我安陵一族的安合宁逸,女儿知道该如何去做。”   语音未落,素手执着的丝帕翩然飘零,湘江旧迹已模糊,随着屏风外点滴的光华,一并坠于沥青的砖石,死寂安然。   三月初三,流觞,我终是踏上了后宫女子争宠的那条路,争的是那份摇摇欲坠,并不长久的君恩,为的,却是行将枯悯,一族安宁的嘱托。   隐去所有的哀与恨,即便曾经有些许的心动,亦因着不再纯粹,而渐渐失去了原来的初衷……   第三卷 缘缚 第43章 曲水流觞妾意哀(上)   三月初三,西周后宫嫔妃齐聚御花园西侧退思苑内的聆音涧临水祓禊。   辰时,我凝着铜镜,悉心理妆。摒去昭仪之位可用的金钗翠环,仅将青丝悉数披下,将最上面的一层发丝单独收拢于顶,向上盘卷成三个环,一环于正前方,两环相套于后,髻前以珍珠簪固定,零星的圆润隐于其间,孔雀金翎缠绕环髻,映着眉心翠色金缕翎钿,更衬出远山黛眉如烟妩幻。   未用蕊粉,许是望舒调配的洗颜粉之功效,肤色竟依然剔透白匀,颊畔少了些红润,却愈显出伶弱风姿。   素手从妆奁上的白玉碾龙盒里用细银簪子挑了一点胭脂,用早起宫女从桃花瓣上收下的露水化开,妆于樱唇上下各两点,再浅抿蕴开,恰是素脸若雪,绛唇红嫣。   望舒手中紫檀盘内,静静置着一袭素白的纱罗裙,是昨日父亲特意带进宫的,只为今日的流觞家宴。   裙轻薄如冰绡,白中略蕴着水绿,透而不剔,典雅藏娇,隐隐露出里面绯色洒金的内衬。腰际的飘带处坠着墨绿的玉环绶,那绿色的盎然丝丝缕缕湮上了宽大的长袖,长袖及地,过往的悲伤、痛委、无奈、哀绝就随着这缕嫣然的沁入有了另一种诠释。   将水袖轻舞扬开,再缓缓地将它一叠一叠地收起,那些悲伤、痛委、无奈也都在收放之间娓娓重现,眸里微噙了雾气,手一紧,便将这残留的雾气均纳入长袖中。   巳时,我手持象牙扇遮面,望舒萱滢随侍,从退思苑南苑门步入聆音涧。   退思苑,以聆音涧为中心,由假山后园西墙根引入涧端,化为上下三叠,无声的泉水演绎为有声的涧流,水声淙淙,如梵音悦耳,下坡亦缓,入口亦狭,陡生“涧”意,一路行进,地势渐高,水流则宽窄不一,深浅交替,蜿蜒曲折两岸边,已置了竹片的席子,按品级分别铺了对应的席数。   涧溪中央最窄处,建了一座白玉雕莲台,台侧各有四柱,雕着金镶玉六凤首,涓水从凤嘴内倾缓流出,若水瀑潈潺,逐次沿阶泄下,跳珠倒溅。那莲花的中心,又生出一朵宽不过两尺品霞瑞莲来,如云拂霞绽于最高处。   今日临水宴饮,除了后宫七品以上的嫔妃,同邀了几位王爷随坐,父亲亦得了旨,早早已侯于水流下侧的临近东苑门亲王重臣区,旁边似是摄政王和五王,另有三名重臣相伴。   “宸昭仪到!”早有内侍尖声通传。   第三卷 缘缚 第43章 曲水流觞妾意哀(下)   一边的宫女迎我往相应品级处坐下。   “神仙姐姐!”斜刺里一声叫,天灏撒了欢地冲我跑来,一把抱住我,笑嚷:“姐姐可是好些日子不见了,也不来看天灏。今儿个,我猜姐姐一定来,果然是呢!”   他比半年又长了个子,不似初见时那般模样,整齐地留着齐眉额发,梳起的几个小辫下系着珍珠红缨络翠八宝坠角,眉目间依稀还是有些天烨的样子,但少了些英气,多了几许顽劣。   我浅笑盈盈:“这些日子不见,天灏可是真见长了不少,可这性子,却还是昔日样子。”   他也不恼,只咧了嘴笑:   “天灏今年都有九岁了,神仙姐姐可莫欺天灏还小呢。”   “我哪里欺你小了,”我将他的辫子细细理好,垂了两络在胸前,“只是天灏大了,亦该要懂事,这样的场合,唯独天灏一乍一呼,被你皇兄看到,亦不见是好的。”   “那也是见了姐姐才如此……”他嘟囔着,早有一旁的宫女将他迎回席位处,他虽是不愿,但也知礼规,一路不舍地频回着头往下游坐去。   嫔妃均已到得差不多了,太后称病未来,婧瑶皇后亦抱恙未来,德妃端坐于主位左侧,面容祥和,淡然安宁。   如果西周后宫还有幸福的女子,她,便是其中之一吧。有皇子绕膝,不见宠盛,亦不见疏,岁月静好,安然度日。可,她的父亲,却正是此次弹劾我叔父的御史大夫柳渊。   “臣妾向德妃姐姐请安。”她望向我时,我得体行礼,摒去杂思,语声恭谨。   她灿烂一笑:“妹妹不必多礼,身子才好,姐姐却尚未得闲去探望妹妹,妹妹莫要见怪才是。”   “姐姐代执后宫,自是辛劳,臣妾之病已然痊愈,姐姐不必挂怀。”   我的声音依然平缓若水,丝毫没有任何的情绪,一如,初春,那微拂过水面的清风,只漾了一弯水弧,瞬息,便归于镜止,待得再起风时,毕竟,那已不是之前的那道风了。   象牙丝细细编成的扇面拨镂着天碧蓝翅膀的凤蝶,碧蓝湛清的蝶翼,用略深的紫蓝丝勾勒纹线晰楚,线延尽处,却是若墨似漆的边纹,波曲迤逦至下交尾处,浮雕了翠茎红蕊,妍华无双的一朵芍药,繁丝绽蹙间,映着心下霁光参差,只融淡了唇上的胭脂,我兀自捏紧了扇柄,珐琅彩绘纹刻深深嵌进了素指,而扇后的唇畔却更泠地划出一道深弧,眉眼亦着了笑,对着德妃,她亦如释了些什么,对我晗首赞许,才要再嘱咐,却有一声音斜刺里响起。   第三卷 缘缚 第44章 佳人易得情空负(上)   “哼,好一个已然痊愈。”未待德妃启唇,却被娇音打断,随着一丝淡幽的香风袭来,正是盛妆的贤妃,四个月的身孕虽见了形,但依然体态婀娜,身边跟了一女子,仅这一眼,连我亦惊于那女子之貌,入鬓的柳叶眉下,似喜非喜如烟非雾的眸华蕴于狭长的凤眸,一颦一笑竟都生出无限风情怜惜来。   她微微上挑的瞳眸轻浅凝着我,低眉间,莺语泠悦:   “嫔妾向德妃娘娘,昭仪娘娘请安!”   “芊妹妹不必多礼,”德妃依然自若平静,望向贤妃:“澜妹妹方才的话是何意?”   原来她就是今届秀女中唯一得封六品之位的虞芊婳,芊宝林。果真是绝*子,比之我,亦多了些许婉怜妩惜。亦难怪,天烨独封了她,心下品到了一丝酸涩,贤妃已带了傲慢的声音道:   “宸昭仪即是才痊愈,不好生待在宫里静养,却偏来这处,万一有个闪失,岂是别人担待得起的?”   她盯着我,似要辨得那扇后之容是否因水痘而愈加狰狞,而我,始终将象牙扇遮了半面娇容,轻敛美眸。   “臣妾向贤妃娘娘请安,臣妾惶恐,劳娘娘为臣妾病体念心。但,春华甚暖,太医特嘱常于园内纳取天地之气,亦是有益恢复的。”我施礼,复抬眸,望向芊宝林:“妹妹免礼。”   “宸昭仪果然心思玲珑,岂不知,女子披发即是无德。”她眸子盯着我披散下来的青丝,讥讽道。   “臣妾自知女子披发为无德,故才绾了这高环如意髻,即有髻,何来披发,请贤妃娘娘示下。”我依然恭顺,她眸里终是被我激了一缕怒意:   “宸昭仪果然用心剔透,连发髻都能想得如此出彩又得礼,想来安陵一氏皆是有心之人,但,若过了头,却难免遭了罪,芊妹妹,你说是吗?”   水袖下素指紧握,须臾,方缓缓松开,面上依然自若,只将眸华转向芊宝林,流盼顾目间,硬是地将眸底的哀意逼了下去,光照澈明。   “嫔妾愚钝,不敢妄言,有心之人必行有心之事,事若尽心,结果如何,岂会扰心?一切,却都是从心而去,因心方开罢了。”她敛眸轻轻说完,“在诸位娘娘面前,嫔妾逾言了。”   “妹妹说得甚好,澜妹妹以贤为称,自更是不扰心之有心人吧。”德妃悠悠道,贤妃闻言,冷冷一笑,道:   “妹妹是比不得宸昭仪之有心,身边的宫女都慕圣恩封了采女,亦不见宸昭仪扰心,可见,昭仪比起本宫,更当得“贤”字。”   第三卷 缘缚 第44章 佳人易得情空负(下)   我听她说罢,持扇掩面下,噗哧一笑:   “原是贤妃娘娘为了这个,倒让臣妾虚担了一场惊,生怕久病不闻宫中之事,疏忽些什么,哪里做得不适,让姐姐恼了,原是为了这个菱红——”我眸华睨向德妃,她也回过意来,嗔道:   “澜妹妹过来前可吃了什么?怎地倒有股子醋味呢?”   贤妃未料竟如此转圜了这话,粉脸恼也不是,不恼也不是,恰此时,却只听内侍尖利的声音通传:   “皇上驾到!”   “臣妾(臣)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齐齐跪拜行礼间,那明黄的袍裾已从我低垂的眸前行过,随着“众卿免礼!”之声,我起身,端然于席。   余光惊鸿间,他,依然少年天子,英姿焕然,身边有佳人相伴,却正是鸯婕妤。   可,纵是浓妆艳霞覆盖,却依然掩不去鸯婕妤眸内匆匆浮过的一丝落寞,在乍暖还寒的春日清晨,竟让人心底蓦地顿湮了些许冷意。   她确实亦算是美的,可彼时初邂的桀傲,在这二月间却消磨地让我分辨不出昔时的性子,瘦弱纤纤地笼于累金缀银的华服下,虚衬出愈深的寂廖,原来,后宫之中,没有人是不寂寞的,哪怕,盛宠若她,亦有如此的清冷瞬间。   我眸华略移,似不经意地瞥向他,却正对上他同样若有还无的一望,眼神泠漠淡澈,我彼时的心,竟因此缓跳了一刻,那一刻,只辨得他的身影,周遭的一切,尽数退去,仅余,他和我,如斯,便能纯粹以待,一瞬白发,便不负这皎月年华,脉脉苍苍,可,那却始是幻念。   他,是西周天子,我,是权相之女。   父亲于他,是掣肘;   我于他,亦无非是宿孽。若无情,则嗔痴不愆孽,若因情,宿世未解,只徒堪怨。   思绪柔转间,那眸神终是交错散去,心内凐出一声轻叹,耽溺与蜷伏的那段曾经,便和着这声轻叹,悄无声息地蔓了上来,掀起了久违了的怦动情愫,更湮染出了长久以来抑郁着的悲恸、凄潸还有——深埋心底始终难销的眷恋。   所以,今日即将发生的种种,我必是蕴着一丝的真心吧。而非仅是为了家族的背负所刻意的虚纵,如此想着,临水宴饮在他的示意下,已然开始……   第三卷 缘缚 第45章 君试从容聆妾情(上)   树桠上的桃花初吐蕊,若粉沁瓣,风过处,些许嫣红飘零,落于裙畔,却不忍拂去,唯有香如故,却亦是付了泥渠方有此叹吧。   因皇后抱病不能出席,贤妃便在天烨的右侧坐了。我按品级,端坐在她下首位席,其余各妃嫔也按了品级沿着三叠溪涧两岸依次而坐。   顺公公用红泽的漆勺往黑地勾连云纹的羽觞中酌满兰陵美酒,置于荷叶,从溪流上方蜿蜒而下,待停至谁面前,那人便要应景赋诗,再饮尽杯中之酒。   今日的风并不大,那羽觞沿着溪面曲折而下,众妃嫔均秉息望着,刻意打扮过的妆容无非是希望能有由赋诗赢得天烨的一丝注视,这或许,就是她们期待长久的转折。   后宫中,缺的不是貌美绝色,缺的,正是那转瞬即逝的契机。   持扇掩面,唇畔弧度微现,眸华却漫过溪水涓涓,越过丽影憧憧,睨着桃李芬芳后的那抹蔚蓝澄空,在回字形的宫墙孤棱之上,这份蓝,亦是狭隘,不复昔日的广阔。   出神久了,再回神,已有两名低位嫔妃纷纷赋诗饮酒,天烨却不发一言。   而此刻,羽觞已在芊宝林纤手内,她含羞带涩地低眸,潋滟光华骤现:   “嫔妾才疏,赋得拙诗一首,”她声音本就莺啼悦耳,映着脸上的娇意,又有说不出的动人妩媚:“碧草芊眠梦雨天,泣露婳女遮轻颜。珍簟慕香思悠悠,茜窗君共烛冉冉。”   昨日才晓雨初霁,珠露凝瓣,但此诗的妙处,却远不是这层面上的,若把每句第三字剔出再看,则另有洞天。我不禁转眸望向天烨,他亦望了过来,却是将眸光注于芊宝林身上,少顷,方道:   “赐梅花釀。”   顺公公会意使了小太监用红檀木盘子端一琉璃盏,内中是宫中的密釀——梅花釀,此酒是取了冬日的梅蕊并瓣上雪露,按着制曲、渍料、蒸煮一系列工序成酒后,再用玉瓷坛盛了埋于地下,待过五年,方可取用,此酒性温,且养颜,为御用之酒。今日额外赏了芊宝林,足见殊意。   芊宝林含羞带笑饮了,顺公公早将准备好的另一盏羽觞沿溪而下。那羽觞行至贤妃处,却被当中的水石绕了一个弧弯,将停未停时,须臾风骤起,羽觞借着风力,竟至我的面前,兀自旋转,不再往前,德妃道:   “该是宸妹妹了。”   第三卷 缘缚 第45章 君试从容聆妾情(中)   “琼筵妙舞绝,桂席羽觞陈。宸昭仪善舞,今日,何不以舞赋诗呢?”贤妃悠然启唇,把她欲待吟的诗一并做了引,此时不无意色的看着我,而我依然持扇遮面,微微福身,轻柔温婉:   “臣妾将养身子数月间,已编得新舞一支,今日愿配词曲献于圣前。”   天烨不语,一时空气仿佛滞停般,德妃在一旁不由道:   “皇上,宸妹妹一番心意,不如即命乐府助兴,如何?”   “嗯。”天烨低声准了,不辨情绪,我正起身间,却听他道:   “病才方愈,莫要累及。”   落于裙畔的桃瓣轻盈盈飘落于地,悠悠的回旋间,如羽似絮,只余了片片淡红染深了眸内的春华。   将遮面的团扇递与望舒,素脸无暇,瑰姿凝脂,嫣然一笑应语间,贤妃的嫉怨,其余众妃的赞惊,以及他点墨若漆眸中些许的异色,一并拢进我翦水瞳眸。   嘱咛乐工所奏曲目,是《长门赋曲》,轻移玉步登上涧中央的玉莲台。   微俯在台中央,当第一个音律泄出琴弦时,静静缓立起身,素手托起繁复裙褶上的一角旋低回眸,樱唇起时,空灵、远澈,穿过水雾,萦绕于略带着雨后清腥的空气中,待到涤净入心时,余了苍穹际渺的天色蓝浩,却是一抹不能言说的哀怨染渲:   “当年和鸾鸣,今时孤影游;只忆旧人情,不念新人愁;   庭花方烂熳,无奈春不留;跚履步庭下,伤怀空感幽;”   回眸的刹那,我读到他幽深眸底深处的一抹悲讶、震惊,和着我心下渐起的苍茫,随着水袖的舞出,一并沾了初春的乍暖还寒,转首,我不敢,或者说不忍再去看他,欲尽还休时,远山黛眉微颦,继续低吟浅唱:   “可怜芙蓉面,日日见消瘦;玉肤不禁衣,冰肌寒风透;   色殊反成弃,命歼何可畴。君恩实疏远,妾意徒自诟;”   我腰际至上向后渐渐韧弯倾倒,青丝及地,水袖舞低,旋出如雾似绽的一朵昙现,水面倒映出寂廖的身影,从石涧溪逝间蜿蜒开去,错落跌宕的,却是悱恻莫辨的清音:   “但记前盟誓,谁识白袖柔;郦歌声未闻,彷徨蹝履走;   心常含君王,龙体安康否;夜宴莫常开,豪饮当热酒;”   修长的素手以极快地速度将裙前的玉环绶轻拉,白绡轻薄的裙面翩然悉数褪去,绯色洒金,裙褶上嵌墨绿滟紫铜泽光的孔雀羽翎迸出眩目的火花,在瞬间光彩夺目,艳霞动人,将裙垂急旋扬开,纤腰款摆,蹁跹摇曳,素手若莲擎合,媚柔婉转:   “婀娜有时尽,明夕锁新忧;素颜怎尽欢,君王怠相酬;   三千粉黛殇,一朝徒白首;独醉宫墙月,回眸百媚休;”   隐隐听到妃嫔间有些许嘘叹,在低首拧挪身形的刹那,我唇畔轻漠弧显,莲足弯勾跃起,素手相触,滟冶耀光的裙摆悉数展开,犹如孔雀屏开,映于清波绿水品霞瑞莲,那金晖芳华灼着周遭的一切,溪涧之上,只余这纤美无双的姿态、这明媚倾城的娇容,再再辉映初春的桃红,娆颜绝美。涧流的彼侧,父亲的脸上,始是漾起一抹淡隐的笑意。   第三卷 缘缚 第45章 君试从容聆妾情(下)   不过须臾,乐急曲促,随着拍子,凌空腾舞,水袖拂出,于半空,绕圆逸出数瓣莲绽,迂回闪转间,一缕清风袭来,吹散些许凤嘴衔水,拂起裙裾若仙,丝履略湿,轻盈点地,莲台底部因是玉石打磨,竟微微一滑,身子径直飞向莲台边际,再收不住,莲台边际仅是几道细巧低矮的瓣尖,眼见是要跌至水里。   斜里却托出一只小巧的手掌,从离莲台最近的岸边就这么适时托过来,我莲足踮起顺势点在虽小却已然宽厚的手心,一个轻旋,从莲台跃至岸边,身形婉柔,吟唱:   “幽怀应有时,感叫无情咒;妾身意浅薄,君为情长惆;   彼时再余心,鸾鸣不复忧;澹偃蹇待曙,代卿伴君侧。”   眸华望向那手的主人,竟是天灏,他咧嘴冲我一笑:   “还好我跑到神仙姐姐近旁在看,”他澈透的眼睛看着我,轻轻道:“姐姐真美!”   红晕染脸,如胭似霞,曲未停,舞难歇,垂手若柳丝娇柔,绡裙斜飘仿浮云欲生。黛眉流盼诉不尽的娇美情态,舞袖迎风飘飞道不明的万种风情。   十二遍曲破繁音急促而华丽,戛然律止,展屏灵雀收敛彩泽,终曲长鸣间,我旋低卧成似芍若牡的绽尽最后的旖旎。然后,我看到,初春近午的那道光束,从湛蓝如冼的穹空射入眼眸,明晃晃的刺疼,却将心底最深的阴暗晦涩燃明了方向。   深吁芬兰,眸底适时漾起的雾朦,盈盈怜哀,复抬眸望向天烨,他眼底蕴着未泯的伤痛,及惊悯,还有,那至浅极轻的一缕柔意,一并望进我的眸底。   我们终于对视,这一刻,我读到他对姐姐的深沉情意,以及对我那点滴蕴积至今的错综情愫。   有一种无名的陨落感,还有一丝说不出的隐痛,都在这淡淡的凝望和深深的凝望中,化做了一份念想。可,彼时的我,怎能奢侈拥有这份纯粹的念想呢?   我,不再是去年夏末的安陵宸,而他,却依然还是沉浸在去年夏末的嬴天烨。   然后,我知道,今日之后,我必将沁入他的眼底,我的身影,他无法再忽略。纵然他的心内恐难伫进,或仅为姐姐的影子也罢,我都不会有怨,亦来不及有怨。   吟唱这曲,何尝不是一种赌注?赌的就是他心内的不忍,而,这不忍,却是源于对姐姐深极宠极,至今未逝的情意绵绵。   当此时,他看到,一样的皎好若滺的女子,以这样婉转的姿态去吟出这词来,心底,必是震撼到触动。   这些许的触动,终将让我不再是表面的被鄙弃,或者说,实质是刻意的隐护。   西周后宫,紫禁之城,安陵宸必是唯一能带他走出困顿心魔的女子。   从侍寝他为我自伤手指,从他御驾亲来倚翠楼救我,从他不惜修书北溟赐药,这种种,都再再告诉我,他是在乎我的,但是,却宁愿用冷漠、拒绝来保护自己,亦是保护我。   集宠于一身,必是集怨于一身,他岂会不知,如若和姐姐的三年,他未曾顾及,仅由了年少,率真所为。那么,此时,他怎能忍心看我再次步姐姐的后程?   所以,我一直都知道,他对我的顾念。   他能给我的,从前只能是,高位嫔妃、疏冷圣恩,如斯,置身后宫,却安稳妥当。   这样的安排无疑可以让我平逸终老,可惜,背负着安陵这个姓氏,就必将不可能永是这么宁静悠然于宫闱。   他亦是明了的吧。因为,在凝注了许久后,我清楚看到他眉心微蹙,眸内蒙了一层更深的霾意。   近处的溪涧,凝眸浅望,隔着薄雾水气,水色飘染了薄雾的紫韵,午时的霭气,和上裙畔的绿氲,极目处,仅是一抹轻浅的谀奉,一道厚重的情恸。   “报——”突听一急急禀声,接下来的话,却真真让这场流觞有了结尾的喜意:   “八百里加急快报,安陵都尉昨日已收复闵西,歼灭玄巾军六千人,余下叛军皆降于我军。”   我缓缓起身,喜极地望向父亲,然却清晰地看到,父亲脸上,竟是一丝惶恐,虽转瞬即逝,我的心,蓦然抽紧,是了,哥哥纵是凯旋,于安陵一氏目前的形势则愈加不利。军功显赫,是平民升迁高位的武将不可或缺的,但,对系出望族的哥哥,实为君王大忌!   天烨命哥哥平叛玄巾军,这一仗无论胜败,无疑把安陵推上另一个险危之地。   败,为耻。   胜,为忌。   两相权益,进退维谷。所以,哥哥才把此场战役拉长时间吧,可,毕竟还是有结束的一天。   而这一天,终是到了。   那瞬间,涓溪似乎凝滞不前,再无一丝的流动,却又分明在与假山的连接中,溢浸出水石隔色的空朦涟漪……   第三卷 缘缚 第46章 含情凝睇待君王(上)   曲水流觞,临水祓禊以哥哥在漠北传来的捷报而结束。   当我重执起象牙扇,不经意对上的,是贤妃嫉怨的眼神,还有,德妃脸上那莫辨的神色。   但这又何妨?从决定踏出这步开始,我会亦步亦趋,纵然艰险限碍,都会一直走下去。   半月内,后宫前朝看似祥和一片,天烨翻了芊宝林两次牌,芊宝林晋位至才人,其余时间,依然只有鸯婕妤得以侍寝。   而我,却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自那日后,依然未承圣恩,看着吟芩眸底闪过的惆怅,我对着错金银镂蟠螭纹铜镜理妆,唇畔弧度微浮。   今日,是哥哥班师回朝的日子,天烨此时应在乾极殿赐宴百官,约模酉时宴散。   “舒,可准备好了?”我从镜内问一边侍立的望舒。   “已准备妥当。”   方才温汤沐浴,青丝披散,尚带几分湿意,细密地顺着缕缕攒珠滑落,皙雪若素的后背沾了些许凉意,随着玉颈后的系带,渗入肤肌,胡荽暖香缠绕着白绫红里绢丝抹胸,蝶舞穿枝的暗锦纹上映了隐约的渍痕,贴紧玉肌,珍珠缀成的则流苏沿着底端垂下,随着略为不平静的呼吸婉约轻摇。   宽大逶迤的水绿色云枝素锦纹千水裙,披同色烟纱霞罗,青丝随意绾成髻形微堕,用金錾连环花簪别住髻发,余了一缕青丝垂在髻下,在东珠耳饰掩衬下,愈衬得肌若凝脂,娇媚无骨。   未施薄粉,盈盈而起,道:   “舒,陪本宫往冉竹赏月。”   “娘娘,冉竹上月才凿湖引泉,意欲同退思苑合为相符一景,此时景致略逊,不如去御花园赏月吧。”吟芩替我理好裙上的褶子,禀道。   “呵呵,御花园岂来影缕碎银初透月,声敲寒玉乍摇风呢?”我眸波流转,掩扇轻笑。   冉竹临近退思苑,亦是乾极殿往昭阳宫必经之路,虽在凿湖,单单另辟了径道供御辇行过。   缓步来到冉竹,风拂过竹林,发出低哑嘶吟的沙沙声。林子深处,间或有月光散落的斑驳,四周却黑黝阴冷,间或有风拂过竹海上,涌着暗浪,那浪连着一浪,便一直连绵不断地涌到很远,那份远是不可企望的深沉,犹如紫禁之波谲云诡,暗处的旋流终让人无法触及,待能触到时,已是最后的殊死。   我行至冉竹的一隅,从这,可以清晰看到径道上悬挂的宫灯绰约。身后,凿湖留下的坑若兽潜伏,尚未挖掘至深,边缘仅有小童般高。   屏息静待。   第三卷 缘缚 第46章 含情凝睇待君王(下)   今晚,终于要走最后的一步,几缕青丝被风拂至脸颊,阖起眸华,袖摆下的素手却轻轻握紧,指尖冰冷犀利让我只握到一手的苍凉,然后,我听到有仪仗行声渐近。   再启眸华,我示意望舒将随行携带的诺大黑色袋子打开。她点头间,手中那袋子的系带便轻轻打开,刹那,但见绿色的荧光若繁星齐耀,点绿星光漫飞流舞,将幽暗的竹林,凭添了几许的籁境。   这些,是昨晚就嘱了望舒带着几名内侍所捕获的萤火虫,此时,这些暗夜的星灵突然涌出黑袋时,灿烂若星坠凡尘,而我,美仪万千的置身于繁星之中,素手扬扇,随潋滟明闪的星光翩若谪仙,空气里,渐渐氤了若兰似瑰的芬芳,望舒手上一精巧的景泰蓝小瓶内,徐徐洒出清露,那芬芳随轻洒,愈加馥郁袭人。   我看到,径道的灯火仪仗停在那端,有脚步行来,轻转身子,以象牙扇轻扑萤火虫,莲步渐渐移到湖坑边。   “娘娘!”望舒的话语被接下来的适时请安声止住:“奴婢给皇上请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转眸回身,他,长身玉立在黑暗的那端,绿色的萤光映进他的点漆若星的眸内幽浓晦漠,不辨深浅。   似惊非惊,盈盈行礼跪拜,青丝垂至素脸前,妩娜几何:   “臣妾参见皇上……”   “昭仪今晚兴致甚佳。”他缓缓启唇,泠音溢出。   “臣妾只想将这荧光收于琉璃瓶内,彻夜纵深,亦得星光入梦。”   “如此,岂不拘了它们的自由?”   水眸略抬,凝着他,似哀无怨地缓缓道:   “若失了自由,能得白头不离一心之人,亦有何畏?”   他不语,夜色笼深间,我仅能看到明黄色的袍裾孤寂地飘拂,若深秋的黄叶,却带着不同于月的清冷,仿同日的耀目。   绿色的荧星横亘在我们之间,不若鹊桥,瞬息隔远。这一刻,却是近咫尺。   “起来吧。”他轻轻道,语意里竟不似以往的冷冽。   慢慢站起,腿际酸软,我就势身形微晃,丝履恰踩在坑边松软的土石处,未待望舒惊呼溢出,我轻轻唤了一声,人已往坑下跌去,在坠落的那瞬,唇边却是绽开一抹笑意,涩苦自知……   第三卷 缘缚 第47章 宛转蛾眉承恩泽(上)   当宫女将我从湖坑下救起时,我的脚踝已然扭伤,他,走近,然后俯身,如同在客栈毁容的那晚,以一种怜惜的温柔将我抱起。   所不同的,这次,我能清晰地看见,他俊逸如玉刻的脸,以及星眸深处那一抹叹息幽远。   龙涎香和着他的体温,夹着一抹梨花釀的醺意,丝丝袭来,以及他低泠,不辨情绪的声音:   “何时才会保护自己?”   我的脸上泛起一抹不正常的潮红,兀自把脸低下,因着跌落而微显凌乱的青丝拂过眸前,素手怯懦地轻轻勾住他宽广的肩部,他抱着我,上御辇,然后径直送我回沁颜阁。   当停辇沁颜阁,吟芩,萱滢,婉绿等一众宫女行礼接驾间,我的余光,分明读到萱滢眼中转瞬即逝的那份失落。   吟芩见他抱我入内殿,忙让一众宫女内侍退下,只她和望舒跟入内殿。   他抱我入内殿寝室,吩咐身后的顺公公:   “传太医。”   “奴才遵旨,”顺公公迟疑半天,还是禀道:“鸯婕妤还在昭阳宫等万岁爷呢。”   他将我放至榻上,欲起身,我的素手却依然勾住他的肩膀,低眉敛眸,嘤咛轻言:   “皇上……”   他怔了一下,半晌,才低缓对着顺公公:   “你且回去传朕口谕,让鸯婕妤先歇下。”   “奴才遵旨。”顺公公颇有深意看了我一眼,然后恭顺退下。   我越过他的臂弯,望向吟芩,她会意,带了望舒,一并退出室内。   他的呼吸透过我微垂鬓前的几缕青丝,一脉脉地漾了过来,带着室内香炉笼着的芙蓉香,冲淡了龙涎香的浓郁。   “皇上,今晚——”我声音愈轻,“可以留下吗?”终是鼓足勇气说出那五字,耳畔的东珠坠子微微晃于颈部,衍起一抹红晕,灼灼地晃进眸底。   他放开抱着我的手,语调依然平静,没有丝毫感情的蕴含:   “稍后太医替昭仪敷了药,早些歇下吧。”   第三卷 缘缚 第47章 宛转蛾眉承恩泽(下)   “彼时再余心,鸾鸣不复忧;澹偃蹇待曙,代卿伴君侧。”   我素手拉住他欲起身离去的衣襟,缓缓抬首,眸光柔软,和着雾气,只这么哀婉凝着他,然后,我读到他眸底莫测难辨的光晕,他似望着我,又似望着那未知的什么。   我轻轻拉着他的衣襟,起身,但莲足落地钻心的疼痛却让我额际沁了些许香汗,他冰冷的手终是扶住我的腰,我倚着他,冰冷的触感隔着轻薄纱衣在腰际渗入,我看到他墨如星辰的眸子在我眼底潋入。   “承了君王情分,收梢难料。”他濯目清泠,薄唇微启,一字一字,字字刻心,“你可甘愿?”   “皇上,纵然今后涩苦必是相随,但,能悟得情,止于爱,自不言悔。”我眸光坚然,迎着他的,道,“请皇上怜取眼前人……”   这句话,有多少真心,又有多少虚意呢?为了安陵一族,我必须还是要依照父亲的筹谋,成为代替姐姐的棋子,而这枚棋子,却始终不能做到心如止水。这是我的悲哀,亦是安陵氏今后的祸源。   我看到他唇畔自讽的弧度扬起,而眸若墨星渐渐深黝。   阖上双眸,我怕看到他眸底的深处,那里,或许仅是姐姐的影子,但,此刻,我宁愿回到昔日的黑暗中,不去碰触。   他的手从扶,变为拥住我,如倚翠楼时,俯身低吻住我的唇。   吻轻浅碾辄转过唇间,悸动的心颤深深缓缓地一并涌了上来,我的手松开他的衣襟,袖纱垂下处,指尖亦是冰冷一片。不敢回拥于他,怕拥得住的,亦只是虚幻一梦,徒留空寂于怀。   偏是要将苍凉心机演绎成情深不怠,窸娑扑面间,我又怎能漠视自己的心呢?背负着安陵这个姓氏,此刻,却难尽,所有的相识相恨相怨相念。   而,雾气,终于在紧阖的眸内湮升,溃散,化为清泪流出。   他骤然离开我的唇际,带着清冷的吻落于我阖着的眸上,颊畔。那是极为柔软的吻,细细,轻轻地,替我一路吻去零落的泪水,却吻不干我心底愈潮的湿润。   刻意不去看他的我,又何尝敢睁眸以对?   怕,刹那间的迟疑,会失控于他的深望中,将此时的曲婉承恩、别有用心击得粉碎。   怕,落寞深宫的决心,会迷失在欲伸还休的指尖相离间,恁听凭它无力成春风,停滞于衣袖边,泠然依依。   我的身子向后缓缓移去,一步步,引他至榻边,素手将月白轻帏纱幔放下,那铺天盖地的薄纱笼了下来,而我与他,跌入锦褥软衾中。   当身子触到那袭柔软时,我微微颤抖了下,我知道,接下来,对我意味着什么,可,我已没有路可以退,也没有时间让自己继续无视圣恩。   哥哥凯旋,圣恩新承,这是如今岌岌可危安陵氏最好的转圜,我,不能错过。   几多流落的沧桑,几多不堪的秋冬,心中的春,在这谧夜更兼思茫时,又如何能寻回?   只余了一声悠远、凝重的喟叹,从心底湮出,却湮不散那芙蓉帐内,愈深的缠绵……   第三卷 缘缚 第48章 真红一点金丝断(上)   月白的帐幔,如云笼住这一袭巫山,那映入眸中的雾气却幻为飞霞,将帐内温度冉冉攀升,朦胧情茫间,和着他身上隐隐的酒醺,陷入那愈深愈醉的吻中。   他伸手将我髻后的簪子拔下,青丝泻下,恰遮了我绯晕渐染之容,纱罗缓缓褪去,抹胸下缀着的珠子,随着我忐忑加促的呼吸不安得摇曳。   发丝缠绕,但,却并不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终是有些什么,一直是隔在其间,无法逾越的。   温润的吻缓缓滑落至我的玉颈,颈后不禁起了一阵细小的酥粒,一丝一丝,直沁入喉间,我抑制住呻吟,素手将枕后姐姐进宫前赠予的苏绸绣帕拉出,轻轻将它铺展于榻上。而他一路浅吻,待吻至我右臂上那颗至红至澈的朱砂时,他略微迟疑了下,手抚过彼处,一径往下。   然后,他的手突然将我的握住,许是我腕间的雪魄玉镯咯到他,他的星眸望向那镯子,随即隐了阴翳于眸底,我不解,他已将那镯子从我腕间褪下,掷于一旁,我听到玉镯清脆的落地声,心下怔然间,他的吻却带一种掠夺的气息覆上了我的唇,我闭眸,来不及细想其他,只在这种肆意掠夺间,一起沉溺下去。   紊乱的气息,颤栗的舒痒,炽热的心跳,神思渐渐恍惚。   “烨……烨……”吟逸出唇时,连自己都被骇了一跳,直呼君王之名为大不敬,我忙睁开紧阖的眸子,正对上他的,他眸底无愠,却是一抹痛楚,当我清晰地看到时,他已将我身上最后一道防护解去,那彩蝶翩迁舞扬于眼眸上方,轻轻飘落至一旁,然后,我听到玲珑剔透的珠玉声脆咛叮叮,不过刹那,渐缓渐轻。   他埋首于我的肩侧,冰冷的手抬起纤腰,灼热贴后,渐次深入,一阵撕心的锐痛随之袭来,映着珠玉声渐止,终归于静谧,我强忍住疼吟,眸底却因痛楚生生溢出泪来,手指紧紧抓住被褥,身子却是抑不住的颤栗,他似是觉察到,逐渐慢迂轻柔下来,没有温度的手指轻轻替我拭去泪水。   臂上的那抹红色终是淡淡地隐去,和着疼痛的逐趋缓和,我看到,帐顶的薄纱若烟飞絮,随着床榻的微动,一蔓蔓,飘开,飘进我的眸内,却是不可言说的忧思,纵掺了一点喜,亦是转瞬而无法留住的。   身体深处因他侵占索取带来的震酥麻软,若湖波不断荡漾开去,映着他墨耀如星的眸底的光晕渐次洇开,洇绵至娇躯、洇绵至素手,以更为磅礴的力量覆上心头,没过头顶,一波又一波地涌来,而我则随着这波潮终于忘却一切,由他引领着,一并醉去、沉沦、坠入茫然未知而又浓蜜缱绻的深渊……   芙蓉帐内,帝泽雨露。翡翠衾中,妾情似水。   巫山云收,若不胜情。但求一醉,忘忧无恨。   第三卷 缘缚 第48章 真红一点金丝断(中)   下身的疼痛袭入梦中,低低呻忍,甫转醒来,却对上他点漆深眸,他侧着身,正凝注着我,不由忆起初见时的尴尬,素手抚上脸颊,嗫喏:   “皇上在看什么?臣妾脸上莫不是又脏了?”   他浮起浅浅笑意,这是他一次对我笑,那一刻,我只看到冰融彻暖,冽湛眩目。   “没有脏东西,霞彩若粉。”   他伸手将我揽入怀内,修掌抚摸我缎柔青丝,心怦然而跳,静静倚在他怀内,他的胸膛是如玉石一般的泠清隽皙,方才的欢爱,在这片玉色上沁出些许细碎的汗滴,我用手指一颗颗数着,然后按去那颗剔透,洇了的汗渍稍纵便沁入肤内,再觅不到。   才数到“八”,他的大手覆上我的,不让我恣意乱动,箍着我的臂弯稍稍用了些许力,那龙涎香又丝丝袭来,我的脸微红,却听得,殿外的巡更声响,已是四更天。   因不是昭阳宫,我不用起身离去,所以他才可以拥着我,如此静谧,有点滴的情愫越过彼时所有的背负,悄悄蔓延。   “还疼吗?”他声音淡淡地响起,我忆起方才,身子悸动而颤,那颤便一直渗进了我的声音里,羞赧道:   “雷霆雨露,亦是臣妾的福份。”   他再次轻笑出声:   “朕是问昭仪扭到的脚踝是否还疼?太医怕侯在殿外有三个时辰了。”   我面上红晕更深,手被他捉住,又不能捂脸,只能嗔道:   “那皇上是要现在宣他进来诊治?”   他止住了笑意,似不经意,又若有所思问:   “适才,昭仪唤朕什么?”   “臣妾唤皇上?”我抬起臻首,对上他询探的目光,莫非是那字?“臣妾恍惚,不记得了。”   我只装作记不起,那个字,必是谁曾这般唤过他,而我,何愿做那人的影子呢?   他的胸腔内,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而过,更紧的拥着我,而殿门外,却传来萱滢的声音:   “启禀圣上,顺公公差人来报,鸯婕妤染了急恙,请圣上即刻启驾昭阳宫。”   他的眉心蹙起,却不理会萱滢,今日本就是我用心计夺了鸯婕妤的侍寝,如因此,她伤到什么,我于心岂安。   “皇上,您还是回宫吧。鸯婕妤毕竟是南越公主,矜贵之体,如若病体违和,亦是在我西周后宫所染。”我从他怀内起身,却发现身上*,娇羞不已,忙披上一旁凌乱衣物间属于我自己的纱罗掩体。   他脸上本来的愠怒,见我小女儿情态,反倒不好发作,毕竟南越也是他心中那根挥之不去的刺。   鸯婕妤的隆宠,实则将她推上不覆之地。烨亦定是明白这点,但依然如此行为,无异是在和东歧兵戎相向间,安抚南越君王的心吧。   我移转身子到床沿,方欲下榻,他却拉着我的手:   “既是脚踝伤到,还起来做甚?”随后,对着殿外道:   “伺候朕更衣。”   第三卷 缘缚 第48章 真红一点金丝断(下)   萱滢方推开殿门进内,身后跟着一众宫女,捧着洗漱盏杯。   她走至我面前,行礼后,径直替天烨更衣,因着零乱于榻的锦服略皱,又重换了一身。   我倚在床侧,余光忽瞥到那方苏绸绣帕,月牙白的底子,绣着几朵迎霜怒放的雪梅,黄的蕊,红的瓣,虽碾皱几分,依然娆艳。但似乎,少了些什么。   还没待我反映过来,萱滢却也看到了这方丝帕,随即把它拿起,在天烨起身,宫女伺候他穿龙靴时,有意无意递呈予他。   那一刻,我才陡然惊觉,少的是什么。   心似被钝物重击般,愕凛莫名,痛,但却是闷闷的抑在胸口,再说不出话来。   而他,星眸掠过那方绣帕,容色未变,眼中渐渐似有星蓝的火焰灼烧,凝望着我,似要从中辨析到什么,语音却冷到极致:   “启驾回宫!”   旋即,他恢复冷漠,不再看我,拂袖离开,彼时的温存暖意,顷刻,烟消云散,只余我,瘫软在榻上。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女子视为贞圣的元红,我竟然没有!心纠窒得呼吸不到新鲜空气,而泪,仿凝结般,流不出灿烂来。   “娘娘,您怎么了?娘娘!”吟芩进来,见我神态,忙摇着我。   一边萱滢淡漠地将那方绣帕扔于吟芩面前。吟芩初时不解,待看到萱滢的神色,突然明白过来,更惊讶地望着我,亦是说不出一句话。   我缓缓抬眸,望向萱滢,她的眸底流露出一丝欣喜,初次侍寝,烨为我伤指充元,她必定是知晓的,今日她刻意将帕子递于烨,却分明,在告诉我,她,从北溟归来后,就开始变了。   而烨呢,我的辗转邀宠,在他眼里,此刻又成了什么?   谁会信我清白?谁又能还我清白?!   无元红,仅意味着不贞,不洁!倚翠楼,他亦在侧,我尚可分辩,北溟疗伤间的种种,又有何人能为我辩得清白呢?   恍惚间,忆起,在北溟从台阶摔下后的那日黄昏,亵裤上的斑斑血迹……   初夜,处子无元红?!呵呵,这对我真是个莫大的讽刺!   我突然泛出的笑声,把殿内所有人都骇了一跳,可我还是停不下这笑,一直笑到无力,倚在床栏上,我把头仰起,那苦涩就这样,一直流了下去,流到我不见阳光,日愈颓败的心内……   第三卷 缘缚 第49章 重叠泪痕缄清白(上)   我屏退所有宫女内侍,就这么无神地倚在榻上,笑容僵硬在了唇畔,然后,嚼出的仅是残忍意味。   不远处置着的菱花镜映衬出我的落寞,颈侧浅浅的淤红,下身隐隐的痛楚,昭示着方才的缠绵恩泽,而静静躺在一边的月牙白绣帕,却再再提醒着那份耻辱。   凝着这方帕子久了,渐渐在眼前幻成一色的白,朦胧间依然触目的白,雪峰的白亦不如它,这是没有生气的死白,缺少了一抹艳色绯红的苍白。   万籁苍寂,青丝覆散,遮去薄纱笼罩下的不堪、脆弱,却遮不去心碎无痕,恸尽无悲。   微微动了下莲足,这份扭痛却再沁不进心里,我抚上胸,这里,从刚刚开始到现在,已经麻木了,犹如梨花桌上那盏鲛烛,滴尽的,是彼时的心痛,滴不尽的,却是往生的劫数。   若真因我无德背叛,那此刻,定无冤可言,可如今,竟莫须有的就这样在他心里担了这个不贞的罪名。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要如此待我?苍天何忍?奴心何哀?   女子视为最珍贵的东西,于我,却或许成为,一抹不能言说的伤,一道无法去诉的冤。   纵然以我之命,亦难还这一生的清白。   手渐渐紧抓住胸襟的纱罗,滑软的质地,却让指尖生生掐疼了自己。   苍白憔悴的面容在铜镜是如此惨冷,便是那僵着的笑,也是失了魄魂的一种凄淡。   无泪凝笑,跌跌碎碎,咽泣无声,绝望又何处是个尽头?   这一刻,我希望自己死去千次万次。活,对我,第一次那么充满辱哀的意味。   我死了,以*志,倘能换得他最后一丝怜惜,从此,容了安陵一氏千秋,亦就罢了,至少不用苟延残喘,任他鄙夷,于家族添辱。   但,死生一念,如今岂又由我?   死,在这后宫,真明得了心志吗?   还是要活着,言不衷心,人不解情地继续活着,为了安陵,为了姐姐的清白,这一切,在如今看来,竟是多么的可笑?   一阙喟息:此生无奈何!   几许呜咽:此生堪奈何……   东方曙白,这一倚,已是倚过了这一生的泪。   鲛烛燃尽,徒剩心殇。   第三卷 缘缚 第49章 重叠泪痕缄清白(下)   一道耀目的光亮将我的眸子刺得生疼,光影处,望舒推开殿门走入,她碎步行至榻前,俯身拾起地上的雪魄玉镯,然后半跪着轻轻替我戴回腕上:   “娘娘,该起了,稍后太医会为娘娘诊治扭伤,今后的路,还得靠您一个人走!”   我眸华无神地望向她,她的脸上依然是一如往昔的淡然。   雪魄玉镯沁肤的冰澈让我略微清醒了些,她已替我准备温汤沐浴。   婧瑶皇后仍然抱恙,免了合宫定省,故我未去凤仪宫请安,吟芩替我梳妆之际,亦带来了今日前朝传来的两道消息。   东歧先以零散兵力于边境滋生事端,却在半年前,忽然重兵压进。   三十万大军势如破竹,占领边陲鱼米之城平川,兵临东境边塞军事重城潼水。若破城,辄关西周东面大门的钥匙。   太尉年前令右将军叶飞羽与左将军李昶率二十五万兵马在东面边境兵分两路。   叶飞羽坚守潼水,十五万将士誓死抵御二十万东歧攻城兵勇。   李昶则领兵十万奔赴已被东歧侵占的平川,物求收复,以免东岐据平川为休养基地,利于向我国境继续侵犯。   月余间,叶飞羽军民一心,以坚壁清野之守法于潼水,但,东歧军来势汹汹,二十余次攻城,虽均被击退。但城内将士疲乏已极,东歧攻城军队攻之不拔,略之无获,愈加怠累。   李昶经历几次伤亡惨重的战役,最终夺回平川,但所剩兵力仅八万,亦只能暂时按兵平川不动,无法顾及日益岌岌可危的潼水。   一旦东歧增援军队一到,则平川、潼水分兵为弱,势必逐一击破,朝内虽还有大将雄师,但远水谙救近火?   因着边境战况吃紧,天烨今日颁布其中一道旨便为:   安陵都尉因平叛玄巾军有功,着升为漠北大将军,从北三省调兵二十万,火速于夜魈奔赴平川,同左将军李昶会师,速解右将军叶飞羽与东歧僵持边陲重城潼水之围。另指婚与芙萼公主嬴菁琬为驸马。   另一道消息却让我麻木的心震惊无措,生生打断了继续封闭的自怜。   北溟遣婚使向西周请婚,天烨业已答应,指了丞相*安陵言,封意平公主,联姻北溟国主。   与北溟的联姻,无异将使两国紧张的局面得以缓和。西周更可借此一心平定东歧的侵犯,但北溟为何选择此时联姻,不顾与东歧之前的联盟,饶是颇费思忖。   西周适龄待嫁公主仅琬儿一人,赐婚相府,表面殊荣无限,实则无异是相府用自己的女儿代替公主远嫁,来换得这份殊荣。   饯别送嫁定在十日后,哥哥与公主的大婚则定在再次班师回朝之时。   我看到紫禁城颠升起的那轮朝日,似火明媚间,心下,清冷一片。   不觉已是近午时分。   “启禀娘娘,三小姐领旨进宫谢恩,已去了太后处,如今在娘娘殿外侯着呢。”婉绿在帘外道。   那一刹那,我竟不知道如何去面对我的妹妹。她奉旨进宫谢恩,谢的恐怕不是恩,而是情难自堪的悲怨。   如今安陵氏近支女子这脉,姐姐已薨,堂妹下落不明,唯一还是自由身的妹妹,却即将远嫁北溟,进宫为妃,命途叵测。   我拢了下披帛,却拢不来暖意温融,然后,看到依然风姿绝色,酷似姐姐的小言,一脸肃穆出现在殿门外,她的眸子定定地凝着我,凝注的深处,竟凐出一丝愤怼来。   第三卷 缘缚 第50章 岂将玉貌付烽烟(上)   “臣女安陵言参见娘娘!”她面容僵持地行礼,一字字似从齿间狠狠嚼了,方才溢出。   “起来吧。”我屏去一边的宫人,示意小言坐下,她却仍旧站着,脸上渐渐浮起不屑:   “娘娘半年未见,果然盛宠不衰,但,却不顾家人的疾苦。”一抹讥讽的笑在她唇畔浅浅划出弧度。   “小言,你我姐妹间,有话不妨直说。”我眉尖微颦。   “直说?诺大的西周朝,难道容得了我直说?”   “小言!”轻轻喝止她继续妄言,却说不出一句本该劝慰的话,可能连我心里,都是抵触着这种用联姻的方式去换取两国间旦夕的相安无事吧。   “娘娘,你若还是我的姐姐,就该为妹妹去求皇上,我不想嫁给北溟那什么国主!我们姐妹三人,难道一定要再搭上我进去吗?为了你们所谓的权势荣辱,与我有什么关系!”她语意咄咄,那眸子却是坚毅到没有一丝雾起地澈明。   “小言,以前你不是这样的。”我眸华轻轻拂过她,今日的她,却与往日的识礼得体有太多不同。   “我以前不过是懵懂不知事的相府千金,可如今,我毕竟长了年岁,亦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那绝不是和大姐,二姐你们一样!”她突然觉到失言,忙止了话语。   “我们?”我唇边泛起一抹苍涩的笑意,“那小言要的是什么呢?”   “我不求富贵荣华,只求良人白首!”她眸内闪过光绚夺目,“而,只差这一步,我就可以得到这幸福。”   心微微一颤,她已经有了良人,这于相府家教礼法,怎是容得?我抑住一丝不安,依然淡淡问她:“小言的幸福又是系在谁的手上呢?”   她绝美的脸上浮起一抹红晕,小女儿情态乍现:“你该知道的,我们进宫,遇见的那人。”   原来竟是五王!   可,妹妹,你和他又怎有可能?他虽是我们表兄,却更是帝太妃之子,当今圣上皇弟。他的立妃,只会是遵了太后,皇上的旨,与相府断不会有任何干系。   因为,当今太后,绝不会让安陵家的女子再许配皇族。我的进宫,不过是她彼时报复的一种手段罢了。   第三卷 缘缚 第50章 岂将玉貌付烽烟(下)   “小言,生于相府,早该知道,有些事,是不容得我们做主的。”   她突然跪倒在地,膝行至我面前,纤手抓住我的裙裾,声音里带着哀意:“姐姐,你是我姐姐,对吗?妹妹求你,不要让妹妹远嫁,我不要,我的心早给了那人,收不回来,我知道做为相府千金,这样子全然没有礼仪家规,可,姐姐,我心好痛,我一想到,要离开西周,远嫁北溟,我心就好痛,”她另一只手指胸口,“这里,好痛!姐姐!我不要离开他!”   我默然,素手扶她起来,她却执意不起,依然跪着,眼神里带着最后的希望凝视我。   我轻轻问:   “他知道吗?”   她眸底漾过一丝沮哀,摇头:“他并不知道。”   “小言,一厢之愿,岂能谓之幸福?岂可言其良人?”   “若失了这份祈望,束手而待,不就是重蹈姐姐的覆辙?”   “小言,你今日说得太过了。”   在她身上,我恍然看到彼时处入宫的我,所不同的,是她为情,而我,为心。   “姐姐,你贵为昭仪,只有你能在皇上面前为妹妹说一句话,求他收回成命!”她的眼内渐渐潆了一丝雾气,“父亲也一起逼我,姐姐难道真忍心将妹妹弃于那北溟吗?”   “小言,你可知,君无戏言!”   “姐姐,你尚未去试,又怎知无转圜?你只有我这一个妹妹,如果我远嫁北溟,自此,天各一方,再见无期!”   再见无期,我心底猝疼,凝着她,一阵更深的叹息缓缓延伸,此时处境的我,该如何去求呢?   或者该说,哪怕是姐姐在世,他亦是不会听纳的。   毕竟,攸关江山,一语即出,岂容改圜?   虽是这般想,素手还是扶了她起身,道:   “你且起来,我这就去求见皇上。”   “姐姐,你答应了?”她顺着我的力慢慢站起,眸内光彩再现,隐约着少女的希冀,   而我,却不忍再看,轻轻颔首:   “你先回府,若得了恩旨,自会差人告知。”顿了一顿:“若君意难违,小言,姐姐希望你也能抛舍私情,为了西周,远嫁北溟。你知道,哥哥这一役,北溟的站向至关重要!”   她没有再说话,行礼后默默退出殿内,或许在想什么,或许是不屑答之。   我重理了妆,匆匆往昭阳行去。   小言,姐姐能做到的,只是替你去求他,但,他如今怕早已对我置若罔闻,此去,无非是听天命罢了。   他与我,今日,剩下的该仅是猜疑、愤怒,绝冷,再无其他,但,这些,你们不会知道,他为了帝王之尊,不会提,但,必将这怒绝绎成对我“失贞”的不可饶恕。   第三卷 缘缚 第51章 昭阳瑟雨芳心苦(上)   第一次在洒着明媚阳光的昼日坐着肩辇往昭阳宫行去,略刮起阵阵春风,却是不寒凛的,拂过面庞,柔浅无痕,而心下,却终还是起了些褶子,理不清,是情愫不堪的牵绊。   御花园参差绽着百娇千艳,吐蕊芬旎间,不过是随韶华流逝,凋零漂泊,待到那时,纵有赏花人,亦是徒无泽。   而后宫中的女子,又比这烂漫旖花好多少呢?彼时花开未必有人识,他朝谢去,更不会有人知。   这诺大的后宫,珍重芳姿,嫣笑倾城,皆只为了那一人,可这一人,心中又容得下多少呢?或者,会有些许空隙,早被那逝去挚爱占得满满,其余尚在世的,即便得了一丝垂惜,若此时的我,稍有不慎,君恩骤断无怜,如此而已。   属于我的这份春暖,或许,早从昨晚开始,就转秋了吧。   一夜承恩,却是冤委自知。   昭阳宫巍峨依然,下辇,早有内侍迎了上来。   “请代为通禀,本宫求见皇上。”   他应声,往内殿传去,未多时,顺公公出来:   “奴才参见娘娘,万岁爷正在御书房批阅奏折,娘娘请回吧。”   “请顺公公再代为禀圣,本宫今日一定要见到皇上。”   “娘娘,这不是折煞奴才了吗?您还是请回吧,万岁爷处理完国事,指不定就会传娘娘呢。”   微微一笑,笑容背后蕴着无法言喻的惨淡:   “有劳公公了,本宫愿在此等候,直到皇上传本宫觐见。”   “您,”他叹了口气,“这又是何苦呢?”遂不再说一句话,行了一礼,退回内殿。   春日的阳光并不十分灼热,笼在身上,只觉暖意融融,心内,愈来愈凉涩,我看到自己的影子,慢慢从左面移到了裙底,聚笼成一垠的灰黑,琉璃瓦檐闪烁的光芒刺射入影,一灼灼地,夹着些许斑斓金色,却渲灿不了逐渐汇合的灰暗。   脚伤今早虽得诊治,终未痊愈,加上一晚未曾安寝,站得久了,渐渐有些眩晕不支,一旁侍立的吟芩轻轻搀扶住我,我摆手,依然有些倔强意味地站着。   他还是不愿意见我。如今,连见我一面,都让他如此厌恶,所以,我又拿什么去求他收回小言和亲的旨意呢?   毕竟,君无戏言!   第三卷 缘缚 第51章 昭阳瑟雨芳心苦(下)   稍稍挺直背,不论是为对言无愧,抑或是我的私心不愿意自己的妹妹远嫁联姻,今日,我必是要求这一次。   望着地面久了,那团灰暗逐渐霾渗进整个瞳眸,一如此刻心中对未来的憧憬,于我,在昨晚过后,均已失去纯粹干净的意味。   然后,我觉得有点滴的冰凉沁入肌肤,抬眸,天际飘起濛濛烟雨,似雾拢过般,罩凐着面前辉煌金耀的昭阳宫。   纵是杏花雨,淋久了,怎会沾衣不湿,衫裙冰粘地贴紧身子,但这分冷,敌不过心内的苍凉。吟芩担忧地望着我,我知道,此刻的脸色必然又是惨白,因为,视线开始有些模糊,但意志还让我继续站着,不动分毫。   “娘娘,万岁爷请您回宫。”顺公公急急走来,身后一内侍忙把伞撑至我的上方。   我凝着他,一字一句道:   “本宫今日未得皇上传召,不会回宫。”   “娘娘,请莫忤逆万岁爷的意思!”   “本宫只求见皇上一面,若属忤逆圣意,亦是无奈。”   顺公公叹了口气,还是退了回去,那名内侍依然撑伞于我身后。   又过了一柱香的功夫。   昭阳宫正殿门口,赫然明黄袍裾闪现,天烨颀长的身形在雨雾那端出现,隔着愈厚的雨雾,我不辨他的神色,就这样,我们俩俩相望,一如彼时的初见,他也是这样,冷淡漠然地看着我,哪怕我遍体凌伤,他也会这样一直看着吧。   之前或许有的些许怜惜,从昨晚过后,该是变质了,或者说,再寻不回昔日的情境了。   然后顺公公似得了吩咐,一溜小跑到我身边:   “万岁爷让娘娘进去呢。”   我缓缓踏上昭阳殿,沿着那玉石台阶,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却又有凄婉随着下一步的踏出,而蔓上心扉。   他傲然走在前面,龙袍明黄的色彩在午后因着飘雨略显昏暗的殿内份外醒目,而这抹明黄,终是成了我今后回忆中那份不能言说的殇悲。   穿过前殿,一直走入后殿,然后,他停步,屏退一众宫女内侍。   回身,看着我,若星的墨瞳中闪过一丝厌恶:   “昭仪又待如何?”唇边浮起一抹似嘲非讽的弧度,如利刃般,刺过我的胸内,却没有血液涌出,仅余了心痛莫名。   我竟然会心痛,如昨晚般,那是一种不能呼吸的窒痛,仿佛将心刺成一瓣瓣的窟洞,每一刺,都密密匝匝地带着凌厉的绝决,却是不见血的残忍。   第三卷 缘缚 第52章 无奈乞旨漫猜忌(上)   抑制住心底愈深的雾气,跪拜行礼:   “臣妾参见皇上。”   “平身。”语音里含了一丝不耐,“何事一定要见朕?”   “北溟遣使臣向我国请婚,皇上封家妹为意平公主,和亲北溟,实有利两国安和平稳,但臣妾惶恐,家妹自幼礼仪欠缺、桀傲难驯,如若远嫁,怕难担两国联姻重任,倘耽了社稷,则是负了皇上的圣托。”衫裙沁凉地贴腻于身,愈显形惭,昨晚种种缱绻,今日,似水无痕,在他心里,只得了这样的厌弃。   “那昭仪认为,何人代为联姻北溟方为上策呢?”他星眸内突蕴了一丝玩味的笑意,不深,浅浅地染于层面,凝着我,负手而立。   我微怔,他似笑却冷的背后究竟隐了什么,竟让我不知该如何去答:   “西周泱泱大朝,自有妙龄知礼的名门闺秀堪当此任。”为了自己的妹妹,原来我也隐了私心,推诿如斯。   “联姻北溟国主,家世自是第一,西周已无适龄公主可嫁,纵观举国,可配北溟国主之望族女子,惟剩相府千金。”他眸底笑意渐深,然后,我读到了一抹讥讽。   “纵然家世显赫,安陵嫡系女子,如今尚得自由的,仅有家妹一人。臣妾万死,恳请皇上收回成命!只要家妹不联姻北溟,臣妾愿受任何惩处。”话语甫出,已知逾言。   他眼底的阴霾渐聚,声音冷泠:   “难道成为朕的后妃,让昭仪失了自由?”他似要从我的眸内读到些什么,“或者说,昭仪愿受的惩处,是代其远嫁北溟?”   “皇上!”我镇愕,一时间,却不知如何去辩。   他攫住我纤弱臂膀,让我从跪姿站直,与他对视:   “明妃出塞,千古美谈,但她不过是良家子。你是朕的昭仪,这辈子,即便是死了,尸体也只属于朕一人!昭仪,你可听清了!”他深瞳炯清,望进我眸底深处,语音却带了一丝恨意。   “臣妾岂会作此之想?皇上,把臣妾又当成了什么?!”我并不避开他的凝注,但为何,我的眸底,渐渐泛起的,却是雾气弥散。   “安陵氏女子,能给予朕的,仅是这绝色皮囊,殊不知,这倾城背后,却又是什么谋算?”他松开攫住我臂膀的一手,冰冷的手指捏住我的下颚,指尖用力,渗骨入髓的,却是此刻他愈渐冰冽的眼神。   “臣妾对皇上并无谋算!”说出这句时,我的心还是痛了一下,真的没有谋算吗?眸底潋滟波光,折射进他的,却分明读到同样的疼痛。   “有无谋算,昭仪心里自知!”他语气轻蔑地道。   “臣妾自认未有做过对不起皇上之事!”   “北溟国主不顾与东歧的盟约,偏在昭仪回国之后,请婚于朕,难道,真是为了所谓的邦国永安?”   第三卷 缘缚 第52章 无奈乞旨漫猜忌(下)   话说至此,他竟然怀疑我与北溟国主有不苟之事?泪无法止住,坠落,一颗一颗,若断线之珠,终难续,然后一字一字,抑着恸伤地问:   “皇上认为,北溟国主此举,意在臣妾?难道他不知臣妾乃西周帝君之妃,如此大不讳的禁忌,岂是英明国主会有的举止?”   “朕素闻北溟国主犹谪仙俊美,昭仪如今亦赞其英明,若有心仿效明妃出塞,以昭仪之貌于他,倒是班配。”他捏痛我的下颚,第一次细细端详着我,然后,眼底溢出的痛楚渐渐清晰:“昭仪在北溟疗伤,难道对那国主不曾动过心?”   “臣妾在北溟从未见过北溟国主!又岂来背叛之举!”哽咽着,却字字清晰地道。   “从未见过,不曾背叛?”他轻轻叹息,眸底光华骤闪,不过须臾,恢复冷漠,“如果当年,她能这么对朕这么说,或许,今日昭仪不用如此……”   她?他心里如今记的,还是姐姐,为何,我此时不若当初进宫时初听的欣喜,仅是酸涩弥漫,如果我是姐姐,你又舍得一直以如此残忍的方式对待吗?   “皇上认定臣妾自北溟归来,才身非完璧?”索性将话语挑明,让彼此的猜测伤害在此刻休止,“臣妾若品行有愧,岂会自以丝帕相垫?若不洁,守宫朱砂又怎会仍在?”   他松开捏住我下颚的手指,亦松开攫住我的手,墨瞳漾过一抹凄楚:   “朕曾经选择相信,但换来的却还是背叛。朕真的不知道,你们心中到底想的是什么?要的又是什么!”   背叛?他还是认定姐姐背叛。可此刻,却并非我为姐姐辨解的良机。   “皇上!如不信臣妾,请赐臣妾一死以*志,但臣妾死前,恳请皇上开恩,容家妹在西周安宁终老,勿远嫁别国!”低眉敛眸,音落绝哀。   “昭仪第二次求朕赐死,朕真让昭仪避之不及吗?”   纵是暖春,浸湿的衫落沁入素肤,亦觉清冷。用自己的体温去捂,捂得住,怕只是更深的泠意思。   自己对他,已然不是初进宫时的恨意,半年多的时间,不算太长,却足以改变一些事。但若因某些私因,而去扭曲抹煞这些的话,我是否真的可以无愧于心?   缓缓抬眸,目光柔软,和着雾气,潋艳地望向他的墨眸:   “皇上,您对臣妾,若非姐姐之故,是否有一丝的情份呢?”   他濯目清然,凝住我许久许久:   “与北溟联姻,兹关国体,朕旨已颁,亦断无收回之理。”   “皇上!臣妾……”   “昭仪不必多说,此番联姻,绝非朕之力再能转圜。”他挥了下衣袖,苍朔悠缓:“退下吧!”   终于不再看我,眉心蹙紧,如玉的脸上笼着的,是不辨的悲郁。殿内的光线渐渐暗淡,有宫女点了明烛,那燃燃的烛焰,斑斓映于衣襟,扑朔间,迷离湮没的,仅是那一抹难忘于怀的旧思情殇。   而小言,在十日后还是踏上了远嫁异国之路,数年之后,竟成了两国祸端的谛结……   第三卷 缘缚 第53章 一去心知更不归(上)   十日,匆匆,当又一轮红日光耀照于紫禁之颠时,肩辇早早停至沁颜阁外。   今日,是小言远嫁北溟,北溟国主前日又修国书,以后礼迎娶意平公主于顺承正门。   这十日内,她是如何度过的,我不曾知道,但,那必定是洇含着失望和悲恸。十四岁,别故土,离家园,待得归来,怕是无期。   可我,什么都不能为她做。唯一能做的,仅是随天烨城门饯行北溟婚使。   生于西周第一名门,外人眼中的优渥天娇,万般却皆不由己。   按品正妆,水红色宫缎绣刻芍药双蝶广袖双丝绫鸾衣,盘金彩绣烟笼凤尾裙,参鸾髻高耸,两边垂下的金步摇濯濯辉华间,眸光低徊。   吟芩、望舒搀扶着我,登上肩辇,一瓣粉染的桃花瓣飘落裙裾,怔了一下,终还是将它拂去,若得香如故,亦是碾做尘。   明武门前,七宝九龙车在仪仗簇拥间缓缓行来,我下辇,这里,是我初进紫禁的地方,半年间,从未曾踏足,今日再到此,却是为小言送嫁北溟。   景是一样的景,人的心境,已是不同。   内侍恭敬迎我走向七宝九龙车,明珠﹑玛瑙﹑水晶﹑琉璃﹑珊瑚﹑琥珀、玳瑁堆砌镶嵌的御车,富丽瑰奢,燿彩天成,明黄纱帘掀起,我触到那双墨如星辰的眸子,依然泠泠漠然。   因皇后抱恙,联姻公主是家妹,随驾饯行的宫妃便成了我。   这亦是我第一次名正言顺地出得九重宫门。   鎏金红漆的窗框,悬垂明黄绡罗,隐隐,透射进春日煦光,丝丝光泽如金洒在我的衣襟,愈渐缭滟,衬得袖摆处的指尖亦着了斑斓疏影,只那么一晃晃,却折湮得眸底再辨不出其余的华色。   端坐车内,听着鞭炮雷鸣,欢声跃动,镐京百姓在安庆主道两侧纷纷以无比的喜悦来迎接这场两个最强国家的联姻。   因为这次联姻背后是祥和,是安定,亦是西周可以对东歧侵犯边疆无顾虑一战。   如果仅牺牲一个女子,换来此正和博弈的局势,无疑是任何君主都会选择的。   可,这样的牺牲,却是这女子的韶华、情感,所有关于故国往事的抛舍。   手指冰凉,面容静好,这就是此时的我,西周的宸昭仪。   旁人看到的,仅是她表面荣宠不惊,淡然宁致。看不到的,是心底难以言说的离愁别哀。   他的手,覆上我的,是一种没有温度的轻轻覆上,却将我心内的起伏一缕缕抚平,即便还蕴了些许的澜漪,亦是在不为人知的暗处。   车轮慢慢碾过,碾去往昔,碾去怨悯,碾去悲忍,唯独碾不去的,却是此时的欲语却休,脉脉缄默。   第三卷 缘缚 第53章 一去心知更不归(中)   辇停,早有内侍放上镂金雕龙御凳,他先行下辇,俊逸英朗的身姿在日照下光华耀目,然后,递手给我,低敛眸,红晕染,将手放在他的手心,踩于凳,裙摆随风舞扬间,翩然着地。   四周百姓在禁军圈成的线外匍伏跪拜,高呼万岁,虔诚、热烈。   他的手一直握着我的,若即若离,却终是牵着一路并行。   我持象牙扇遮面,站在他的身侧,第一次感触到,万人朝拜、拥戴敬仰下的帝王之心,该是如何的负忍为重。   眸华余光微微凝着他玉琢英华的脸畔,心底,一丝虽浅犹悸的荡漾轻轻滑过。   华盖升,礼乐起,极目处,铺天盖地的红,红毡毯,红旍旗,红锦幔,那抹红染处,华服逶迤拖地缓缓行来的女子,正是小言。   一身金丝鸾凤朝凰蹙金翚翟华服,头戴碧玺珠玉凤冠,正中怒绽的牡丹镶嵌剔透碧玺,九凤腾飞于侧,凤嘴衔的珠珞丝丝相连,凤冠前端用红宝石作的坠角遮面而垂,移步行走间却是纹丝不动,礼仪若此,再无挑剔。   她行步至御前,却并不行礼,纤手将遮面珠帘掀开,那一张酷似姐姐的脸便娇美地映入我的眸子,也刻进他的。   他的手微微颤了一下,我稍紧地反握,却握到一手更深的冰冷彻骨。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任谁见到这张与姐姐酷似的脸都要惊叹,更何况是深爱姐姐的他呢?   小言莞尔一笑,水眸似凝非凝于他,启唇却是向我:   “今日妹妹远嫁北溟,请姐姐不必挂怀担忧,父亲兄长就劳姐姐代为照顾。”   她温婉地说来,全然不似那日的情绪,小言果然还是昔日那个最识体的妹妹,我眸内蕴了笑意,心下,虽万千不忍,但在这样的场合,能嘱咐的话也仅是:   “妹妹,此去路途遥远,你即为北溟之后,自要上敬国主,下爱百姓,言行谦谨,从此,西周北溟永和安定,两国百姓也都会为妹妹的功德歌颂赞扬。”   “姐姐,这些妹妹记下了。这是妹妹最后一次再唤一声姐姐了,从今以后,妹妹的身份便是北溟之后!”她唇角弧度犀利地扬起:“本宫如今贵为北溟皇后,宸昭仪仅为西周正二品嫔妃,难道不该先向本宫行礼吗?”   心内犹如凛风飕飕拂刮而过,透凉入髓。   小言,终究还是记恨于我,自小,就知道这个妹妹的脾气,一旦她记恨的东西,必是玉碎瓦不全的决绝。可,妹妹,你难道真的把姐姐当成薄情之人吗?   今日的联姻,姐姐又何尝愿意是你?!   第三卷 缘缚 第53章 一去心知更不归(下)   但,皇命不可违,江山更不可损!   相府权倾西周的背后,做为望族女子的命运必是身不由己。   他的手在此时,蓦地紧紧握住我的。   凄婉一笑,皆隐在扇后,将手从他手心抽出,在指尖分离的那瞬,他似不愿放,又突兀地握紧,广袖掩盖下,谁都无法察觉,惟独我品到了这一抹虽淡还深的怜惜。   这是他一直给予我的,可,我要的,何尝仅仅只是这份怜惜呢?   我看到北溟婚使率浩浩荡荡的迎亲队走近,一时的委屈忍让,总好过让北溟婚使在此处计较。   何况,毕竟妹妹从今后,便是北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我理该拜她。   毅然绝然将手抽出,朝她迈近一步,按礼行拜:   “西周宸昭仪参见北溟皇后娘娘!”   小言傲然的昵着我,语音清冽:   “免礼!”   婚使已行至跟前,我缓缓起身,以扇遮面。   持扇的腕间,雪魄玉镯闪着晶莹璀璨的光芒,在正午时分暖阳的拂煦下,那莹白随着流转若冰融水化般润泽。   “北溟婚使竹影参见西周君王陛下!”   烨准他平身,竹影复望向我和小言,视线停于一点,夹着些许愕然,却朝我跪拜:   “微臣竹影参见北溟皇后娘娘殿下,娘娘千岁千千岁。”   天烨冰冷的手在竹影语声方落时,迅疾将我牵回他的身侧,话音响起,若雪峰极寒:   “北溟婚使,这才是意平公主。”   绣着九龙腾翔的宽大袖袍一挥,指向言,而言的眸中仅剩愈深的恨懑。   竹影的神色泛起一丝疑惑,向我看了一眼,复向言行礼。   玉盏斟满琥珀光,光影流离间,周遭的喧贺声渐起。   一杯解忧,却无醉。一酹惜别,徒留咽。   古道此去故国远,再回身时,情已休,人亦休。   言的目光最后望向随圣驾饯行的朝官,她存了仅残余的那一缕少女的情怀希冀看到五王,但,亲王身份,怎会在送亲队列中出现呢?   她眸华涣落,随着红珠遮的再次覆下,纤影寂廖,转身,在北溟迎亲队的簇拥下,缓缓登上红幔深处的车辇。   此去,殊途远隔,从今,各为其主,各保平安。   当若干年后,我们在两国对垒的战场相逢时,才知道,这一日的送嫁,竟是姐妹间十四年相依情感的决别……   第三卷 缘缚 第54章 意绵绵帝君情隽(上)   自送亲饯行归来,天烨颁了一道旨,赐我迁居倾霁宫,掌一宫主位,却并不安排低位嫔妃同住。   倾霁宫不如鸾鸣宫离昭阳宫甚近,但也所处居中,相距不远。   先帝在位时于此废黜过一名贵妃,随后封了此宫,个中传说纷纭,不过终究是过往云烟,再辨不得真细。   纵是二十余年未曾住人,但,一树一瓦却不见疏漠,皆盎然地在这个夏日,以生姿曳曳的欣蔚迎接我的到来,而我,更犹喜宫内蜿蜒的一弯溪水,沿着回廊,似玉带将整座宫于碧翠处连接,那愈深的翠浓,蔓蔓地染渲出一道霓光,辉洒出靖宣四年的初夏。   此后的两月,边境捷报频传,哥哥同左将军李昶平川顺利会师,二十八万大军挥兵直往潼水,因北溟观战不援,围困潼水的东歧军队腹背受敌,节节退兵至与西周交界处安县,等候东歧国内援兵。但,我军仍不姑息,聚兵力三十九万,愈战愈猛,直捣东歧国内。   靖宣四年六月九日,安县攻破,东歧困军几乎全军覆没,入城后,哥哥下令不得扰民,民心安稳,遂于安县休养数日,此时,余将士二十八万。   靖宣四年六月十七日,西周与东歧援军三十六万渭河一战,初战告捷。   靖宣四年六月十九日,两军再次交锋,大战七天,东歧溃败至藏云,我军亦伤亡惨重,余兵勇二十一万。   靖宣四年六月廿八日,哥哥率师渡过渭河,顺游而上,抵达雍岭一线,驻扎六盘山上,与驻兵藏云的敌军临高对峙。   纵然前方战况着实惨烈,但镐京依然平静祥和。   后宫仍是鸯婕妤,芊宝林平分圣恩雨露,天烨很少翻我的牌子,仅在下朝后偶尔陪我用午膳,稍作歇息,再往昭阳批阅奏折,晚上则间或传太尉等武将商议前方军情。   这些已足够让其余宫妃嫉妒,不过碍着我的位份,和西周第二尊贵的姓氏,皆不敢有过多偏颇的非议,只得把怨气撒向了鸯、芊二人。   间或听到小宫女间的嚼舌,亦只让我一笑置之。   一切似乎又回到波澜不惊。   那晚的事,终是隔阂着在我们中间,纵然谁都不愿再提起,纵然我曾做过解释,但,尊傲如他,心里又是否真的放下了呢?   转眼,便入了夏,素是怕热,内务府送来的冰块堆砌在殿内的琉璃皿内,兀自散着霾霾的冰雾,雾气飘沁入肤,些许的凉意便渗了进去,不过须臾,热气又笼上来,薰得身子愈发倦怠,这月余,似一日比一日贪睡。   这日清晨,才用了早膳,依然慵懒地倚在榻上,吟芩在一旁轻轻打着扇。   望舒用托盘端冰镇的酸梅汤进来,我图凉,一气喝了,吟芩笑嗔:   “娘娘,喝慢点,这么喝下去,一会又该说不舒服了。”   取丝帕拭唇,将碗搁回托盘:   “如此炎热,也就这酸梅汤让本宫稍微觉得凉快些,偏得你这么说,可见连贪个嘴都得被管着。”佯作无可奈何状,突兀地,禁不住一阵反酸,将方才喝的酸梅汤竟是悉数呕出。   丝帕虚掩樱唇,胃吐的空落方歇罢,额上已是冷汗汵汵,吟芩却是骇了一跳:   “娘娘,许是贪冷吃坏了吧?奴婢这就传太医来。”   望舒放下托盘,替我诊了脉相:   “不碍事,娘娘不过是中了些暑气,让内务府多送些冰块来,一会我再熬一盅清凉降火的汤药就好。”   “还是传太医来看下吧。”吟芩见我黛眉依然皱着,坚持。   =========================================================================   呃,第一次在文后留言,希望各位大大不要嫌雪啰唆哦。   来新浪将近有两个月了,这篇文章之前也在其他地方连载过,有一部分读者大大是一直陪伴雪至今的,这些都让雪很感动。   因为目前最低是保证每日一更,每更要一千字左右,所以,情节上确实有些拖了,连载的小说最大的缺陷可能也在此,大家平时都很忙,抽出时间上网看雪的文章,结果却只看到一点点的情节,大部分还是停滞不同,更要命的是,雪还在一路铺垫做伏笔。呃,如果是雪追文,估计也早把东西扔写文的头上去了。   雪在此向各位大大说抱歉,雪也很想象其他的写手一样,每天四更,每更一千字,可,雪已经上班了,工作很忙,基本每天都是七点到家,然后做饭烧菜洗涮,到九点可以坐下写文了,基本要写到十二点,当中还不包括思路断了,或者剧情陷入僵局。   而且,大大们提的意见很对,雪现在太重视文字的华丽,词藻的视觉效果,愈发忽视了情节的内涵,少了起伏,也难怪有大大们看不下去了,鞠躬,雪知道,知道自己的问题所在了,给雪一个机会,让雪改正。   雪一直想写的是一本大家都喜欢看的小说,璃妃也是雪的第一本小说,所以格外珍惜,但如果没有坐在屏幕前的大大每天的支持,那么雪的懒惰是无法使这篇文章写到现在五十多章,还在继续的。   呃,说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可能昨晚很感动,应该是这几天看到留言都很感动吧。雪会接受任何善意的批评,也请各位大大再给雪时间,看雪的改进吧。   又要开始忙了。今天这章,咳,还是铺垫……下一章开始有起伏了:-)   第三卷 缘缚 第54章 意绵绵帝君情隽(中)   “不必,就照舒说的。”不愿动辄惊动太医院,何况身边的望舒本就通晓医理,摇手间,一边早有宫女清扫污物,并奉上杯盏,薄荷、紫荆皮煎熬的漱口水,才轻泯漱口水入唇,漱水味却更让我恶心,强自压了下去,脸色虚白。   吟芩担忧地看着我,望舒却拉起她的手:   “吟姐姐先吩咐膳房替娘娘预备午膳吧。早起,顺公公不是过来说,皇上午膳要过来用吗?眼瞅着,前边就该下朝了。”   “就预备几样的清淡的小菜吧。皇上最爱喝冰镇绿豆汤,先让膳房预备下,绿豆要磨得沙糯,用冰糖细细煨熬了才行。”我撑着精神,道。   吟芩领命下去,我继续倚在榻上,昏昏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微觉有冰凉滴于脸颊,一滴一滴,连绵不绝,从倦睡里悠悠醒来,丝帕轻轻挥拂那滴冰冷:   “望舒,你又闹!”   那丝帕却被拽住,再也动不得,缓睁明眸间,嗔道:   “越发没天了,才躺一会都来恼我!”   “昭仪的天是什么?”映入眸内的却是一双墨黑若辰星的眸子,他唇边弧度微扬,俯着身子望向我,丝帕那端正牵在他的手里。   “皇上——”我轻声嗫喏,“臣妾的天,自是如今目极之处。”翦水美眸望进他的眼底,触到的,却是一缕闪避的眸光。   他唇边弧度敛了,松开牵着的丝帕:   “怎么如此贪睡?晌午都过了。”   因着天渐炎热,他下朝便换了宝蓝嵌金丝浮云龙纹纱袍,愈衬得面如冠玉,星眸幽明。   “臣妾素是畏热,晚上睡得又浅,才犯了夏困。”缓缓起身,道:“已预备了午膳,皇上还没用?”   他微微摇首,手上握的一根纯白的簪子垂落我眸前,簪体玉白,独独簪头刻的芍药蕊心沁着一点金色晕彩,丝光旖旎绕缠,愈衬璧白无暇。   原来方才的点滴冰凉于颊,便是这簪子。   “这是砗磲制成的簪,可宁神镇心,赐予昭仪吧。”他语气淡然,甫坐上榻,没有温度的手将我散落的青丝揽过,我稍稍转身,龙涎香萦绕间,他悉心理顺丝发,挽成随意的垂髻,再将砗磲簪插上固定。   第三卷 缘缚 第54章 意绵绵帝君情隽(下)   他手势熟稔,不过片刻,髻已绾成,我才要回身谢恩,他却突然从背后拥住我,洁白修长的手指交握,将我圈在中央,就这样,将脸埋于我的颈后,许久许久。   然后,我听到他低不可闻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痒麻的气息,吹起我侧颊的红晕,顺着鬓角一并笼上素脸:   “等朕把前朝的事安排妥当,咱们就去避暑别宫。”   “咱们”,二字从我心底漾过,莫名的悸酥:   “皇上去哪臣妾都愿陪着您。”我的手轻轻触上他的,他却蓦然放开圈住我的手。   将臻首俯低枕在他的膝上,回眸望向他,分明读到他眸底却掠过一丝悲意,浅浅地,但却清晰无比。   他见我望向他的黛眉微微颦起,伸手替我抚平眉心:   “传膳吧。”   莞尔笑了,他已拥我坐起,我们仿同平常夫妻般,牵着手,步往外殿用膳。这样的时刻,我知道自己是极其幸福的。但,会有一丝恐慌弥漫,因为不知道如斯的幸福会戛然而止在何时。   这份幸福,来之不易,当中经历的挫折、牵缠,会一直留在彼此的记忆深处。   金丝未断的猜忌,源于不信任,而信任这词于幸福而言,却是妥稳的根基。   所以,即便此时他选择相信,但,将来呢?心忽嚼到了一丝痛意,我竟然如此惧怕“将来”二字。   开始明白,幸福是种奢望的东西。我所能做的,也仅是珍惜,对,是珍惜!   午后的阳光普射在那鸿溪水之上,波光潋滟地映照于窗棱,衬得那棱上曲弯的水印子便似跃动般,直往人身上扑,和着殿内的冰块残留在肌肤上的冷凛,一并袭上来,不由得寒噤凛凛。   后宫波谲云诡莫若此,稍不甚,尸骨焉存。   他似觉到般,手更紧地牵着我的,可,我可以一直如此倚靠吗?   这个答案,即便尊贵天骄如他,亦是给不出,也无法给出。   前朝和后宫,从来就未曾分开,也不会分开。前朝的倾轧,后宫的争斗,再再地都会以一种磅礴而密不可分的方式联系在一起。   胜者,贵胄满门,败者,就必须要用命来偿还方罢。   我的眼眸在迈出殿门触到那抹炽灼烈日光芒时,微微眯起,然后,我看到,这道刺目的光华流转间,恰似染了极浅至淡的一抹血色,渐渐醇厚地积蓄起来,在庭院的树荫斑驳光影中散落,洇着那玉色的鹅卵石铺就的甬道亦着了一丝隐晦的腥气,丝履缓缓踩过疏影,血红浸上了履尖,再避不开,只嗖地一下,便沁了进去,映着这个夏日,终不再苍白平和……   第三卷 缘缚 第55章 步履维艰心计深(上)   靖宣四年七月初一,是天烨登基以来第四个“天长节”。   又恰逢对东歧一战反守为攻,战势大捷。   天烨大宴群臣于紫禁最高处——文奉殿,三品以上升殿,余列于丹墀,赞拜如仪。   太后携草病体稍愈的婧瑶皇后同时宴请后宫诸嫔妃、王妃、公主、命妇于文奉殿后的朝凰殿,均设仪仗、女乐。   其时,御林军设黄麾于殿外之东西,教坊司设九奏乐歌于殿内,设大乐于殿外,立三舞杂队于殿下。   列旗帜,被金甲,衣鬓影香间,这一年,他二十四岁,我十五岁。我端坐朝凰殿,眸光穿过九重宫阙,却望不尽那宇穹空之袤。   衣珠翠缇绣,连袂歌未尽,珍馐佳肴仍是让我没有任何食欲。宴过半旬,因着天气炎热,纵然殿内堆了几多冰山,依然抵不过热浪袭涌,香汗微微,起身,退至后殿更衣。   名为更换衣衫,实是正殿内舞乐频频,觥筹光影,愈发晕沉,褪下翠纹织锦宫装,换上捻金锦镶雪绢罗裙,信步迈出偏殿的侧门,走往一边的观景台,往下眺望,紫禁巍峨的宫殿尽收眼底,映着午时艳阳荣光,昭显着盛世浮华。   文奉殿与朝凰殿分前后建在紫禁城北隅的朱雀台上,台高十丈,九阶为一层,分十层叠次而上,台下则引京河水经暗道穿朱雀台流入御池,波光潋滟,水影迷离间,越烘衬出高台的气势非凡。   朱雀台平日一直有禁军守卫,遇有宴席,或得皇上恩准,方可登台。所以,我纵然入宫年余,亦是第一次踏足,对周遭的景致未免新奇。   素是怕热,此刻却不畏那骄阳灼耀,略带着舒心地醉于美景中。   然而,美景终是有限,心中此时所念的又岂仅仅止于这景。   “芩,堂妹被发落至何处,可是有消息了?”悠悠启唇,在宫内,如今,却需防着一个她,我与烨此时难得的淡宁隽永,不愿为这些事再起任何隔阂。   “禀娘娘,堂小姐据报是入宫充为宫婢,至于究竟派往何宫,奴婢已托着相熟的公公往内务府查询。”   轻轻颔首,眸光依然流连在宫殿盘郁、画彩仙灵,直到被一娇柔高傲的女子声音打断:   “昭仪好兴致,离席来了此处。”   回眸望向那女子时,原是贤妃,她只带了一名贴身宫女,摇着纨扇,冷冷地盯着我,六个月的身孕有些许见形。   “臣妾参见贤妃娘娘,”欠身行礼,“贤妃娘娘来此处,莫非同样是为赏景而来?”   “只要本宫愿意,随时可以登这朱雀台,倒是昭仪,可得好好把握这难得一次登台高望的机会。”她语中带刺,刻意咬重了最后一句的发音。   第三卷 缘缚 第55章 步履维艰心计深(下)   我依然恭顺浅笑:   “贤妃娘娘深得圣恩,自是臣妾无法比拟的。”   “昭仪心里真是如此认为?”她慢移莲步,走近我,呵气若兰:“这月余,皇上下朝便往倾霁宫陪昭仪用膳,这份隆宠,昭仪怎说比不上本宫呢?是昭仪不屑圣恩,还是轻视本宫呢?”   容色不惊,低眉敛眸:   “娘娘居正一品妃位,现携理后宫,臣妾仅是嫔位,此其一皇上宠眷娘娘犹胜臣妾之处;其二,娘娘终日为后宫诸多事务劳神,岂能兼顾伺候皇上饮食之事,臣妾卑微,理应替娘娘分忧;是以,臣妾怎会不自知,而妄与娘娘相提并论?”   “昭仪乃当朝丞相之女,本宫可看不出卑微于何处。”她睨着我,唇边隐隐勾起一道浅弧,纤手抚上隆起的腹部,“不过,再如何贵胄千金、蒙圣垂恩,于皇嗣之尊,皆是无法同日而语的。”   她携起我的手,同下观景台,往玉石栏杆间断处走去,美眸望向我,娇笑嫣然,语声渐轻,仅我一人可听辨:   “紫禁之内,蒙皇上的宠爱,可得更高位分,但,只有斗过所有的嫔妃,才能让你活得更久。这点,昭仪可是听清了?”   我颦眉不解间,她莲步已至台阶前,纤手将我轻轻一推,我身子向后略略踉跄,吟芩忙上来扶住我,她却若飘零的叶片般,从间断处盈盈向台下跌去。   “昭仪,你——啊!”   尖叫响彻云霄,她就这么跌了下去,娇躯滚过九道台阶,直落至平层方停。   然后,我看到,蜿蜒若蛇状的一缕深红血液从她裙裾底下渗出,那是一种极其冶艳深邃的暗红,触目惊心地渲染于朱雀台的玉石砖上,可她的脸上依然浮着那抹笑意,正午的阳光映出的点点斑斓阴影在这虚浮的笑意,沁湮出的,却是阴冷悚骨。   “不好了!快来人啊!宸昭仪把娘娘推下去了!”贤妃身边的宫女适时叫嚷起来。   吟芩无措地望向我,我却神色平静。   入宫将近一年的时间,一次次的明争暗斗,让我愈来愈明白,这后宫,从来不是你委屈忍让,别人就会容得你。只要你承了圣恩,就一定会被推上纷争的残忍刃锋,刃口舔血的,永远只属于赢者,舔的,便是那败者的芬芳腥血。   唯一无法明白的仅是,我们都是女子,为何一定要为难彼此?一定要让对方伤到无以复加,才算是赢吗?   赢了就能得到君王的心吗?   是痴心,抑或是傻呢?   于我,难道真能看透一切吗?纵然看透,却早不能置身事外。   我抬眸眺望极目处湛蓝日照的天际,几抹浮云飘游,晖光射透皙薄的云层,洒下片片金华点缀于宫殿的飞檐,却穿不过檐下的黑影。那影子深黝,一如紫禁不为人知的暗处,终是一直存在的。   微凉的风在炎热的午后穿袖而过,心底一片清泠,唯有宽大纱袖掩遮下的指尖轻轻颤了下,新染的丹蔻尖尖子便浅约地晃入眸底的余光,随着簇拥渐近的人声在身后响起,我的眸光收回,最后落注于九道阶下那抹暗红的诡绮。   如果一切避无可避,那么,就面对吧!   第三卷 缘缚 第56章 长门鸦飞惊心错(上)   蓄意谋害皇嗣无疑是滔天大罪,太后和皇后匆匆赶到,下令将我暂时押至长门宫看管,待天长节后,再做发落。并传太医速替贤妃保胎。   一波未平一波起,文奉殿突然嘈杂喧沸,有一内侍匆匆奔至太后身边,轻轻禀了什么,太后脸色微变,忙回身携皇后急急往前殿而去。   吟芩脸色煞白,第一次无助地望着我,她毕竟仅是宫女身份,主子面前,又能得了说什么呢?只能看我被带走。   长门宫,废黜嫔妃的幽禁之地,寂冷无声,我的迈进,惊起了一群乌鸦,叫嚣着盘旋扑腾起,黑沉沉地往西北方飞走。   我被带到一间偏殿,霉变的味道在推门的刹那迎面而来,殿内仅一床,一桌,一椅,极其简陋。   看守不过是两个年长约四十岁开外的宫女,均站在宫门那边,碍着我尚未废黜,并不贴身监视。   西周后宫对于宫女算是通达的,年满二十五岁,倘愿出宫,可由其侍奉的娘娘禀于内务府,批准后即可离宫归家。   但,到了年份仍愿留在宫内亦大有人在,可能宫内比宫外更能让她们生存吧。   于嫔妃,年老色衰,在这宫内,怕也是好的。   积灰败尘,我轻轻拂去旧尘,静静地坐于一把破落不堪的椅上,当日,贤妃被禁于此,心境不知是怎样,但必定是积蕴对我更深的恨意,所以,方才,不惜以腹中皇嗣相拼,但求让我万劫不复。   可,腹中胎儿何辜,为人母者可以狠心至此,这宫闱权宠于她,怕早是入骨嗜婪。   此刻,我却没有惊惶,没有哀求,更没有流泪,心中的宁静,让我自己都骇了一下,难道,我真的那么相信烨吗?   或者,该说,如果他信我,定然不会被蒙蔽,定知我的冤屈,但,他会真正信我吗?   年久失修,红漆斑驳的窗棱射进西晒的阳光,燥热地升高了狭隘室内的温度,身上香汗粘腻,胸中一闷,胃里又翻腾起来,宴席虽食甚少,但依然这般难受。   这室内着实太窒闷了。   起身,走到唯一的一扇窗前,才推开,一浑身是血的人从窗外突地翻落,我惊了一跳,忙退后几步,他抬起头,望着我,同样惊讶:   “小宸?!”那声音却是尖细若女子,又见他一身内侍的装扮,难道——心内的震惊竟让我不敢再往下想:   “涵堂哥!”   叔父一家十八岁以上男子皆被天烨下旨斩首于午门,唯独他是逃脱的,此刻举国正张贴告示通缉于他,却不想他在此出现。   忧灼地从蒙着蛛网的雕花棂向门外望去,两名宫女依然肃立在宫门。   我急急拉他至一旁角落,他身上深深浅浅布着几处刀伤,其中左肩一道深见骨,外翻的皮肉不断涌出鲜血,拿帕子替他擦拭,轻轻撕了一块袖纱,略作包扎:   “堂哥,你怎么在这里!太危险了!”   他脸上浮过一丝似笑非笑的阴狠,全然不似昔日的样子,然后转过泛着血光的眸子:   “我等的,就是今日手刃昏君,可惜!太可惜了!”他语速激动,嘴里又呛出一口血,喷溅在我身上。   腥甜的气息袭得我又起了反胃感,强自压下去,焦虑中带着颤声:   “堂哥你到底做了什么?怎会受这么重的伤?”   他恨恨的声音从喉间迸出:   “你怎么不问昏君对我和滺儿做了什么!我们受的伤有多深!”   我不禁想起那晚从吟芩口中知道的点滴,心中的疑惑此时不问,又待何时:   “此事我略有耳闻,可,姐姐既然入宫为妃,堂哥为何还私下书信往来?以致陷她于不忠之地?”   第三卷 缘缚 第56章 长门鸦飞惊心错(下)   他面色一变,眼里似要冒出火,定定地看着我,说:   “你又知道什么?什么是忠?那昏君许了你昭仪之位,你就向着他说话?小宸,你竟变得如此!”我才要启唇,他却继续道:“我和滺儿一直真心相爱,她入了宫,何曾一日爱过那皇上,不过为了你们相府,勉强承欢!所谓的书信,不过是因她芳辰,我聊作祝词。可到了昏君那,就是不贞背叛!生生害去滺儿一条命!”   容色微变:   “我一直都没有变,只是,堂哥何以认定姐姐心中未有皇上?”   “嗬嗬嗬,”他尖细的嗓子发出一阵令人悚然地低低笑声,“滺儿真傻,她自己亲口对那昏君承认根本没有爱过他,那天昭阳宫内的对质,其实只要她不承认,我定是宁愿自己死都不会连累她。可惜,她真傻,竟天真以为能感动昏君,放我们一条生路!”他笑得连眼中都渗出泪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一个男子流泪,为了爱。   这就是真相?!然后天烨负气去了避暑山庄,太后为正宫规,才把姐姐赐死,一切一切的不堪,竟然是如此的真相!   我不愿意相信这是所谓的真相!不是这样的,不是!   纵然,我知道姐姐入宫前,与堂哥是青梅竹马,可谁会想到他们竟有了别样的情意!世俗怎会容许!   而他咳嗽愈剧,宫门那边有杂乱的人声传来:   “见那行刺皇上的逆贼跑到此,怎不见了?”   “血迹到了后墙就断了,定是逃进这冷宫!”   “进去搜!”   脚步声渐近,眼见是要进来,我忙起身,持纨扇遮面,疾步走到门前,“哐”地一声,打开摇摇欲坠的门扇:   “放肆!”   一声娇喝,阻住来人的步子,却是宫内的御林军,大约三四十人,已重重把这狭小的长门宫围个水泄不通。   为首的那个上前一步,道:   “请你让开!我们奉旨搜查刺客!”   我冷笑一声:   “本宫乃西周正二品昭仪,居所怎容你们肆意搜查!”   “这是长门宫,居此地的都是废妃,请昔日的昭仪娘娘让开!不然做违旨论处!”边上一稍稍年轻的军卒讥讽道。   “本宫尚未接到皇上废黜旨意,你竟敢这般出言不逊!若真到圣驾前,殊不知是谁更违圣意!”我孤绝地站在门口,泠声道:“本宫以昭仪之尊,命你们速速退下!”   正在僵持阶段,宫门那忽然传来叩拜声:   “参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然后,我看到天烨一脸盛怒出现在立刻分做两排,留出一条甬道来的御林军尽头,他眸光犀凛地望着我,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我的身后,光芒折射在金丝绣刻的龙纹上,刺得我眼睛微微眯起。   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仪:   “昭仪,到朕身边来!”   第三卷 缘缚 第57章 血溅深宫恨难休(上)   望着天烨,我们之间离得那么近,可,为何没有办法触摸到彼此的心呢?   而真心,在帝王之家,就如色相一样,本就是虚伪的奢侈吧。能触到,最终亦会幻为一声叹息,悠远无垠。   脚步没有移动,空气中弥漫的那丝血腥气愈浓,涵堂哥喘咳着站在我身后,我向他挪近,唇微动,以极低的声音道:   “用我做挟持!”   倘若堂哥要平安离开这,这该是唯一一个办法,眼前骤然晃过那晚客栈的情形,唇畔浮起涩苦的弧度,彼次与这次的意味是截然不同的。   这次,是我心甘情愿,为了保住叔父家最后的子嗣,让自己做为挟持,算得了什么呢?   烨,你能体谅我的苦衷吗?望进他的眸底,只读到愠意深刻,姐姐与堂哥,于他,是耻,是痛,是无法容忍的背叛!   所以,此刻,或许是又一次的赌注,赌烨心底对我渐深的怜惜,可以深到让堂哥安然离开这是非之地。   而堂哥,你又能否明白我的用心呢?从此不再固执地去寻所谓的仇,所谓的恨呢?毕竟,骄傲如烨,深爱一个女子,那个女子所爱的,却原来不是他,这是任何一个帝王都无法容忍的,天烨,亦如是!   可,我的冥想仅仅只能是冥想。   眼前的一切,还是以另外一种极端方式残酷地结束。   当烨因我的举动,眼底酝上更深的阴霾时,堂哥终究选择了一条不归之路,或许,从他决定进宫行刺那天开始,这就注定是一条没有后退,也无法后退的死路。   我的后背被堂哥一掌果断地推出,人从槛内向外绊出,似断线风筝,若无根浮萍,就这样,径直撞向台阶前的庭柱,天烨的眸中闪过一丝从未有过的惊惧,急急冲到柱前,伸开臂膀,阻住我疾跌之势,就这般,坠入他的怀内,龙涎暖香暖绕于间。   他的眼神在拥住我的刹那温暖关切,巡视我是否有伤到,这样的天烨是我从不曾见到过的。   所以,此刻,如果可以刹那永恒,该有多好?!纵是红颜瞬间白发,亦是无悔。   可,在那瞬间,身后有凌厉风声袭来,我向后看去,涵手持一柄锋利的银色匕首借着我身子遮挡,已然向近在咫尺的天烨刺去,未容思索,本能地,我将自己的身子转向那匕首刺来的方向,天烨的手更紧地拥着我,不容反抗地抱着我疾速转过,移转的刹那,我读到他眸底的深浓疼惜。   我确信我没有看错,如果能让我永远地醉在里面,忘记所有的背负,只单纯,青涩地去拥有这分怜疼惜,那该是种幸福吧。   原来,我并不是心如止水,我在这冰冷无情的后宫,终是有欲有求的。   所欲所求的,仅是他的爱!真真切切可以触摸到的爱!而,这份爱缘于最初的一种情感,叫做疼惜。   可,帝王之爱,得之,为幸,失之,亦是天命。   是最触摸不到,也是瞬息万变的,可,彼时的我,只醉在眼前的片刻,而忘记,当这份疼惜加上其他限制时,意味与初衷终是不再一样的。   第三卷 缘缚 第57章 血溅深宫恨难休(下)   “滋”的一声,眼前银光凛闪,天烨的右臂生生划开一道口子,然后,殷色的血迅速一丝丝地渗出,明黄色的袖袍逐渐斑斑印印,须臾,便汇拢为一抹深红蜿蜒的,一簇簇地,烙进我的心底,在那里,驻进的身影一直是唯一的他。   “皇上!”我惊呼出唇。   他方才的惊惧,是怕我受到伤害,更为了我,竟然以帝王之身相挡!   犹记得北溟,那神秘男子亦是这样为我受过同样的伤,可,彼时仅是单纯的感动,而此时,又何尝仅仅只是感动呢?   眸内嚼上薄雾弥漫,却掩不去那一瞬闪现的感触与悸动。   更多的血喷溅在我的脸上,粘腻芬芳,随着每一次的呼吸,沁肤入髓间,是挥之不去的惧心。   即便隔着雾气,还是清楚地辨出,这飞溅而出,还带着残留生命最后余温的血,不是来自天烨,而且是来自堂哥。   御林军一拥而上,手中的秀春刀,刀刀都砍进涵的身体,他瞪大了双眼,血污浸湿他的衣衫,染满他的面容,那一刻,我知道,叔父唯一的子嗣,我也无力去保。   而烨还是拥紧我,用他的身躯去抵住背后可能的再次袭击。   我偎在他怀里,眼睛却看到了让我撕心的一幕,可,我不能恨,或者说,我无法去恨。   纨扇从我手中滑落尘地,轻静无声。   怦然响起的,是堂哥的身子如山倾倒,倒在长门败落残花的泥沙铺做的甬道上,血,很快将他周围那片染成鲜红,就如此时的夕阳残照。   只是,明天还会有夕阳余晖的照拂,而他的生命,就此戛然而止。   顺公公慌张地传太医替天烨疗伤。御林军忙碌地清走尸体,冲洗血污甬道。   周遭纷杂的一切,在我的心底突然开始安静,然后,我听到,那里深深酝升出一声无法湮没的叹息。   他松开拥着我的手,淡然却似夹着异样的情愫,缓缓道:   “传旨,宸昭仪禁足倾霁宫,贤妃一事交于皇后与德妃核审,不必记入宗正寺。”   我该欣喜吗?他信我,这道旨,再再告诉我,他是信我的。   可,为何叹息之后,心底开始有密密地抽痛……   后来,我才知道,堂哥与一起逃脱的昔日府内十名死士净身为内侍混入宫内,这一举不仅逃过通缉,亦近了君王身,伺机报仇。   于是,在天长节,舞马助兴时,激怒马群,趁文奉殿大乱之际,行刺天烨。   但,此举在楚瑜和霍子渊的贴身护卫之下,无疑是以卵击石。   纵是失败告终,死士依然拼尽全力为堂哥杀开一条血路,可,也未能助他逃出生天。   堂哥和姐姐之间青梅竹马的纯粹爱情,固然没有因入宫而变质,却是伤了三个人的心,赔上了彼此的性命。   这就是一直以来我所要找寻的关于姐姐清白的真相吗?   当一切真实被残酷的揭开时,有时候,蒙蔽的真相反而更让人接受。可,人却还是渴望着真相,哪怕知晓之后所要背负种种不堪,亦执意不悔,或者,是来不及悔。   第三卷 缘缚 第58章 人生只有情难死(上)   倾霁宫。   现在除了等待,一切都与我无关,等待皇后和德妃的会审,还我清白,或是继续蒙冤。   无若结果如何,都似乎不那么重要,他信我,就足够了。   眸里一直隐隐有雾气泛起,硬是将它忍住。   堂哥,不在了。   他的出现,他的死亡,却牵出姐姐被赐死的真相。   原来,不过是因情失仪,不过是帝王碎心,不过是太后整肃。   我一直苦苦要知道的真相,从堂哥口中知悉时,竟是这般的不同于之前所有的想象猜测。   姐姐,既入宫,旧情不断,君王之心,又岂容得了这私情呢?是不懂,还是困顿其间,无法舍弃,于是,筑成大错!赔上性命!   当之前认定的一切都突然崩塌地呈现出最初的真实,却赫然是另外一种样子,于是,早先积蓄的种种恨悯,瞬间,便失去了继续的意义,然后,无处宣泄的不堪情愫以更绝对的方式撕割着心底。   是对姐姐的无奈,还是,对堂哥的无法原谅呢?   而烨因我所受的伤,是否此刻已经无碍?   小腹又隐隐作疼,一如方才在长门宫时的心痛。   我倚在紫檀凉榻的雕花镂空靠背上,额际沁出冰冷的汗滴。   “芩,芩……”轻轻唤吟芩,走进来的却是望舒,从回宫到现在,就一直未看见吟芩的身影。   “吟芩呢?”我手按住疼痛的腹部,气息不稳。   望舒眉心微颦,用丝帕替我擦去额际的汗水:   “娘娘回宫前,吟姐姐已不在宫内。”   她将手上托盘内的碗盏递于我:   “娘娘气色不好,我用胡荽熬了一点汤,娘娘趁热喝了吧。”   将碗盏接过,缓缓喝了下去,却不辨任何滋味。   “娘娘体寒,以前用胡荽沐浴,驱其寒,如今,表里归一,熬汤服用,更可巩固疗效。”   窗牖外斜射进月华的冷辉,黯淡莫名,洒在我水绿色的裙衫,融进我的眸底,突兀地,那道冷色中,竟和着烛焰,渗出了一点红晕,如血。   “可知她去了何处?”心下突然隐隐有些担忧,却说不出来是为什么。   望舒轻轻摇首,耳垂的琥珀坠子微微晃动,流影华光的后面,萱滢静静走进室内:   “凤仪宫掌事女官来了。”   她身旁站着一宫装女子,正是皇后身边的掌事女官紫凌。   “奴婢参见娘娘。”紫凌福身行礼。   “免礼。”   “皇后娘娘传昭仪娘娘即刻过去觐见。”   我微微颔首,一边望舒早扶我站起,略正了下发髻,便往凤仪宫而去。   终于还是传召了,纵然夜已深,可,今晚,又有几人能眠呢?   虽是因谋害皇嗣一事禁足,天烨却并未废我尊位,故而,仍有肩辇代步。   不过半柱香的路程,又是深夜,坐于辇上的我依然冷汗汵汵,小腹的刺痛稍稍平息,四肢却是说不出的倦怠无力。   第三卷 缘缚 第58章 人生只有情难死(中)   凤仪宫,在血阳残照下,肃穆巍峨。甫开的朱漆宫门似幽深,我下辇,慢慢步入那不可知的幽深。   正殿内主位端坐婧瑶皇后,德妃坐于下首位,   猩红的毡毯上跪着一宫女,瘦削的背影安然跪着,我行至她身边,余光赫然看到她手腕的那七彩琉璃珠串,竟是吟芩。   她怎会在此?难道是做为今日的人证?可她是我的近身宫女,这人证又从何做起呢?   “臣妾参见皇后娘娘,德妃娘娘。”按礼行拜。   “平身吧。”婧瑶皇后的声音里透着疲惫和虚软,方大病初愈的她,倚靠在酸枝雕凤椅上,气色亦大不如前。   “宸妹妹,今日是皇上天长节,却出了这两件大事。幸好,妹妹这一件如今算是水落石出了。另一件亦终算有惊无险。”她纤手抚住额部,黛眉笼了愈深的倦意。   没有审问与我,怎已确定水落石出,疑惑地望向她:   “臣妾愚昧,实不知娘娘之意为何?”   德妃见我困惑,微微一笑:   “今日之事原来并非妹妹之失,妹妹如此护着下人,倒实是让本宫敬佩。”   “是啊,宸妹妹,吟芩适才已在本宫面前亲口承认——”皇后的话语却突然被一声声嘶力竭的声音打断:   “好一个主子护仆!你们准备就这样给我可怜的孩子一个交代?!”   贤妃娇小的身影第一次罩在素白的衫裙里,发髻蓬乱,脂粉残淡,未曾通传便直冲进殿来。   皇后的黛眉颦起,声音却依然柔和:   “澜妹妹,你方小产,需卧床静养才是,怎么下了地呢?”   她的孩子还是没有保住?心下虽起了喟叹,更深的却是对她的鄙夷,牺牲自己的孩子来成全一己的私欲,是宫闱让人心变得如此冷漠,还是这么多冷漠的人心筑成的才是宫闱的真谛呢?   “哼,”她柳眉一挑,冷冷道:“多谢姐姐费心,我若还躺在床上,恐怕还真错过这里唱的一出好戏。”   “澜妹妹,这话若让别人听去,岂不又生事端?”德妃一旁悠悠启唇。缓缓起身,走至贤妃面前,轻轻携起她的手,“澜妹妹,先坐下说话。”   第三卷 缘缚 第58章 人生只有情难死(下)   “事端?”贤妃袖袍一挥,挣拖德妃的手,“安陵宸,你今日推我下台阶,这样的忤逆事端你竟让一个贱婢替你顶罪?”她纤长的手指掐入我的手臂,美目怒视。然后,脸上闪过一丝厌恨,将我往后一推,力道却并不是很大。   “臣妾并未推娘娘跌下下台阶——”身子被她一推,踉跄后退几步,丝履不知被谁的脚绊到,跌至地上。   吟芩承认是她推的?我的头脑此时一片混乱。她为何要承认,为了替我去顶这莫须有的罪名?芩,为何要如此,小腹的疼痛愈剧,冷汗汵汵地蜷在地上,却无力站起。   “你今日让本宫跌下台阶,却在此装作楚楚可怜,偏不知给谁看!”她冷笑望着我,语句毒讽地道:“能调教出如此贱婢的,也只有如此主子了!”   “放肆!”一声威仪的喝叱,“吟芩昔日是哀家的宫女,贤妃是在指责哀家不成?”   在一叠声请安声中,太后步入正殿。依然明仪端庄,只是凤眼里着了不能忽略的一抹愠意。   贤妃重重跪地:   “臣妾惶恐,怎敢有此意,请太后明鉴!”   贤妃的声音第一次带了惧怕的意味,跪倒在地。   “明鉴?哀家如此不明,才调教出这等‘贱婢’。如此,又该怎样去鉴?”   “臣妾不敢!太后恕罪!太后恕罪!”她重重扣首,皇后毕竟心软:   “母后,念在澜妹妹方失了皇嗣,心情郁结,才会口不择言,饶了她这一次吧。”   太后冷冷望了贤妃一眼,不再言语,任她继续跪着,径直走到主位,皇后早站起,让坐于下首,德妃亦不急不慢地走回另一侧下首,坐定。   “吟芩,你曾侍奉哀家三十余年,哀家清楚你并不是心狠之人,这件事,真的是你所为吗?”   太后的声音夹了莫辨的一丝复杂情绪,言语间更似平常家谈,再无一分的威摄。   自我入宫,太后指了吟芩来侍侯我,但吟芩却处处替姑姑照顾我于无微不至。可在太后深恨赐我毒鸠前,从未见太后因此责难过吟芩。   吟芩究竟是怎样一个侍女,能在两宫太后和太妃之间同时得到如此的器重,这点,是我一直未曾明白的。亦是我最初选择疏远她的原因。   今日,她为了我去应下这莫须有,但却是极刑的罪名,这于至亲血脉尚是不能如此无畏,而她,究竟又是为了什么?我自认待她之恩并非值得如此以报。   小腹的抽痛让我的思绪越来越紊乱,我凝望着吟芩,她平静的脸上依然坦然自若,容色不惊,周身笼了一层祥和的光晕,但,我真的看不透她,可能,一直以来,我都看不透这宫中的任何一个人吧。   第三卷 缘缚 第59章 波谲云诡宫闱争(上)   我勉强地从蜷跌在地,改为跪姿,殿内置着冰块,散发的寒意将汗沾得清冷,粘稠地贴在身上,小腹的疼痛转成尖利的锐痛,我就这么跪在地上,低垂臻首,视线,开始时而模糊起来。   所有的思绪在那一刻逐渐游离,吟芩的声音依然清晰传来:   “奴婢承太后娘娘教诲三十余载,受益匪浅,感恩不尽!但今日之事,全因奴婢不忍昭仪娘娘屡次被贤妃娘娘责难,故才在一气之下推贤妃娘娘跌下朱雀台,导致皇嗣不保。”言至此,她重重叩首:“奴婢辜负了太后娘娘栽培之恩,导致后宫失和,损及龙嗣,奴婢死罪!请太后娘娘赐奴婢一死,以儆效尤!”   “辜负……”太后沉吟的语意中掺了一丝伤感意味,“吟芩,谋害皇嗣,罪当凌迟,你可想清楚了?”   “太后,您最清楚奴婢的脾性,此时所说,句句为悔过之言。奴婢未能忍那一时之气,造成今日的结果,理该以命相抵!”她再叩首,声音静缓。   她,为何要如此!真是傻了吗?受姑姑所托照顾于我,却拿命来护!我跪挪到她身边,将手握住她的,费力启唇,语音微弱:   “芩,不是——你所做的,为何——要认?”   她抬眸,望进我的眸底,目光一如昔日的轻柔:   “娘娘,您不能再这样庇护奴婢,因着您素日的庇护,才让奴婢任性枉为,犯下今日这不可饶恕的罪孽!”   “芩——”我待要说什么,身子却无力瘫软,和着小腹此时的抽痛,虚汗如雨。   她见我神色不对,忙将手扶住我,然后,惊呼:   “娘娘!您怎么了!”   “昭仪莫不是中暑了?”德妃关切地询问,“皇后娘娘,您往日命太医院调配的牡丹茶不正是祛暑清热之方吗?”   “紫,快将本宫的牡丹茶奉于昭仪。”皇后疲惫的声音里更多的是焦灼。   清凉甘甜的茶入喉,我悠悠回转过来,吟芩的手还是那样地暖。   “娘娘,您可好些了?”   晗首,吟芩继扶着我,我倚在她身上,她稍稍欠身:   “太后,皇后娘娘,德妃娘娘,今日之事皆是奴婢一人所为,与娘娘无关,请即处置奴婢!”   “太后,皇后娘娘,是宸昭仪推臣妾下的台阶,才使臣妾失了孩子。并非吟芩,请太后,皇后娘娘明查!臣妾的近身宫女秀琳亦是亲眼所见!可传她来对质。”   第三卷 缘缚 第59章 波谲云诡宫闱争(下)   “对质?澜妹妹,秀琳是你的近身宫女,传她来,所说的话又怎可偏信?”德妃浅浅笑道,“吟芩在宫内为奴多年,自是知道谋害皇嗣乃死罪,若非事实如此,岂会愿意用性命相赔。”   “德妃,你——”贤妃一时气堵。   “够了!哀家还没老到是非不辨,要你们来指点。”太后的怒意蕴起。   四下一片寂静,我的手指冰冷,几次想说话,但声音在出唇那刹,却消逝在空气里,而汗,已将衫裙悉数浸湿。   下腹突然剧烈抽痛起来,有热热的液体从腿间淌下,然后,我看到,一缕暗红的血线从杏色的裙摆下蜿蜒流出,触目惊心。   “血!娘娘!”吟芩大惊疾呼。   神智此时却清晰无比,我看到这抹暗红,一如夕阳最后的光华在黑暗之前,残留的灿烂旖冶,   血线愈淌愈缓,延拖过的猩红毡毯上,仅粘染成更深的黑红。   “快传太医!”皇后的声音亦不复平素的镇静。   “宸妹妹莫不是——”德妃惊讶的语声同时响起。   她们,似乎都在担心一个事实,纵然懵懂如我,亦隐隐猜到这背后代表的意义。朱雀台上,贤妃跌落台阶的那幕再再在我脑海呈现,彼时,一样颜色的血,从她的裙裾下流出。   再忆及这月余葵水未至,胃口清减,莫名干呕……   原来,我可能已有了和他的孩子,父亲期望的这个孩子,于我,亦是如珠似宝的孩子。因为,这不仅仅是父亲口中关于权势稳固的意味,更是哪怕今后幸福终止,帝王恩断后唯一的倚赖、证明我曾经拥有过那份幸福。   “救,救我的孩子。”我拼尽最后的力气握紧吟芩的手,声音轻微到只有她才能听到。   “娘娘——”她的眸内滴下一颗泪水,我第一次看到她流泪,在她自己生死攸关、旦夕不保的时候,流下的泪却是为我。芩,我何尝值得你如此?谋害皇嗣,这样的罪名,你一意替我背负,我心又何以堪?这本是贤妃的陷害,你却拿命去成全她的诡计,仅是让我置身风波外,继续以昭仪的位份在宫闱继续姑姑的嘱咐吗?   芩,芩!所有话语说不出,无法说,无力地垂下素手,小腹好痛,我的孩子,孩子!   失去意识的瞬间,我闻到暖暖的龙涎香将我温柔地包围,一丝一丝,沁入肺腑,可眼帘沉重的压了下来,腹部的疼痛终于让我陷入黑暗中……   ==================================================================================   写这两章用了五天的时间,每写一笔,离宸之恨,烨之误便更近一步。可,还是要继续写。随着第三卷进入尾声,第四卷拉开序幕之前,宸与烨,离彼此的绝决似乎又近了一步。   现在,雪除了保证结局一定是欢喜的之外,对于将来要写出的一切残酷,连自己都觉得愈来愈无法把控。   我是可怜宸的,情窦初开,甫入宫中,却是葬情灭爱。帝王之爱,太重,太深沉,她看不懂,辨不明,却在一次次误会中,与烨隔阂愈深。   烨呢?于滺是至纯至真的初爱,然而被辜负,他紧闭心门,直到宸的出现,一样地美好,一样的眸华单纯,更难得的,她心里一开始,便只有烨的身影,他从北溟归来的她的眼中,看到了一种叫爱的情愫。然后他惧怕,因为,过去的种种还历历在目,他是帝王,自尊不容许再次被践踏。可,一味地疏远终还是在她的曲意承欢下被瓦解。   睿智如烨,或许是知道此时的宸并不如初进宫时那般纯粹。可,她的身上,毕竟还有一种美好地简单,让他动心。   可惜,当误会再次把俩人逼上对绝的地步时,我清晰地看到,彼此刻意堆砌的恩爱后,其实多少酝酿的还是真心吧。   第三卷 缘缚 第60章 失子惨痛深宫劫(上)   无尽的黑暗中,我依稀看到,一个孩子在远处孤独地站着,小小的脸上,满是无助的神情,我向他走去,但,他却迅速转身,蹒跚地走向更为深黝的暗处,我伸手,想要拉住他,但脚下一滑,跌入深不见底的悬崖,四周无边的黑暗吞噬过来,急速下坠的惊心终于让我从噩梦中转醒。   衣衫被汗濡湿,贴在肌肤上,小腹依然疼痛,低低吟了一声,睁开眼眸,已是泪湿脸颊。   “皇上——”   他俊秀的容颜映现在我眸底,如漆的墨瞳不再平静无波,酝了几缕不易察觉的情愫,是关于悲痛的点滴。   “臣妾睡了很久?”   他冰冷的手指轻轻替我试去脸颊残余泪痕:   “不算长,一宿而已。”   他在这,陪了我多长时间?从他略微疲惫的气色,这必定不止一两个时辰。   我的噩梦,不详的征兆,能诉与他知吗?心下的不安,攫住我的所有情绪,不安,对,是不安。   我的手抚上小腹,那里,还如此抽痛,所以,如果有孩子,他还在这里吧。   霞彩牡丹云纹绡罗帐,鎏金雕凤檀木床,殿外,一抹似淡还无的曙光缓缓笼了进来,愈衬得我眸华无神,神情黯淡。   此处,不是倾霁宫,能用云纹之地,惟有凤仪宫。   皇后竟容我在她床榻昏迷一宿,但我却是喝了她让紫凌奉的那杯茶才会小腹抽痛,还有之前贤妃的怒极一推,似有人绊了我,我才摔倒。   理不清纷乱的思绪,但,只要孩子现在没事,就好!   他默默地凝视我,眉心却始终是紧蹙着。   一边伺候着的顺公公端上红漆托盘,一碗深褐色的汤药静静地置在那盘内。   “皇上,这药,奴才才命医女重又热过了。李太医特意嘱咐,请昭仪娘娘尽早服用,方对*无碍。”   “药?”我疑惑地望向天烨,是保胎药吗?如果是,那我的孩子果然没事,绷紧的心突然舒展开,深深地吁出一口气。   他的眸底拂过一丝愈深的悲意,然后,伸手从托盘内取过碗盏:   “你先下去,让她们先侯着,没有朕的传召,不许任何人进来。“   “奴才遵命!”顺公公恭敬退下。   “李太医昨晚替昭仪诊脉,确定昭仪有两个多月的身孕。”他艰涩地启唇。   我的眸底漾过几许纯粹的欣喜,完全忽视了他的神情反常。思绪浸满了铺天盖地的喜悦。   如果之前仅是猜测,那此刻,我是确定——我有孩子了!有了我和他的孩子!   “皇上,孩子没事吧?”我虚弱地坐起,手情不自禁覆上他的手腕。   他微微颤抖了下,碗盏内的汤药依然平滑如镜。   “昭仪——”他墨瞳望进我的眸底深处,第一次语音低迥,“把这药喝了,昭仪的身子就会无恙。”   我浅笑地接过,凑近唇边,才要喝,他却轻轻道:   “慢点喝,药还烫。”   “臣妾不怕烫,只要孩子无碍,即便苦若蛇胆,臣妾亦是无惧的。”   “昭仪,”他眸内的光华此时深深地凝注着我,然后,缓缓道:“那——喝吧。”   第三卷 缘缚 第60章 失子惨痛深宫劫(下)   药,真苦,咽入喉,我不仅皱起黛眉,但为了孩子,我有什么不能忍受呢?摒住呼吸,一气喝下。将空碗置于床边的几案上,唇齿间仅余下涩意难耐。   “何必喝这么快。”他递上素巾于我,我接过,拭唇边药渍间,望向他,想起吟芩之事。   “皇上,有一事,臣妾妄言,但若压着,心里实是难安。”   “何事?”他的眉心依然蹙紧。   “吟芩现在怎样了?”   “已交由母后发落。”他伸手扶我继续躺下,盖好薄毯。   我握住他的手,凄婉哀求道:   “臣妾没有推贤妃!吟芩是怕臣妾担了这罪,才去应下的!皇上,您如果信臣妾,请务必宽恕吟芩!纵然她欺君顶罪,亦是为了臣妾。”   他反手握住我的,似宽慰,而眸底却是更深的阴郁酝积:   “昭仪,目前,你的身子最重要。其余,不必多想。”   “皇上——”待要再开口,小腹突然绞痛,仿佛无数地刀子从内里刺出,旋转犀利地割断所有牵连。手心,额际,身上,沁出阵阵冷汗。那疼痛,一浪高过一浪地涌来,似永远没有抵岸的尽头,而我在这波澜汹涌间,逐渐被淹没,无力去抵抗。   “啊——啊……!”   凄利的惨叫无法抑制地从我喉中迸出,这一刻的痛,竟比死还难熬百倍千倍。   他眸底的阴郁哀伤愈渐清晰。   “朕命六名太医在昭仪昏迷时会诊,结果却是禀告朕,昭仪宫寒,导致孩子胎死腹中,如若不堕下死胎,则必危及昭仪性命。”   他声音清泠,字字清晰地映入我耳中,刻进我心底。   “所以——那碗是——”我费力问道,答案已经不言而喻,这般地问,我真是傻了。   我太傻!   他没有回答我,但神情已经验证了我心中所想,不过是一碗堕胎药!   他岂可容权相之女再诞西周皇嗣?这对他无疑是最大的掣肘。   所以,就牺牲我的孩子?   宫寒导致胎死腹中,多好的托词?   贤妃推我,我不怨,皇后赐我牡丹茶,我不怨。   宫中,本为是非血腥,尔虞我诈之地。如要怨,又怎怨得完?   但,天烨,你是孩子的亲生父皇,竟能狠心赐我这碗汤药,这帝王后宫,连这点骨血亲情都容不得吗?!   我不能不怨!   一句宫寒,抵消你的嫔妃,包括你的弑子之罪!   一碗汤药,断送的不仅仅是这无辜的孩子,更是我对你所有积蓄至今幻想的情份!   我毅然松开握住他的手,别过头去不再看他,身子绻缩,任由撕心的疼痛将我掩盖吞没,却始终不再喊出一声。   反咬着唇,抑住愈来愈烈的坠痛所会带来的呻吟,咬得紧了,慢慢品到一丝腥血的味道,而我的泪,终于滑落。   他的手似乎抚上我的背,但只是那么一瞬,却还是收回。   “速传稳婆进来!”他的声音一反平日的冷静,近乎于低吼。   我闭上眼眸,思绪陷入无尽的悲哀中,下身,有温热的液体喷涌而出,而我支撑自己至今关于某种信念的力气,似乎也在那瞬间终于消耗怠尽……   第四卷 缘误 第61章 七夕情殇与谁共(上)   七月初二,太后颁下懿旨,贤妃失仪,贬为充仪。   七月初三,太后再下口谕,皇后病体未愈,继续静养,后宫事务暂交德妃代掌。   七月初四,太后偶染风寒,吟芩一案押后处置。   而我,从凤仪宫回到倾霁宫那天,便不再说一句话。   下身还是淋漓不尽的黑血。   孩子,不在了。   那个在我腹中未足三月已逝去的孩子,就这样化为一滩暗红的血液,离开我的身体。   五天了,我在凌晨睡去,却在半夜醒来,满枕泪水。然后,腹部就能感到隐隐的疼痛,就象孩子还在那里一样,可,我知道,我已经永远地失去了他。他甚至还没有心跳,就不复存在了!   会忽然毫无预兆地一想起就痛彻心屝。   那是种怎样地痛,痛到窒息。   我拼命的呼吸,呼吸,然后,泪水就崩涌,无法抑制。   我的孩子,我曾给予你降生的希望,却又无法将你保护,让你成为前朝乃至宫闱斗争的牺牲品。   我不可能原谅自己,也不会原谅你的父皇,或许,我将每日每夜活在这种痛苦的煎熬中,无法救赎。   也不求救赎!   许多许多的瞬间串在一起,我听到属于我的世界第一次清脆破裂的声音。   靖宣四年,七月,我失去了第一个孩子。   今日,是七夕。倾霁宫的清冷,烘托出宫外,张灯结彩的喧闹,依然是夜宴不休,百花争艳。   而我,独自卧在床榻,干涸的泪痕固结在腮边。   把泪流干,再也流不出透明的液体时,会流出血吗?   素白的帐幔随着凄冷的夜风拂起,漫天铺开在殿内,昏暗的烛火随之摇曳,曳不去的,是我心底愈来深的阴影。   我就这样僵硬地卧在床榻,神情滞哀。   殿门轻轻开启,他一袭白色金丝龙纹纱袍,步入殿中。   走近我的床榻,掀起两重的帐幔,静静地凝望我,我却将眼眸依然望着不可知的某一处,只是不望向他,纵然,他就在我身边,纵然,他是一国帝君。   轻轻叹息从他唇中溢出,然后,他俯低身,龙涎香依旧如此馥郁,我下意识地往里挪了下身子,他还是伸臂紧紧拥住我,将我轻轻抱起,如同抱起一件稀世珍宝,呵护怜惜:   “朕陪昭仪去看鹊桥。”   嘴唇蠕动,声音亦在启唇时化为虚无。   泪,不受控制地,在他抱起我的刹那涌出,一颗一颗,坠落在我的衣襟,也坠落在他抱着我的指尖,他微微颤抖了下,旋即,稳步抱我走出倾霁宫。   第四卷 缘误 第61章 七夕情殇与谁共(下)   内侍、宫女悉数下跪行礼间,他抱我登上御辇,令内侍将明黄的华盖放下,遮去晚风的清冷,缓缓向朱雀台驶去。   夜暮下的朱雀台,孤独寂寞地耸立在碧溪之上,黑影憧憧间,不辨数日前的喧贺瑞祥。   他下辇,继续抱起我,我月白的裙摆曳地,黑缎般的发丝被风吹起,似千愁万绪,却是无法理清,将素手垂下,并不勾住他的颈部,宽大的水袖掩住指尖的苍白冰冷,迤逦地拖在玉石地上,一路逶迤无语。   清冷的月华下,我们素白的身影重叠在一起,远望,那必是一幅极其雅致隽永的水墨画。画中的俩人,于七夕脉脉情深。可,只有我知道,这份脉脉背后所蕴涵的种种,早已变质。   就这样,缓缓地,他抱我登上朱雀台。   “万岁爷,您小心着,您小心。”顺公公担忧地跑前跑后,生怕主子有任何闪失。   虽然我身形纤瘦,可,他的手臂毕竟才添新伤,况且抱我一气爬上这九十层,高十尺的台阶,又谈何容易?   但他依然执着地将我抱着,一步一步,没有停歇地,缓缓登上台顶。   喘息声渐起,我看到他额际有晶莹的汗水渗出,而他抱着我的手却仍是如此有力。   他很累吧,倘若十日前,我定是如小女儿情态般,娇羞幸福,但,现在,我的心中满满填着的,仅是失子之痛,而这痛,却是他赐予的。   所以,我怎可能只看到眼前的甜蜜,而忘记昨日的疼痛呢?   眸华略略失神,朱雀台,高百尺,如若跳下,是否无悠,是否无憾呢?   不,我不能死。   不仅是父亲的嘱咐,家族的寄托。   我的孩儿不能就这么莫明的死去。   皇后,贤妃,不论你们有心,还是无意,终是害我孩儿的帮凶。我可以不怨,但天烨既然如此护着你们,我又怎能释怀?   天烨,我姐姐负你,于我何错?自我进宫,你屡次疏远冷漠,看我痛苦,让我悲伤,你却从来只是远远地看着,纵有些许的怜惜,在江山社稽面前,亲生孩儿却都是可以舍弃的。   可怜孩儿又有何错?错的,仅是投于我腹中。惹你厌弃,一碗绝情汤,就这般断送了一切。   所以,我积蓄至今的痛楚,惟有向你们讨回!   唇边嚼起一抹淡淡的弧度,我眸光内有些许星耀闪烁,轻轻地将垂下的素手于袖内握紧,紧到我的护甲犀利地刺痛指腹,依然不愿松开。   第四卷 缘误 第62章 鹊桥难徊已惘然(上)   文奉殿内,薰着幽幽的越邻香,温和柔润的香气烘托出整个殿堂不同于天长节那日的庄严肃穆,层层垂挂的明黄透明的薄幔被风拂起,因着今晚的风不是很大,仅这样徐徐地轻扬缓飘,似婀娜翩舞的刹那回身甩袖,那么轻柔地一甩,却甩出万种妩媚,千种风韵,惟独甩不尽过往的怨苦。   殿内设一观景台,凸出丈余于至高处,周围用水晶珠串制成华彩玲珑珠遮,迎风清脆叮噹,甚是悦耳。台中铺置光碧如玉的象牙席,整张席用细条象牙薄片交织而成,半透明状地在烛火映照间氤氲出浅黄色光晕。   他将我抱到席上,织锦暗龙纹的白袍外笼了这层光晕,愈发俊美,玉琢冰雕的脸上亦被蕴染得线条柔和,唯独墨若辰星的眸底依然是无法探究的深黝。   象牙席澈骨的冰冷,让我微微地颤了下,裙摆宽大冗长,拖沓地延迤于席后,虽是上好的素白绫縠裁就,却还是若有似无地罩于肌肤之上,不如纯棉柔软贴身。   于人的感情,亦是如此,未必最贵重的,就是最好的。   帝王后宫,不容红颜见白发,而百姓人家,有多少朴实无华之情,却是白首偕老终不弃。   思绪被顺公公尖利的声音带回:   “万岁爷,赏月的小点都替您预备下了,您同昭仪娘娘慢用!”顺公公肥白的脸上笑成一朵*,瓣瓣漾开的皱纹爬上他其实不算年轻的脸。   “都下去吧。”天烨淡淡地道,旋即在我身侧盘腿坐下,修长的手指将前面几案上的釉光莹润的青玉壶执起,自斟满酒盅,抬袖一饮而尽。   白釉泛青的酒盅映着他的手指,泠光流转中,是别样的一抹犀冷。   天际一弯新月若隐若现,而古老传说里的那条相会银河却是望不真切,漫天间有暗淡的星光闪烁,不过一会,就被云层蔽去,再辨不清。   今晚,云深雾重。   牛郎和织女人间既不能相守,一年一次银河之约又岂能如愿?   鹊桥相会两情长,不过是古人的寄托,偏偏,不论民间,抑或后宫,都将其视为爱情的见证,女郎织女自身尚且不保,又怎会佑得人间的祈愿呢?   素手将他面前的青玉壶执过,在另一只酒盅内斟满,才要沾唇,他的手已轻轻握住我的手腕:   “你身子尚未复原,怎可以饮酒。”   唇边浮过一抹惨淡的弧度,似回他,又似自嘲:   “古人不是常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这是小产后,我第一次启唇,轻声,却染了浓浓地凄婉。   既然昨日种种,釀苦自饮,涩泪心知,今日,即便这圣恩均是假意虚情,于我也是必要去争,因为,这才是我讨回失子公道的根基,亦是还你薄情的利器。   烨,今日,我变如此,实是你一手促成,如此的我,你是否满意了呢?   唇边笑意微拢,徒添了苍白柔弱,他眼中,漾过一丝不忍,虽浅,但却清晰地映入我的眸底。   第四卷 缘误 第62章 鹊桥难徊已惘然(中)   他的眉心蹙紧,另一只手已将我的酒盅夺下,代我一饮而尽:   “昭仪不怜惜自己的身子,朕实是不愿你如此!”   唇际弧度渐深,似笑还悲地望着他,眸内拢了雾气浅约,只聚着,却不幻破、溢出:   “皇上,您不醉,可以看到醉了的臣妾,臣妾惟有醉了,才能看到逝去的孩儿。”   这句话,有几多真心,几许假意?无论真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仅是,我的心,不再象彼时那样还有一丝的天真,去相信深宫之内,可以得到帝王的爱。   “昭仪是在怨朕?”   “臣妾不敢,是臣妾福薄,承了帝君之恩,却无法诞育子嗣,若说怨,臣妾亦只是怨自己。”我低眉哀委地道。   这一低眉,敛去我心底的言不由衷,而,这背后隐藏的晦暗,若是被他瞧到,又怎掩得过去呢?毕竟,我还不是一个合格到可以假戏真唱的戏子。   他轻轻地叹息,然后,柔声道:   “今晚是七夕,朕望着那苍穹,倒看不清银河边的俩人,是否聚到了一起。”   “皇上信此?”抬起眸子,略略疑惑地望着他,连我都不愿去信的鹊桥,睿智如他,竟然会信?   “滺儿信,时间一长,朕也就信了。”甫说完这句,他不再言语,眉心更深的蹙紧,眸底若悬崖绝壁下一汪深潭,让人不敢凝视,怕被吸入潭底,把自己都迷失在其间。   我曾经那么渴望可以去爱一次,因着你对我的怜惜,一次又一次给予我爱的希望,或者说是渴望,当我,纵是担负着父亲的嘱托,都带了些许最真也是最初的关于爱的虔挚来试图靠近你,希冀你的接纳。   可,换来的,仅是遍体鳞伤,这种伤,铭心至髓,恰是拜你的赐予。   姐姐加诸给你的痛,我此刻,深刻体味。   姐姐,背叛的,是你的心。于是,她深信的执念,如今,对你偶尔回忆起,除了痛楚,再无其他。   你,背叛的,是我的心。或者,你我之间,说不上背叛,只能说,你从来视我为异族,容不下这异族的一切。所以,今日,我又怎可能随你去相信那银河边的俩人能因鹊桥真走到一起?   莞尔一笑,原来,心底凄楚愈深,笑容愈加妩媚,掺了别样的意味的笑容,再动人,背后仅是虚伪假意,或者,还残留那么一点仅存的真吧:   “臣妾曾痴心臆想,祈愿替姐姐陪伴着皇上,不为荣宠,不为家族,仅为皇上的眉心可以不再如此蹙紧。”我伸手抚向他的眉心,他却将我的手腕轻轻握住,我触不到,心下自明:   “可,皇上,一直拒臣妾于千里。生于相府,并非臣妾所能选择,但择一良人而栖,如今,怕也不是臣妾所能求。臣妾所愿、所想的,仅是妄自菲薄。”   他沉默,我眸华低徊,一颗晶莹的泪珠将坠还盈:   “皇上,如果臣妾不是相府之女,不是姐姐之妹,皇上心中,又会否容得臣妾一隅之地呢?”   利用孩子之死,他心中或多或少的愧疚、不忍,我竟能筹谋言语至此。安陵宸,你再不是从前那个与世无争的相府千金,从前的你,哪怕是为了父亲嘱托去邀得圣恩,至少,还带了一丝的真情,可,今晚以后,“纯粹”于你,早是被遗弃的一种情感。   当失子之恨淹没了理智时,如今所做的一切,定会让我日后哪怕想起,都会不耻。   可,现在,我想要的,仅是为孩子,用我自己的方式去讨回公道。   他轻柔将我拥入怀中,我的泪珠坠落在他肩上,瞬间洇入那片白茫中,不觅痕迹。   而那金丝绣成的云纹,咯得我的下颔微微有些刺疼,但,我还是柔顺地贴在他的肩上,温婉哀悯。   ==================================================================   雪终于回来了。两天的旅游,一天温泉,一天飘流,带来的,是灵感,亦是晒成黑碳的代价。呵呵。而这些,都将会在第四卷奉献给各位大大们。   今日匆匆修完中,还有下,明日一早奉上。今天脑袋实在太昏了。   偶尔出去走走,发现,其实对写文是有所裨益的呢。   另外,回复一些大大的询问,雪不会用牺牲烨为代价,来哄抬宸的。烨就是烨,他之前或许有些残忍,很让人不能容忍,但,其实,这些,都是雪的私心,来设的一个个伏。随着第四卷展开,之前三卷的所有伏将一环扣一环的解开。   那个时候,烨是怎样的一位君王,自然就清楚了。希望各位大大继续留言置顶帖,告诉雪,喜欢宸最后和谁在一起。   我真的好想知道。呵呵:-)   第四卷 缘误 第62章 鹊桥难徊已惘然(下)   “昭仪只记得,今晚,是七夕,而朕在朱雀台,陪昭仪共赏星辰,其余,亦都不再重要。”   他还是不愿意回答,我闭上眼睛,心下,无叹,如一潭清水,无澜。   深黑似浓墨泼散的苍穹飘起了淅淅沥沥的细雨,不过须臾,闪电划过那渐深的墨染,恰是一道锐芒的白光闪点劈入眸底,闷雷滚过,水晶珠遮外烛影微弱地摇曳出腥红的焰光,缕缕浸过旖旎的珠遮,辉映昏暗的素白袍裾,和着雷鸣,仿同暗夜蛰伏的妖影,愈显狰狞。   他松开拥着我的手,我黯淡地端坐一侧,轻轻道:   “可惜,今晚再赏不到星辰了。”   他唇畔嚼起一抹弧度,击掌轻拍。   我兀自不解间,忽见数千点荧绿色的光芒点点烁烁从朱雀台前冉冉飘浮而起,仿同无数星光将我包围。细细分辨近身的几抹莹光,原来还是那荧火虫。   犹记那晚以它来邀得龙恩回转,可今晚,再见它时,却似斑斑残破的不堪回忆。如若知道今日之痛,我又是否会选择当初那条路呢?   眉微颦,但稍纵即逝,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复以往的冰冷疏远:   “这可是那日昭仪所说,愿得入梦的星光?”   “皇上——”眸底此时恰到好处泛上雾气,我转首望着他,樱唇嗫喏,仿若感动到极致,再说不出话来。   “万顷琉璃洗寰瀛,风簇浪散净雾星。”他低低吟出两句,修长的手指轻扣酒盅,清寂的声音在间或响起的闷雷声中如珠玉般,声声落进彼此的心中,和着过往的跌宕起伏,幕幕与星光纠缠间,终是随着最后一个音拍的消逝、隐去,不再忆及。   单调的音拍不如乐曲的合奏,在万籁皆静后,不会有余音的袅绕,丝丝入扣地继续左右人的情感,而是,停止了,便只是停止了。   这就是我对他的感情吧。一直都是单向地付出。所以,骤停后,再不会有牵缠。   “瑞彩絮飞冷画屏,银河渐沉舞流萤。”悠悠启唇,对上他的上句,却是截然不同的味道在其中。   品到,一丝苦涩。   他淡淡一笑,不置可否,斟满酒盅琥珀光,再饮而尽。   荧火虫愈飞愈高,迎着那疾雨闷雷,弥漫出一道别样的星辰点缀于漆黑黯诡的夜幕。   这是浪漫吧,雨幕厚云遮去所有,却创造出的星辰漫天。   但,如斯的浪漫,并非我触手可及的,伸出手,我握得住的,只有那清冷的空气,而这星光,逐次湮入黑暗,却入不得梦。   而这些,他不会知道,或者,知道的时候,一切都太晚了,有些事,错过一时,便是错过一生!   第四卷 缘误 第63章 荣极肠断黯宫魂(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惟教始宫闱,端重肃雝之范,礼崇位号,实资翊赞之功,锡赐以纶言光兹懿典。咨尔倾霁宫昭仪安陵氏祥钟华胄,秀毓名门,誉重椒闱,德光兰掖,朕盼尔诞育皇嗣,绵延血脉。是以,朕奉太后慈懿,当晋其为妃以正名,赐号“璃”。令鸿胪寺择日备礼册命,望尔承颜思孝,翊辅坤仪,荷鸿庥于方永,聿观福履之成,勉嗣徽音,用赞和平之治。钦此!”   靖宣四年七月初八,天烨颁下圣旨,封我为璃妃。   未有子嗣却封妃,在西周后宫史上,仅有俩位。   另一位是前朝的泠贵妃,倾霁宫的上任主人。   这般的殊荣,即便是姑姑、姐姐,都未曾得到过。   我该欢欣吗?但我的唇边仅浮起更冷冽的弧度。因为我清楚,这道圣旨不过是对父亲的抚慰。毕竟我痛失皇嗣,对相府是不小的打击。   “朕盼尔诞育皇嗣,绵延血脉。”这句,真是莫大的讽刺。我还能为他诞育皇嗣吗?或者说,他会容得安陵氏女子再孕皇嗣吗?   金色的圣旨卷轴我收拢起,锦面上的纹花金丝却如刺般密密地蛰在肌肤上,是挥拂不去的泠清。   册妃大典定在八月十五日,据说,那一日是今年最好的日子,于我,不过又是一年中秋。去年的中秋家宴,是我第一次见到天烨,亦是第一次承了所谓的“圣恩”。   今年的中秋,是我册妃大典。可,这场册妃背面所隐含的,只是让我每次午夜梦徊时的不堪。   靖宣四年七月三十日,太后最终还是下了懿旨,倾霁宫宫女吟芩蓄意谋害皇嗣,罪名确凿,赐凌迟之刑,但念其往昔奉上恪守尽瘁,改赐白绫七尺。   彼时,我手中的碗盏落地,粉碎。赫色的汤药泼洒在水绿的毡毯上,床榻上垂挂的茜纱帘溅染上斑斑渍痕,这些渍痕映着初秋清冷的空气,愈发显出不干净的龌龊。   “娘娘,长乐宫执事女官苏暖求见。”婉绿见我神色恍惚,轻轻禀道。   “传。”我哆嗦地启唇,才发现,手指颤抖,心中满满地全是悲痛,但,哭不出来。   “奴婢参见昭仪娘娘,”苏暖神色肃穆,行礼,徐徐继续说道:“太后娘娘念娘娘与吟芩主仆一场,特准娘娘今日送行!”   “臣妾恳请见太后一面!”脱口而出,仅是这句。可,我能为她做什么?   当身边关心自己,自己关心的人一个一个离去,我却没有任何力量去保护她们?是我的懦弱,还是我一步步的忍让反陷自己于宫闱的不义之地?   “娘娘,太后另有口谕,今日,娘娘不得觐见太后和皇上。请娘娘谨遵上谕,代为送行吟芩。”   说毕,她行礼,然后退下。   太后从来考虑的都是面面俱到,如若不是如此,她又怎能安稳地成为西周朝尊贵的太后呢?   我不知道自己如何来到暴室。自小产后,除了七夕那晚,天烨抱我朱雀台观星,其余时间,我都是卧榻调理。   纵然在天烨来探望时,问起吟芩,但他始终不愿多语。而我,心下亦知,宫女的命,在天家眼中,实是算不得什么。   第四卷 缘误 第63章 荣极肠断黯宫魂(中)   贤妃小产,牺牲一名宫女,来换得权臣之女,高位后妃的无事,无论太后,天烨都是必然会做的选择。这样,方可避免前朝的失和,也对后宫有了交代。   同样小产,固然因我之胎牵涉皇后、贤妃,但更重要的则是相府之女倘若得子,对于嬴氏意味着太子之位必起纷争,甚至于大权旁落外戚之手,故而,便用了托词来暗中解决祸端。但,太后其后对皇后、贤妃的处置,亦算是另一种抚慰的交代。   所以,即便见了太后,皇上又能如何?我求不得,也不能求。当一切背负得太重太沉,所行之事,便件件都不会随心。   心下清明,这层清明,徒是染了更深绝的悲意。   暴室。   吟芩的面色平静,见我推开室门而入,仅微微眯了眼,似被突然射入的强光灼到。   “奴婢参见娘娘。”   她比之前清瘦了许多,两眼深深地凹进去,但依然给我莫名的安宁和温暖。   我凄婉地望着她,缓缓蹲下身子,与她平视:   “芩,为何非要如此?”   “娘娘,以您今日的处境,看似显赫后宫,其实并无任何可以去担罪的资本。”她语声缓和,眸光温柔,“而且,您该清楚,这罪纵然是陷害,亦是无法明说和查证的。既使娘娘愿意担这罪名,丞相又岂会答应?征战东歧的安陵将军又怎能心无旁骛?末了,怕只是引起更大的祸端,殃及前朝。”   “所以,你就替我去担?保得我的安然?芩,从我进宫,你照料我至今,到如今,以命相赔,而我待你,自认为不值得你如此!”   “奴婢这命本就是帝太妃娘娘救下的,若真算起来,奴婢已经多活于人世二十余载。”她将一缕散落的发丝轻轻勾至耳后,眼眸中蕴了些许光彩,“那一年,太后虽已是皇后,宫中盛宠的却是泠贵妃,泠贵妃食了奴婢遵皇后之命送去的糕点后,中毒病危。先帝大怒,将奴婢交由宗正寺,严刑拷打,帝太妃彼时才是婕妤,却在先帝面前力保奴婢,并不辞辛苦,查出毒竟是泠贵妃自己藏于护甲内掺入糕点,目的就是扳倒皇后。如此,才还了奴婢的清白,否则,奴婢哪有命至今日?”   说话间,她将我扶至一旁的椅上坐下,如母亲般慈祥地望着我:   “当年帝太妃与奴婢素昧平生,却拼尽全力救了奴婢一命,吟芩又岂是忘恩之人呢?这数十年来,无论帝太妃或是太后,对奴婢均是极好的,若以奴婢的贱命换得两宫安泰,又有何不可呢?何况,帝太妃离宫之时,叮嘱过奴婢,千万照得娘娘周全。”   “不要说了!芩,难道你从那年以后,活到至今,只是为了报恩?如果要报,也早该报尽了!今日你为我如此,你又让我于心何安呢?”   心痛却无力,欲哭却无泪。   这种滋味原来是无奈中透着自知的涩苦。   第四卷 缘误 第63章 荣极肠断黯宫魂(下)   声音低哑,一字字吐出,便距她的离去愈似近了一步。   “娘娘!吟芩一命,能换来前朝后宫再次祥和,死不足惜。这罪本是避无可避,娘娘无论是否去应,都会让后宫再起波折。难道娘娘愿意看到后宫失和,祸殃前朝?”她语声渐缓,“奴婢的时间不多了,只剩几句话要叮嘱娘娘,请娘娘静下心来,容奴婢说完。”   她的手握住我的,依然温暖,一如初进宫的那晚。   “堂小姐的下落奴婢已探听到了,她被指往芊宝林处为侍女。”她望着我,继续道,“但芊宝林既为皇上新宠,娘娘千万不可为了姐妹情意,冒然问她去要堂小姐,否则,定是惹起不必要的事端。”   我颔首,心似绞痛,现在这种时候,她想的,竟然还是我昔日嘱托之事。芩,你又让我怎能静下心来呢?   “奴婢得幸曾先后侍奉诸位主子,亦在宫内苟活三十余载,凡事看透许多,娘娘如今圣恩垂眷,纵然是好,但娘娘亦该清楚皇上和丞相之间日益剑拔弩张的局势,所以,请娘娘今后无论如何,千万不可在皇上面前丝毫袒护于相府,宫中不缺少貌美女子,娘娘姿色此时虽是艳冠后宫,但真能吸引住当今皇上的,始终仅会是一颗忠贞单纯的心。只有娘娘于宫内平衡维和,前朝才不会起更大的波澜。”   芩,我已不再单纯,也无法继续单纯,可惜你不知,可惜,我只能伪装。   “娘娘心善慈悲,可后宫之中,并非娘娘一味忍让,就能安然度日。娘娘的小产就是最好的例子。何况娘娘此时又被晋为璃妃,这道圣旨背后会招来多少是非嫉妒,奴婢是无法看到了。可,奴婢还是要最后嘱咐娘娘一次,切切不能委屈自己,该争该得的,绝不任她人再欺凌于头上。您的温婉谦顺只对着皇上一人即可!”   芩,即将死别之际,你却还在为我费心,这样的你,让我亏欠到或许来生都无法偿还!   她颦眉思索,似怕漏了什么,我紧紧握着她的手,语调艰涩:   “芩,你说的,我都答应你,只是,你待我如此,请允许我对你也有一丝补偿,哪怕今生只能补偿这些,来世我定再接着还你。”   她平静的容颜上泛起笑意,安宁温柔:   “请娘娘答应奴婢不再流泪!今后的路,不管再苦再难,都不要流泪!泪水迷失的眼眸,会看不清继续前行的路。”   只是如此吗?芩?安陵一氏,究竟要牺牲多少人,来换回一代代的显尊门第呢?   “启禀娘娘,时辰到了,请吟芩上路。”三名内侍进得室来,为首一名手捧的黑色托盘内,赫然是叠好的白绫。   她渐渐松开我的手,清浅而笑:   “娘娘,您请回吧,奴婢恭送娘娘!”   我滞茫地起身,这一别,从此即是阴阳。   她的笑如同烙印一般,深深刻进我的心底,我清晰地知道,那种痛,和我失去孩子时是如此的相似,都是苍茫无力的沮悲,都是撕心裂血的凄迷。   一步一步,我走得很慢很慢,短短几步便到门口的路似乎怎么都走不完,等在室外的望舒忙上前扶住我,跨过门槛的刹那,我的心似被攫住一般无法喘息,终还是跨了过去,甫下台阶,我清晰地听到,室内凳子重重倒地的声音。   然后,一名小内侍走出,奉上一物:   “启禀娘娘,吟芩临行前,嘱奴才将此物还于娘娘!”   七彩琉璃珠在他的手心静静躺着,却失了光彩,因为,戴她的人,不在了。   “随她一同下葬吧。另替本宫转告内务府,送她回家乡,好好安葬!”   我能做的,竟只有这些了。   他领命退下。   芩,你早已满了年岁,本可以远离这是非宫闱,可如今,却因为彼时的一丝牵绊,今朝回去的,只能是未寒的尸骨。   这宫内,承得一时的恩惠,来日要还的,竟还是那性命!   闭上眼眸,一颗泪顺着脸颊缓缓流下。   素手拭去那颗泪,玳瑁护甲微微触痛了我的肌肤,甲尖镶嵌的红宝剔透地折出一道腥血霞光。   芩,曾经的安陵宸,宸昭仪亦随你一起去了。   今日,这紫禁剩下的,仅是一名唤作“璃妃”的女子。   哪怕,这丝履下踏的将是别人的鲜血,她亦会一步一步走下去,不再懦弱自委!   这是她应允你的,她会一直记得,一直记得!   第四卷 缘误 第64章 云鬓玉颜金步摇(上)   靖宣四年七月初一,西周,东歧藏云郊外终于短兵相接。   靖宣四年七月初一,北溟对东歧宣战,派大军六十万,分三路连克边境数城,其势锐不可挡,东歧与西周征战数月,已在强弩之末,如今又有兵力为西周所拖,战局耗时半年余,无力回圜自救。   靖宣四年七月廿日,藏云之战持续将近二十天,东歧虽占尽地利,然因国都危在旦夕,军士疲惫,军心涣散,终是不敌西周,大败。西周俘获东歧残兵达七万余人。   靖宣四年七月廿一日,哥哥念及藏云距国土遥远,兵士经月余征战已疲惫不堪,再拉长战线,兵力和粮草补给均会出现问题,而北溟已插足东歧战事,步步为营,士气强于我军,遂请示于朝廷,天烨下令,派兵力十五万驻扎藏云,将七万降兵收编归队。其余兵力由哥哥率领,即刻班师回朝。   靖宣四年七月廿二日,哥哥率兵三万班师回朝。   靖宣四年七月,东歧连月征战,损兵折将,国内早已怨声载道,且兴不义之师,国中名士皆不齿,又有细作横行,早已外强中干。廿四日,北溟大军以摧枯拉朽之势直抵东歧都城郸城,围困郸城。   靖宣四年八月初五,东歧欲倚仗都城重兵负隅顽抗,然历经久战,损兵折将不可计,弹尽粮绝矣。北溟引潍水冲垮郸城,郸城破,东歧国君上官星刻率臣子投降于皇宫外。   东歧将士阵亡十一万人,伤十三万余人,被俘五十四万余人,北溟仅伤亡十余万。   自此,北溟仅用一月,灭亡腹背受敌的东歧。   北溟趁两国相争时,无疑坐收了鱼翁之利。而东歧国主该是没有想到,北溟会突然撕毁一直默认的契约,或者他该料到,当日,西周意平公主和亲伊始,便是契约出现了裂缝。   靖宣四年八月初九,西周、北溟两国国主——天烨和冥曜约定八月三十日在藏云会晤,议定国界划分。   靖宣四年八月十五日,急足带来上官寰柔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信笺,信上只有四字:   “卿自珍重!”   同时传来噩耗,北溟柔妃于日前服毒自尽于皎雪宫。   帝王之爱,她终是没有等到,等到的却是残酷的欺瞒和灭国。于她,是毕生的不幸,或者,从东歧送她和亲至北溟那天开始,这场不幸就注定将以必然的悲剧落幕。   再不会有一个女子,能与我心意相通,以筝相合我的琵琶了。我们都是一样细腻敏感的女子,亦都曾经期待过君王之爱。   不过,寰柔至死恐怕尚执迷不悟,而我,纵是悟到,亦是付出了同样不堪回首的代价。   没有流泪,泪在这一月内,早就流尽。心也仅是微微地抽蓄,微微地,在不为人知的暗处,以一种愈渐无力的抽蓄来凭吊那段纯粹无忧的日子.   而,那个温柔如水的女子,却终不会再得了。   彼时的我正由宫女簇拥,妆成准备册妃大典。   第四卷 缘误 第64章 云鬓玉颜金步摇(下)   少府寺赶制的册妃大典的服饰无不尽善尽美,提前数十日便已完工,但由于我小产卧床,五日前才得以试装,因着身形愈渐消瘦,故礼服略显宽大,不想再多做改动,宽大处,却是别有一种风情韵味。   芙蓉色金绣云肩鸾凤霞帔,珠翠蹙金裙,臂上挽着轻盈薄透的绯色纱绡,用纯金镶珍珠羊脂玉跳脱盘拢固定。一袭同色略深的珠翠蹙金裙,裙上用翠鸟之羽粘绣成六凤栖芍药,每凤均饰猫眼石一颗和珍珠三十颗,与腰间所系刻丝泥金银如意绶带蓬耀生辉,仪态万千。   梳望仙九鬟髻,髻左右各插六支华光澄澄的金步摇,缀七彩旒苏垂下,髻顶端是一只用锤鍱掐丝的展翅飞翔金凤,凤喙微张,口里衔一根花形绶带,正中坠一颗硕大玉润的东珠,映于眉心,徒增几许妩媚。耳坠上金累丝青金石珍珠结长长坠至肩胛,末端缀着的红珊瑚坠愈衬地肤若凝脂,洁滑似玉。   听到寰柔逝去的消息时,我强压着内心的殇痛,但还是微微地震颤,一边望舒、萱滢已将我从妆镜前扶起:   “娘娘,典礼时辰快到了,请移驾文奉殿。”   那张信笺从我手中缓缓滑落,我看到铜镜内,倾城绝色的盛妆女子依然绽出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是替她不值,还是嘲讽自己呢?   君王之道,孤绝之道,千秋万古,也只是孤家寡人,红颜苦盼,痴心不悟,到头,不堪的仅是自己。   寰柔,即为东歧国主之妹,终是参不透这一层,枉付了韶华,错许了真心,临尾,不过魂飘异乡,浮萍无根。   而我妹妹小言呢,纵此时为北溟一国之后,但若他日,西周与北溟关系转劣,她又该如何自处?   不忍再想,也无法去想。   心内,还是湮出一声悠远的叹息。容色,依然淡泊。   “娘娘,这是陛下特赐的舄。”   “嗯。”黛眉微微上扬,皇后册封大典,方是着袆衣,穿玄舄,而天烨,今日参加大典,所穿的亦为赤舄。   我仅是从一品妃位,却赐舄,其意为恩,内隐的,怕是自此,后宫之争,我避无可避。   天烨,你对我的怜惜,在前朝后宫制衡间,终是放在了可以舍弃的位置!   集宠于一身,必是集怨一身。你不可能不知!   昔日的安陵宸,或许会惧,或许会推,或许会让。可今日,只会欣然接受。   怨者,不过是败者,只要一日抓住这看似岌岌可危之宠,然却是披荆斩棘的利器。   我望向婉绿手托的红漆盘内的舄,青葛为面,施绯色繶边,绣金如意蝶纹,鞋顶镶嵌海蓝色的碧玺。   婉绿,萱滢侍侯我穿上青舄,我轻移莲步,但听晶莹如玉石击砖声剔透,原来鞋底竟是上好的整块冰种翡翠所制。   八月十五日,进宫第二个中秋佳节,去年此时,初邂天烨,彼时,他的冷淡,疏远再再浮现,那晚的侍寝,于我,莫过是羞辱和屈委。   一年后的今日,我册封璃妃,荣极后宫。   用我的孩子,换得的这分殊荣,纵是撕心之痛,也仅是在不可示人之处渐渐蕴化。   我抬起眸子,望着天际那轮初升的朝阳,我知道,那些暗地里陷害我的人,不会笑得太久。   而我,会笑着,看她们每一个人哭。   轻轻拢了拢玉臂上的绯色纱绡,青舄上的碧玺微露出罗裙,踏出毅然决绝的第一步……   第四卷 缘误 第65章 七情所至旦为奢(上)   册妃大典在太庙举行。   正二品以下的嫔妃均迎于五彩琉璃门外,待我下翟舆,礼跪拜,复起。   旌旗伞盖闪耀,丹陛奏乐绕穹,二十名太监执提炉、拂尘、香盒、水盂在前引着我行至正殿。一众嫔妃紧随至此,但却止步台阶下。   红绣圆伞下,我的脸颊似染了更浓的胭脂,微微昂起下颔,任红晕蕴沱。   笑,唇畔浮起一丝浅浅的弧度,翦水瞳眸里却是清泠一片,凝着浓厚的霜意。可,无人会读懂,因为,他们看到的,仅会是我浅笑倾城。   殿外的三重台基用汉白玉石栏环绕,月台御道正面依次刻有龙文石、狮纹石和海兽石。徒添肃穆庄严之氛。   我缓缓拾阶而上,丝竹声起,太平乐升,奏《显平之章》。   穹空的曙华柔柔地洒在我周身,徒添了一道愈迷还幻的光晕。   抬首,日晖金璨湮于殿檐之上的琉璃瓦,隐隐地折了七彩的霓光,柔和洒于殿内,而他正端立在殿中,着一袭鹅黄曲水纹地龙袍,缎面上用五彩丝线及赤圆金线织就正龙九条,怒腾于红蝠流云中,栩栩如生地扎入我的眸中,皇权象征,至尊崇贵。于我,却是阴影处那一抹讥讽的晦暗。   他海水江崖纹的袍裾随风轻轻拂动,而我的心,纹丝不动。   天烨,今日这些,不过是你对相府的又一次制衡所为。可,我还得配合你,演出这一幕,鹣鲽情长。   璃妃,璃者,珍也,世人只识得此层含义,在我读来,仅是那“离”字。   离爱记恨,如此罢了。   轻移莲步至殿内,我盈盈跪拜,   大鸿胪立在我和他的中间,然后,朗声宣读:“昭仪安陵氏,特封璃妃,命卿等持节行礼。”   我三拜叩恩,起身,接金册,册为十页,每页用三等赤金铸成,重十五两,手捧金册,略觉重量沉于手心。   转交予侍立一旁的内侍,向西行六礼拜和三跪、三叩首谢恩礼。   随后起身,站于他的身侧,台下诸等嫔妃再行八拜大礼。   第四卷 缘误 第65章 七情所至旦为奢(下)   鸣鞭三响,册封仪式告成,复奏《显平之章》。   从一品妃位,我用了一年的时间,站在了这里,何等的荣耀,何等的崇贵。我望着那些嫔妃,此时,她们娇美的脸亦是精心装扮过,为的就是我身边这位帝君的偶尔一瞥,所能带来接踵而至的恩泽。   可,他的心门,早已紧锁,再容不下任何人。我曾经痴心妄想,以为能在他心底投下波澜映记,却原来一切温存背后,皆是利用和欺骗。   纵然,此时,我站于他身侧,看似容光无限、宠极眷深,可,深处的种种,惟有自知。   赔上自己的孩子,换得妃位,这是一笔多么划算的买卖。   是的,买卖,从一开始,我就被父亲以一种目的卖入这宫内,从入宫伊始,我的情绪,我的感情,乃至我的人,就不属于我自己,惟有眼泪,是仅剩的拥有。   可,如今,这仅剩的拥有,我却亦不能再拥有!   眼泪,不过是懦弱的宣泄。如此而已。   所以,今后,哪怕我再流泪,仅是代表着一种意味:伪装的软弱垂怜。   七情所至,浅尝者说破,深尝者说不破。破之浅,不破之深。而所谓情字,终是我背负不起的一段奢侈,无论如何去维系,忘记初衷,亦崩碎于权势争夺的不堪行径之后。   今日,我方参透,亦算是幸吧。   他携起我的手,冰冷的温度沁入我的肌肤,我莞尔浅笑,略带羞涩地低下臻首。   我和他拖延在地的裙摆相缠,我和他脉脉相携的手紧握,但,我们的心,却终是在交集的刹那错开。   “璃儿……”他轻唤,以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我的心似是漏跳一拍,但旋即恢复平静。   他第一次唤我,不用位份,但却是“璃”,不是“宸”。“宸”这个字始终是他心里的禁忌。而“璃”,很好,真的很好。   “嗯。”我稍紧地牵住他的手。   他似乎是笑了,又似乎没有,我的余光只看到,自己的眸边,隐隐有一丝晶莹迅速地凐去。   彼时,我并不知道,命中更大的劫数,从晋为璃妃开始,已拉开了序幕……   第四卷 缘误 第66章 永乐夜宴醉和春(上)   大典完毕后,又重去拜了先祖,直到将近申时方才走完所有礼数。   穿着青舄的莲足微微有些酸软,但还是按规矩随天烨往永乐宫赴中秋夜宴。   又是中秋家宴,一年前初入宫的我,与如今的我,截然不同的,不仅是这身份,还有这不复天真青涩的心吧。   而这仅仅是我在西周后宫度过的第一个年份。今后所要发生的一切,终是彼时的我,无法预计,也不能料到的。   当我与天烨携手步入正殿,皇后依然称病未曾出席   其余众妃嫔均俯首向天烨和我行礼,德妃更是率先按品行礼,我也福身向她行礼。   倒是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我缓缓走至太后跟前,太后的眼中竟没有一丝我预料中的冷洌,甚至当我向她行礼跪拜时,她亦只是象征性地嘱咐几句话而已,当我起身,从她脸上,我读到的仅是一种神态,苍老。   是的,她明显比一月前苍老了许多,原先保养得宜的姿容如今疲态尽现,拢起的发髻,亦着了些许霜白。   这深宫,红颜白发,不过旦夕之间,便成定局。太后,亦不例外,只是不知,尊贵似她,有何忧心繁琐之事可以让她如此呢?   我随天烨在太后身边坐下,这一席主桌另已坐了德妃、琳昭媛、云充容、鸯婕妤等几位稍高位份的嫔妃。昔日的贤妃,今日的澜充仪却未见踪影,想是太后的意思。   除去太后,其余诸妃均站着等我们坐下,方才落坐。   甫坐定,德妃对我微微一笑,道:   “宸妹妹今日封为璃妃,以后后宫诸多琐事,姐姐还要请妹妹协助打理。”   我淡淡浅笑,余光见天烨容色未变,遂轻柔缓言:   “妹妹方入宫不过一年,纵是因着龙恩眷顾,得晋为妃,资历亦是浅薄,凡事尚需姐姐多加指点,故而,姐姐今日的美意,妹妹断断不能,也是不敢恭从的。”顿了一顿,道:“皇后不过暂时静养凤体,不过月余,该是会大好,这几月,便是要多劳烦姐姐费心了。”   因我小产之事,皇后当时的茶亦是被列为嫌疑,不过由于其后太医并未在剩余的茶中发现不妥,又碍着毕竟其是一国之母,太后仅用调养病体之名将其禁足凤仪宫,但贤妃因推倒我,难辞其咎,方被贬为充仪。   而我,又何必此时,将自己再推至锋尖呢?   澜充仪讹我导致她小产,换得的,是吟芩以命相赔。   我的小产,换得的,是西周后宫的权位发生彻底的改变,自此,皇后,名存势无,正一品妃位仅是德妃一人,再加她又是皇长子生母,一时,风头更无人可比。   所以,由她出尽风头,很好。   这样,我被册为从一品妃位,却得到德妃所无的“封号”殊荣,亦不致太过一枝独秀。   第四卷 缘误 第66章 永乐夜宴醉和春(中)   今日夜宴,前面的临波池上更搭了戏台。   因着太后年事渐高,犹喜热闹,故此番请了亲王一并陪着,外间的偏殿另辟给近支的王爷带着家眷一同观戏。   演的是一出《贵妃醉酒》。   锣鼓喧天,布景奢华,那婀娜浓艳的杨贵妃,一次衔杯,一沓醉步,一记扇舞,演绎的,皆是戏文里的说词,隐隐透着些哀怨,但,却是自知的君恩淡薄后的失落。   “神仙姐姐。”突听一男孩声音在耳边响起,我转身,是天灏,他今日着了一件水绿色的袍子,愈衬得俊朗秀逸,他和天烨的眉眼,或多或少,是有些相似的。   “天灏。”我嫣然笑着,拿了桌上的果子给他,他却不接,犹记起去年此时的场景,今年,他长了一岁,愈发懂事。   “我不要。”他的眸底有种我不熟悉的情绪,许是我从未有过弟弟,所以,才看不明白吧。“神仙姐姐,你今天以后就是皇哥哥的璃妃了吗?”   他突然问出这句,略略有些愕然,索性戏台正热闹,倒是无人注意过量。   “是啊,天灏难道不欢喜吗?”我伸手去理他稍微有点松乱的小辫,他却往后一退,眸低隐隐有些怒意:   “那你就不是天灏的神仙姐姐了!是天灏的嫂子!”   “我一直都是天灏的嫂子哦。”   不知道他今日举止为何如此怪异,我莫名地继续浅笑。   他怔了一怔,然后眼睛里似笼了些雾气,一跺脚,就往王爷所坐的外间奔了出去。   我不明就里,回转桌上,却正对上琳昭媛唇边一抹冷笑,她低低轻吟戏文,贝齿晶白,却更如那噬人的锋利:   “独坐皇宫有数年,圣驾宠爱我占先。宫中冷落多寂寞,辜负嫦娥独自眠。”   “琳儿,竟也会唱这出戏。”德妃才用了甜汤,拿丝帕拭唇间,漫不经心道。   “我今日所唱,倒自不如那人所演,不过是应景罢了,终是登不得台的。”琳昭媛似有若无地望着我,道:“昔日流殇见得璃妃娘娘一舞,犹惊为天人,今日仔细地看了,与台上的贵妃娘娘所使的身段,倒颇有共通之处。”   鸯婕妤睨了我一眼,却不言语,眸子转向我身边的天烨,浅浅透着的,是一缕哀怨。   第四卷 缘误 第66章 永乐夜宴醉和春(下)   我微微怔了一怔,她话中有话,岂会听不出来,同席的云充容不禁噗哧一笑:   “琳姐姐,莫不是说璃妃娘娘的功底和台上的戏子一般无二?”   她嘴快,甫出口,已听天烨的象牙箸搁置陶瓷架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响,脸上顿时吓得煞白,哆嗦着,不知该如何继续圆了这话。   “臣妾自幼在相府长大,初学舞时,也是得过府内梨园前辈的指点,所以,共通之处,亦是有的。”我淡淡道,眸华却犀利地掠过琳昭媛的脸上,她依然自若,唇畔一抹弧度讥讽地朝我扬起。   未待众人再说什么,太后已倦倦地道:   “看了这一会子戏,哀家乏了。一会赏月的月饼,怕也用不下,你们年纪轻,慢慢闹一会子再散,哀家先回宫歇息。”   一边的苏暖早上前搭着太后的手,待她缓缓起身,离桌前,悠悠地又道:   “皇后身子不适,需静养,今儿个虽是十五,翻绿头牌吧。”   说罢,缓缓由苏暖扶了,往后殿歇息。   敬事房掌事公公李德海按着惯例端了银牌子上得前来,恭敬递到天烨面前:   “请万岁爷翻牌。”   他略略望了牌子一眼,一边已翻下一块。   “奴才恭喜璃妃娘娘!”   李德海尖声贺道,我微微一笑,纵然周围的气氛突然冰冷到极致。   那些嫔妃望向我的眼神,一如台上的贵妃一般,从期盼到失望,然后转变成怨恨,一并涌现在如水的美眸中,可,却阻挡不了君王翻我牌子的举动。   “臣妾谢主隆恩。”我微微浅笑地起身,谢恩。   一边小内侍早搭过手来,我将戴着碧玺珍珠金镂花护甲的素手轻轻放在他覆着袖衣的腕上,盈盈向殿外走去。   台上贵妃的懊恼、苦闷、嫉恨、空虚这些味道,我现在不会去尝,将来怎样,毕竟是将来,而那时,我孩子的怨仇,应该都悉数向那些伤害他的人讨回了!   如今,这西周后宫,得宠的是安陵宸,这,就是众人唯一所能看到的表象。   不管这宠爱的背后,几多真,几许假,都不重要。   因为,我既已然无心,又何必计较天烨是否有情呢?   如果是戏子,我们俩,一定是搭配最默契的一对。   望着他如玉的俊美容颜,我的唇边漾开同样妩媚的笑意。   第四卷 缘误 第67章 脉脉钟鼓中秋夜(上)   昭阳宫,依旧明黄帐幔深垂,而我,拥紧那方薄绡丝被,缓缓下榻,赤脚,孑然立在窗棂前,风拂面而过,带着些许萧凉,毕竟,又是一季秋了。   青丝披散下,不着任何脂粉。白纱覆盖下,是恨难绝决的凛痛。   龙涎香袭袭笼来,不能忽略地还有浓浓的酒香,是宫中陈年佳酿特有的馥郁。   天烨伫立在我身后,良久良久,不发一言,我亦不回首,眸华空寞地望着那弯皎月,清冷的月华映在我的眸里,是一轮圆满,心中的,仅是残缺。   夜风渐紧,丝被敌不过穿殿而过的风,身子微微抖颤。   他从身后蓦地拥紧我,把脸埋于我的发丝中,淡淡的呼吸,轻轻拂来颈后的酥麻。   “又到中秋了……”低低的喃语,却一改往日的冷漠。   他的指尖隔着丝被,我感觉不到温度,但能感觉到那种执紧的在意。   他轻柔地扳回我的身子,打横把我抱起,薄绡丝被翩翩然滑落,凝脂若玉的肌肤裸露在月华的似水中。   虽然不是第一次这般呈现在他眼前,但,此时的我,却是这样的心境,还能去屈忍承恩吗?   龙榻上早换去凉席,锦褥绵软,我的身子在触到那份绵软时,还是不易察觉地颤了下,脸上,依然是淡淡地笑容,婉约地凝着他,他抚着我色若黑缎柔软的青丝,然后用手支颐,道:   “本说要带你去避暑别宫,但前朝后宫却连续发生这些事,才得闲,竟已入了秋。”   “是臣妾让皇上烦心了。”我轻轻扯过一边的薄被,遮住裸露的肌肤,“臣妾没有尽到和睦后宫的为妃之责。   他唇边浮起一抹弧度,如墨的星眸望定我:   “你哥哥才为朝庭立了大功,这几日就要班师回朝。按功论赏,璃儿认为朕这次该晋你哥哥何职呢?”他略带了几分认真,询问我。   “后宫不可干预朝政,臣妾岂敢妄语。”我略斜臻首,侧侧地仰望着他。   “只朕私下问你,无妨。朕倒着实没有想到,丞相为西周培养了一位如此骁勇善战的儿子。才平了玄巾军,又助我西周,不仅退了东歧的侵犯,反夺了藏云以西的一干城镇。”   笑容隐去,语声清泠:   “皇上,臣妾不懂军事,但臣妾以为,哥哥平定玄巾军之后,皇上已封都尉,因率兵增援北溟,从都尉又直封为大将军,就官职而言,哥哥带兵不过年余,如要再晋,怕是难服人心。”随即,坐起,于榻上郑重行礼:“臣妾还请皇上再多予哥哥一些锤锻,万勿再封官进爵!”   他唇畔的弧度愈深,道:   “一切依璃儿的吧。”,顿了一顿,道:“你哥哥的婚事怕是要等朕回京方能为他主婚了。”   “回京?皇上要启驾去何处?”   “这个月的二十八日,朕已与北溟国主相约藏云,商议国境划分一事。”他的眼神停在我的脸上,似要辨清我闻言的刹那表情。   “皇上,此去藏云路途遥远,您真要御驾亲临?”我的脸上只有更深的担忧,凝望着他,眸底清澈见底。   没有了真心,原来演出这虚情,亦不会太难,反倒是因了真心的羁绊,才会表里不一地露出破绽吧。   他望着我,声音柔缓:   “朕是一国之君,有些事必须亲力亲为。藏云一线因着渭河水的灌溉,是东歧的鱼米之乡,若是能划归西周所有,对于国力自是裨益菲浅。”   “臣妾知道皇上心中之系,必是社稷江山之重。但臣妾是皇上的后妃,臣妾要的,仅是皇上的龙体安康,其余,对臣妾而言,均不是重要的。”说罢,脸上微烫,语声渐轻:“臣妾所在意的,唯此而已。”   “是吗?”他眸光中带着一抹犀利,似要看穿我的真心,可那里,早就苍茫地充斥着虚情。所以,他看到的,读到的,仅是这份虚情幻出的伪装。   “皇上,请千万保重自己!臣妾亦会在紫禁日夜为皇上祈愿的。”   =============================雪雪分割线=========================   昨天是七夕,雪雪也开了新坑《宁做寡妇:天亮了,我不是你的女人》。其实,这应该可以算是烨和宸的第三世。   一直构思是写一个三世轮回。第一世,第三世,再反切回第二世。   所以,大家可以清晰地看到,新坑中,男女一号的姓,叶=烨,辰=宸。   雪很相信有轮回,不过,此生的轮回,是不带前世的记忆,可能,偶尔,在午夜梦徊,会突然有点滴的琐碎片段侵入,有的,梦醒,你依然记着,然后,热泪盈眶,有的,却永远埋藏在熟睡的梦境里,只有每次入梦,方再续。   就如同雪,一直做一个梦,暮色深沉,古老的城墙里,一绿衣女子匆匆奔来,城墙的那端,是身披铠甲的将军。似乎,有眼泪,也有决别的哀怨。   最后,不过是香消玉殒的收场。但究竟是他负了她,还是她负了他,则再也回忆不起来了。   不多说闲话了,请大家能支持并收藏雪的新坑,让雪有继续写下去的动力!   或许有人会说,你老坑更新够慢了,写新的,不是辜负大家的等待吗?雪要说的是,如果不出意外,璃妃在十月份就将结文,那么,新坑的出现,就是这一世的人在第三世的种种经历。写完都市的第三世,会再反切回古代写第二世。当把三世看完,会发现,其实有些,不论怎么轮回,都是不变的,比如,隽深的感情。   第四卷 缘误 第67章 脉脉钟鼓中秋夜(下)   “璃儿,随朕一起去吧。”他伸臂将我揽入胸怀,那里,暖香萦绕,“亦算是朕欠你避暑别宫的一个补偿。”   “皇上,于礼规不合吧?”我声音里透着些许的惊讶,更多的是喜悦。   “礼规没有约束到两国会晤,不得携带后妃。后日启驾,你随行吧。”   “嗯。臣妾遵旨。”   素手攀于他胸前的月白寝衣,指尖轻轻地画着圈圈,触感柔软温暖。他的手将我的抓住,道:   “又在画什么?”他声音里带了些许低嘎,不复平日坦然。   我的脸更加烫,嗫喏道:   “画藏云的美景而已。皇上以为是什么?”   他闻言,将我的手腕握住,翻身将我压在榻上,被他忽如其来的举止惊了一下,他撑着手,从上俯视我,我眉尖微颦,落入他眼底,忙道:   “皇上,您压到臣妾了。”   我指了指他手撑住那隅下面的青丝,他移开压住青丝的手,复用手温柔地滑过我的黛眉、眼眸、琼鼻、樱唇,他的眸底,我读到更深的笑意,然后,他的吻轻轻落在我的额心,我闭起眸子,等了片刻,却并不见他进一步动作。不由睁开双眸,他却还是在上面认真的凝视着我,那样的神态,带着欣赏,更多是另一种我所不熟悉的情不自禁愫。   “皇上——”   他深深地望着我,轻轻道:   “睡吧,朕就这样看着你睡。”   “呃?您不要臣妾侍寝?”甫说出这话,脸上刹时红晕满布,我的思维方才一定处在眩晕的片刻,不然,怎会问出这话,指尖暗暗掐了一下自己,我是怎么了?说出的话,完全愚蠢到了极致,他是我的杀子仇人,为何,在他的凝注下,竟会乱了方寸。   “你身子才刚恢复,朕不想被人误做昏君。”   “那您这样看着臣妾,臣妾也是睡不着的。”   他微微一笑,如玉的脸上,光华明耀,然后,他复躺于我的身侧,将我轻柔地从后面拥住,心中有一丝悸动隐现,但稍纵即被彼时的伤痛所覆盖。   我的指尖深深嵌入指腹,很疼,这份疼提醒着我,不能仅享受目前看似美好的表相,而忘怀过往深层的痛楚,我不会忘,也不能忘!   随他去藏云,也好。利用这段时间巩固圣恩,亦可以暂避宫中的纠葛。德妃到底是怎样的人,再回宫时,我该看得更加清楚。   殿外,更漏声响,已是三更天,如若不是妃位,此时,我便该离去,但今晚,我却可以一直伴着他到五更。   这一切,纵然不是我所愿的初衷,却逐渐成为我今后所不得不维系的必然。   第四卷 缘误 第68章 无事殷勤费思量(上)   从昭阳宫回倾霁宫,望舒、萱滢已替我准备好沐浴温汤。   浸在弥漫着胡荽辛香的温汤内,氤氲水雾弥漫在屏风后的斗室。   虽是初秋,仅一盏茶功夫,额际已有细汗渗出:   “芩,绵巾。”我轻唤。   一边已有洁白的绵巾柔软地替我拭去汗滴,我闭上眸子,道:   “芩,明日去藏云,你一并去吧。宫里有萱滢她们料理,想是无碍的。”   “娘娘,是我,望舒。”淡淡的语音在耳边响起,   眸华微睁,一颗晶莹的泪珠不受我控制地坠落于温汤中,不着任何痕迹。   我怎么又忘记她已经离去,倾霁依旧,惟独她,不在了。   深深呼进一口带着潮意的空气,悠悠启唇:   “舒,你随我同去。”   “萱滢也一并去?”   微微摇首:   “倾霁宫尚需留人打理。”   “明白了。娘娘的行装我会亲自准备。”   颔首,屏风外,婉绿禀道:   “启禀娘娘,芊宝林求见!”   她?今日到来,却是为何?犹记起流觞宴饮那绝*子。   “请宝林于前殿稍候,本宫即刻就去。”   起身,换上月白妆花缎面,水绿缠枝暗花绫里的宫装,微湿的头发细细梳齐,用同色丝带束了,随意披于肩后。   行至前殿,她早起身相迎,按规行礼:   “芊宝林参见璃妃娘娘!”   “宝林不必多礼。”我淡淡一笑,在正中坐下,示意她在左侧椅上落坐。   余光掠过她婀娜的仪态,却蓦然一惊,她身后侍立的宫女竟然就是堂妹忆晴。不过一年多未见,她形容憔悴清瘦。往日顾盼生辉的眸子,此刻只如一潭死水,无光。   “璃妃娘娘,嫔妾昨晚才知,内务府分派来的这名宫女,乃是娘娘的故人。”她温婉启唇,莺语绵绵,若水的眸光怕是早就察觉我的刹那惊讶。“所以,今日才带晴儿前来,留与娘娘身边,终是好的。”   她言辞恭谨,聪颖如她,定知忆晴与我的关系,未待我如何,已主动将其让与我,话语间亦说得疏而不漏,芊宝林这般,怕是眼见得其宫中主位澜充仪势败,才示好于我。   第四卷 缘误 第68章 无事殷勤费思量(下)   纵然心知,此时收下堂妹,恐多有不便,但眼见得她如此神情,我又怎能弃之不管呢?   当下,微微一笑:   “晴儿确实是本宫的故人,宝林有心了。只是她乃内务府指给宝林的宫女,宫中各宫按着品级,宫人分派皆有定例,如此私予了本宫,怕是不好吧。”   “禀璃妃娘娘,嫔妾早就禀于德妃娘娘,得了她的允许,才敢做此主张。”她低眉顺目,乖巧十分。   “哦,那如若晴儿并非本宫的故人,岂不折了宝林的一番美意?”我语意淡泊,不辨情绪。   她竟懂得先去禀了德妃,那阖宫之内,必是提前知了我与忆晴的这层关系。她为罪臣之女,到近亲堂姐处当差,日后不知道要得多少是非。   但也怪不得芊宝林,毕竟,私下收让宫女,亦是要禀了高位后妃,方可行,否则,亦是违了宫规。   “本宫多谢宝林的美意,倾霁宫中的宫婢,宝林随意选一位吧。”   “娘娘的美意,嫔妾怕是受之有愧了,德妃娘娘托嫔妾转告娘娘,娘娘自晋妃位,按着惯例,亦该多添六名近身宫女,十名粗使宫女,外加六名内侍。因着几日忙于中秋家宴,未顾上此事,倒是她的疏忽了。所以早让内务府划了一名宫女给嫔妾,剩余所缺的几位,也让内务府挑选了若干人,待会就请娘娘过目择选。”   她口齿倒是伶俐,一路循循说来,竟丝毫不错,如烟非雾的眸华蕴于凤眸中,似凝非凝地望着我,自是别样的一种妩媚。   颔首,道:   “真是难为德妃娘娘了,后宫琐事诸多,倒还为本宫这等小事费心。”顿了一顿,“本宫尚未用早膳,宝林若未用,不妨一起。”   “与娘娘共用早膳自是嫔妾之幸,但嫔妾今日还应了鸯美人去看望于她,故而,不叨扰娘娘了。”   她起身行礼,我准了,方才离去。   “忆晴,你——可好?”我屏退一众宫女,转身问独自伫立一旁的堂妹,她恭敬,然却若陌路人般跪拜在地:   “奴婢参见璃妃娘娘!回娘娘的话,奴婢承蒙娘娘眷顾,一切安好。”   我欲牵她的手让其站起,她却不露痕迹的挣脱:   “奴婢手脏,怕污了娘娘的手。”   这一挣,我的手尴尬地凝结在了周遭寂冷的空气中,然后,黯淡地收回。   个中的误解,我又该怎样去化解呢?突然觉得头疼,一丝丝,劈入思绪,愈加紊乱。   我抚着额际,颦眉,却柔声道:   “起来吧。明日本宫会随御驾前往藏云,忆晴,你一并跟着。”   明日,如果我彼时知道,这是另一场劫数,我是否又会去呢?   但,没有人能预料人生,一切,早在冥冥中都注定了……   第四卷 缘误 第69章 藏云千里疑窦生(上)   天烨将朝政暂交摄政王代执,丞相相辅,于八月十七日启驾藏云。   藏云乃东歧离西周最近的一座边塞鱼米之城,所距西周不过半月路程,因着与北溟国主会晤,天烨随行仅带了两万精兵,轻车简兵,连夜兼程,终于在八月廿九日清晨抵达该城。   甫下御车,眸光所及处,如出了西周国境沿途所见一样,均是战争带给百姓难以弥补的创伤。   主道两边,仅有几家商铺开着,更多的则关阖着大门,往日的招牌也掉落在地,蒙了尘灰。   街道冷清,稀稀落落仅几人,见着天烨的御驾仪仗,亦惊恐地躲至一边。   心下感触愈深,望向天烨,他淡淡道:   “璃儿,你先到行苑休息,朕还要召见叶飞羽、李昶二人。”   一边顺公公早迎我往不远处的行苑走去,   行苑该是藏云城内为皇室所建的别宫。因着藏云乃东歧知名的鱼米之乡,纵是别宫,倒亦是极尽奢华。分南,北两苑。各占地十余顷。   四国,如今只剩下三国,君王争战扩充国土,苦的,却是百姓。   此次御驾亲临,也带了药品粮食,该批物资一大部分,早先于我们十日启程送往藏云,随带的,沿途也分发给一些难民和兵士。   略作休整,便遣了望舒、忆晴准备几大锅热粥,往市集中心布施。   因是宫妃身份,只远远地由禁军护卫在一旁的酒肆楼上,持扇遮面,望着她们。   开始,亦没有人敢上得前来,我嘱了顺公公,让禁军乔装成普通百姓,先上去领粥,果不其然,看到有人带头,从周围的街巷中,络绎地,便散落走出一些衣着褴缕百姓,排队领粥,倒亦是井然有序。   半年的征战,于边境,哪怕是鱼米之乡,都如此受到拖累,亦不说别处又如何了。   初秋的风微微吹拂起发丝,却吹不去愈深的愁绪。纵然,他们曾是东歧的百姓,但,毕竟都有选择继续生存的权利。   而这场战役,或多或少,给他们留下的,是毕生都无法抹去的伤痕吧。   神思间,一边的顺公公已走上前来,道:   “娘娘,这风大,您还是回别苑歇着吧,奴才们会把粥派完的。”   “嗯,本宫知道了。这几日带来的粮食食物,每天都按时定点分发给一些外边逃来的难民吧。本地的居民,还是要督导他们早日恢复农业。”   “这些,皇上也早吩咐奴才了。娘娘,您与皇上可都想到一块去了。”   淡淡一笑,不再多言,这顺公公,若论察言观色,宫内倒无人能出其左右。   将手搭在他递过来覆着袖面的手背上,他一路扶着我,向酒肆楼下走去。   第四卷 缘误 第69章 藏云千里疑窦生(中)   “娘娘,万岁爷已和两位将军议完了事,在行苑等娘娘回去一同用膳,万岁爷怕娘娘水土不服,特嘱咐了随行的御厨,务必要用现有的食材做出西周风味的膳点来呢。”他肥白的脸上堆的笑意把本就不大的眼睛也眯成一条线,我微微一笑,道:   “本宫总算知晓皇上为何如此倚重顺公公了。”   “娘娘,您别拿奴才打趣。万岁爷心尖上的,就只有娘娘一人,娘娘替奴才美言几句,就够奴才受用一辈子了。所以,奴才还要多谢娘娘替奴才美言才是。”   唇边弧度愈深,似他这般圆滑,才可以做到总管之位。于我,亦何尝不是,天烨面前,顶针相对,总不及这四两拨千斤。   不过半盏茶功夫,已到行苑,他坐在水榭亭内,午后日晖普射着波光,粼粼地映着亭里的木质栏柱,亦辉映在他玄色金绣暗纹龙腾袍上。   他甚少穿玄色,我从前也只认为玄色太过枯寂,今日见他穿来,却依然俊雅如玉,风度翩然。   “臣妾参见皇上。”盈盈行礼,他颔首示意我坐一边。   石桌上早摆了五样精致的小菜,其中一道,竟是芦蒿炒香干,视线顿时被那清脆欲滴的汤所吸引。   已经半月没有吃到新鲜的芦蒿,这东歧竟也有西周盛产之物。   他唇畔划过一道弧度,道:   “试试和西周的有何不同。”   微微一笑,甫入口,浓郁的清香溢于唇齿间,嫩,脆,连着几箸,亦不觉腻。   “臣妾没品出不同来,天下本为一家,于食材如是。”突思到宫里用膳,一道菜不能过三箸,忙停了,用漱口水漱罢,方缓缓道。   “万岁爷,您瞧,娘娘果真最爱这道呢,不枉您特意叮咛了奴才去寻来。”顺公公一边笑着说。   “小顺子,你倒是越发能说了。”天烨淡淡一笑,星眸望向我,道:   “怎么只吃这么少?”   “臣妾莫敢忘宫规。”我脸上微染红晕,一边望舒早奉了胡荽汤。   自小产后,她又重新恢复了给我煎煮此汤,复饮了,一边内侍早奉上香茗。   素手接过橙黄清澈的香茗,望舒忽然惊呼:   “娘娘,万不可饮!”   我骤停,疑惑地望向她,今日怎会如此御前失仪。   “这是什么茶?”她不顾帝君在旁,声音亦一反常态,略高了些许,问那奉茶内侍。   “回姑娘的话,是白牡丹茶,顺公公吩咐奴才备下的。”   “启禀万岁爷,藏云乃盛产牡丹之地,奴才瞧着,这茶着实新鲜,润肺清热,最适合长途跋涉后饮用,所以才命茶房准备了。”顺公公同样不解,看着望舒,“不知有何不妥?”   第四卷 缘误 第69章 藏云千里疑窦生(下)   “娘娘素来体寒,所以奴婢一直用胡荽替娘娘沐浴,又于一月前,熬煮胡荽汤饮用。但胡荽切忌和牡丹同用,否则,两者功效尽失,只余活血之效,若逢葵水期,更会引起崩漏重症!”   她口中的“活血”,“崩漏”二字清晰分明地落入我耳中,直抵心底。   “哐噹。”手中的茶盏跌落至地,我脸色煞白,唇部蠕动,却说不出话来。   活血?崩漏!   我那孩子!皇后,果真连你也——   胸口一阵窒闷,固然我的孩儿当时未曾落下,可,你贵为一国之母,母仪天下这四年,不应尚存慈爱之心吗?   “璃儿!”   我转眸凝向天烨,泪水已坠落:   “皇上,牡丹茶,牡丹茶——”在最适当的时刻,情到最悲时流下泪,止住语,从他眸底愈深的阴霾中,我知道,他亦起了疑,而我的神情,无疑是最佳的推波助澜。   夫妻之情,子嗣之情,两者,孰轻孰重,君心自有计较。   纵然他再有心护着那皇后,仅是在证据未确凿之时。   他可以亲手弑子,但如若别人代其而为,则必适得其反。   我踉跄起身,望舒忙搀扶住我,急问:   “娘娘,您没事吧?手怎么这么凉?”又转对顺公公,“顺公公,娘娘素日只用胡荽沐浴,体带特有清香,难道你连这都辨不出,今日还混拿这牡丹茶来,冲了胡荽的功效!”   她似因愤懑怨着顺公公,而暂忘了等级尊卑,那顺公公此时亦是一脸的冷汗,抖抖嗦嗦道:   “万岁爷,奴才真不知道,奴才真的不知道呀!”   天烨嗓音略带了一丝哑暗,道:   “你不知,难道随行的太医也不知吗?”   “万岁爷,万岁爷,您饶了奴才吧,奴才伺候您这么多年,一直不敢有任何闪失,今日璃妃娘娘之事,奴才真的不是存心的,纵是给奴才十个胆子,奴才都不敢啊!”他扑通跪倒在地,不住的磕头。   我回身间,掩去唇边一丝弧度,素手握住他的,凄哀道:   “皇上,此事亦怪不得顺公公,臣妾所用药汤,皆未通过太医院,纵然身上带着胡荽之味,若不是有心之人,想必也是不会留心的。顺公公一直伺候着您,又岂知道臣妾用药的忌讳呢。”   话语说时,泪水却是止不住地继续溃流。   他低低叹了一声,手覆住我的:   “璃儿,朕——”   “皇上,臣妾明白。”阻了他继续说下的话,因为,那不是最重要的。有些事,既然彼此心下已是清明,又何必非急于一时治宫中母仪者之罪呢?   此时,君心起疑,中宫之权不复,方是最上之策吧。   害我孩儿之人,我必不会姑息。哪怕她是皇后!   我的眸前纵是笼了雾云,亦能辨得此时他脸上的一丝痛惜。如果这也是戏,倒演得真让我有些相信当日他是无心的呢。   可,经历了那种痛之后,我不会再相信帝王还有真情真意了。   余光掠过望舒,她的用意倒是破费思忖。   这个宫女,着实越来越有趣了。   第四卷 缘误 第70章 纵是平地亦崎岖(上)   午膳后,天烨依然于书房召见两位将军。   我在寝室,单单传了望舒一人。   “舒,为何今日在皇上面前提牡丹茶?”   我的语音第一次对她这般冷冽。   “娘娘,难道真的愿意相信是宫寒导致失胎吗?”   唇边弧度犀利,我凝着她,一字一句道:   “你早知道皇后日常所饮是牡丹茶?所以才在那日本宫被传去凤仪宫前给本宫喝了胡荽汤吧。”   语音平缓,但隐隐透着更深的一丝锐芒。   她容色不惊,浅笑,道:   “娘娘自半年前,就一直用胡荽沐浴,胡荽药效早已慢慢渗入,望舒在那时,该是无法预料娘娘会有孕,皇后娘娘会赐牡丹茶吧?”   “依你所言,那日皇后也未必知道本宫已然有了身孕。而你,却是之前替本宫把过脉相的。”   “舒是替娘娘把过脉,但彼时并未把到滑脉。娘娘亦该知,喜脉若时日尚浅则诊断颇难。”她敛了笑意,轻轻道,“皇后娘娘是否知道不是最重要的。娘娘心里,要的是给逝去的皇子讨一个公道。所以,这才是最重要的,不知望舒说得是否恰当呢?”   她果然聪慧。我所要的,不过是如此,所以,对于皇后,我的记恨,无非是天烨对她的庇护。   我心底的恨,从来,只是源于他。   但望舒之言,却并不能全信。喜脉如若她当时已诊出,其后的所为倒颇费思忖了。   “皇后即为中宫,看似温婉无争,但,实际,却终是娘娘今后宫内的桎梏。后宫中,若没有一些手段,试问,又怎可端坐后位四年呢?太后纵然下旨暂削皇后之权,孰知,圣上归京后不会复其权呢?”   “桎梏?”我微挑黛眉,“本宫倒是不明白了。”   “娘娘怎不想一下,澜充仪失胎一案,皇后与德妃审问即可,既然芩姐姐已认罪,何必再传娘娘一去?舒从凤仪宫中当时在场的宫女口中得知,那日澜充仪推倒娘娘时,皇后亦不责罚。倒是太后,斥责了澜充仪。身为中宫,此时罔若不见,倘不是太后驾到,怕她也会继续这般不管吧?娘娘在宫里的身份,自初入宫,就不似一般嫔妃,试问,如若娘娘生下一子,她又焉能不妒,与其待那时,不如——”   “舒,不必说了。既然事情已经过去,本宫亦不愿再想起。”   “娘娘可以不想,但娘娘如若再得皇嗣,却不得不防。”她悠悠道:“后宫的彤史,必禀于皇后,娘娘的信期记录,亦只有皇后可查阅!”   第四卷 缘误 第70章 纵是平地亦崎岖(下)   微微动容,我葵水滞后两月,怕是皇后心中早有了计较吧。如此说来,她实是可疑的。   故而,太后才会暂赦了她的权,原来,昔日的温柔和蔼,不过是表相。   我入宫不过一年,从那晚英华殿之事开始,便波折不断,浪欲静,而风却不平。   不是我要去争,并非我要去斗,却是她们一步步的紧逼,让如今的我,不得不去谋,不得不去算。   “牡丹茶,本身就有化血的功效,不过加了胡荽,效力更猛而已。”望舒淡淡地道。   “那对胎儿的影响呢?”   “可落,但,却不是不可保。”   唇边嚼到一丝苦涩。轻声:   “本宫乏了,你退下吧。”   她福身行礼,退身出去。   午后小睡了一会,便往行苑散心,倒亦是将心情暂时平复下来。   待到晚膳时分,然迟迟不见天烨的身影,到来了神情看来甚为沮丧的顺公公。   “奴才参见娘娘!”   “免礼,皇上怎么还未过来?”   “娘娘,方才京城八百里快骑送来一道折子,万岁爷看完,脸色就不对了。”   “呃?你可知是什么折子?”   “详细的情形奴才也不知,只听得万岁爷和两位将军说,隐约是御史中丞虞林并九名侍御史弹劾御史大夫柳渊受了一门生贿赂,提携其做了绣衣御史,但在漠北平叛玄巾军时,私下与叛军首领过往甚密,导致玄巾军短短几月,便占了闵西。”他看着我,似求助地道:“奴才知道的,也就这些了。瞧着万岁爷屏退两位将军后,神色愈发不对,特请娘娘前去劝慰。”   “本宫即刻就去。”黛眉微颦,此时朝政大事暂由摄政王和父亲代管,怕已是有了发落,天烨的神色不悦,殊不知,是否因为此事,还是那发落触逆了龙心?   “顺公公,替本宫准备血燕粥并几碟小菜。”   他应了,遂让内侍去准备。不过一会,便放在红漆的托盘内呈给我。   望舒代我接过。甫出室门,突听外面略略有车辇人声响起,从外匆匆小跑进一名内侍,凑到顺公公耳边,低低说了几句,我望向他,顺公公忙恭谨道:   “是北溟国主的御驾抵达藏云了。”   “北溟国主?”他竟亲入藏云?难道不怕西周将其扣留,这胆魄倒实让人敬佩了。   “是的,娘娘。万岁爷吩咐让禁军列道欢迎国主,并迎驾辇暂居南苑。奴才这就要到南苑去侯着,娘娘,奴才先行告退!”   颔首示意他可跪安。   那个让寰柔错付一生的男子,如今,近在咫尺。纵然胆魄过人,却实是负情之人。   天烨于他,又好过多少呢?   帝王的宠与爱,本来就是分开看的。   微微一声叹息,怎么还有叹不完的气呢?   我拢了臂上的披帛,缓缓向书房走去。但愿,此事与父亲无关。但愿,只是普通的弹劾让天烨烦心。   =======================雪雪分割线==============================   这几日反映情节拖拉的留言又有了。雪也很郁闷,因为跟文到今天的大大,也看出来,雪的风格,注定,不会全篇文,每章都拉一个情节,这样的话,不是循序渐进,而是只为了情节而情节,那么,说情节老套的留言肯定又得抬头。   璃妃成文至今,除了第一卷,是随意写来,稍显松散,第二卷到如今的第四卷,可以说,每章都必有存在的价值,或是引出伏笔,或是更好的铺垫。   在新浪从六月连载至今,已匆匆过了三个多月,如果不出意外,十月必将结文。也请支持璃妃的大大们耐心看完,雪保证,即将进入的最终卷必定不负各位所望!之前所有伏笔都将一个个揭开迷底。而至于结局,除了承诺不会是悲剧外,肯定也不会和大大所预料的一样。这个结局,雪很喜欢,希望各位大大也喜欢。   但构思只是构思,写出来,需要时间,所以,很抱歉地说,因为上班的关系,不能做到一日多更,但我会在可能的情况尽量多更,当大大看到每天十点更的那章章节前写“一更”时,则代表这一日最少必是两更的。   第四卷 缘误 第71章 冷月笼烟戏已深(上)   从望舒手中接过托盘,独自一人,推开书房门,缓缓步入。   书房里薰着苏合香,这是姐姐以前在家最常薰的香,而我,却着实不喜这香,微微皱鼻,没来由地让我有些心躁。   他依然一身玄色,立于桌案前,眉心蹙紧,神思已深,烛焰摇曳,在他周身罩上一层淡黄的光晕,衬着袍裾上的飞龙愈发威仪触目。   我将托盘放至一边的酸枝木圆桌,柔声道:   “皇上,您这么晚都没去膳厅,臣妾替您把晚膳端了过来,先用一点吧。”   他眸光冷洌地望向我,声音哑涩:   “璃儿,不问朕所为何事?”   神色淡然,轻声道:   “皇上,这粥快凉了呢。”   婉浅一笑:   “皇上神伤的必是前朝之事,臣妾仅记得身为宫妃,所该忧的,是皇上的龙体安康,而并非前朝的政事。”   我将粥用手端起,走至他身边,微微笑着:   “再不用,凉了,就要拿胃去捂,岂不伤身?”   他伸手接过,置于一边,语音低沉:   “放着吧,一会朕想用了,自会叫内侍再重去温。”   “皇上,这血燕熬就的粥,如再复温,那滋养的功效就未必有了。而且,臣妾妄揣圣意,今日皇上,似有心事烦忧,怕等到想起用时,已是明日了。”   “前日朝中有人弹劾御史大人柳渊,丞相竟不先禀于朕,便将柳渊打入大理寺监狱。”他望着我,薄唇微启间,话语却犀明无比。   果然是父亲独断的行径惹怒了这位少年君王。   积重掣肘早让他开始剪除父亲的羽翼,叔父的事便是警醒,而父亲,已忍了那么些时日,却偏骗此时动那柳渊,终是操之过急,怕只怕纵然柳渊被除,更危了相府在帝王心中的位置。   敛下眸华,声音愈低:   “不管前朝如何,臣妾只晓得皇上是臣妾的夫君,夫君便是臣妾的一切。”   此时,我若护着父亲,只会增加他的反感,不如这般,倒还能唤得他心底的一丝不忍。   他平静地凝望着我,然后重又端起那碗粥,慢慢地舀起,一勺一勺,细慢的品着。   我挑了挑昏暗烛焰的芯,那烛油便迅速地往下滴坠。托座内积厚的烛蜡似着那愈渐堆畜的不和,直到今日,终于用另一种方式极端地爆发。   第四卷 缘误 第71章 冷月笼烟戏已深(下)   桌案上明黄纹边的宣纸上,赫然写着一个极大的“忍”字,笔法苍劲,正是他的字迹。   我复望向他,他已将粥缓缓用完,神色依然凝重。   我执起丝帕替他轻柔擦拭唇边,甫拭完,泪潸然而下:   “皇上——”樱唇嗫嗦,却再说不下去。   他将我轻轻揽入怀中,我低声略带着哀愁:   “臣妾不愿见皇上这般辛苦,臣妾心里——”   话语未完,其音已哽,身子微微颤抖,他拥着我的手必是感觉到,然后,他的胸膛内,我清晰听到一声叹息。而我的心内,凐出一弧笑意。   柳渊,德妃的父亲,父亲若将其治罪,那德妃就为罪臣之女,纵是皇长子为其所生,恐怕其势也不会长久。   这场戏,确是比之前预料得有些出人意料。   而我,也不会辜负了戏中的角色,也会恪守这角色的定义。   唯一担忧的,只是父亲,他素来冷静,权倾朝野二十余年,亦没留下任何不利自己的柄据,怎会这次竟这般不顾龙颜震怒呢?   “皇上,天色渐晚,早点安歇吧。臣妾方才听顺公公提到,北溟国主已然抵达藏云,想必明日,皇上就要与其会晤,如若精神欠佳,岂不是有悖国体呢?”   “璃儿先去歇息吧,朕把这道奏折批复后,自会安置。”   他松开拥着我的手,我微微福身,行礼,退出书房。   夜风渐冷,望舒替我披上水绿贡缎披风,我将手拢在披风,终于觉到一丝的暖意。   “娘娘,风大了,明日怕要变天了吧。”   我转眸凝着她,淡淡道:   “即便是变天,亦还会有放晴的一天。”   丝履一步步踏过庭院内飘零的落叶,听着树叶的低呻,心下,突然有丝沉重。   方才他墨眸深处,那缕郁烦,竟还是触动了我,护甲的犀利掐入指腹,安陵宸,不可以!你不可以有一点的心软,还念着那个害死你孩儿的人!   指腹传来的阵阵疼意,让我摒去这不该有的杂念,微微抬起我秀美的下颔,我望着烟锁月华的那抹黑暗,无声无息地笑了……   第四卷 缘误 第72章 弦抚箫吟情难续(上)   今晚当值的是忆晴,往藏云而来的一路上,她始终不愿多与我说一句话,昔日的亲情,又该如何去续呢?   “娘娘,有何吩咐?”她问,语音木然。   “忆晴,没有吩咐就不能留下你?”   “娘娘没有吩咐,奴婢便会在一边听命,直到娘娘准奴婢退下。”   “好,那我特许你不必自称奴婢。”在她面前,没有称“本宫”,总觉得,称了,隔阂便愈深,而此时,不称,其实,彼此心里也都明白,身份早已悬殊。自幼一起玩乐的姐妹,如今,一人为主,一人为仆。这样的情景,任谁都是无法释怀的吧。   “奴婢已没入奴籍,还请娘娘不要徒增奴婢的是非。”   “是非?”我轻轻嚼过这两字,也知这堂妹的性子,与世无争,但却刚烈。今日为奴,在她心中深种的伤痕又岂是一两天所能抚慰的。   眸华凝向一边置着的琵琶,道:   “也罢,你替我将琵琶取来。”   她依言取了,我从她手中接过,甫试几个弦,音涩调疏,正思忖曲调怎开时,窗外,幽谧缓淌而来的箫音,让我随之不自禁地弹拨下第一道泠音。   琵琶的婉转绵长,顺着空灵苍茫的箫声,令人眼前似乎于月夜尽绽嫣繁香花,悦耳鸟啼。   一缕淡淡的忧愁、淡淡的惆怅,浓浓的寂廖,随这曲子一起,零落在异乡的行苑内,却无归去,不归处,神思已惘,碎碎融进的,仅是些许的欲语还休。   那音,那调,皆是如那深邃似墨的穹空遮月的云,经历辗转的聚合,蕴蓄着过往的情愫,饱蘸浮生的沉思,化为一首无词的曲,无韵的歌,如此而已。   轮指送出一声连绵不断若风清泠的吁息,滑拨着手中的琴弦,缓缓地,将此刻心间所有的情愫,倾吐出,抒落下……   “噹”,弦断,琵音骤然嘎止,素指缩回,那弹出的弦却勒了一条红艳的割伤于指尖。   失神的望着那抹红,竟觉得难以抑制的心痛。   箫声依然回旋在此时的空气里,可,我却没有弦来和,固然弦可以再续,但所有错过的,失去的,又怎么续得回呢?   第四卷 缘误 第72章 弦抚箫吟情难续(下)   将怀中的琵琶递于忆晴,一瞬间,怀里怅然若失,我知道,有些失去的缺口,一直会在那里,然后在不经意间触痛自己。   “奴婢参见皇上。”忆晴淡漠的声音响起,却透着一丝隐隐的恨意,很浅,但还是落在我心内。她的手紧紧地握起,低下的秀首,似微微颤抖。   “臣妾给皇上请安。”我起身,福身行礼。   他点漆的星眸凝望我,漫不经心地道:   “方才弹的是什么曲?”   “回皇上,是《满庭芳》。”   “璃儿喜欢这曲子?”他唇边浮起一道弧度,轻轻牵起我的手,我被他牵到指尖的新伤,不由微缩了一下,他已察觉,将我的手执起,白皙的指尖那道红色,分外醒目:   “怎么又伤了自己?”他的眼神这一刻,是带了些许的柔意,映着烛晖,不复日间的傲然淡漠。   “不过是长久未弹琵琶,生疏了。”我轻轻道,转对忆晴道,“你且退下吧。”   怕她突然失态,控制不住,走了堂哥的复辄,纵然她仅是一介女流,但我赌不起,也不想赌。   不是因为不舍君王的薄情,而是为那无法隔舍的亲情——忆晴,是叔父仅剩的血脉,我唯一的堂妹。   忆晴缓缓退下,掩上了室门。   我默默替天烨宽衣安置。   “让宫女来即可。”他按住我的素手,我淡淡一笑:   “在宫里,逾一下矩都不成,难得今日在宫外,就让臣妾尽一回为——”本欲说出“妻”字,临到唇边,生生咽了下去,“妾的本份吧。”   只有皇后才能称为他的妻,而我,不过是妾。   他唇边的弧度愈深,知我刻意避了那字,亦不再提:   “为夫就有劳璃儿了。”   “为夫”二字,他似故意加重了音,我脸颊有些发烫,素手竟怎么也解不开他九龙镶翡翠腰带的如意结。   他的手指轻轻一拉,那结便开了,我脸上愈红:   “臣妾手拙。”   “早些安歇吧。”   他的手指依然冰冷,碰到我的手指,彼此的温度却无法传递。一如,我们的心,始终无法互相温暖,只能让彼此的寒意更深吧。   红烛熄,夜已深,梦难寻!   第四卷 缘误 第73章 故人重邂惊变时(上)   在天烨身边陪寝,一直睡得很浅。   这次,亦不例外,夜半时分,悠悠醒转,甫一醒,再无法入眠。他的手还环在自己的腰际,轻轻将他的手移开,他略略动了一下,但,呼吸依然沉稳均匀。   已是深秋,今晚却着实有点闷热,换上水绿细丝褶缎裙,身上已微汗汵汵。回身望向天烨,仍在熟睡。   睡梦中的他,不再有冰冷犀寒之气,可,当他醒来,终还是那个让人生畏的帝王。   推开室门,恰是顺公公值夜,见我出来,惊了一惊,我对他摇摇手,他识趣地福身行礼,并不发一言,而我,慢慢走下台阶。   月华若水拂过行苑的草木荫荫,我信步缓缓前行,空气中,有淡淡的桂花香弥漫,素手拈下几点花蕊,那浓郁的香味便萦绕在手心。   取出随身的荷包,悉心拈了一些花蕊填至包内,闻着花香,连日束着的心,似也开阔了许多。   转过几道回廊,渐渐行至一处白日从未来过的庭院,远处,隐隐有躁动的犬吠声,无端地打破了静夜的宁谧。眉微颦,却听得幽扬的箫声又起。   寻声而去,已有一对禁军巡逻经过,见我,稍稍迟疑,领队早恭敬地带头行礼:   “卑职参见璃妃娘娘!”   其后的侍卫亦俯身行礼。   我挥袖,免了他们的礼:   “这里是何处?”   “回禀娘娘,此处是北苑的兰若堂。”   黛眉舒展,原来是佛堂。   遂令他们继续巡逻,那领队见我依然前行,不由道:   “娘娘,夜深露重,还是卑职跟着娘娘吧。”   “不必。本宫只往兰若堂祈福,旦求清静。”   他惟惟应了,带着一众禁军离去。   传闻东歧为尚佛国度,这行苑内设有佛堂,实是名不虚传。   只不知,那共我琶曲的吹箫人又是谁。   穿过桂树织就的树荫,莲步轻移,原本暮黑沉重的夜空,忽然在慈华寺后方光华耀芒,照得鹅卵石的甬道发白,那树荫的叶蔓突然都清晰可辨,瞬间,又忽地转暗,四周静谧若墨染般黝深。   如是怪异的景象,让我加快了步子,四周,闷热地有点让人窒息。   兰若堂,为两层殿宇,主殿挑高,纵是夜半,依然灯火通明,我跨入略高的门槛,殿内供奉的正是观世音菩萨。   法华经卷曰观世音菩萨,时观其音声,令得解脱;若有所求,亦皆令得。娑婆世界,我亦是渺众中一人,但,我观其音,若有求,便能得吗?   第四卷 缘误 第73章 故人重邂惊变时(下)   心底突觉悲凉的意味,那些撕心的往事又再再浮现,眸华顾徊间,才赫然发觉堂内的轩窗下,伫立着一轩昂的身姿,银色的发丝飘扬,覆住半边俊美的脸,丝丝碎银后冰灰的眸底隐隐含着睿犀。   他手中,握着一支通体剔透的紫玉箫,见我望向他,唇边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那一刻,但觉春暖花开的意境莫过如此,煦暖,灿烂。   他,竟是那日北溟天池边所邂逅的男子。   “姑娘,近来可好?”他悠悠启唇,语音温柔。   “原来是你。”我的手不自禁地抚上脸颊,被他望着,手下是些许的微烫,“你,怎会在此处?”   他唇边的弧度愈深:   “姑娘每次见面,难道都要问在下为何出现吗?”   彼时,我有薄纱覆面,今晚,我素颜以对。而这张无暇的脸,却可能还是拜他所赐。他难道真的只是北溟太傅之子,然后与我屡次偶遇吗?   纵然宫妃不能以貌直面陌生男子,但对着他,却如同久别的挚友般,让我并未觉得任何不妥。何况,我的容貌得以恢复,应该与他有关。   “我的脸,是你所救?”余光掠到腕际的白玉手镯,遂轻抬皓腕,“这也是你所赠?”   “是姑娘救了自己,我恢复姑娘的玉容也是凭着天寰玫瑰的功效。”他清若秋水的冰灰瞳眸望着那玉镯,淡淡道:“这不过是聊表谢意,不足挂齿。”   “来此处又是瞒着父亲吧?”他总是淡然、柔和、波澜不惊的样子,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我看不透,但略带揶揄的语气,让我知道,自己对他,是朋友一般的随意。   安陵宸,其实一直都没有朋友。入宫前,入宫后,都是。哪怕亲情,亦淡薄脆弱如瓷器。   唯一,给过温暖的,怕只有吟芩。但,那种慈母若姐的疼爱。   为何对他会有这种友情的错觉呢?我们只见过一面,如此而已啊。   “这次倒不是。家父让我随国主来藏云历练,增长些见识。”他望着我,突然问:“姑娘呢?那日在天池边,倒未问姑娘的来处,本以为是宫内的宫女,但今日看来,却并非如此。”   脸微微窘红,是的,他从未问过我是何人,倒显得我有些咄咄逼人。只是,我的身份,又能诉与他知吗?   “我是谁,不过是红尘偶遇。”我眸华转向正中慈悲的菩萨,莲花烛台内辉映着摇曳的烛火,有那么一刹的朦胧,学着幼时私塾内夫子的样子顿锉地道:“佛曰:前世五百年的回眸才换得今世的擦肩而过。如是,只记得,前世,我们必有一千次的回眸即可。”说罢,自己也忍不住,浅浅而笑。   他莫奈何摇首,唇边的笑意终是愈深的显现。   不知是他身上的檀香,还是佛堂内本就薰了檀香,这淡淡的香气萦缠久了,渐渐有些许眩晕,我抚额,然眩晕却愈来愈强烈。   我看到供桌上整个琉璃盏中盛的灯油和着烛火倾翻,眼前浮现出英华殿的那场火,我惊悚四顾,才发现,整个地面似乎是倾斜地晃动开去。   颠晃中,我扶住案桌的一角,室外瓦片坠落的声音此起彼伏,嘈杂喧闹开始渲染本是宁静的深夜。   “快!快避到供桌下!”   听到他清亮高呼不复以往淡若之声,惊愕地看着瞬间倾斜的眼前,未及反映,他上前抱住我的腰际,卧倒,随后,迅速翻滚往供桌之下,如那日,在天池避开暗器那般,不同的是,此时,整个地面都是倾斜的。   耳畔,清晰听到,屋梁椽柱,错折有声,在窒息的黑暗袭来前,我恍惚看到,一双墨如星辰的眸子,耀灼了眸底……   第四卷 缘误 第74章 地动波撼藏云城(上)   不知过了多久,又似做了一个无比冗长的梦,梦境中,惟有一片苍茫,看不到尽处,也走不到尽头。   悠悠醒转,周遭是一片黑暗,左侧上方隙缝中射入一丝暗淡的光束,我探手去触那道光束,却牵扯出左肩下方的疼痛,那是一种深沁入髓的痛,伴着浅淡的腥气一并笼来,我不禁低低呻吟一声,身子移动间,碰到了身边一人,正是那白衣男子。   “姑娘,你还好吗?”他关切的声音传来,我竟然发现,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正如,他也不知道我的名字一样。   辨不清他的样子,身子所及处,依稀不过丈余的狭小空间,案桌的一边已被压塌,弥漫着残存的檀香,氤氲开四寂无声。   “叫我宸儿,我还好,你没有受伤吧?”忍住肩下的疼痛,轻轻回道,受伤的位置即便告诉他,又能怎样,毕竟男女有别,反是增了他的担心。   “宸——儿,在下秦曜。”他略带着疏意地喊出“小宸”二字,亦自报了姓名,“我无碍,但,我们怕是遇到百年难得一见的地动了。”   “秦曜,你没受伤就好,这里找不到天寰玫瑰呢。”喊出他的名字,故装做轻松,想让气氛稍微愉悦些。   眉尖微颦,这就是史书中所说的地动?四国开朝至今,记载仅有两回,如今,偏被自己遇到。   情绪稍稍不稳,纤指抚过左肩下方的痛处,粘稠一片,粘稠中,恰是烛台里折断的针刺了进去。这般的巧合,难道天亦不容我?我因恨而生的报仇有何错?为何却诸多劫难?   这里的疼痛,怎敌我心底之痛呢?那里,纵是漫着弥天的血,亦在不可示人的暗处。   而这份痛,是他们所给予的。我不能就这么死,我孩子的无辜逝去,我还没有讨回公道!   忍着肩下的伤痛,抬手,试图搬动压住案桌的那憧阴影,手碰到,冰冷沁骨,莫不是,压住案桌是堂内贡奉的那尊鎏金观世音?情绪骤然转徊,我举起双手,不自量力地去推那佛身。   “不可妄动!”他略带低哑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同时,听得案桌的左前边,“咔”“叭”,他疾速地揽住我,向后避让,甫让开,吃力最重的那支铜脚突然折弯,刹那倾压了左面仅存的一席之地,   好险!若不是他,我必是被压到。   想起自己还在他怀内,素脸发烫,慌忙欠身,依然保持一定的距离,愈渐狭小的空间,我们能听到彼此因方才险状略略急促的呼吸声。   第四卷 缘误 第74章 地动波撼藏云城(下)   将莲足缩起,蜷起身子,左肩下方的疼痛稍稍缓解。   手抚那疼痛的位置,伤口渗出的血,让我觉得体内的热量似乎在流逝,按触着伤口,拭着去拔那根针尖,却还是徒劳。   “宸儿,他们若发现我不在,一定会寻来!”   “可,你我并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如何,这次地动的影响波及了多少人,剩下可以救援的人又有多少,他们不光要救的仅是我们,两国帝君都在此地,有什么,比帝君更重要呢?还有,兰若堂有两层,即便有人寻了来,要挖到我们这里,谈何容易?”   缓缓说完,深深呼进一口气,混合着尘土和残留的檀香,一起,沾染这无边的绝望。   我的心底竟然有丝隐隐的担忧,帝君,天烨,他现在又如何?我出来时,他尚在熟睡,如若——为何我不敢往下想,为何我心底生起的,是更深的一种恐惧呢?对了,因为他是弑我孩儿的凶手,他所付诸我至今的痛苦,我还没有让他同样品尝到一丝,如果葬身于这场地动中,未免对他太仁慈了!   是的,一定是这样!所以,我会恐惧,会担心。   “观世音菩萨都保佑着我们,用她的金身做挡,容这一隅使我们幸免于难,所以,相信我,一定没事的。”   他宽慰着我。   隐约,有雨声传来。   淅淋的雨水顺着缝隙涓捐流下,他的话,如同这清冷的雨丝一样,让原先激怨的心情渐渐平复。   “嗯……”肩膀下方的胸口越来越痛,神智开始游离。我强忍着,但,眼眸沉重地快要阖上。力气,似乎也开始逐渐抽离。   下雨了,雨水冲散手上的浊血,却冲不开心内积着的恨,好冷,真的很冷。头也好沉,思绪开始紊乱,我抵靠在后面案桌的铜脚上,血逐渐浸湿手心,蜿蜒顺着腕滑下。但,力气的抽离,身子开始瘫软。   “宸儿!”他似是察觉到我的异样,不顾男女有别,近身扶住我,意识消失的最后刹那,我轻轻落在他的怀内。北溟的圣洞里,他也是这般抱着我,淡淡的檀香柔柔地拥着我飘堕的思绪,然后,沉沦进更深的黑暗。   是快要死了吗?好难受,胸口喘不过气,身子,好冷……   第四卷 缘误 第75章 真作假时假亦真(上)   (冥曜)   再一次拥着她柔软的身子,却还是在她昏迷的时候。或许,也只有这样的时刻,我才能拥着她,她才能这么安静地属于我吧。   “属于”,慢慢嚼着这两个字,唇畔浮出苍涩的弧度。我,注定,不能为任何感情所牵缚。比如寰柔,明知出兵东歧的代价,是永远失去她,我依然没有后悔。   从天池遇袭的那枚月形的暗器开始,已注定东歧将是第一个会消失的国度。   这固然是西周滴血盟才有的暗器,但那个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身影,却正暴露了自己。   她疏忽了,我从来不会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中,如果她发出暗器的意图是取我的性命,那么,在她身后的风使早就要了她的命。   没有一个杀手会愚蠢到将可以验证自己身份的暗器留在现场,尤其还在如此远的距离去用暗器,即便刺入对方身体,亦不会致命。   其后,风使的跟踪,更验证了我的想法,那名所谓的杀手,是服侍于寰柔,东歧的陪嫁宫女紫苒。   东歧国主上官星刻,聪明反被聪明误,无疑是他最好的写照。妄图以一枚暗器挑起北溟和西周的祸端,结果是促使我提早走了联姻西周这步棋。   整盘棋局一直在我的把控之内,天烨果然让丞相之女,安陵宸的妹妹安陵言和亲北溟。所以,我在其后修出一道国书,以后礼迎娶安陵言。   这道国书,将是当今局势下,北溟和西周强大结盟的根基,亦将是他日潜伏的一盘逆转局。   北溟和西周,从来不会仅是零和博弈。如果说灭亡东歧,一半缘由是因为国民,那么,一统天下,则是北溟历代君王的夙愿。   天下,四分,分久必合。而这一天的到来,不会太晚。   所以,牺牲亦是必然的。   纵然我知道寰柔的心至真至纯,陷害一事与她没有任何关系,如若她愿意以亡国公主的身份继续留在北溟,我亦会如从前一般待她,但,这也是我最大的容忍。可,选择死,却同样是她的必然。   因为是我背弃了与东歧的盟约,也将她的感情一并辜负。   她是天性要求完美的女子,既然活下去带给她的仅剩绝望,那么,死,是解脱。   第四卷 缘误 第75章 真作假时假亦真(中)   对于安陵言,我给她后位,但,陪伴她的,终将是冷寂。她的眼中,我读得到怨恨,这份怨恨的来源或许是我,可她美丽容颜背后隐藏的丘壑,我也不想去懂,或者说,不屑去懂。   纵然她在我面前同样的恭顺,但,她不是寰柔。而,寰柔,不会再有那样一个温柔体贴的女子,在我身后一直守候了。永远,不会再有。   君主王道,孤绝之道,千秋万古,亦只会是孤家寡人。   因为明白,所以放手。   思绪甫收回,空气里淡淡的血腥气愈来愈明显,方才已检查过自身,并无受伤,那么,必然是她。拥着她瘦削肩膀的手蓦然有温润的液体滴溅,顺着液体溅落的方向寻去,触到左肩往下,粘湿一片。   果然,她受了伤,却不愿告诉我,怕还是碍着男女有别的身份吧。但,如若不帮她包扎,不用等到救援的人来,她便先失血致死了。   除了左侧有昏暗的一缕光线射入,这一隅狭小的空间仍然十分黑暗。   不再有所避讳,闭上双眸,将她左肩的衣襟轻轻拉开,手却在触到衣裳下凝脂肌肤时,略略有些颤抖。冥曜啊冥曜,从不近女色的你,今日终是如此窘迫。   用尚干的绢帕仔细拭干伤口的水渍,然后,将针尖迅速拔出,将绢帕按在创口处,取出携带的白绵汗巾,覆在绢帕上,最后,悉心包扎好,再将衣襟归拢。   她依然昏迷,偶尔可以听到梦呓:   “不要,不要……”   “别杀我的孩子,别杀我的孩子!”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个孩子,只是个孩子……”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   反复的这几句梦呓,勾勒出,她返回西周后的经历。而这些,风使早就禀于我知道。   她,伤得如此之深深,却是我始料未及的。   如果,她不是天命中的宸星,我是否还会这么做呢?   不去想,不去想,再想,终已晚矣。   外面的雨,似乎越下越大,地上湿漉漉的,混着一股压抑的味道,令人很不舒服,我试着换了一个坐姿,她低低的声音又响起:   “水,水,水……”   我摸索到地上,有一置放供品的未碎的盆盏,将它拿起,就着缝隙流下的雨稍稍洗干净,然后接住无根之水,约摸过了一柱香的功夫,才勉强接到一盏。   第四卷 缘误 第75章 真作假时假亦真(下)   (冥曜)   我托起她的臻首,将盆盏里的水喂她喝下,但,却喂不进,她的齿关紧闭,身子似着了火一般烫。   发烧,加上她的伤势,情况着实不容乐观。   这次随行的土使,应该能很快找到我被埋的地方,但,她的情况,能撑多久呢?   她不能死,我不容许自己的棋子出现任何意外!   我将剩下的一些水含了,俯身,当闻到她身上一股淡幽的桂花香气时,还是迟疑了一下,为什么,我的心竟不复平静,这般急促地跳动,是以前从未有过的。   这枚棋子,果真只是枚棋子吗?   我的唇触到她的,柔软清甜,这是我第一次触到女子的唇,而,心中的悸动,在此刻,却渐渐归于无澜。   那丝甘露,从我口中,缓缓传至她的唇中,直到最后一丝甘露怠尽,我的唇却没有离开她的,依然轻柔地撷取她的芬芳,淡淡地吻,和着她馨雅的美好,让我不舍就此结束。   冥曜!她是西周帝君的后妃,也是你众多棋子的一枚!   蓦地,一个声音适时地浮出于脑海,让本以沉沦的思绪渐渐清明。   骤然离开她的唇,是逃避,也是终止。   不过是一时的遐想,不过是一时的纵情。   “冷……冷……”她低低的呻吟。   以及此刻,她身子的哆嗦,终让我无法忽视。她身上的衣裳已渐渐被雨浸湿,粘腻地贴在愈渐滚烫的身上,对于她此刻的处境,犹如雪上加霜。   纵然,男女有别,此刻,我也不能只顾礼仪,而不顾她愈重的病情。   解去自己也已然湿透的白衫,晶白的肤色在黑暗中折射出冶华的光泽,然后,轻轻闭上眼,伸手触到她的衣襟时,略略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轻轻褪去她外面的衣裳,指下的触感,该仅是余了贴身的肚兜,少女芬甜的气息夹着淡淡的桂花香,一并冲进我的鼻端,心,忽然漏跳一拍,旋即,脸上隐隐发烫。   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我到底是怎么了?   不过此时,却不是我去探究心中所想到底为何的时候。   将她紧紧拥住,自己的体温一缕一缕传至于她,这样,暂时能让她度过因高烧引起的发冷吧。   怀中,她的身子还是颤栗,静静地拥着她,我所能给她的,也只是这样。她是天命谶言里不可或缺的一步,所以,我不能让她再未完成使命前有任何闪失。   一直都是这样认为。   我,注定,不能拥有任何感情。哪怕美好如寰柔,放弃是必然。   北溟的光神君主,寂寞是唯一的选择。此时短暂相拥,待到重见天日的那天,亦只能放开。   彼岸龙潜,我不会是那条所潜之龙。   愈渐清晰地明白,我与天烨,谁先心软,就必会是潜龙!   纵然,怀中的女子,一如初见时的美好、纯涩,可,她只会是预言里残酷的宸星。   如果,只是如果,她不是宸星,或许,我真的已经为她心动了吧。   她,是第一个真正走进我心底的女子,从天池那场无暇的邂逅开始,她,就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走进了我的心底……   第四卷 缘误 第76章 此时此心难为情(上)   (安陵宸)   朦胧间我身上的疼痛缓缓减轻,闻到淡淡的檀香,幽幽地萦绕在四周白茫茫的一片,眼前不再是黑暗,有一个光圈在白茫中愈来愈亮,而我正朝着那光圈走去,但疼痛减轻后嗓中冒烟的干涸将我瞬间从光圈前又拉了回来。   “水……水……”   我喃喃道,旱燥的沙漠中悬挂着烈日交替出现在光圈之后的黑暗,一望无垠的黄沙尽头,只有漫天的尘土弥漫。   黄沙的尽处,却赫然是一泓碧溪,静谧的光泽在烈阳灼晒下泛出冶亮的诱惑。我向那泓碧溪奔去,手心掬起甘甜的溪水,浅缓饮下。   甘甜沁心,但,有丝丝温柔绽于齿间,周身的不适渐渐缓和,黄沙幻化成北溟的冰雪极寒,我颤栗的在铺天盖地的冷凛中,迷失来时的路……   但,随着愈来愈深的温暖将这层寒冷隔开,那样的暖意,终于让我的思绪渐渐沉伏。   不知过了多久,悠悠醒来,除去四肢绵软,周身汗渍微微,左肩下的伤口已然不似彼时那般疼痛。   我想侧过身,调整有些僵麻的左臂,却发现丝毫不能动弹,等眼睛适应黑暗,方辨出,是秦曜紧紧抱着我。   面上蓦然而生的烫灼让我有些许羞涩,更多的是恼意,我从来没有在烨的怀里安然睡过,但,今日,却可以卸下心防地依于一个尚算陌生男子的怀中。   他身子的温暖紧紧传递给我,然后,我才发现,身上仅余了贴身的内衣,其余都已被除去。   堂堂相府千金,在灾难面前,廉耻之心都缺失了不成,竟这般依在他人怀中!   素手拼尽余力捶开他,他本闭阖的眸子缓缓睁开,冰灰的色泽,在黑暗里,不辨神情。   “放肆!”纵然声音微弱,但隐着七分愠意,这份愠意后,难道仅仅是因为礼法不容,还是因为,我无法正视什么呢?   在天烨的怀里,我没有如此地安然睡过。是因为防备心理,还是源于素日累积的恨意呢?但,为何,我竟会泛起一丝更深的愧疚?为什么心里会如此鄙夷自己安然于其他男子的怀中?   “你发烧了,衣裙尽湿,这里又没有御寒替换衣物,所以我只能帮你脱了,而除了体温,我想不到更好的让你退烧的办法。”淡淡的语言,让我嚼到窘迫,原是如此,所以,他才这样,可我,又想成了什么。   “但,但,这样,终是不妥!女子的清白,比其余都更重要!”心里虽是感激他,但毕竟男女有别,我如此赤身在他怀里,清名,已是受损。   第四卷 缘误 第76章 此时此心难为情(下)   (安陵宸)   “如果没有命,徒留清白于人间,是宸儿希望的虚伪凭吊吗?”他语气极淡,倒显得我咄咄逼人。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还有什么可以说,或者能够说。   “但,女子的清白有时候,却比命还重要!”我若有所思,黯然地道。   “我并没有丝毫轻薄宸儿,所以,清白之说,你信,便是信,若不信,那随宸儿的处置吧。”   沉默,或许,我只能沉默,我信他是为了救我才如此,黑暗中,亦是不会有任何的非礼所视,可,心里的愧意却还是那么深。   原来,他在我心里的重量,愈是恨,便愈重,耽于这一世的蹉跎。   气氛有些尴尬。   “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我们待在这,怕也有一日有余,应该很快,他们就会找到我们。你肩下的伤,我帮你处理了,但,绝对没有任何趁人所危之心。”他并未计较我方才的言行,依然缓缓而言。   素昧平生,他竟这样救我,这些,烨能做到吗?每次我遇险,他总是可以那么冷静地遥遥望着我,深黝若潭的眸底,波澜不惊。英华殿失火,也是皇叔将我救出,除去倚翠楼那次,他永是以帝王孤傲的姿态呈现于人前,而不会有丝毫的动容。   原来,他于我心底深处,不仅留下的是无法泯灭的失子之恨,亦是无法融化的万年寒冰。   “这衣裳还是湿的,你若是心底仍无法坦然,就换上吧。”他递过来我的裳裙,我窘红着脸接了,他已侧过身去,兀自穿上自己的衫袍。   就着黑暗,我缓缓穿上裳裙,窸窣声中,依稀,上面传来嘈杂的人声,我们,终于不必困在这了吗?   可,为何,在此时,我竟突然不想出去,只愿,就这样,伴在这样一个陌生男子的身上,直到永恒的黑暗寂廖呢?   原来,我惧怕出去以后的自己,惧怕被仇恨蒙蔽了心房的自己,那样的自己,不是自己所愿意褪变的,亦在一日日的伤害中失去掌控,变成冷淡心狠的女子。   但,这都是我出去后不得不去面对的一切。   “怎么了?还是很冷?”他柔声问我。   摇首,声音悠泠:   “如果一切不能从头开始,重见天日,又比现在好多少呢?”   “人生,本就不会有从头开始的可能性。之前走过的路,无论何时,终是要靠自己去面对。如若放弃,那此后的一切都皆与你无关,而过往的遗憾,亦不可再弥补。”他的话语似清风拂过,拂起的,却是心底更深的涟漪。   遗憾,弥补,可我的遗憾,又怎会得到弥补的释然?   当若干年后,我再次回忆起地动时的这幕,依然会触动心底的柔软,我甚至会想,如果我们没有获救,或许,日后不会变成如此伤恸的局面。当一切变得无法预料和措手不及后,我才开始怀疑,是否,我终究是一错再错直到无法救赎。   第四卷 缘误 第77章 君心相疑不相惜(上)   被困在瓦砾中不知道过了多久。   上面忙碌的人声突然又渐渐消失。他们,还是没有发现我们吗?我喊出声音,但,却显得轻弱无力。余音仅仅回荡在砾石堆叠出的这隅空间,秦曜依然白衣翩翩端坐在一旁,没有任何惊惶、失色,仍然淡定、安宁。   雨不知不觉已停歇,幸好,他用散落在地的容器盛了几盏雨水,纵然不多,省着饮用,也大概够撑两日。   虔诚的信众供奉的点心恰好被倾翻了些许在这困住我们的这隅空间,靠着这些果腹,倒亦不为饥饿担忧。我的身子还是十分虚弱,烧该是没有退尽,依然觉得浑身寒冷,但,我不能说,也不会说。   毕竟,他于我,是陌路男子,哪怕冻僵,我都不能乞求他的怀抱,纵然,那里温暖如斯。   他从一边摸索到一个素果,细心擦试后,递给我,我谢过,伸手接下,果实干涩,有些难以下咽,努力咽进,却引起一阵呛咳。   一杯雨水递至我面前,我用手推开,勉强压下咳嗽,轻轻道:   “我不碍事。”   能省一点水自然还是省着,因为不知道两日内是否能被解救出去。   “快喝吧,我耐渴。”   “我没那么娇气,不过呛到而已。”   “呵呵,确实是。”他冰灰的眸子在黑暗里,突然闪过一缕光华,我不经意的抬眸,恰于之相对,那里,清澈见底,隐隐带了一丝笑意。   “那晚的箫曲,是你吹的吧?”   “嗯。与我相和的琵琶音是你所抚。”他似早已洞察于心,道。   “你怎么知道?”   “那晚见你踏月而来,便知是你。”   “那我是谁,你应该也早已知道了吧。”他如此聪明之人,我的身份,亦是昭然若揭。   “宸儿是谁,并不重要,一如秦曜是谁,也不重要。我们因舞而识,因曲相知,这,才是会记得的。”   “可以再为我吹一曲吗?”突然,很想听这天籁之音,那日离开北溟所听到的箫音,是否是他所吹,则亦都不重要了。   待觉到这要求对于此时身心俱疲的他是否太过时,他已欣然取出紫箫,随着第一个音悠扬地溢出,彼时候的黑暗,以及缚郁的心,都刹那开阔明朗起来。   音传九霄,回旋三曲,风雨动容,恰是《平沙落雁》,雁群于空中盘旋顾盼,似在寻找那栖息的彼岸,彼岸,何处又是我的彼岸?   很想款款起身,蕙抒水袖,旋点金莲,随着箫音漫舞一曲,淡叙曾经的不堪无奈、彻骨疼痛,但,终是不能,不能!只有黑暗寂廖如昨。   第四卷 缘误 第77章 君心相疑不相惜(中)   上面,嘈杂的声音又再响起,间或伴着重物被移挪之声,还有利器刺耳的切割声。   他的箫曲始终未停,摒去周遭的喧嚷,这一隅,却在心中,归于静宁。   或许,这是我最后一次听他的箫曲吧。   等我出去后,我依然是西周的璃妃。而他,是北溟太傅之子。彼此,再不会相见。   这样,也好。   我救他一次,他救我一次,我们之间,不会再有所欠,君子之交,亦淡如水。   心下清明,随着他的箫声一并沉浸其间。   但,天下无不停之曲,箫音渐渐低去,终是剩下心中淡淡的感触,他将萧从唇边移下:   “可是你想听的曲?”   “是,很久,没有这么安静地听曲子了。”我的手触到裙畔系着的香囊,伸手解下,将里面的桂花倒在手心,虽然已过了一段时间,花蕊或者已经枯萎,但,清香依然悠郁,道:   “就如同这桂花,我也好久没有闻到这么纯粹、自由的味道。”   “在北溟,我们把它叫做芳香树。”他静静地道,“它的花蕊虽还没有绿叶起眼,但,这么多一小簇一小簇的绽开,是最难忘记的馥馨。”   “嗯,就如同,那天你告诉我的,雪地红颜,只那么一小丛地开着,却是最不畏严寒的嫣华。”   “自是一瓣昭华开淡薄。”他低低吟起那日的诗。   思绪微微有些沉陷,今日再嚼起这当日的话,当日的诗,别有滋味于心中。   忽然,听到断断续续的人声:   “没错……,……压上面的……梁柱移了!”   人声逐渐清晰,他轻轻道:   “可以出去了。”   “嗯。”我轻轻应了一声,不辨情绪。还能活着出去,这样的结局,我应该欣喜,还是,会有所遗憾呢?   我抬起双眸,望向上侧正松动的重物,那里,一点点的光亮正透进来,然后,依稀辨得人影攒动,突然,他一反常态,声音略大,紧张地道:   “不可直视!”   一边已覆手于我双眸之上,宽大的袍袖一并将我的身子笼掩在后面,清淡的檀香萦绕着我,那瞬间,心里,终是隐隐升起些许的感动。   桂花从手中洒落一地,我的手触到他的衣襟,柔软温暖,伴着点点的馨香,均铭刻进记忆的一处。   也在这时,方记起,史书记载,长期掩埋于地,被挖出之人如若直视阳光,则必失明。   他,在此刻,还牵记着我的眼睛,一个仅有两面之缘的男子,都会给我这般的关怀——   尚未启唇道谢,顺公公的尖利声音骤然在上面响起:   “万岁爷,万岁爷,您慢点,慢点,小心!娘娘在呢!”   天烨,他没事!   他能亲自到这里,就说明他没事。虽然我现在不能睁开眸子,但,知道他没事,我心中,竟会如释重负般,而忘记自己还被埋在下面。   第四卷 缘误 第77章 君心相疑不相惜(下)   但,突然觉得有些地方不妥时,早已晚了。   秦曜见我闭上眼眸,便手轻移,不再覆于我的眼眸上。   可,随着重石被挪开的声响,这一幕必然还是落在天烨的眼中——我正依偎在陌生男子的怀中,左肩下方上还有明显自己不能包扎的绷带。   果不其然,天烨未发一言。然而,他的阴郁质疑,让周遭的空气开始滞结,一脉脉地让我清晰地感受到。   一边,早有人将我小心的抬上来。   听到顺公公的声音再次响起:   “奴才参见北溟国主殿下!”   我惊转,北溟国主?!他?!秦曜就是冥曜?!   不过一姓之差,我为何就没想到呢?   “想不到朕与国主第一次见面竟是在此等情形下。”天烨甫启唇,语音虽然温和,但隐隐透着凛冽的寒意。   “孤也没有想到,实叹际遇无常。烦请西周君王,代孤传土使来迎即可。”秦曜,不,是冥曜的声音一如春风煦日般温柔,但他,竟然就是那无情辜负寰柔之人!   “朕自当命人护送国主往南苑调养。”转对顺公公吩咐道:“小顺子,派人告知北溟土使,北溟国主安然无恙,速来此接驾!”   顺公公应声下去传话。   龙涎香将我围绕间,我的手腕已被天烨攫住,这是一种没有怜惜力度的攫住,疼痛沁入肌肤,直抵骨髓。   他语音清缓,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冷漠:   “爱妃受惊了!”   爱妃,这俩字,别人听来,是君王情深,而我知道,此次的误解,终是在他心中又添了一道更深裂痕。   如若不是私会北溟国主,又岂会俩人深夜皆被困于兰若堂?   藏云的会晤,竟变成众人面前,他的后妃私通,他岂能容!又焉会忍!   “爱妃很冷吗?”他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笑意,我的心,却刹那冰冷凄绝,“深夜离朕而去,爱妃的衣裳却是穿反了。”用只有他和我能听到的声音,他冰冷地吐出这撕痛我心的话语。   掩埋地下,于黑暗中匆匆穿上的裙裳,竟是穿反的,而这些,都落入他的眼中,或许,还有在场所有救援的禁军眼中!   西周后妃,衣裳不整与北溟国主共埋于佛堂底下,他们会怎么想,又能怎么想呢?!   错,错,错!   一步步走来,都是误解堆积所无法解释的错!而这错,终使我们一再地蹉跎,一再地疼痛。   天烨,我该怎么和你去说,你还会信我吗?或者说,你的信任对我是否还重要呢?   第四卷 缘误 第78章 悠悠生死别经年(上)   我的眼前被蒙上一层轻软薄柔的深色绸巾,以此来暂缓我眼睛对于光明的不适。   烧渐渐退去,可,心中,却仿同火灼了般无法静然。   一切,似乎又回到盲眼的那段日子,但,和从前比起来,现在的自己,在天烨心里,终落得深深的鄙夷。   私会北溟国主,导致双双被压佛堂,这是天烨心中认定的真相,当时在场所有的人都会认为的事实。   被救出时的衣裳不整,更让他心中的阴霾疑惑渐渐明晰确凿。   我能怎么去解释,再多的解释,恐怕除了徒增他愈深的误解,并不能还我任何的清白。   而“私通款曲”这条罪,足以赐我一死。   我等着赐死的圣旨,姐姐的失德,他尚不能容,何况只是我呢?不过是相府的权势强加于他的后妃。   此时,他有了最好的理由,将我这个累赘舍弃。   但他却用冷漠置之来回应一切暗中可能的讥讽。   仅让顺公公传旨救援的那队禁军,当日之事若传出去半个字,一律杀无赦!   是的,对于一切有违他颜面的事或人,他都会杀勿赦,当日倚翠楼,就是先例,此次暂时的赦免,不过是因为藏云的救援还需要人手。   他不杀我,或许是因为我的姓氏。但不赐死,却可向所有人诏告,信我的清白。   但,君心究竟怎么认为,怕是已将我视做那不贞不洁的女子   这一次地震,城中的官衙和民房大部分倒塌,行苑亦不得幸免。   听望舒说,那晚,我才出寝室没过多久,天烨便起身,欲往书房,甫出殿门,随着天际红光闪过,刹时屋摇地动,只一会,整座行苑的屋子便轰然顷塌。   而当时,天烨除速让禁军去往城内救援,亦派了顺公公带人去寻我,乃至从巡园的一队禁军领队口中得知我去了兰若堂,特命该队禁军连夜去救援,无奈,兰若堂高逾两层,又属规模较大的佛堂,乱瓦堆中,援救谈何容易,故用了两日才挖到最下面,却到处不见我的踪迹,惟金佛压住一隅,底下似有人声隐约。   第四卷 缘误 第78章 悠悠生死别经年(中)   若不毁佛,则必不能将其短尽快移掉,而东歧、西周又皆是崇佛国度,但,即便只有一丝救我的希望,天烨扔下令毁佛救人,虽引起争议,可皇命,莫敢不从,如是,才仅用了三日,便将我救出。   但,这救,或许,还不如不救!   至少,他不会看到那一幕,至少,他还能让自己相信,我和冥曜是清白的。   这仅仅是或许,事实的发生,终将不会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   他终是看到了。   于我,百口莫辩!亦无从辩起!   我们注定要在一次次的误解、欺瞒中耗尽所有残留的感情吗?或者,我和他的感情,本就岌岌可危到经不起任何一次的考验!   被安置在临时搭建起来的行在已有两天,两天内,他未曾踏足一步。   我的存在,对他而言,如同空气。   也在这两天,我突然失去所有关于仇恨的力量。   心中,很痛,但,说不出,只能强压着,压得久了,开始彻夜失眠。   闭上眼,往昔的一幕幕便浮现在眼前,睁开眼,扑面而来的黑暗更让我觉得莫名的压抑。   原来,离开他,也并不能让自己安睡无忧。而这种失眠,更夹带着一种随时让自己会崩溃于某刻黑暗中的力量。   此次藏云地震比起去年西周的金城、陇西地震,愈加惨烈,据称,波及周围二十七个县城,在史书记载亦是罕见。   藏云更是灾中之重,仅一夜,房屋坍毁无数,压死人畜甚多。   侥幸逃过一劫的百姓便于居旁隙地,架木为棚,结草为芦。因震后连续几日绵雨,更引发了瘟疫肆虐。   略作歇息几日,从内侍口中得知,天烨与冥曜的会晤也暂时押后,均全心于此次的赈灾事宜,天烨除下令让太府寺拨款专用外,因地震房屋倾倒而无力修葺者,每间给银二两。地震中死亡百姓,不能棺殓者,每人另给银二两。   冥曜则调动东歧其余受灾较轻城镇的药材、食物,补充供给,并下令,凡染瘟疫的城镇暂时闭城,不允许外界互相往来,以防疫情大面积扩展。   第四卷 缘误 第78章 悠悠生死别经年(下)   而,藏云,正是瘟疫肆虐的重中之重。除了几处水源被严格控制,确保干净外,死去的尸体迅速深坑掩埋,另外,每日定时,由专人煎熬药汤给尚未染病者服用,以抵御瘟疫再次蔓延。   两国帝君却均未在此时撤出藏云,留下来,不仅是给灾后的百姓重建家园的信念,更多的,则是考验彼此的魄力吧。   从望舒口中得知,城内派放药汤的人手紧缺,因大部分驻城守军、禁军还在救援其余可能有生还契机的人。   天烨纵然对我不闻不问,每日的供给虽比不得在宫中,但在灾后的藏云,亦算是好的。   烧退去后,胃口一直清减,顺公公趁着送菜,亲自来看过一次,见我之前的菜肴未动多少,不由劝道;   “娘娘,您才大病初愈,怎么用这么少?万岁爷不过是气头上,才未来探望娘娘。但娘娘若不保重身子,万岁爷得知了,定责怪奴才怠慢娘娘,这样,奴才十个脑袋都不够掉啊。”   “顺公公,本宫知晓你的好意,待过些日子,身体恢复了,自然会多用些。”   “那娘娘明日想用什么,奴才命厨房早早地替您预备下。”   “和今日一样即可,顺公公,藏云的救援目前进行得如何了?”   “该救的也都救出来了,”他神色有些黯然,“其余的,也仅能听天命了,只这疫病因着连日的阴雨绵绵,倒滋长得快,民间大夫的人手又不足,确实吃力得紧。”   “哦?”我黛眉微颦,示意他先退下,心中倒有了一些想法。   既然天烨未曾禁我足,而如今,几乎人人都投奔到了城内的救援队伍中,我又焉能坐视不理呢?   第二日清晨,我将望舒调配的药汁浸了面巾,然后扎于鼻端,如此,即无违宫规,又可为阻止瘟疫传播略尽绵薄之力。   带着望舒和忆晴二人出得行在,才知何谓苍夷,何谓萧凄。   但见土砾成丘,纵然迅速掩埋尸体,但新挖出的尸骸依然枕藉,到处可听到号哭呻吟,真真耳不忍闻,目不忍睹。   不过一夜,满城皆倾,在天灾面前,人力终是显得如此微弱无助!   第四卷 缘误 第79章 鸳鸯瓦冷霜华重(上)   我走到城中搭建的一处简易草棚内,里面连着大夫在内不过三四人。简单说明来意,那正煎煮汤药的大夫十分乐得我们的加入,望舒精通医术,自然承担起按方抓药,忆晴则在前面派药,我因不懂草药,又不便抛头露面,只能在后面,跟那大夫学习煎煮汤药。   昔日在府中,也见过丫环熬药,学起来,自然不难,不过半个时辰,已领悟火侯的要点,一个人,开始同时煎熬十罐汤药。如此,大夫便可分身,替偶尔来的百姓号脉开药。   蹲下身子,用蒲扇扇着炉火,时间长了,额际有些渗汗,这十罐汤药每罐熬好的时间相差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因此及时把药罐提到茶桌上,是最为重要的,蹲久了,突然起身,不仅略略有些眩晕,一个恍神,左手倒不小心碰到了滚烫的罐沿,锥心的痛立刻攫住了那瞬的思维,然后,我看到,早晨微微的薄雾后,随身仅带几名随从,一袭白衣的他出现在眼前,蒙着同色的面巾,异世的银丝缚在一色的头巾内,但那冰灰的眸子却不容忽视,此刻,正隐着一丝浅笑凝望我:   “烫到了?”   将药罐放于桌上,并不答他的言,他就是冥曜,却欺瞒至今,更重要的,是寰柔之死,必与他脱不开干系。   灭其国,践其情,终是错付一生!   淡漠行礼:   “参见北溟国主。”   然后,继续蹲下,扇着剩余的药罐。一边望舒早把配好草药的药罐置上空出来的炉子,见我行礼称其国主,容色不惊,也随我依规行礼。   倒是前面号脉的大夫瞅空,跑到冥曜跟前,细细地问了想是之前就积蓄的关于几个药方的事,他对解如流,原是颇通医理,那,这些草药的配方,亦都是出自他手吧。   医者,仁慈为心,可他的心,却生生把一个美好的女子逼到了绝路。   轻轻叹息,为寰柔不值,还是亦为自己今日的处境所伤呢?   神思间,他亦俯下身子,在我一侧轻轻扇另外几炉草药,浓郁的中药味依然掩不去他身上幽幽的檀香,一如他低浅轻徊的声音:   “孤并非要隐瞒你,或者,那样,我们更容易说话。”   “孤”,他终于自称“孤”,那个能与我以箫相和乐声的知音,原来,仅是那孤绝君王。   我不语,神情清冷,他是小言的夫君,纵然俊美如谪神,但却无心、无情。小言的未来如何,原是更为不堪。想我们姐妹三人,怕也只有姐姐得到过至真至纯的爱吧。   第四卷 缘误 第79章 鸳鸯瓦冷霜华重(中)   帝王之爱,本就是难以负担之重。   “你真的不愿再与孤说一句话?”   “陛下乃北溟国主,嫔妾为西周后妃,如此授受不清,被别人看去,岂不徒增了是非?再者,嫔妾来此,是为那藏云染疾的百姓,而并非是叙私事。”   “宸儿,并非所有事帝王皆能随心而定。”   我的眸华转向他,隔着面纱,我们的呼吸却依然平静,面纱此时似乎都纹丝不动。   “所以,寰柔注定要牺牲。”   他沉默许久,方缓缓道:   “两国联姻事关江山,即便做为孤,也不能控制或者避免的。”他悠悠地转变话峰,“宸儿,孤并非存心隐瞒你,孤也一直视你为知音。”   虽然一早知道,小言的命运,亦是西周和北溟未来走向所决定,但,她毕竟是我唯一的妹妹,固然,我如今已是家族权势的牺牲品,但,依然希望,她于异乡能得完美,哪怕,这同样是另一种奢求。   他口中的知音,是否能让我为小言换得一丝的幸福呢?   低敛眸光,轻声道:   “我不知道当初国主为何要与西周联姻,但既然做出这个决定,必是希望达成某种同盟。哪怕这个同盟随时间会有所变化,可,请依然能照顾好言。或许,她能成为安陵一族这一辈人最后的幸福,而这种幸福,只有国主可以给。”顿了一顿,我复抬起眼眸,对视上他的,继续道:“同样,不管未来怎样,请不要伤害到小言!”   他目光柔和地望着我:   “我会许她今生的荣华,如果这可以是她的幸福,我会一直给。”   不敢,也不能与他对视,我收回眸华,望着白烟渐渐氤氲的药罐顶端,说:   “如果荣华亦可以算是幸福,可能,真的会简单、纯粹许多。”语音渐轻,“但,你一直都明白,哪怕身在后宫,女子所在乎的幸福,并不仅仅于此。”   “那种幸福,我给不起,也无法给。”他依然平静,静到每一句话都波澜不惊,但却直抵人心。   他和我一样,都不再用虚幻的“称谓”,一个“我”纵然归真,可,又能归真多久呢?   是的,那种幸福,做为明君,是无法许诺给予的。所谓良人一心,惟得平民百姓,方能无所顾虑地相濡以沫。   一旁有侍卫抬来方救出的一人,下肢的血已凝固,散发着一股异味,那不是芳甜的血腥,而是生命悄然腐化的气息。   他起身,走到那人身边,和大夫一起悉心地替他清洗腐肉,并上药包扎。   我默默地将熬好的一炉汤药端起,余光掠过他,此刻,他不是一国的帝王,仅是一名医者,他的神情专注于病患;而我,也不是后宫的嫔妃,仅是一名医女,我的神情,专注于这一炉炉可以救人的汤药。   第四卷 缘误 第79章 鸳鸯瓦冷霜华重(下)   这一切,筑成,15岁那年,干净纯粹的一段记忆。但,记忆的尽处,却是更深的伤痛,如果人没有感情,那可能真的很好。   “娘娘!”顺公公的声音焦急地在耳边响起,我端着药罐手微微颤抖了一下,抬眸,正对上天烨冷然的眸光。   他还是一袭玄色素袍伫立在一队禁军中,略深的玄色面巾遮去他唇边或许是凛冽的弧度,那双眼眸里,则是蕴着万年寒冰般噬骨的酷绝。   将药罐放到桌上,然后屈身行礼:   “臣妾参见皇上。”   “北溟国主一切安好?”他并不免我的礼,清泠的语声,仅对着那另一国的至尊。   “孤铭谢西周国主搭救之恩,一切均好。”冥曜依然专注于那病患,并未停下。   “如此甚好,待到救援接近尾声,疫情控制,朕与国主,亦该进入正题。”天烨的声音里似带了笑意,但,却是虚浮地空凉。   “孤未忘此次赴藏云之事,惟愿灾民亦能早日得到妥善安置。”   “朕的心意同国主相通。”他缓缓启唇,说出这句话,似无心却有意,“朕还有事,先告辞。”   “国主慢走。”冥曜语音淡淡,眸光若有所思地掠向我。   我屈着身子,手指一片冰冷。天烨依然未理我,玄色身影从我身边经过,仿同,我如空气一般地不存在。   顺公公并未紧跟,而是走至我身边,停下,声音虽低,仅我可闻,但仍字字清晰入耳:   “娘娘,您是后妃矜贵的身份,怎可随意于街市熬药呢。万岁爷心里堵着,您认个错,不就没事了。”   我缓缓起身,望着他,一字一字道:   “灾难当前,还顾念着身份,本宫不明白何错之有,是百姓的命重要,还是本宫后妃的尊位重要?”   “娘娘,奴才身份卑微,逾矩而言,权是为着您和万岁爷着想,万岁爷待娘娘如何,奴才也只在先贵妃身上看到过,娘娘,万岁爷毕竟是帝王,有着他的准则,娘娘切勿一再去触及,不然,苦的还是您!”   “顺公公,本宫知道,但,本宫现在所做的,也并非一己之私,仅是在大难之后尽一份绵力。”   “娘娘,您心中有分寸自然是好。”他提高了声音,“现在,奴才恭请娘娘移驾回行在吧!”眼神示意间,一边早有禁军上前,躬身行礼:   “末将恭请娘娘回行在。”   我望了一眼那尚在炉上的药罐,罐里的药汤发出煎熬的吱吱声,一如心内最后的挣扎。一边望舒上前,揭开盖子,俯身对我道:   “我会在这里照看,请娘娘先回行在吧。”   冥曜一袭素白的袍裾随风轻扬,他停下手中的敷药,望向我,我却避开他的目光,转身,往远处的行在而去。   第四卷 缘误 第80章 君心终误情终负(上)   天烨的璃妃,不管是哭,是笑,哪怕是自由,都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即便他心中没有我,我却不能再属于任何人。   而在我心底深处,有的,至始至终,也都只是那一个人。   原来,仇恨的力量,是源于爱,越深的爱,才会在一次次绝望后,湮生出恨来。   回到行在,心沉重地压着些什么,我抚着心口,知道,他一直在那里,这是我无法回避的事实!   忆晴替我端来一碗汤药:   “娘娘方才在外面这么长时间,早些用了吧。”   素手接过,凝着那深褐的药汤,一滴清泪溅入,漾开一圈涟漪,然后,晖映着我的脸亦不清晰起来,轻轻吁出一口气,苍茫地道:   “忆晴,如果我们不是姓安陵,会不会,现在不用如此进退维谷呢?”   她不答,依然如木雕一般侍立在侧。   轻轻拭去残留的泪痕,说过不再流泪,哪怕流,也仅为入戏的需要,可,怎么,还是有流不完的眼泪呢?   将那汤药搁置于一边的几案上,甫放下,一声厉责响彻行在。   “安陵宸,预治疫病的道理还要朕来说与你知么!”他冷冷地走进行在,直呼我的名氏,那一刻,分明,有什么,生生在心底撕开一个小口子,痛,但却说不出。   “臣妾参见皇上。”俯身行礼,不去看他脸上终于克制不住的愠意,我怕,怕自己最后的情绪会失控在他的怒责下。   “臣妾知瘟疫之凶!但亦知,生若蒙屈,死亦何惧?”   为什么,为什么,我竟然还是提到了这一句,我在他眼中的清白,何时已重要到,我可以舍弃一切,包括自尊。   他冷笑:   “璃妃倒是看破生死了,纵然你屡次欺瞒于朕,朕却尚容不得你死!”   第四卷 缘误 第80章 君心终误情终负(中)   我俯低身,低缓轻吟:   “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幽幽叹转:“皇上终究不信臣妾,但,即便是姐姐,皇上又何曾真的信过呢?”   话语甫出,已然不可收。原来,我一直都是羡慕姐姐,甚至于接近了嫉妒。即便,他对她的种种怀疑,都是基于最深沉的爱。可,对我如今再次的猜忌,只源于我触犯了他作为帝王的尊严。   因为,姐姐爱的,是不容于世的堂哥,我所触犯的,却是与他国的国主“暧昧纠缠”。   想流泪,但,心上撕开的那道口子里,却干涸了眸底,窒息地哽住了一切,原来,爱上帝王,这么痛,这么苦,这么难!   这句话果真触痛他的逆鳞,浓积的阴霾深深透进他的话语:   “璃妃失言了!”   “奴婢奏请皇上请太医替娘娘诊治,娘娘自回来,就有点微热。”忆晴跪地请道。   我哪里微热呢?虽然知道她是为了让我和他都有台阶可下,可,此时,我所要的,却不是这个台阶,即便能下,我也不能下!   “本宫尚知自己的身子,不必太医问脉!”   依然俯低身子的我,看到她微微一颤,但即刻恢复如常,仍倔强地请医:   “奴婢斗胆,倘皇上怜惜娘娘,万请传太医为娘娘诊治!”   “贱婢大胆!不得插言!”他厉声喝斥。   然后,他欺身上前,攫住我纤弱臂膀使我从俯姿站直,与他对视,一字一字,字字倾覆我心地道:   “朕对滺儿之情,是你永远不可能岂及的!所经历的事,亦不是你可以善作揣测的!”他冷冷的望进我的眸底,蔑视地道:“你不过是从一品的妃位,朕可以立你,也可以废你,不要妄想,你的地位可以越过滺儿!”   他的手上加力,满意地看到我眸底渗出的痛色。   呵,原来,不过如此,原来,不过如此!   我早该知道,早该明白,我的孩儿,被他一开始就置于可以舍弃之地时,就该明白,自己与姐姐,不是能同日而语的!   姐姐于他,是珍,是宝,是世间唯一的挚爱!   第四卷 缘误 第80章 君心终误情终负(下)   我于他,不过是碍着相府的权势,而不得不装出宠爱的样子。   我拿什么去争,我又拿什么去比呢?   君心已冷,怎忍顾?怎相惜!   一切都是我一人的天真,一人的付出,即便是伤痕累累,还存了那么一丝奢望的付出。   沁心的痛楚让我只能直视于他,一直没有忽视他被刺到后的愠意,心下不忍愈深,但话语化在空气里,却是:   “臣妾卑微,自是知道比不上姐姐万分之一于皇上心中的地位,包括臣妾那尚未出生便夭折的孩儿,不过是皇上可以割舍的骨血。鹊桥是有情之人的信念,于臣妾,始终是天河的横涧!”我的唇畔勾起一缕弧度,但我知道,这样的笑,比哭又好过多少呢?   他眸底漫升杀意,凛冽地映着我的素衣惨颜,在这黄昏残阳映照的行在,分外凄迷。   “所以,你背叛朕?”   知道他不会信自己,昔日还会去解释,去辩白,可,如今,我没有力气,真的没有力气了:   “臣妾只求委于一心之良人,这难道亦是错吗?而在西周的深宫,再多君王怜爱,不过是秋凉纨扇。”眸华若有似无的望着他,“此时,又是一季秋了。”   他的怒意终于决然迸发:   “好!好!好!安陵宸,朕居然错信了你!”   猛然收回双手,毫不顾惜地看着我的身子软软委倒,居高临下,睨视:   “璃妃可知,等着上龙床之人不知有多少。”   扯过跪于一旁的忆晴,语气带了几分*:   “你说,你忠心的宫女是不是其中一人呢?”   第四卷 缘误 《璃妃传》上架感言   致各位读者大大:   相信各位大大看到这个标题的时候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代嫁千金深宫劫:璃妃传》终于也要上架了,5月最后一天上传,到今天10月14号,将近五个月的时间,20多万字的公众章节,其间,哭过、笑过、挣扎过、放弃过,感谢大大们陪伴雪一路走过,但这文是与新浪签了协议的,所以,上架是必然。   第一次写文,能够入V,是对雪个人的肯定,在这里再一次感谢大大们的一路支持!尤其是我的编辑,一个美丽又温柔的女编,在这里衷心的说声谢谢,没有你,就没有今天的雪!   很早就有人问过雪,是否会上架,雪没有否认,因为,雪能做的,只是尽雪所能去写好每一个字,尽量把上架的时间延到公众章的字数占据全文的大半部分。   其间,大大们提出的中肯意见雪也一直在改正。   但上架,并非是雪要靠这个来谋生,是出于对能力的肯定,是对新浪合约的履行,以及防止书写完,盗版满天飞的一种必然维护方式。   明天,按要求,会一次上传三万字,之后每天上传的字数,还要看雪码字的速度,大概每天4000字以上,雪的工作很忙,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考验,但是连载的时间这么久了,该是给《代嫁千金深宫劫:璃妃传》划上圆满句号的时候了。   收费的标准是千字三分,如果是VIP客户,则是两分。不满千字,不超过五百,则是免费的。所以如果有些章节雪用在描述上的语句过多,雪会自觉地多写几百字,但又不超过五百字,作为额外的免费,亲各位大大关注哦。   看完整本网络版《代嫁千金深宫劫:璃妃传》,普通用户不会超过六元,VIP客户则更便宜,大概只要四元左右。预计会在十一月初连载完。   没有办法继续跟进的朋友,可以留意接下来几位特邀的长评,长评中可能或多或少会有一些剧透。   接下来说说vip章节的看点:   1。天烨愈深的误会将对宸做出怎样残忍的报复行为?   2。冥曜是否会不顾一切,带宸离开?   3。宸的第一个孩子究竟是谁杀的?   4。英华殿失火和宸被拐去倚翠楼的元凶是谁,欧阳的灭门难道真是天烨所为吗?   5。姬颜的出现是宸最大的浩劫吗?   6。安陵言,安陵忆晴与宸之间又将会怎样的同根相煎呢?   7。为何宸封无思皇后之后,又会成为璃真皇贵妃?   8。经过这么多误会和挫折,宸和烨的结局是否真能如人所愿,白首携老?   这里先介绍那么多,今后的情节将曲折跌宕,并且所有之前的伏笔都会一章一章的解开。   发表四个多月,每天持续更新不说,还要多多码字,一夕间上架,不奢望能得到众亲们的体谅,这里只是再一次感激大家一贯的支持。其实管是支持的还是骂上架的,都欢迎,谢谢   有票的朋友请继续坚持投票,投一票有5分积分,积分达到一千可以去交易中心兑换读书币(大概可以换一元不到),相当于免费读书吧。   (关于如何免费读《璃妃传》的内容会另外开贴)   不管是曾经陪伴大大,还是今后继续陪伴雪的大大,雪都真诚的跟你们说一声谢谢,因为你们,这篇文才会一直连载至今,并将尽快地结文!   最后祝福本书的读者们天天快乐,生活幸福。   ---------下接手打版-------   第五卷 缘湮   第81章 雷霆雨露非圣恩   他忽然松手,我措不及防跌倒于地,砖石的清冷,让心似被寒冰刺割般凌厉,耳边,他的话字字入心——难道!   “皇上——”   余下的话,却生生噎在了喉中,看着他拉起跪于一边的忆晴,更验证心中的不详征兆,他非要这般地折磨我,让彼此伤到无以复加吗?   转望向忆晴,她却并无反抗,只在眸内闪过一丝淡淡的笑意。   我的眼前如坠深渊,那里,只有漆茫黑暗,望不到任何关于亲情相倚的希望。   原来,背叛自己的,又何止一人,我的心,也早已背叛了自己的情感。那么多的恨,那么多的伤,却敌不过心中最初也是最真的挚爱!   但,这样,不是很好?堂妹没有做出任何逾矩如堂哥的事来,不正是我所企盼的吗?   他的手牵住忆晴,望着我,唇边同样漾过一缕笑,残忍清明,俯低身,在我耳侧低语:“雷霆雨露,莫非圣恩,好好记着。”   说罢,高傲地直立身子,语音冷冷向帘外道:“小顺子,带璃妃出去,帘外听候!”   顺公公躬身进来,见此情形,自然明白,上前扶我:“娘娘,请您移驾。”   我挥开顺公公的相扶,手撑着地面,那里,冰冷一片,一如,心底,愈渐清晰的绝望!缓缓站起,眸华凝住他,湮出一丝黯晦的凄凉:“臣妾遵旨。”   “且慢。”轻轻自他唇间逸出的是更残酷的言辞,“那晚的《满庭芳》,朕犹觉绕梁绝妙,璃妃现在再为朕弹此曲助兴吧。”   天烨,你一定要看到我崩溃,才罢休吗?一定要如此,才算惩罚我吗?   眸华却是更淡地瞥过他和她。   他挑起她的下颚,修长的手指缓缓划过她白皙的颈,在颈间柔嫩肌肤上,余下一道似有若无的红痕,沿着红痕徐徐往下,落在双襟的两处,缓缓一分,云裳便似落叶坠委于地。   心底的那到裂痕随着她衣裳的飘落已逐渐撕开,那里,疼痛到,无法辨析出其他任何感觉。   再也无法伪装自己,我,始终做不到一个合格的戏子该具备的戏品,为什么还不能去死,这般地活,比死又好过多少呢?   或者,我早该死了,一年前的进宫,丝毫不能救小言于是非之地,也不能护相府否极泰来。   如此,痛苦绝望地活着,仅仅是为了父亲的嘱托,为了早夭的孩子吗?   而,今日这一幕,以更为残忍的方式撕开我心中一直没有愈合的伤口,原来,爱一个心里根本没有自己的人,最后的结局只能是无法救赎的崩溃。   艰难地退至帘外,顺公公已把琵琶呈上。   未戴义甲,素指弹于弦上,轻拢慢捻间,心底一片凄迷,不知道所弹是何,心中所抒又是何。   不过是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情亦空,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浮生君心惘。   帘内,春情浓;帘外,心已碎。   没有义甲的素指,无法弹出转调中的高昂。   嘈嘈急雨的弦音,泄出指尖,低沉婉转不复,剩下的,惟有这难言之曲,难尽之恨。   音渐急,曲渐乱。   原来,恨意可以如此清晰,因为无望的爱,满满地,充盈着我所以的思绪。   无箫音的相和,琵曲的悲越我亦无法控制。   指尖,刺心的疼,然后晶剔刺红的血珠一滴滴地从雪肤的割裂处沁出,滚落于弦,可,我还是无法停下,直到右手的五指血痕斑驳,弦音急促,终随着“嘣”的一声,万籁俱静。   “娘娘!”顺公公低低地唤我,我抬起雾气的眸子,语音涩苦:“替本宫回皇上,弦断,曲怎续,本宫无法再弹......”说罢,放下琵琶,不顾皇命,不念身份,径直往行在外奔去。   “娘娘!”他急急喊到,却拦不住我怅然离去的步子。   天际,又飘起纷扬的细雨,一直以为,细雨是不伤身的,可,如今,我奔在雨中,步伐踉跄,面对细雨织出的一道苍茫迷雾,却怎么奔,都奔不出这层浓雾,惟有迷失其中!   心,被清晰凌厉地割成一片片,再无法愈合,也不求愈合!   有禁军阻着我前行的步子,我呵斥:“谁敢阻挡本宫!”   他们怯懦地向后退去,没有天烨的旨意,谁能阻我前行的步伐呢?阻我前行的人,至始至终,只有他一人!   我不顾身为后妃该有的端庄礼仪,第一次任自己抛头露面地奔跑在雨中,裙裾溅上污泥,脏泞不堪,一如我的清白。   裙裾,终是可以洗清,而清白呢?焉可再明!   在肩下的伤口已结合,却还是隐隐作着痛,原来,哪怕愈合后的伤口,还是会痛,何况,是心底的伤呢?   雨渐大,肆虐地敲打着我,而我,还是继续向前奔着。   昏昏噩噩,跌跌撞撞,我不知道跑了多远,逃了多远,是的,逃,我无法面对此时的我,更无法面对,如此残酷决绝的他!   如果这份爱注定将带我遍体鳞伤,那么,逃,是我此时唯一的选择。   眸中已辩不清前方的路,耳中听到的仅是呜咽婉哀的风声。   拎起裙摆的手渐渐累了,松下曳地的长裙,措不及防地,丝履绊住长裙,身子如飞絮无力地跌倒,没有预期着地的疼痛,却是跌入一个素白柔软的怀抱中。   那里,檀香萦绕,那里,温暖如初。   “怎么了?”柔软的语声,似风拂进心底,然吹不散此时的阴霾深重,抬起眸子,凝望着他,才发现,眼前不知是泪,凄迷一片。   “曜?曜......”我抬起眼眸,望着他,却说不出其他的字来,心中,很闷,闷到快呼吸不了。   他手中的伞替我遮去漫天飞扬的冷雨,可,却遮不去,落在心底的风刀霜剑,那里,早就被刺剐得千疮百孔。   “宸儿,你没事吧?”   连他都看出我的神色有异,可我最在乎的人,却始终忽略,或者说,是根本不屑。   “我——好累,好累!”崩溃地喊出这句,双手脆弱无助地抓着他的袖裳,他手中擎着的伞怅寂落地,而他的手,轻轻拭去我脸上的那些雨,或者是泪。   胸口,很闷,身子的力气也快要消耗殆尽。抓着他的袖裳,此时,是我可以让自己继续站着的唯一倚靠。   胸中的闷渐渐化做奔腾的热气,直冲上来,嗓中觉得微甜时,一口触目惊心的鲜血喷出,染上他的白衣,犹如寒梅绽开朵朵妩媚。   压抑越久,心中积蓄的,已然不堪。   胸口的郁结窒闷,随着这口血的吐出,终让自己深深缓过一口气。   他眸中的震惊,是我从没看到过的,脸冥曜都会震惊,而天烨呢?如果他看到我吐血,是否还会那样,用冷淡的目光远远看着,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呢?   “宸儿,你到底怎么了?”他不顾身份之悬,搭上我右手的腕脉,额际沁出的,不知是雨还是汗。   他的眸光落在我右手已经被雨冲胀更显得血肉模糊的指尖,我读到,他的眼底,是一丝无法掩饰的伤恸。   他的手轻轻将我右手五指柔柔抚过,叹息声缓缓从他薄唇中溢出。   原来,连他,都会替我痛心。   可,我的执着却偏要去接近那个冷心无情之人,然后非要把自己弄到伤痕累累才罢休吗?   他的手轻柔地握住我的指尖,那里,很痛,但,我的心底,更痛!   “宸儿......”他低低喊着我的名字,神色中是不忍,是悲哀,或是对我怜悯呢?   “如果我说,我好累,这这里,渐渐困束地无法呼吸,你愿意,或者能带我走吗?”轻轻拭去唇边残留的血痕,凄楚地说出这话,腥甜的味道依然此时唇畔所能嚼到的唯一。   或许,我要的,不过是刹那的安慰,或许,我要的,不过彻底的放弃。   逃,逃到西周的天边,都是逃不过天烨的手心。   他说过,我死,也只能是他是尸体。   如果这样,眼前,这位北溟的国主,应该是普天之下,唯一可以分庭抗礼于天烨的吧?   他能庇护我妈?我又可以去寻求他的庇护吗?   他怔然地望着我,眉心蹙紧,然后,轻轻叹息,冰灰的眸子慢慢闭阖,双手却有力而坚定地,紧紧拥我入怀,那么紧地抱着我,似乎要把我揉进他宽广的胸怀里。   雨水顺着我们的衣襟淌下,周身的澈冷又怎敌心中的寒意呢,倚在他怀中,渐渐分辨出,脸上肆虐的原来是泪水,温润如斯,是雨水无法冲淡的酸苦。   “如果你愿意跟我走,就算天涯海角,我也会带你走......"   他拥着我的手,还是那样的温暖。可,这份温暖,始终到不了如今苍涩的心里。   他的话语,重重落在心里。一字一句,刻铭入心,无论经过多长时间,或许都无法磨灭。   他会带我走,不过此举将会带来西周和北溟的决裂!   这是,我这一生,得到的第一个承诺,可能,也是唯一的。   眼前这个男子,他负了宸柔,此时,却许我这样一个承诺,我可以信他吗?或许,这不是信任与否的问题,而是,这份承诺注定只是完美的虚幻。   曾经,我鄙夷过他的负心,如今,这负心君主却比无情帝王,更许了我这一丝温暖。   曜,轻轻在心里默默念出这个名字,嚼到的,只是更深的涩郁。   纵然我能眼看两国因此兵戎相见!但,我的心底,只有那一人,我欺骗得了所有人,自己的心,却欺骗不过。   心,可以背叛爱与恨,而我无法背叛的,始终是自己的心!   “宸儿,现在,你就愿意和我走吗?”他声音渐柔,低低地,回荡在我耳边。   “我——”我抬起眼眸,凝望着他,在他的冰灰色是眼底,是一种怜惜的痛楚。   和他走吧,这样,就不用背负所有,远离伤害。心中,一个声音清晰地响起。   我的手轻轻地抬起,揽住他宽柔的背,借着手里的力量,或许,我就能做出这个决定!   “奴才参见娘娘!请娘娘随奴才速回行在!”顺公公的尖利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惶恐,“万岁爷怕就要起了,如若娘娘不在帘外,只怕这罪,奴才担不起,娘娘担不起,相府亦担不起!”   我的身子微微地颤抖,冥曜却视若未听,冰灰的眸子一直深深凝望着我,我不能,原来,我还是放不下,无论多恨,无论多伤,我都放不下。   心底深处的感情,我无法逃避!相府的安危,更是悬于头上的利剑!   浮起一抹苍白的笑容,对上他的眸华,缓缓道:“我该回去了,天之涯,海之角,原来,我都没有办法去,囚住一时,便是一世!”   他的手握住我的右腕,然后将它缓缓举到我的眼前,雪魄玉镯的清冷光泽在雨中闪烁出不一样的华光潋滟。   “这手镯历代只传于北溟的皇后,如果,你愿意,你就可以是。”   原来,那日迎亲,北溟婚使的惊愕下拜是源于此。这手镯的背后,竟然是这样的含义。   左手将那镯子缓缓褪出:“北溟的皇后是安陵言,也只能是她!这个手镯,该是完璧归她了。”   他是小言的夫君,所给的幸福也该是属于小言的,哪怕小言所要的幸福远不是他所能给的。可,我怎么可以恬不知耻地,要去和妹妹争什么呢?   他的手却将我的手紧紧握住,止住我将它褪下:“那就把它当成是我谢你的救命之恩吧,既然送于你,岂能要回。”   “娘娘!请您尽快和奴才回去!万岁爷的脾气您不是不知道!”顺公公跪倒在雨地,声音里带着哀求。   “曜,好好对小言,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拜托你的事。”语音渐轻,望着他,是最后深深地凝望,我仅是过空之雁,残破的双翼无法再飞太高,太远,所以不配他苍穹的雄鹰之心,如此尔尔。   他清目悯然,微微颔首,我终是转身离去。   月华缠着雨丝渐浓了宫闱,不说再见,不说告别,最后终是毅然决然走进那未知却无法逃避的黑暗,如果我能尘封自己的感情,那么这所有伤口均可以愈合而不留痕迹。   可是,我能吗?   第一次进入心底的人,必将铭刻得最深。哪怕,明知道,继续下去,只会是万劫不复,可,还是希冀,永远待在那一人的身边!   不知道怎么回到行在,周身已然淋湿,寒意亦不再觉得,麻木地神情,滞缓地走到帘前,顺公公低声道:“娘娘,先换件干净的衣裳吧。”   他是否会告诉天烨方才的情形,我不知道,也不在乎,因为,一切对于今日的我,还有什么是更重的打击呢。   “本宫跪等圣安。”   说罢,怆缓下跪,指尖的血色已被雨冲淡,只余了肉绽的凄白。这只手,终于在现在,可以不再探琵琶曲了。   宸柔不在了,无人能和筝音。   而那悠远的箫音,亦只是昨日的记忆,终不得再续。   里间有了些许声音,顺公公忙凑到帘前,恭敬地道:“万岁爷可是起了?”   “传璃妃进来伺候朕更衣。”他的声音冷漠无情,和初见时无异。   起身,掀开隔阂在彼此中间的帘幔,莲步涩慢地踏进那一方注定是我今后惨痛记忆归结的地方。   卧裐凌乱,惟那一缕元红触目惊心,蜿蜒地漫散在素白的褥上,空气里,暧昧地浮着欢爱过后的味道。   突想起初次侍寝的那晚,他为自己刺破手指。还有真正属于他的那夜,那方洁白如初的袖帕。   一幕幕地浮现在眼前,原来,过往的路,都昭示着此时的无归。   此刻的他,已然坐起,衣襟微露,玉色的胸膛,汗意渗渗,一旁的忆晴初承雨露,神情莫辨。   “万岁爷,奴才先伺候晴姑娘下去沐浴。”顺公公说。   天烨颔首,忆晴披上罗纱,缓缓随顺公公而去,经过我身边时,冷冷一笑。   这一笑,笑去的,怕不仅是姐妹昔日的情分,还有更深的鄙夷吧。我无力保她,或者说,是由于我的触犯天颜,才使她被这般意味地临幸。   但,哪怕是这般,对她也是最好的结局,她没入奴籍,这一刻承恩,自然可以得到嫔妃的位份,哪怕只是末级的位份,亦好过为奴,被人差遣,因为,哪怕她熬到二十五岁出宫,至亲之人,却早已不在了!   眸光复望向他,无喜无忧,这一瞬的平静,连自己都骇到。原来,再多的伤心痛苦也有临界点,过了这个点,则一切,就再也伤不到自己,也感觉不到痛。   “臣妾恭喜皇上再得美人。”语音淡淡,俯身行礼。   他从裐上起身,也不束衣,带着欢爱后的浓烈暧昧气息走向我,在我的面前停住,低声,冰冷如万年的川棱:“这场,朕不用刺破手指。”   望着他英挺如玉的容颜,勉强自己的脸上绽出一抹淡淡的笑意,素手替他慢慢系好胸前的衣襟,指尖的痛,依然直抵心扉,硬撑着残余的力气,道:“皇上,可该赐个位份给忆晴,也不枉她承了这雷霆雨露。”   他的余光掠过我右手指尖的伤痕,却丝毫不动容:“璃妃聪慧,你说朕该赐她什么位份呢?”   “忆晴是臣妾的侍女,按宫规,侍寝后,该晋为正八品采女。”   “是吗?”他薄唇弧度扬起,到:“顺子,替朕颁诏,晋亿晴为五品才人。”   “奴才遵旨!”顺公公在帘外战兢地应着。   初次侍寝便直晋才人,和当日的我有何曾相似?不过,亿晴却是以宫女的身份得到此殊荣,天烨,一再地侮辱我,才是你一直所要的,对吗?   罢,罢,罢,为你流的泪,已尽!除去身体里剩余的鲜血,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给你了。   我的情感注定被你践踏到最低卑的不堪,连自尊都没有。   但,堂妹得此位份,叔父在天之灵或许会有一丝慰藉吧。   安陵一脉宫中的维系,堂妹能接替我继续走下去吗?   我已经好累,累到再也坚持不住!过往所欠的公道,我也无力再去讨还。我那未出世便夭折的孩儿,或许,我早该陪你一起下去,这样,你也不会太孤独。   我福身再行礼:“臣妾替堂妹安陵忆晴谢主隆恩”   他眼底却因我这句话,骤然起了一丝怒意:“安陵?安陵!原来,这一切,是璃妃替朕的精心安排!”   “臣妾身为皇上的璃妃,自该如此。”   他扣住我的肩膀,深深地凝进我的眸底,而那里,只有一潭死水,无澜,不惊。   “安陵氏的女子,果然都是为朕而生!朕定当不负璃妃的美意!”   我还是轻浅地笑,望着他,我最初,也是唯一爱的男子,却是伤我至深至痛之人。   原来,爱才会伤人,不爱,就心如止水,无伤无痛吧。   心碎了,即便漫着弥天,亦在不为人知的暗处,所以,天烨,你看不得,也触不到。   我的唇边笑得倾国倾城,我的眸底却再没有一丝情愫。   素手抚上发髻,那里,插着的正是他昔日送我的砗磲簪,将它轻轻取下,如瀑的秀发便垂散下来。   纵然,青丝凌乱;纵然,面如死灰;纵然,心若死水;此刻的我,依然,很美吧?   可惜,再美,终是无人鉴赏,莫如昨日黄花,徒留枯萎。   在他的眼底,我已看不见任何的怜惜,也读不到任何的情感。   一错再错,步步走来,却都是错!   天烨,生于相府,不是我能选择,进宫侍驾,亦非我能选择,你又何苦,如此的一再伤我?我只是一个女子,我承受不住,再也承受不住这种伤害。   你心里有的只是姐姐,我不敢去和她比,我知道,那必定是自不量力的视图。我只求你,能容我一隅的安身之地,但,你终是连这最后的请求都不容。   姐姐和堂哥的感情,在你心里,如果是不容于天的耻辱,那么,我和冥曜之间知己相惜的君子之交,在你眼底,却是同样的水性杨花,只不过,冥曜的身份,是你的顾忌所在。所以,唯一的报复,仅能是赐予我。   安陵,安陵!这姓氏带给我们的,原来是一早就注定的结局。   活着,了无生趣,死,可以再无牵挂吗?   只是小言仍是北溟的皇后,那么,天烨,你必当有所忌讳,能容父亲百年吧。   忆晴,堂姐不能保护你周全,最后替你铺下的,也仅有嫔妃之路,但愿,你能走得长远,缚住君心,拢住圣恩,即使天烨是你杀至亲之人,但他始终是皇上,手握的,是那生杀大权。你心里,一定都明白。   彼时,我担心你对天烨的不利,不过亦是我的庸人自扰。   sunna_104手打,转载请注明|www.bookben.cn   第82章 情有尽时恨有终   漫过的唯一情绪仅是绝望,默默凝视手中那枝他曾亲手替我绾上发髻的簪子,心中嚼过一丝昔日的甜蜜,如今,剩下的仅是更深的苦涩。   未待他反映,迅疾地将那簪子反手欲刺进自己的心口。   这般地去,倒还是干净。死,或许,是唯一得到解脱,和救赎的路。   可,他却连这条路都要阻断。簪子被他劈手夺下,那簪的利锋,深深刺入他的手心,然后,那里有深红的血液淌下,缠绵甜腻。   “你若死了,朕会让安陵一族悉数陪葬!”第一次,他的语气这般狠绝,眸底灼炽的火焰似要把我吞噬。   “如果臣妾苟活于世,难道皇上会容安陵一族百年?”我依然凄婉地笑,原来连死,都这么难。   生和死,我的命,都不能受自己的控制,哪怕再多的绝望,我却还要如此艰苦的活着,做他的璃妃,然后,让自己的心,一天天死去,直到他容许我死,这具躯体才能死吧。   “至少,会比现在长!”他唇边的弧度残忍犀利,带血的手将我的披散的发丝用力地挽起,那簪子不带任何怜惜力度地插进挽髻中,“朕赐你的东西,不是让你用来威胁朕的!”   他的手抓住我的右腕,然后将它举起,雪魄玉镯莹白润泽的光辉却刺疼此时的眼眸,而他一字一句,冷冽地说:   “不管他是谁,你最好清楚,你永远只能是朕的璃妃!哪怕朕厌弃你,你也不会再属于任何人!”   反咬着唇,不让泪水滑落,天烨,-如果你的目的是将我伤到连最后的自尊都被剥离舍弃,那么,此刻,你如愿了。   璃妃,对,我是你的璃妃,这才是我对你而言,唯一的意义吧。   他睥睨着我,神情是淡漠,是不屑。   终于,又回到最初,所有过往一年的怜惜疼爱,皆是过眼的云烟,留得住的,只有心力交瘁的躯壳。   如果行尸走肉地活着,是未来唯一的一条路,那么,在我还尚存最后一点力气时,我要彻底断了所有的念想。   “无论臣妾再说什么,您都不会听,也不会信。所以,臣妾不会再解释了。”顿了一顿,语音清晰地问,“臣妾只想知道,因为臣妾是安陵氏送进宫的女子,所以,这半年,您才给臣妾这般的隆宠,对吗?”轻轻地问出这句话,眸华清澈,却再没有一丝的情愫,“在您的心里,是否曾经有过一丝对臣妾的情意?”   犹记得,七夕那夜,曾问过他同样的话,可惜,彼时的他,却没有回答。在那一夜,其实,答案早就清明于心。此刻再问,不过是个了断。   “朕说过,安陵氏只会出一位贵妃。”他眉心掠过一丝厌恶的情绪,冷极地道:“三更出门去,始知子夜变!”   他,终于还是说了出来,这十字,字字似刀从心底剐过,剐去的,不光是伤痕累累的腐肉,亦是残余完整的部分。   此时的他,我若再有企盼、希冀,都是愚昧的奢求!   他转身,不再看我,往帘外唤道,“小顺子!”   “奴才在!”顺公公忙一路小跑进来,“万岁爷,您受伤了!”   “不碍事!没有朕的旨意,不许璃妃踏出这行在一步!”   “奴才尊旨!”   他袍袖一挥,不带任何表情,往帘外走去。   身子瑟瑟发抖,他的背影,酷厉而绝决,原来,不是他不愿我去死,是怕我死后,传至镐京,远在藏云的他,无法控制朝中的风吹草动吧。   相互牵制的平衡,才是他一直希望看到的。   好,好,很好!   如果天烨,你一定要让我以更深的恨来加诸于你,那么,你终于如愿了。   我对你的恨,是我此时唯一剩下的情愫。   或许,只有恨你,才能让我更加隐忍委屈地活下去!   望舒轻轻走至我身边,搀着我:   “娘娘,又何苦要和圣上呕气呢。圣上再如何,毕竟是天子,娘娘,不为家族着想,也该为日后所打算啊。娘娘这一生,仅系于圣上的一念之间!”   “舒,替忆晴把衣裳收拾几件常穿的,送去她的行在。”   “娘娘,晴姑娘如今已是才人,要什么,自然都是好的,又怎会在意这过去的旧衣呢?”   “娘娘,您的脉息极不稳,我这就给您开几贴宁神养心的方子熬汤药服下吧。”   “娘娘,娘娘!”   望舒的声音愈渐焦灼,而我的头渐渐眩晕,身子无力的瘫软,很累,所有的力气,终于如抽丝般离开我的身体,我又要靠什么信念去维系这残生呢?   残生,是的,对我,或许,最璀灿的华年,早已逝去,君心不复,于我,只剩晦暗的前程。   当陷入黑暗前,我似乎,又听见,悠远的箫声呜咽……   这一病,断断续续,竟占据了在藏云剩下的所有日子,或者,是我潜意识里不愿意康复,流连于病榻,如此,便可以两相安了吧。   天烨与冥曜的会晤也终于按约而行,议定,藏云以西共八城二十九乡,尽归西周版图。这也是此次地动受灾最重的城区,西周怕是安抚一众民心,灾后重建就要花费颇多的日子,但,亦可以借此契机树立西周在原东歧子民心中的形象。   利弊权衡间,倒还是利更多。   另,两国帝君歃血为盟,约定十年内西周、北溟不以兵戎相见,并共促两国的商贸往来。   如是,仅剩的三国中,南越的局势愈发不利。   靖宣四年十月初八,灾后瘟疫基本受到控制,天烨遂启驾回京。叶飞羽、李昶两位将军随驾同回,另留守部分军士协助灾后重建事宜,其中赫然包括地动后救我于兰若堂的那队禁军。   忆晴陪天烨同坐御辇,我则卧于另一车辇中,因天烨离京已有一月有余,京中前朝因着柳渊的事又不安宁,故此行一路并未停于任何行驿,而是连夜兼程。   忆晴,和天烨一样,自那晚后,再未来看过我一次。   因着身子依然孱弱,每日用膳我均在车辇中,并不出去,或许,这样对我也是好的。   随行的这些下人,看到的,是皇上另得新欢,隆宠不过半年的璃妃突然失宠。   然后,不过成为这些内侍、宫女茶余饭后消遣的活题。   回到京城后,哪怕父亲因我的失宠会有丝不满,但,忆晴毕竟也是安陵氏的女子,所以,对于制衡的效果来说,仍然是一样的。   刚用完早膳,行仗暂歇在一湖泊边,青丝披散于肩,有几缕随着车帘外吹进的风,拂过眼眸,拂进了心底,却还是起不了一丝波澜涟漪。   “娘娘,再过几日就到京城了,娘娘的身子也比之前大安了许多,这么多日子,娘娘从未给皇上请过安,怕是不太好吧。”望舒在一边道。   眸光黯然,淡淡一笑:   “有忆晴在那边就好。”   “奴才求见娘娘!”顺公公的声音恰在车辇帘外响起。   “传。”   顺公公掀起帘子,瞧着我的神色,笑嘻嘻地道:   “娘娘,眼见着就快到京城了,您身子可大安了?”   “劳顺公公挂心了,本宫已好很多。”   “那就好,娘娘,还请移驾御辇。”   淡淡地望着顺公公,道:   “为何要本宫移驾?”   “连夜兼程,明日即将抵达京城,娘娘为妃位之尊,理该伴驾同行。”   原来,还是要我陪他扮演这一出人前的帝妃恩爱。   接驾之人,均须为朝中重臣,则父亲必在内。虽然忆晴同为安陵氏,毕竟非父亲嫡出,又为罪臣之女。这人前的面子,却是要给足的。   “本宫已知,明日清晨自会移驾御辇。”   话语甫出,才发现,心中竟然已经平静到没有任何的感触。是的,这一年的劫数,哪怕有爱,此时,都被仅剩的一隅残缺心房,刻意深葬。   剩下的恨意,浓浓地勾勒出这个不算太清冷的冬季。   翌日,按品着上宫装,刻意化极浓的妆,来掩饰大病初愈下的憔悴。由内侍扶着,踏上御辇时,正与他目光相触,那里深邃地如一泓深水,静得连暗涌亦消逝无寻,而我这一生的命运多舛亦是因此而起。   “臣妾参见皇上。”   他收回目光,挥袖免我的礼。   我在他一侧坐下,淡桔色的茜纱帘透折出晨曦的薄光,一丝丝地,霓过彼此的裳襟,我苍白的素手,亦笼了一层光晕,微微晃动,潋滟地映着空气中冷凛的气氛。   车轱辘碾过高低不平的道路,身子依然保持着固定的姿势,他,也同样纹丝不动,其实,我们都很累吧。可,却仍要这样保持下去。   纵然被碾压得支离破碎,还要装出完整无缺的样子。   所以,该是遗忘的时候了。我又可以让自己遗忘过去吗?然后尘封起自己的心。   以璃妃的身份继续苟延残喘带着唯一的恨而活着,直到他口中所称的,安陵一族的末日到来。   胭脂红妆,殊颜国色,却得不到自己要的感情,这是我此生的劫数,也是必须放弃的最后奢望。   但,只要我还活着,我便不能让安陵一族就此倾覆,这是我进宫时的所背负的,也是此时还要继续背负的。   所以,即便有恨,我也仅能把它收敛藏起在不为人知的心底深处。   眸华拂过他如玉的脸庞,深深的刺痛,随着窗外,鼓乐声起,渐渐在喧哗中隐去。   镐京,终是到了。   御辇沿着西周的甬道,缓缓驶进紫禁,他牵着我的手下辇,此次的相牵,仅是我们的手在宽大的袍袖下象征地相触,虚浮地不带任何温度。   我看到,父亲和摄政王率着一众臣子俯身跪拜在地,而天烨,就这样从他们身边走过,却并不免其礼,直到走了五步远,方冷冷道:   “平身。”   帝王之怒,臣子之兢,可,为何,父亲的脸上依然坦然自若呢,他有什么傍依可以如此不顾君心?   这一切,惟有父亲心里才最清楚吧。于我,依然看不清前朝的种种波谲云诡,而此时的后宫,也渐渐脱离了表面祥和的轨迹。   甫回宫,忆晴便以才人之位赐居福臻宫月华阁。   皇后依然被禁不理事务,德妃因其父下狱,也骤然病倒。回宫的那日,太后便颁下懿旨,交风玺由我暂执,代掌后宫的事务。   我知道这方风玺之重,如果说,有什么可以保护自己免受伤害,其实,莫过于最高的权利。   这才是唯一不会背叛自己,唯一可以信赖倚靠的。   而天烨,在回朝的次日,大理寺延尉风念便列出柳渊的罪状,一并呈至御前,天烨于朝上,下旨将柳渊贬黜,从重发往漠北效力赎罪,家产一并充于国库。并任命御史中丞虞林暂代御史大夫一职。   身居御史大夫收受贿赂,导致玄巾军兵乱祸害边疆,比起昔日叔父之罪,此次判斩亦不为过,但天烨额外网开天颜,怕不仅仅因柳渊是德妃父亲,更多的,是他对这道弹劾根本不信,不过视做权相的又一次逾权相复吧。   而暂任御史大夫的虞林正是虞宝林之父,他亦为此次弹劾的主导,看似恪守本职,实际又是为谁做的嫁衣,却是身居后宫的我看不透的,我唯一看透的,是虞宝林的圣恩或许因着其父的缘故,愈渐隆盛。   此事很快就被另外一件突发的大事所冲淡。   靖宣四年十一月初六,南越国主青阳凌苍驾崩,南越国由年仅三岁的幼年太子青阳慎远继位,太后姬颜垂帘辅政。   天下三分之时,南越的噩耗,无疑是西周和北溟的喜讯,幼帝继位,势弱寡助,吞并南越,指日可待。   扩境强国,王图霸业,皆是明帝赖可表彰的彪炳春秋,天烨自知,冥曜又岂会不知。   而,西周后宫中南越的和亲公主,如今的鸯婕妤若知此变故,又当怎样伤痛欲绝呢?她和寰柔有着太多的相似,可,她终还是比寰柔幸运吧。毕竟,还有看似隆宠的帝王之爱。但,若天烨出兵南越,她的结局,怕也是可以预见的。   我没有能力阻止寰柔的悲剧,但,鸯婕妤,或许,我还可以让她不至于作茧自缚到逼入绝境。   缓步,踏入旖裳宫,门庭因着德妃的缘故,如今倒颇见冷清。   望了一眼德妃所居的正殿,也许,我稍后亦该去看看她。毕竟,她昔日对我,并无任何苛责,但,我是丞相之女,她,恐怕也是不想再见我的吧。   神思间,己走进鸯婕妤的合音殿。   早有宫女通报,她斜梳着揽月髻,以珍珠做饰点缀其间,髻边插一累丝赘金簪,金晖光耀间,她的脸色却是苍白地憔悴。   “嫔妾参见璃妃娘娘!”她福身行礼。   “琴离不必多礼。”我缓缓走至正中坐下,道,“你们都退下吧。”   一边的宫人忙恭敬地退至殿外。   我注目凝着她,她的眼神涣散若失,再不似往日在御花园初见时的年少气盛,她身上的骄傲自负正一点一点被这宫廷所磨失。   而她,毕竟曾是南越的宁安公主。宁安,宁是安平。这是和亲的期望,亦成了今日她言行的写照。   “琴离,本宫今日来,是特告知你一事,你需应了本宫,听罢,不可忘记自己如今的身份!”柔声轻轻道。   她疑惑地望着我,但还是依言颔首。   “你父皇昨日——崩了。”   她怔愣了一下,直直望着我,然后,淡淡一笑:   “璃妃娘娘骗嫔妾吧。我离京时父皇依然身子健朗,怎会,怎会,怎会不在了呢。”她似乎颇为费力才说完这句话,声音愈到后却愈低。   “琴离,本宫若骗你,总要有个因由吧?”顿了一顿,道:“使者只说你父皇因急病而崩。”   “骗我,骗我!你们都骗我!”她情绪突然激越,这般说着,眼泪收不住的一颗一颗急急坠落,“父皇不会崩的,他好好的,怎么会,不是说,只要我和亲西周,南越就永远会得到安定祥和,他怎么会崩,一切不都已如了那妖妃的意,她还要什么,她——”她突然站起,走至我面前,眼睛无神地睁大:“是她害死父皇的!是那个妖妃,是她害死父皇的!”   “琴离,本宫不知道你所说的是何事,但,你父皇初六那日就已驾崩。你皇弟青阳慎远也已继位,太后姬颜垂帘辅政,这些,是确凿的。”我伸手扶住她颤栗的身子,手心传来,是她更加急促的瑟瑟发抖。   “不,不,不是的!我把皇太女的身份都不要了,她为什么还要步步相逼,为什么,为什么啊?!对,是她,是她把父皇囚起来,对外说假传死诏,一定是这样,一定是的!”她似抓住救命稻草般望着,哀声乞求道:“璃妃娘娘,您救救父皇,求您救救父皇!您让我见皇上,我去求他,让他出兵,救我父皇!娘娘!”   “琴离!”我用力扶着她不停颤抖的身子,“你这样怎么去见皇上?事关国之大体,又怎容得平白地篾欺?”   “娘娘,是她,我知道是她,一定要让皇上救我父皇!晚了,就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她渐渐语无伦次,泪水溃涌地流出。   我温柔地抚着她的略凌乱的发髻,轻轻道:   “琴离,此事,-如若真的是你父皇被人陷害而驾崩,皇上必然不会坐视不理,但你如此不能控制情绪,皇上又该怎么信你的一面之辞呢?”   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我,然后,唇边绽开一抹诡异的笑容,一字字道:“他会信的,我和亲之前毕竟是南越的皇太女,如果不是和亲,父皇崩后,我是拥有第一继承权的太女,是姬颜这个妖妃迷惑住父皇,破是让我和亲西周。所以,如果皇上能出兵讨诛篡位妖妃母子,救出我父皇,那么,我还是皇太女,等我继位,我可以割舍半壁南越江山与他,他怎会不信?”   她口中的妖妃,竟是此时南越的太后?   我松开扶着她的手,柔声劝慰:“琴离,你现在已是西周嫔妃,无沦南越之后如何,都与你无关,你也不可能再回去,这点,你最好清楚。”   我语音缓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她还是太痴迷妄想,天烨是怎样的帝君,怎会为她一面之辞出兵南越,再放她回去继承皇位呢?这纯属是无稽之谈。   “娘娘,我别故土,到西周,纵然以前得罪过娘娘,但,娘娘就不能体谅一下我做女儿的心吗?我的父皇此时朝不保夕,那妖妃把持朝政,若任她胡作非为,南越定当不国!娘娘,算琴离求您,求您让我见皇上一面吧!”她怆然跪拜在地,以她的位份,以她的骄傲,她不需要向我行这样的礼,可是,为了她的父亲,为了她的故国,她竟能如此,于我,又何尝不是呢?   “娘娘,我知道皇上心里是厌弃我的,我也从没想过和娘娘去争圣宠,别人看到的,是我夜夜独占圣恩,只有我知道,那些晚上自己是怎么过来的。皇上独留在御书房,寝殿内,我一人,数着更漏,看红烛燃尽。”她泪水渐渐止住,语气中添了几分悲离,“而今时今日,我却必须要去求他,娘娘,您能体会我为人子女,却远在他国的一份无法隔舍的亲情吗?”   她叙叙地,说着过往的不堪,原来,她不过是天烨用以邦交的棋子,看似恩宠无限,除了安抚南越国主之外,也是无形中把她推到集宠即极怨的宫闹之争上。试看紫禁城内的高位后妃,又有哪一个不是重臣之女呢?   不过都是君王手中的棋子,君王之情,是不可得,亦求不得的。   微微俯下身子,温婉地凝望着她,道:   “琴离,你父皇已崩是事实,如今你能做的,只是安然于西周的后宫尽为妃的本份,至于皇上那边,此时怕也为前朝之事忧心,你若执意以此事去扰他,仅是为自己添了事端。但,倘若你在这后宫安然地握住这外人眼中的圣恩隆宠,那,南越此时的当权者同样必有忌讳。这些,你可听懂了?”   “娘娘,我都听您的,您是皇上现在最宠爱的璃妃娘娘,后宫之事也都由您主理。您能帮我说句话吗?可以吗?只要能救出我父皇,您要琴离做什么,琴离就做什么!”   她的思维已然紊乱,我再劝怕亦是徒劳,含笑轻轻抚着她的头发:   “好,那琴离要听话,好好待在宫中,不可生出无谓事端。本宫会考虑你的请求。”   “琴离叩谢璃妃娘娘!”她又要再拜,我阻了她下拜的动作,冷声唤道:   “伺候鸯婕妤的人何在?”   一穿浅蓝纱裙的女子拾步进殿,恭身行礼:   “奴婢湘曲参见娘娘!”   “免礼,好生照顾鸯婕妤,若有事,即刻到倾霁宫禀于本宫。”将“有事”二字咬得略重,她该听懂我话外之音吧。   “奴婢遵命!”她乖巧地福身。   我扶着琴离坐到椅上,湘曲早知趣地上前,为她主子擦拭脸上的泪水。   我抬步走出殿门,望舒已上得前来,我压低声音,道:   “一会替本宫告知李德海,鸯婕妤抱恙,暂时把她牌子搁下,不必放了。”   “是,我知道。”   她得知噩耗的反应超过我的预计,心智怕已暂时迷失,一如若此时侍驾,万一说出什么惹怒龙颜的话,倒愈发不可收拾。   毕竟,南越这件事上,西周和北溟的态度均会十分微妙,方灭了东歧,此时一举一动都会倍受对方瞩目。   无论谁此时出兵南越,都会冒天下之大不韪。   是矣,天烨,又岂会因她一面之辞而冒然出兵呢?如若不会,她再强求,无疑犯上,他父皇已崩,曾经的价值,在天烨心中,早也有了变化。   所以,不让她见皇上,该是最上之策,哪怕南越姬颜真的如她所说一般,只要琴离在西周地位一日不变,终究也算是大忌!   行至回廊,抬首,望向正殿,却已无去探望德妃的兴致。   去与不去,其实都一样,后宫之中,谁又能怜得了谁呢?   她父亲如今的失势与我父亲脱不开干系,我们之阃,即便能坐下来,背后的意味也不会是纯粹的。   遂回身,往宫门外走去。   在紫禁,这是我经历的第二个秋天。独立于秋风的萧瑟中,已经习惯,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从初进宫时的纯涩委恨,到痴恋,到爱恨爱交缠,再到如今的恨极,唯一不变的,或许只有习惯的伪装,那些天真、单纯、棱角早已在这习惯中,渐渐的磨平,消逝。   如今的我,已到了紫禁中嫔妃们艳羡的地位。安陵家族,亦从来没有在一朝中出过两位高位后妃,所以,现在,看似荣极鼎盛,家族光耀。可只有我清楚,这个维系是多么地摇摇欲坠。   没有上肩辇,信步走在秋天的御花园中,落英缤纷中,他,一袭石青的袍衫,缓缓走来。   “见过摄政王。”我低首行礼。   “璃妃娘娘。”他带着磁性的声音如一年前一般,救我两次的人是他,在逆境中最早给我鼓励的人是他,如果没有他,或许,也不会有今日的璃妃。   曾经,倚赖于他,也是我的习惯,在倚翠楼,我最初期盼见到的人是他,但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另外的那人呢?   我抬眸望着他,微微一笑,俩人缓缓同行。   “今年西周的桂花倒是开迟了。”甬道两边的金桂,还是绿叶葱郁,不见点金缀于其中。   “迟或早,不过因赏花人心境不同,看出去的自然不同。”他的眸光随我望向那片桂林。   “那本宫今日的心境,于皇叔相较,是如何呢?”   “娘娘想问的,怕是丞相的心境吧。”他淡淡一笑,一语点出,“前朝之事,可忍,亦有无须忍之处。”   我黛眉微扬:   “皇叔与家父的政见倒是相同。”   父亲如此处置柳渊,代执政事的摄政王竟然不加以阻拦,焉知不是为了其他呢?后宫不得干于朝政,今日我如此地问,实是逾矩,但,毕竟,我是安陵青翦的女儿,哪怕对父亲的行径再多不满,我要维护的,必然也是父亲!   “只要是安陵氏的事,本王一定会全力支持。”他顿了一顿,又道,“正如,对娘娘,本王,亦会全力护得周全。”   “本宫两次为皇叔所救,这分恩情,本宫自是铭记。”我不会忘记别人赐我的恩,但别人对我的恨,我如今却渐渐开始有些遗忘。“但,皇叔该知,父亲此举却是逾了臣子的本份。”   他,冷面无私的当朝摄政王,以摄政王之尊对安陵一族这样枉私,难道没有其他的缘由吗?   “只要在可以容许的范围,本王,一直都会如此。”他声音里带着一丝没有掩饰住的温柔,我转眸望向他,然后发现,他的眸底,也流淌出一缕柔意。   清莲香气缠绕在周围,从一开始,就属于他独有气息的味道。   “但皇叔亦该知道,皇上最忌的是什么。家父此为,于君心,怕是别有计较。”   “皇上为少年天子,壮志于胸,故,有些事的处置尚欠妥善。”他恢复淡淡的语意,“多些历炼,也是好的。”   他所指的,该是叔父之事吧。彼时,他与父亲一样,并未有所进言,只是看着叔父被诛,原来,从那时开始,他们便达成某种契约,在今日天烨离朝,扳回这一局。   身为女子,这其中的玄妙,我终是看不透。   “臣妾琳昭媛参见摄政王,参见璃妃娘娘!”清脆的女子声音响起,着淡黄云雁细锦衣的琳昭媛姗姗出现在跟前。   “免礼。”他依然淡淡道,暂停了步子。   我也抬手示意平身。   “今日一早就闻鹊声,臣妾便循着声往御花园来,果不其然,在此,看到皇叔和璃妃娘娘。这鹊,果是叫得真准。”   他语声忽地转冷:“闻昭媛此意,是将本王比做燕鹊不成?”   “臣妾怎敢有此意,清晨鹊叫,是喜事临门。今日在此得见王爷和璃妃娘娘便是臣妾的喜事。”她竭力掩饰声音中的惊惶,但终是露了端倪。   尴尬莫过于你刻意地讨好某人,却反落了口舌。   “本宫也不明白,昭媛的喜事怎会是皇叔和本宫呢?”   琳昭媛,我本无心与你所争,你却偏偏不放,今日所言如若传至天烨耳中岂非又增了我的是非?不如借着此事,晓以颜色,也免得她以讹传讹。   “皇上御临藏云,全是靠皇叔前朝运筹帷幄,而娘娘伴驾远征,亦是巾帼风范。今日,得以在此同瞻两位,怎会不是琳儿的喜事呢?”   她愈说愈显出牵强,见她额际微微有冷汗沁出,他已冷冷一笑:   “运筹帷幄?昭媛的意思是本王独揽朝政,置皇上于虚设?”   她娇纵后宫这许多年,何曾听得一句重话?今日本是要讨好于人,却偏落了是非,只见她语声愈颤,慌忙跪地:   “琳儿实不敢有此想法。请皇叔明鉴。”   “琳昭媛,你这话又是说得不对,皇叔难道还诬了你不成?”我缓缓启唇,“本宫看,琳昭媛入宫时间长了,倒忘记女则中所教诲的,为妃者何该言,何不该言,却仍分不清。也罢,你就在此,诵读十遍女则,再回去吧。”   望舒早会了意,吩咐一边跟着的宫女去取女则。   “舒,你在此看着。本宫先行一步。”我面向皇叔,施礼,然后,独自,往桂林深处走去。   他见我给昭媛的台阶下,也不再予为难,对我略略颔首,也不理会琳昭媛,转往前行去。   我撤了琴离的牌子,天烨这半月,翻了忆晴三次,芊宝林二次,其余时间,均独自寝于昭阳殿。   因着皇后被禁,每月十五的侍寝亦暂免,德妃称病,贤妃被贬,这月的二十日,从一品高位以上,只有我一人,按着敬事房惯例,天烨只能翻了我的牌子。   早早地,李德海便传了旨意,我正翻阅核对这月的后宫月银俸禄,见他来宣旨,淡淡谢恩,命婉绿看了赏。   翻着帐簿的手却冰冷一片,终究,即便我和他再不愿,亦是被这后宫的规矩逼我们不得不再次面对。   用罢晚膳,沐浴完毕,我任由她们伺候着,穿上水绿薄纱裙,外面单披了初次侍寝天烨赏赐的冰丝薄披,缓缓登上肩辇。   因我已是妃位,可以不必让驮妃公公背进昭阳殿,而是自己一步一步,走向这紫禁中的女子都艳羡的龙床。   我独自一人,安静地站在寝殿内,唯有红烛辉映心中的静寞。   他,还没来,听着更漏声响,夜风穿袖而过,似乎能体味到琴离一夜夜的等待中,渐渐被绝望浸染的心房。   如今的我,只会让他厌恶,让他觉得是身边的耻辱。倘若不是相府的关系,在藏云,恐怕就已赐我一死。   安陵氏会活得比现在长,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已昭然若揭。   他的心中,早起了杀意,不过尚需时日的部署,才能治这西周第一望族的罪吧。   思绪纷乱间,已是二更天,他,该不会来了,我的腿微微有些酸,慢慢坐下,素手撑着螓首,朦胧地睡意袭来,渐渐神思恍去。   “璃妃就是这么接驾的?”厉责的声音忽临空响起。   我被惊醒,回首望去,他一身玄色金丝云纹便袍,伫立在殿中,眼神冷漠地望着我,再无一丝情意。   帝王的恩与爱,得到和消逝,都可以快到让人无法适应。   这,才是我最该习惯的吧。   起身,按礼见驾,他冷冷地道:   “听闻璃妃日前才责琳昭媛罚诵女则,依朕看来,璃妃倒并不见得对女则谨记了多少。”   宫中的事,果然传得很快,而天烨,你又何时开始关心起后宫的这些小事呢?   我低首,容色淡然:   “臣妾自知言行有悖女则,特请皇上恩准臣妾今晚就开始诵背女则,以儆效尤。”   他突地一手拽过我的手腕,力度之大让我不仅蹙紧眉心。   “今晚璃妃在这,要做的,是侍寝!这点,不需要朕提醒你吧!”   │雪霜霖手打,转载请注明 www.bookben.cn│   第83章 巫山雨断欲催情   他深邃的星眸居高临下地望着我,而我,此刻,依然心如止水。如果他要的是羞辱,那么,我给他,仅剩的自尊。   已体味过他予我的心如刀割,还有什么可以更加伤到我呢?   心,残缺到再无法拼凑,这身子,如果他要,自然,也是他的。   “璃妃,不用朕教你该如何侍寝吧?”   低眉敛眸,近身,将他腰间的龙纹束带的结带拉开,藏云时,我手拙到不知如何去解,今晚,却轻而易举地将结带松开,原来,任何活解,只要悟了要点,便终是不会再难解。唯独心结,是死结,参不透,便无法解开。   将他的玄袍宽去,岿然高大的身躯在烛火下让我不敢直视,借着将他衣袍挂到酸枝木衣架上,掩去那怯涩之意。   回眸望向那几盏烛光,移步,才欲吹熄,突然,手臂被他钳住,碎骨的疼痛深深地刻入肌肤。   “不许熄!”   以往侍寝,他都因着我羞赧,允我熄灭所有火烛,今晚,却是要这样凌辱,让我不堪。   他顺势将我一拉,眸华落到我的丝披上,冷冷一笑,已将它扯去,然后,是我的纱裙。   我仅着内衣亵裤,任他打横抱起,再被没有怜惜的力度扔于龙榻。   纵然背部触到的是绵软褥被,还是吃疼地微颦了眉。   眉未松,他已然欺身在我的上方,唇角扬起微弧,笑得高高在上又冷酷,瞳仁淡漠地望着我:   “朕的璃妃果然为帝王所专享!”他的手轻柔的抚过我的脸庞,然后停在我的颈部,手中微微一用力,我顿时觉得呼吸困难,但仍咬着唇,不做徒劳地反抗,也不发出一声呻痛。   他冷冷一笑,俯身,狠厉绝决的姿态猛然侵略住我的唇,粗暴地吸吮,渐渐松开扼制我颈部的手,转而恣意地揉捏我胸前的丰软,甫发力,修长的手指便嵌进那份柔软,生生刻勾几道痕迹,带着惩罚的意味,他蓦地离开我的樱唇,鼻息沉重:   “痛吗?”   “痛的不过是身,怎比得上心痛。”我低哑的声音,在他离开我唇畔时,轻轻吁出一口气。   他眯起漆黑的眸子,另一只手探去我的下身,将雪缎亵裤扯落,下体骤然袭入的凉意,让我不禁将双腿微微并拢,他冷冷一笑,又除去自己的遮挡,然后,手猛地分开我的双腿,觉到他的腰重重一挺时,他已如雷霆万钧般攻城掠池,来势之疾、攻势之强,让我倒吸了一口气,吃疼地更咬紧自己的唇,幽径却因他的粗暴地律动愈渐渐涩痛,但却不能,也不想低吟出声,只能忍着,任他肆意地索取。   今晚的他,与以前截然不同,近乎疯狂地要我,眸底有的只是冰冷,狠绝。我的发髻在他的冲撞下散乱成黑缎铺于明黄的被褥上,丝丝缕缕与他的交缠,他的汗水沿着玉雕般光洁的下颌一颗一颗滑落在我因他的侵犯、凌虐湮出几抹淤红的胸前,转瞬便渗入肌肤,再无痕迹。   “心痛?是朕,还是他让你心痛?”他的声音响起在一次深深刺进花蕊深处后。   我的眸中清冷一片,望着他,心中默念:这样的话,是羞辱我,也是羞辱你!你竟然这么问,你又指望我能怎么去答?   别过脸,泪水,欲溢出,但被自己硬是抑制下去。   他的手将我的脸扳回,让我直视着他:   “你,还是忘不了他!”   我读到,那一刻,他的眸底竟有一丝淡淡的忧伤,一丝深深的哀绝,但只那么一瞬,便消逝无踪。   “皇上要的,不就仅是臣妾的身子吗?”我对上他依然冷漠的眸华,带着倦意道,“您还在意臣妾的心归属谁吗?”   如果此刻,他愿意给我一个回答,或许,我和他所有的纠缠折磨可以结束在此时。但,他没有,他从来吝啬给我想要的一丝肯定。   他眸底掠过更深的怒意,俯身,薄唇过处,啮咬我的每一处完整。   然后,将我的双腿盘到他健韧的腰际,这样的姿势,让我们的下身更加贴合,脸上的烫意让我闭上双眸不去看他。   他是君王,所以,任何予取予求,我都只能配合,这个身子从一开始到现在,都只属于他一人,所以,迎合、顺从,是我的命。   我认命,不会试图做任何的反抗。可,也不再带任何的感情。   他冰冷的手箍紧我的纤腰,灼热的坚挺猛烈撞击我如花瓣般娇艳的柔嫩幽深,一次次毫无怜惜的深入、索取,我只觉得疼痛涩苦。   凌厉冷酷的疑心,深入灵肉的侵占一并渲染出这个秋夜君王帐中绝决的抵死缠绵。   他并不是纵欲的君王,一直以来,甚至是清心寡欲,可以整晚安然地抱着我入眠,而没有任何的欲望。   可这一晚,一次一次,他不知疲倦,无穷无竭地,不停地要我,从一次一次的侵占中,我只读到一种意味,“绝望”。   是的,我们之间的绝望深深地晕染这所谓的巫山云雨。   当四更的更漏声响起,我已瘫软在榻,身上,每一处都是锥心的疼,白皙的肌肤上,斑斑痕痕都是他残忍掠夺后的标记。   秀发散漫,眼神迷离,他唇边嚼出残忍餍足的笑意,披上寝衣,缓缓起身,修掌顺手将明黄的帐幔放下。   “进来!”低徊的声音淡漠无情。   “皇上。”李德海闻声而进,“留还是不留?”   “留。”简简单单的一个字,从他的薄唇中吐出,此时,却带着另外一种意味。   “佾痕,伺候朕更衣上朝。”他传近身女官。   我蜷缩在铺天盖地的明黄中,眸中空洞,一如脑海的苍茫。跌宕无尽的报复,何时对我是个尽头呢?   直到他被众人簇拥着出得殿门,我才将身子舒展开,头顶的明黄,却灼伤了我的眼,闭起眸子,我慢慢穿上零乱抛掷于一边的衣裳,下榻,站起时,身子虚弱到几近飘浮,而不得不扶住床边的雕花格柱。   “娘娘,您是现在就回宫吗?”佾痕不带丝毫感情地望着我。   轻轻颔首,是的,我要回去,在这里多待一会,对我,都意味着崩溃!   甫回宫,摒退所有宫女,独自沐浴更衣,发狠地擦洗身上的污浊,却怎么都擦不干净,搓得力大了,肌肤上的血痕反更是清晰。其实,这份污浊从来不是在表面的,所以,我再怎么去擦,终是无法抹去。   晨曦微明,水渐冷却,我缓缓起身,水珠从我光滑纤细的腿上一颗颗坠落至蒙着水雾的青砖地面,然后,便一点点地湮开,氤氲出一室的朦胧。   周身的伤痕尽数掩于华服内,颈部的淤痕却遮掩不得,将襟领拉高,稍稍挡去这难堪的痕迹时,萱滢已在外禀道:   “璃妃娘娘,太后请您即刻到永乐宫。”   她,又传我作甚?唇边泛起一道冷冽的弧度。   我终于成为他们母子同仇敌忾的女子,能活到如今,该算是奇迹。   或许,他们本就乐意看到活着的人被折磨吧,死了,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   我整理好妆容,上辇,往永乐宫行去。   云雅太后仍是坐在金丝水晶攒珠帘之后,空气里弥漫的兰花的香味依然幽然淡雅,沁入脾扉,见我进去,她摒退一众的宫女内侍,并虚掩上殿门。   “臣妾参见太后!”我福身行礼。   “平身。”她的声音威仪中更透出一丝的苍老,“昨晚是璃妃侍寝?”   “回太后的话,正是臣妾。”我站直身子,脊背处被吹棂而进的风拂起一阵寒意。   “璃妃伺候皇上也一年了,有些事本不该哀家来提点你身居后妃高位便该有所分寸。”   “臣妾惶恐,不知太后所指何事?”我俯低秀首,恭谨慎秉。   “皇上五更就要上朝,昨儿个,却与你痴缠到了四更!”她顿了一顿,又缓缓道:“因着后宫雨露均衡,是祖宗的庭训,所以皇上不能违了规矩,一月才翻你一次牌,你也知皇上宠你犹胜其他后妃,但你居着后宫高位,又代执六宫之事,焉不知劝诫,倒要让哀家提点你皇上的龙体安康是天下万民的福祉呢?”   “臣妾知错了,请太后责罚。”我跪叩在地,语声不惊。床第之事,既然能传至太后耳中,我又何必再去辩驳。   她若存着心要似那次般对我,我无论如何,都是逃不过去的。   但今日的太后,与那晚赐我一死的她,却截然不同,话语中少的岂止仅是那戾气呢。   “起来吧。哀家唤你来,也并非是要责罚你。”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皇上自登基四年来,子嗣依然绵薄,哀家也指望着你们能多为皇室开枝散叶。但,龙体毕竟金贵于其他,璃妃可记下了?”   “臣妾谨记太后教诲!定当表率于后宫,故臣妾有一事恳请太后做主。”我未起身,依然叩首。   或许,唯有她,才能帮我了却这件事吧。   “是何事,你且说来。”   “臣妾自小产后,身子一直孱弱,皇上怜眷臣妾,然,昨晚侍寝后,亦觉力不从心,太医亦嘱过,臣妾还需将养数月,方能再育龙嗣,故而,臣妾斗胆,恳请太后做主,撤下臣妾的绿头牌数月,以免误了雨露盛泽!”我娓娓道来,语音婉约。   我如今代管六宫,能名正言顺撤下我的绿头牌者,只有太后一人。   如此,我既可避开天烨,也正遂了太后的心。   “原是为这,也好,哀家自会命李德海暂撤你的牌子。”   “臣妾叩谢太后!”我微微笑着,俯首谢恩。   “既是身子弱,还不起来。”她顿了一顿,见我站起,继续道:“哀家今日命你前来,还有一事。”   “请太后示下。”   “南越国主驾崩,新主晋位,欲与我朝永修邦好,故特遣了一队使者,来西周朝贡。据称,亦有美姬献上。此事,你即代执后宫,必放于心上,慧眼替皇上择选。”   “臣妾遵旨。”   九重宫阙,宫花次第开,从不会有萧条之日,三年一期的选秀才过,和亲公主方送,南越又急不可耐送来新的明媚女子。   难道,男人的江山,都必是筑造在女子羸弱的肩膀上吗?我冷冷地不屑于南越的举止,却丝毫未想到,这一次,将带给我的,或者说,是安陵一族的,万劫不复的灾难!   太后又询问嘱咐了一些其他的事项,才命我退下。   她并未刁责于我,实是出我的意外,从北溟归来后,这位高高在上的云雅太后,对我的态度,截然发生了根本的变化。   而此时的我,也无法知道,这背后的谛因是什么。   毕竟,那是我绝望到心如止水的心中,唯一可以卸下的重负吧。   靖宣四年十一月十八日,是芙萼公主和哥哥的大婚之日。   天烨早允诺会主婚,故当日,携我于启祥殿,亲送公主出嫁。   一样是漫天铺地的红,但这份红,却不同于小言出嫁那日的红,是真正的喜庆,真正的欢悦。   红幔飘扬,鼓乐震霄,我望着台阶下,大步走来英气勃发的哥哥,微微地,有雾气蒙上眼眸。   犹记当年,我倚哥哥怀中娇嗔的青涩华年,今日,却兄为臣子,妹为帝妃。   哥哥跪拜行礼,然后,起身牵过婀娜走来的芙萼公主手中的红缎,复朝天烨三拜。   这样的夫妻之礼,我这生无法可得,隐隐有丝羡幕浮上心头,转瞬便掩去眸底的一刻落寞,依然淡淡而笑,望着哥哥,望着,曾经的公主,如今顶着红盖巾的嫂嫂。   彼时的我,亦不知,今朝一别,再见已是无期。   礼毕,我缓缓走下台阶,行至哥哥面前,执起芙萼公主的手,交到他的手中:   “本宫贺芙萼公主、安陵将军琴瑟和鸣,螽斯衍庆。”转向哥哥,叮咛道:“安陵将军,公主乃金枝玉叶,能下嫁相府,自是相府之幸,将军亦该铭记圣上的厚爱恩德!”容色竭力粉饰,以免哥哥读到这淡然安宁后的心碎疼痛。   自幼,哥哥和姐姐,终是最了解我,也是最疼我的人。   可,如今,死者已矣,生者,相见之日也屈指可数。   “末将明白!定不负皇上和娘娘的厚恩!”   他行军礼,英姿飒飒。   眸光掠到腕间的皎洁莹润的玉镯,忆起那晚雨中,冥曜所说的话,唇边泛起更深的笑意,酸楚自品。   遂褪下,轻轻戴到芙萼公主腕间:   “今日你们成婚,本宫也没有什么可以为赠,这镯子,权做心意吧。”   今日种种,无法回头,明夕何夕,君已陌路。   既然必相忘,留着这物什,反是徒添困扰。   耀阳的霓光折射过镯身,冶潋的光泽刺进眸底,心下突然一片清明,天烨初次临幸时脱下玉镯,掷扔于地的一幕突然映现。   原来,在那时,他就深深疑心,可,惟独我不自知,还不自量力地去解释。   孰知,那次的解释是否又进得了他的心呢?其后的种种恩爱,不过是陪我演的一场场戏而已。   而我,在戏中,却终是付出了几分的真情,几许的实意。   于他,淡漠的眸后唯一可以嚼出的,是冷笑的意味。   素指微微颤抖,在宽大袍袖的覆盖下,我沧然地离开芙萼公主的手腕。   原来,从头到尾,只有我一个人傻傻的陷入帝王的深情表相中,他踯躅的那晚,一并掷去的,怕是对我残留的怜惜吧。   脚步踉跄,哥哥见我神色突然异样,忙上前扶住我:   “娘娘!”   凄婉浅笑,轻轻道:   “无碍,本宫站久了,有些晕眩而已。”   不露痕迹地挣开哥哥的搀扶,回身,一步一步,走上台阶。别人的莲步下,是步步生花,旖旎不尽的妩媚柔倾,我的步下,却是步步皆殇,一步一步,走过的,皆是情成殇,忆成殇的不堪。   抬起眸华,天烨依然高高矗立在最上方,明黄的龙袍,将那曜日的光辉亦遮去了一半。   凝望着他,他的眼神却越过我,望向更为广袤的远处。   闭阖眼眸,原来,是我读错了他的心,原来,是我赌错自己的情。   身上冗繁的华服,头上沉重的珠钗,一切一切,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脚步虚浮,似踩在云端上,可,我还要一步一步地走上去,哪怕踩着别人的血,也只能继续向上走去。当站在这个位置,往后俯瞰时,才知道,所有的后路都仅代表着崩塌。   走至台阶最上方,我复睁开水眸,对上他的,第一次,将自己的手递给他,他的眸底闪过一丝疑怔的神情,但还是伸手牵住我的。   依然冰冷相握,如今的冰冷,更添了一份隔阂。可,我们还将继续这样,假意相牵的走下去。   我望着眼前的夫君,西周的至尊帝王,在这一刻,我知道,自己一直是爱着他,深深地,带着绝望的爱。   而今后的一切,爱将被恨湮没。   哥哥大婚后的第五日,便被天烨派往漠北清剿玄巾军的一拨剩余的余孽,芙萼公主依然随军同行。   这一去,再见,已是兄妹反目,当然,谁都不是先知,一切的一切,都按着命运既定的轨迹慢慢地向前推动。   后宫中当然也不会沉寂太久。   宣四年十二月初,忆晴被太医诊出喜脉,六宫皆庆。天烨下旨,晋忆晴为正四品美人。赐居福臻宫月华阁。   我端坐倾霁宫,听院正细细禀报脉相后,遂指命擅长妇科的胡太医为忆晴保胎的太医,另,命内务府调拨三名年长的嬷嬷往忆晴处侍奉。   宫中的滋补品也按着惯例令内务府配予忆晴,唯独燕窝这一例,因妃位以下,均无金丝黄燕的配额,故我从自己的份额中再拨出这一份予她。   逐一吩咐完,生怕遗漏什么,心底却莫名地有些抑郁,彼时,我自己有了孩子,却浑然不知,但,即便知了又能怎样,天烨终是容不得的。   念及此,心底猛一激灵,忆晴,不仅也是安陵为姓,更为罪臣之女,难道他能容得?   “舒,皇上今晚去看晴美人了吗?”   她有些惊讶我的问话:   “我倒未曾留意皇上今晚在哪里。”她这几日一直替我劳心宫中其他的事务巨细,今日方近身伺候,眸光扫过我,突然又道:“娘娘手上的白玉镯子怎地不戴?我今日理妆椟,也未曾见。”   “那日哥哥大婚,赠于芙萼公主了。”我淡淡道,未留意她脸上似乎太过惊愕的表情。   心中有一声轻不可辨的叹息,我从来就不问皇上的行踪,今日唐突地发问当真是傻了。   遂吩咐:“替本宫备辇,往福臻宫。”   夜风有些凉,心底愈发清明,自回到紫禁,忆晴便从未向我请过一次安,表面的疏远,仅是表面吧。再见她伊始,她的眼底就掺杂着太多太多的让我看不懂的情愫。   但,不论怎样,护得她的周全,却是我责无旁贷的,不管是以昔日堂姐的身份,还是以如今璃妃的身份。   辇停福臻宫,云昭容早早迎了出来,恭敬行礼。因那日中秋家宴,她口快之言惹得君王不悦,今晚见我,神色自是些谨慎。   免了她的礼,淡淡道:   “晴美人有劳昭容费心了。”   “福臻宫得此喜讯,亦是嫔妾多年来的夙愿,尽心照料自是应当的。”她声音极轻,眼晴也只叮着地面,生怕再有任何闪失。   我颔首赞许,莲步往月华阁走去。   “娘娘,皇上正在偏殿看望晴美人。”她有些迟疑,还是轻声道。   “本宫也正想探视晴美人,昭容先退下吧,本宫自己过去。”   “是,嫔妾先行告退,若娘娘有吩咐,可再传嫔妾。”她的语音里有如释重负的意味,俯低着身子,仍是不敢望我。   我微微一笑,缓步从她身前走过。   在望舒通报:“璃妃娘娘驾到!”顺公公推开月华阁门的时,我微抬螓首,看到,天烨正端坐在忆晴床榻畔,二人正说笑着什么,见我进来,迎上来的顺公公忙请安:   “奴才参见娘娘!”   我抬袖示意他起来,碎步行至天烨面前,依礼请安,他仅在我进入室内那瞬眸光瞥过我,而后,只淡淡道:   “平身。”   忆晴欲起身,向我请安,却被天烨按住,柔声道:   “晴儿如今有了身子,以后一切请安,皆从简吧。”   “那嫔妾岂不违了宫规?”她巧笑嫣然,水眸若有似无地掠过我。   “宫规也需因人制宜。”他从一边侍立的宫女手中端起一碗汤药,亲自以手背试了温度,舀起一勺至忆晴唇边:“先喝药。”   “皇上,还是臣妾来吧。”我不顾仪范,急走几步,素手才触到他的,却被他眸底的一抹冰冷刺灼到。   “璃妃,朕并未唤你上前,你代执后宫这些时日,倒愈发僭越了!”他的星眸终于凝向我,淡淡一晒,笑容间却是讥诮的意味。   “皇上日理万机,这些事,本应由臣妾分担。”我俯身跪下,依然坚持。   这碗里若是与堕我之胎一样的汤药,我又怎能袖手旁观?同样的伤,同样的痛,我不愿安陵族的女子再去尝试!一次,已足矣!   “哦?璃妃此心,倒真是处处为朕着想?”他眯起眼眸,将药碗往托盘中一放,我的心也随着这一放而终于不再紧绷。   “臣妾铭记女则教诲,自当身体力行。”   “哈哈——”他突然笑出声,第一次,我听到他如此地笑,笑声背后似乎隐着一丝悲凉,他起身,站至我身前,居高临下地俯视跪拜于地的我,低声,从无情的薄唇中吐出更为无情的话:   “璃妃的身体力行,朕倒真的见识过!但,一次就够了!”   语声之轻,唯我和他能听到,我惊措抬眸,正对上他幽暗深邃的眼眸,那瞬间释放出缕缕决绝的孤桀,轻而易举地吞噬掉我所能触及一切的温暖。   唇微微哆嗦,话语甫出口,却仅是:   “还请皇上让臣妾代为照料晴美人。”   “皇上,嫔妾已由您亲自指的胡太医照拂,璃妃娘娘为后宫琐事操劳,怎能劳烦娘娘再为嫔妾所忧心呢?”忆晴在旁悠然启唇,字字皆是推却之意。   “晴儿不必多说,你本来就是璃妃献于朕的美人,朕怎会不容璃妃这个请求呢?好,很好!”他冷傲地语声似冰柱砸于我心底,一次次,都寒冷到连血液都失去汩汩流动的热度:“小顺子,传朕口谕,即日起,晴美人之胎交璃妃照拂,若有差池,按欺君罪论处!”   “臣妾谢主隆恩,定当尽心竭力保得龙嗣安然!”我行礼叩谢,眸华初抬,却对上忆晴一丝慌乱的神情。   彼时的我,没有细想这代表着什么,待到日后突然明了时,一切都回不去了,注定,有人因此而万劫不复!而卧,只能再一次看生死别离间的苍茫嗜血。   这年的冬天,特别地寒冷,才十二月底,就下了漫天的雪。倾霁宫内笼了内务府送来的上好银碳,依然驱不走严寒的迫冷。   我素是畏冷怕热,入冬后又不慎染了风寒,咳嗽得嗓子已嘶哑,也未见好,痰倒一日比一日淤堵。   这晚,用罢晚膳便早早安置了,被褥中薰着褥炉,炉缸中点的是棋楠香,幽幽的散发缕缕馥香,和着炉壁的暖气,温热我冰冷的四肢。   日间咳得太频,晚上服了药,稍好些,螓首依然隐隐作痛,素手抚额,辗转间,却无法入眠。   这几日,内务府总管早早把过年的采买单呈上,包括各宫应加的额外份例,连续翻阅下来,精力愈加不济,德妃依然称病,阖宫中,也无别人可与我分担,惟有望舒,倒颇精帐务,也算助了一臂之力。   “娘娘。”外间萱滢的声音轻轻唤道。   “何事?”   “李公公身边的小允子求见。”   李德海?他此刻来,却为何事?   支起身子,道:   “传,让他门外回话。”   “奴婢晓得。”   不过一会,门外就传来一内侍的声音:   “娘娘,您快过去看看吧。”他的声音里带着颤意和哭腔。   “何事这般惊惶?”   “娘娘命暂撤鸯婕妤的牌子,但今日万岁爷偏偏就问起鸯婕妤,李公公本想着鸯婕妤身子这月余下来也该大安了,就奉旨传鸯婕妤侍寝,可,不知怎地,鸯婕妤被抬进昭阳宫不过这会功夫,万岁爷竟动了怒,眼见着殿里,声响愈大,没有旨意,奴才们也不能贸然进殿,李公公才让奴才来请娘娘过去看看。”   “本宫已知。你且回去告诉李公公,本宫立刻就到。”   黛眉微颦,怕是琴离还是惹恼了天烨。   匆匆披衣而起,夜深露重地,才出殿门,冷风一吹,不禁愈重地咳嗽起来,望舒忙将厚锦镶狐肷褶子大氅为我系上:   “这会子不知道又有什么事,娘娘自己的身子更该保重,这日日,哪些事,不得您来操劳,若您再病了,这后宫,可还有谁可打理呢?”   “本宫若病了,宫中诸事也自有人会管,再者,本宫亦不过是代执,待皇后娘娘凤体康复,或德妃娘娘病愈,自然会交由她们主事。”   言语间,她已帮我系好大氅,笑道:   “娘娘,话虽这么说,如今,不还得事事都劳烦着您嘛,我在宫中替娘娘熬好祛寒的热姜汤等娘娘回宫。”   “也好,萱滢,你随本宫去。”我淡淡道。   自藏云返宫后,随身伺候的,一直是望舒,萱滢和婉绿不过偶尔轮到值夜才近身伺候。听我唤她,略略一愣,旋即福一福身,取了暖炉,递到我手中,便垂首,跟在辇边,一路往昭阳宫而去。   许是地动埋于地下几日间阴雨霏霏导致风寒入侵,晚冬的风吹着膝盖,如无数颗小石子一粒粒把它们尖尖的棱角刺进骨中,碎碎地发疼。   因着倾霁宫离昭阳路途尚近,不过半盏茶功夫,已到宫门,下辇时,疼痛导致膝盖忽地一麻,幸好萱滢一边忙搀扶住,才没有崴到脚。   远远,便听得女子的哀哭声尖利地传来,急下辇,走进宫门,只见李公公头冒冷汗地匍匐于地,顺公公虽然比他镇静,看我来,也忙迎出来:   “娘娘,您总算来了,鸯婕妤这次可真触怒龙颜。您快进殿看看吧。”   “劳烦公公先替本宫通报。”   他应声,尖声在殿门外禀道:   “万岁爷,璃妃娘娘觐见!”   “传。”天烨愠怒的声音传来,我忙理了理被风吹得稍微有些乱的发髻,在内侍推开殿门后,疾步踏进。   甫进殿门,行礼间,已见琴离赤裸的肩膀裹在明黄的锦被内,泪流粉脸,跪倒在地。   而天烨脸罩寒霜,冷冷地望向我:   “璃妃,敬事房每日呈上的牌子,你都可以干预,后妃如此犯上,倒失心调教!”   胸中似被重任击懵,血气又往上涌,强自压了,未待我启唇回他话,琴离已跪爬着到我脚下,双手牵住我的裙裾,哀声道:   “娘娘,您答应嫔妾会救我父皇的!您快替嫔妾求求皇上!我父皇快死在妖妃手上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我俯低身子,替她将锦被拉上,遮住冰冷的肩膀,柔声道:   “琴离,本宫那日说,你父皇已崩,你至今怎么还执迷呢?”   “不,不,你们骗我的,皇上说我疯了,你也这么说我,我哪里有疯,我比你们任何人清醒,父皇必定还活着。”她转而望向天烨:“皇上,求您容我回南越,我是皇太女,那妖妃对我的身份还是有三分的顾忌,既然您不能出兵救我父皇,那,请准了我回南越吧!”说罢,她将秀首叩倒在地,重重的“铿铿”叩首声在寂夜空旷的大殿内听来,分外清晰。   “胡闹!”天烨冷冷地斥责,面容上的霜意更加深重,传道:“小顺子,拟旨,鸯婕妤神智不清,禁足合音殿,除太医外,任何人无朕手谕不得探视。”   “且慢!”我制止的声音脱口而出。   “璃妃,不要一而再地试探朕的底线!”他盯住我,唇边浮起残忍的弧度。   “启禀皇上,南越朝贡使者即将抵达我朝,如若使者未见鸯婕妤,必生不必要的闲言,故,臣妾斗胆,请皇上三思!”   我复望向琴离,继续说道:“依臣妾看,鸯婕妤不过暂时心神恍惚,所以导致忤逆不驯,只需假以时日,由他人从中劝慰,必可恢复如初……”语声未完,一阵咳嗽袭来,我只得停住话语,拿丝帕捂唇,勉强将咳嗽压下去,脸已涨得发红。   他眼神若有似无的望着我,眉心倒蹙了起来。   “臣妾失仪。”素手抚着胸中隐约的喘促,缓缓道。   他收回望向我的眸光,负手而站:   “南越使者十日后就会抵达镐京,鸯婕妤倘若到时神智还是不清,那就不必出席了。”   “我没有神智不清,我没有!为什么你们都不相信我说的呢?为什么?”她开始嚷嚷,似一个无辜的孩子,被大人指责一般的神态,我强忍住胸口的不适,将她扶起,道:   “琴离,没有人不相信你,但你现在这样,却让所有人都无法去信你所说的。”   喘息越来越重,喉中似哽了什么,我扶着她的手指甲越来越青紫,不知是否用力太过所导致。   “璃妃?”天烨询问的声音响起,而我,呼吸却随着急喘愈渐困难,无力地松开扶住她的手,琴离慌张地反扶住我:   “娘娘!”   然后,他冰冷的手拥住我无力的身子,我却以最后一点余力挣脱,情愿在意识消失前倚伏在琴离的肩膀,也胜过再坠入他的怀中。   因为,那里带给我的,只有万劫不复的残忍无情。   我不知道在我挣脱时他的神情,但,必不会是和煦如春风,所以,不看,不知,也好!   │雪霜霖手打,转载请注明 www.bookben.cn│   第84章 沧海月明情缱绻   这一病辗转卧榻又是十日,太医诊说:苔白滑、脉弦紧,为寒哮之症,需温肺散寒,让我依所开的方子调养。   我自忖,怕是被埋兰若堂,导致的坐卧寒湿所蓄积的病因。   中药终究见效缓慢,日复一夜,每到下半夜,我都无法平卧,只能佝偻伏坐在床靠上,坐等天明,随嗽动息,呀呷之声渐渐平缓,方能安睡一会。   但也只是短短一个时辰,便再无法睡熟。   父亲见我缠绵病榻,遂举荐相府自幼照料我的大夫李若儒到太医院任职,称,此病为家族的遗传,李大夫又从小照看于我,熟悉我的体质病理,定善医治。   天烨准了父亲的举荐,命李若儒负责我的哮症,如若医好,则破格引入太医院。   李大夫诊断为:良由痰火郁于内,风寒于外,故诱发热哮症,需清肺泄热,驳了之前太医所用的方子,重开新方替代,并亲自煎熬,而不假手太医院的医女。   这一次的汤药竟比以往都苦,每每皱眉喝下,舌麻齿涩,遂命婉绿备了蜜饯以减抵口中服药后的苦味。   自服用李大夫开的汤药伊始,病倒一日重似一日,因着是父亲举荐,又是自幼照拂的医师,故也只压着宫人不许往上禀,又将萱滢调往外间主理。但,这些,也仅是应付了倾霁宫内的事。   但,后宫的事务自然尚须继续料理,太后几次让苏暖来问我身子可还撑得住,但我知道宣称病重的因由必会拖累李大夫和父亲,所以,仅让苏暖回她仍可执事,但免去一应各处的请安。   恰逢年前,事无巨细,倒也繁杂,幸得望舒从旁协助,一应事务均让下面呈了单子上来,由她先行过目,捡重要的述于我听,由我再做定夺。   这倒省去我每日听各处回禀的劳心费神,可以倚坐榻上,简单决断了,由她替我去拟复。   而太后嘱咐要善加择选南越进贡的女子一事,却无法顾及周全,而今日,就是使队抵达镐京的日子吧。   听婉绿晚膳时谈起,此次进贡的女子中,确是有一绝色舞姬,在使队到达的今晚,便献舞于御前,颇得天烨青睐。   被衾下紧握的素手,指节有些发白,一如此时我惨白的脸色。   不是早就不在乎了吗?为何,心里,还是会放不下,还是会无法控制地,有那么一丝难受呢?   夜半的清冷,并不因着银碳暖融而有任何消逝,哮症之势愈汹,我勉强支起身子,已是汗如雨下,心胸痰窒,喘息渐促,早早摒去值夜的宫女,这样的我,实在不愿更多的人见到,由得自己捱着,也不见得就会如何。   殿外隐隐有轻微的声响,隔着驱寒而放下的层层的纱幔,隐约间见殿门开启,有身影走进,莫不是宫中又有事?但,身子如此虚弱,连通禀之声我竟都听不见了。   用力得咳出闷迂,声音轻微:   “有何事?”   语声才落,一口气又被痰闭住,素手抚着胸,无力地靠在床栏的软枕上,兀自一阵剧烈地咳喘。   那人不应声,步声渐近,我喉中似灼般难受,不禁唤她:   “茶……”   那步声在床前的帐幔前停了,接着,是轻柔的水声倒入瓷器的清盈滴脆入耳,随着步声继续向前而行,青花瓷的茶盏端至我面前,伸手接了,抬眸望向那人:   “谢谢——”待看清是何人时,眸中闪过一丝恐慌,素手一阵颤抖,他的手牢牢扶住我捧杯的手,不让茶水溢出,冰冷的温度和瓷器的冰冷一般,让我手上的灼烫一并贴伏。   竟然是他,天烨。   守夜的宫女该是被他令不得通传,所以我才未曾听到通禀,但,他深夜至此又意欲何为呢?   “皇上——”念及他彼时的凌虐,我不禁朝榻里缩了下身子,移挪间,更猛烈的喘促吞没了剩下的话语。   “怎么病成这样?”他眉心深深蹙紧,“你父亲举荐的果然是个庸医。”他眸底的杀意突现,我读得懂他的残忍,一直以来,都读得懂,努力使自己的语气连贯,缓缓道:   “不关李大夫的事,是今儿个,臣妾自己倚着窗子坐了会,才复发的。”   他唇边划过一丝犀冷的弧度,道:   “不是才要茶,怎么不喝?”   “是。”我的唇触到茶时,轻轻哆嗦了下,但借着瓷杯的盖沿,掩去了这瞬的紧张。   将那杯茶全饮了,喉中方才平和许多,才撑着身子欲将茶盏放于一边,他已将茶盏接过,置在几案上,但声音一如平日的淡漠:   “是朕伤你如此吗?”   心中漏跳了一拍,这一拍的间隙,过往的不堪再再地一幕幕映现在眼前。   “臣妾只记着皇上的一句话,”用丝帕掩着唇,喘促咳嗽,半晌才道:“死,也只会是您的璃妃。”   “难道一定要这样针锋相对?”他轻轻地叹息,眸中有丝我不懂的情愫。   “臣妾不敢。”我将脸转向里侧,不去看他。   不能心软!心软带给自己的,必将是无法释怀更深的伤痛。他此时的温柔,背后究竟是几多丘壑,我看不懂,但,却不愿继续无知地沉醉其间。   在一次次的伤害后,我的心早就残缺到无法再去相信任何不属于我的幸福。   这些,都是天烨,你教给我的,所以,此时,我又怎么能再对你有任何的奢望呢?   去藏云之前,纵然我以虚情相待,但毕竟曾那么接近幸福,可,最终,却是你冷漠无情地打碎这份幸福。   心,被你放逐到无望的绝境,再无法回头。   他的手搂住我的肩,我身子的颤抖在他的手心,必然清晰明冽。   “璃妃,只要你说一句,从来仅属于朕一人,朕会信你!”   我反咬着唇,短息倚肩,指节紧握至嵌进肉中,却不觉痛。   他问出这句话,自是从来未曾信于我,若信,便不会问,若问,心中不信,我再怎么答,不过是一时的自欺欺人。   “臣妾只会是您的璃妃。”甫说完,喉中痰音引起的咳嗽让我不得不佝偻着背,这一次,直咳到泪水溢出,嗓音嘶裂,方停歇。   他的手则覆到我的背上,轻轻地拍着,一下一下,均落进我的心中,然后,我的唇边,品到一丝湿湿的苦涩。   “朕要的,不仅仅是名义的璃妃……”他语声一反常态,渐低,渐柔,他的手将我苍白的脸缓缓地转向他,墨黑如星辰的眼眸深深地望进我的眸底,道:“民间传闻,西周最美的女子,不在王候府,不在墨客坊,只会出在安陵氏。所以,西周的三代君王,都不可免俗地将安陵氏女子纳入宫中。可,朕要的,不仅仅是这绝色的姿容,你能明白吗?”   我敛低眸子,浓密的睫毛遮去眸底的一丝动容。   避开他的凝视,我怕会在这凝视中,再一次渍不成军,将自己的心坦诚相与。   眼前这个男子,不仅是西周的帝王,我的夫君,还是杀我孩儿的仇人,以及自藏云开始,一次次羞辱我到寻死不能的人。   如斯,我怎么可以,再去沉醉在这“伪装”的柔情中呢?   他要的不是这貌,如若他要的是心,那也早在次复一次的伤害中不再完整。   我颦黛眉,素脸从他手中向后缩去,他捧住我的脸,不让我再次避开,但力度却是无比的珍视,似乎,捧的,是一件瑰宝,如此的怜惜,让我的眸底雾气继续拢起,但随着我愈紧的颦眉,生生地抑了下去。   “你还是在躲着朕,难道,朕真的让你这么惧怕吗?”他叹息声渐重,“北溟国主,才是你心之所系?不过数日的相识,便胜过与朕的一年光阴,是吗?如果你说是,朕考虑将璃妃割爱与他。”   听到这句,我颦紧的眉头却松开,然后,我开始笑,笑得倾国倾城,笑得没心没肺,笑到,喉中的憋闷让自己的咳嗽再起,一叠声的咳嗽,似把肺都将咳出来方罢,他的面色惊转,不禁放开捧住我脸的手,我俯低螓首在锦被上,眸内的雾气迅速湿润了被面,但很快,被吸进,不留痕迹,然后,我抬起头,看着他,勉强让自己的话语完整地说出:   “是,臣妾怕皇上,所以,一直委忍地邀得您的欢心。”   “你姐姐也是这样。”他声音逐渐暗淡。   “所以,皇上希望她的妹妹或者有些不同?”我语音平静,似乎在说着一个与自己不相干的人,“其实,皇上很清楚,为何臣妾会是您的璃妃。”   他还是牵念着姐姐,我或许,仅是姐姐的影子吧。所以,今晚他的反常,可能,不过是因为姐姐的缘由,否则,我又有什么值得他如此呢?   他望着我,低徊涩笑:“是,朕清楚,因为你是丞相的女儿,是朕不得不封的后妃。”   “所以,臣妾心里是谁,对皇上还重要吗?皇上说,只要臣妾说是,您可以把我割让给北溟帝君,那臣妾于皇上,和一件物什又有何区别呢?不过是挥之来,弃之去罢了。”我对上他的眼眸,在他透彻如清溪的眸底,清晰得映出我此时憔悴病怏的容颜,“臣妾曾说过,这一生,只渴望得一心良人,可,这始终是臣妾的奢求,皇上,连臣妾的孩儿都吝啬给予,至于其他,臣妾还能有什么企盼呢?”   他眉心随着我的话,蹙得那么紧,那么深,我不忍继续说,因为,那毕竟是我心中最深最苦的痛。   趁着喘息的间隙徐徐说完,喉中的堵闷,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   “等你病好后,朕就让皇后把睿雪送到你这,由你代为抚养。”   睿雪?姐姐的双胞帝姬仅剩的那个?   “睿嫦呢?皇上又可否再赐于臣妾呢?”喉中又开始憋闷,似轻啸的痰音随着每一句话,隐隐透出肃凛的嘶吟。   “璃妃,朕说过,朕的隐忍无奈并不会因为身为帝王而得到释然!”他眉心松开,隐隐还有刚才皱紧的印子,但薄唇依然恢复冷冽。   “但皇上,却可以赦许多人的罪……唯独……不能赦了臣妾的罪。”我喘息得说话已断断续续。   他执起我手中的丝帕,替我掩于唇,语音悠悠:   “你非要和朕呕着这气吗?”   “不是臣妾……要呕,是皇上一直……都不容臣妾这一隅天。”   “你知道当挖开兰若堂的那方苦萨,朕看到冥曜抱着你,而你的衣裳竟然……”回想起当日的不堪,他脸色阴郁,顿了一顿,还是选择略过,“然后,你和他又一同在城中布药,你要朕怎么去容你!?哪怕朕临幸你的宫女,你都不在意,原来,那宫女也是安陵家的女子,你要离开朕,所以,才急不可耐地把她安排在身边,伺机献给朕,对吗?”   “咳,咳……”我欲待再说什么,但胸腔内汹涌而来的咳嗽却让我无法再说出一句话来。   “你若后来真跟了他,朕也不会说什么,更不会为你去向北溟宣战。朕只会当你死了,可你偏偏还是回了行在。”   我眸里雾气再次笼起,他是这么看待自己。难道,自己的心中是谁,他一直都看不清吗?   纵然对方是北溟的国主,纵然俊美如谪神,可我心底的,始终只是那一人!   “既然回来,但你的眼神里,已然漠视朕!你宁愿自己的手指血迹累累,都不肯求朕一句!只要你那时求朕,朕一定都会答应!你却始终倔强到不愿开口!朕一直在等,等你低一次头,可你的高傲,却实是象极了你姐姐!”   泪水终于流下,一颗一颗地滴落,也溅在他未曾收起的手背,咳嗽不止,我说不出一句话,或者,我什么都不能说,因为我看不透他的心,也不能冒然地再把自己的感情诉于他。   他叹了一口气,替我擦去眼边的泪水,道:   “或者,朕真的做错了,早知今日,当初宁愿忤了母后,也不该再让丞相送女进宫!”   如果真的那样,我就不会似如今这样心碎无愈了吧。可,此时再说,徒有何益呢?一口气郁结,喘息渐促。   “朕传太医为你诊治。”说罢,他回身,欲传太医,我拉住他的手,他复望向我,我咳喘着轻轻摇了摇头。   “臣妾困了,只想歇息。”   即是叫了太医来,亦无用,熬过晚上,咳喘自然就渐渐平息。   但,这么一拉,他的眸底隐隐有一丝笑意,抚着我披散的青丝,那样温柔的,不带任何威仪的天烨,是我从来未见过的,不由让我略怔了怔。   “璃儿……”他想说什么,终是没有再说,只替我悉心掖好被角。   我闭上眸,睁开,他还在,而喉中喘促声让我又不得不坐起来。   “每晚都这样?”   我颔首,但又旋即摇头。   他眉又蹙紧,细细柔柔地抚着我散乱的发髻:   “璃儿,听太医回,你是郁结于心,风寒为诱因,才导致哮症发作,这些日子,每晚听小顺子回禀你的病情,本想着,稍加调理就能痊愈,却不想倒越来越重。你这般,朕该怎样放心得下?”   是吗?天烨,你自诩为明君,固后宫嫔妃患病便会影响你的心情吗?你要我这样地去相信你吗?相信此刻,我所听到的,是真实的?   哪怕,真实的背后,始终是不为外人所道的残忍!   咳嗽渐停,咽喉中稍感宽松,我的手覆上他的,嚼着泪水,缓缓道:   “皇上,您该知道,臣妾唯一心中不安的,是父亲权倾前朝,是安陵一氏的福兮,亦是祸之至。”见他眸底的寒意又蓄,我却继续说:“臣妾如今的身子,自知怕熬不长久,臣妾恳请皇上,念在我们姐妹伺候皇上这几年的份上,倘真的到了那一日,可以饶过父亲!姑母年事已高,也请皇上恩准她于清莲寺安养天年。”   一长叠话说完,似松了一口气,余力渐逝,痰息又起。   他眸底阴翳一片,语音却出奇地平静:   “你父亲怎样,自是他一人所为,至于太妃——”他的唇边浮过一丝莫测的弧度:“朕不会忤逆父皇之意。”   他苍凉地注目于我:“你何必如此费心身后事?朕不会让你死!”言罢,一声虽轻但清晰的喟叹缓缓自他唇中溢出。   是啊,我何必此时费心身后事,但这身子,又能撑过多久呢?   原来,人如知道大限之日将尽,一切的爱恨,都可以放下,要的,不过是至亲之人,能够更好地活着,代自己而活。   用仅存的力气握着他的手,喘促吁吁:   “皇上,臣妾求您,请您……饶了父亲,您知道,他是忠于……您的,不过因着权字,而看不开,若有……触犯之意,实不是……他本意。”   “璃儿,你先养好身子,其余的事,不必耗费心力多想,朕自有安排。”他用丝帕拭去我额际的冷汗,然后褪下龙靴,上榻坐于外侧,将我揽于胸怀:“朕陪你坐着睡。”   我倚靠在他柔软宽阔的胸膛内,微微挣了一挣,他却更紧的箍住我,我禁忌着他,愈发不敢咳嗽,由得喉中痰气愈深,呼吸渐促,只能轻启樱唇,竭力吸进新鲜的空气,一丝冷意亦随着暗夜的凌厉,袭进唇舌,然后,我品到,一缕迫寒,是如此的清晰真实,哪怕他拥着我,但,我却和以前一样,无法安然入眠。   四更天的时候,却未见他起身,思忖间,才知正是免朝的日子,他见我身子略动,低声道:   “怎么,还是难受?”   蹭着他的衣襟,摇了摇首,他稍稍松开箍紧我的手:   “是朕不好,勒疼你了。”   我覆手在他手上,冰冷一片,但却是我不得不去覆的,我的身子怕撑不了多久,那么,为族人所衡量,是我此刻该放在首位的。   可,那早逝的孩儿,我又该怎么去讨回公道呢?   螓首凝滞般不动,甫启唇,带了略略的哽咽:   “是臣妾又做噩梦。”   他的下颚蹭在我柔软的发丝顶部,柔声道:   “有朕在,没有什么可怕的。”   “可,皇上,不是臣妾一人的夫君。”我抬首,与他清浅无波的眼眸相对,此时的天烨,再没有丝毫的寒意和戾气,只有浓浓的温柔将我围绕。   虚幻得就象一个梦,可我清楚地感觉到,指尖掐进肌肤的痛感,所以,这绝对不是梦。   “但,璃儿,只能属于朕一人!”他眸底有着独占的欲望,如此地强烈清晰,我不禁避开他的眼眸。复低首,闭阖起眼眸。   寂静的殿外,隐隐传来莺燕的啼叫,婉转悦耳,皆因其为自由之身。   但,养在笼中的鸟儿,即便是东珠串起笼栏,晶莹光耀,却终是玉粒金莼噎满喉。   思绪归于平静,但,紫禁中,从来没有一日是真正的平静,愈是平静,背地,愈是波涛汹涌,吞噬的,又岂止是一条条人命呢?   靖宣四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即将迎来除夕之时,紫禁中终于爆发一件惊天的大事。   起因是皇后宫中的桂花树日渐枯萎,故皇后命御花司将老树迁移走,另换新树耕种,岂料,在挖到树根时,竟然发现一段霹雳木,从中剖开的面上刻有天地字以及一个人的生辰八字。   经排查,这生辰八字,阖宫中唯有我的与之匹配。   一时间,宫中传扬纷纷。均言我入冬后身子抱恙,乃是皇后下的巫蛊所至,其意之毒,其心之险,实令人发指。更有甚者,引喻之前我小产一事,亦是皇后所为。   凑巧的是,我的病,似乎就在挖出霹雳木那日后,渐渐开始好转。   对于这些传言,每每婉绿道来,我倚在榻上均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婧瑶皇后,贵为正宫四年,还是熬不住,我本无意与你争,你一步步紧逼,却让我孰可忍,孰不可忍!   后宫中,最禁忌的便是巫蛊之事,所以,纵然,我并未过问此事,甚至在事发后,以静处之,并未去太后处哭诉,却并不代表,其他人能容得,尤其,西周最尊贵的女子云雅太后,无论后宫,或者前朝,她都必要为这事做出一个令人信服的交代。   皇后的父亲不过是皇上尚为太子时的前任太傅,之于安陵氏如日中天的权势,太后心中,应该知道该如何做才是正确的。   果不其然,太后震怒,封凤仪宫,宫中一干人等无谕不得擅出,并亲自彻查此事。   │雪霜霖手打,转载请注明 www.bookben.cn│   第85章 满地残红宫锦污   凑巧的是,我的病,就在挖出霹雳木那日后,渐渐开始好转,待到除夕那夜,已可以由婉绿扶着,在书案上批复后宫各处的呈子。   因身子尚未大安,故一早就已谢辞除夕家宴。   后宫出了如此大的事,各人想的怕都是另外的计较。今晚的家宴,不出席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笔尖蘸满了墨,心绪却飞得很远,直到墨滴溅落至宣纸上,方才回过神来,凝着那一抹黑逐渐的晕散,渐渐,将那处净白玷污,一如,这后宫中的人心,谁都不能保持纯涩到最后。   中宫之祸,事出突然,平索端庄可亲的皇后做出此事,无论她们信与不信,都不会雪中送碳。   收了神思,逐一批复呈子,无非是正月后要采办的物什,还有各宫明年的分例。   萱滢在帘子后禀,皇上赏下几道菜肴于我,我淡淡应了,让她掀帘端进来,却听得殿外哭闹声渐起。   “外面何事?”我依然注目于宣纸上,轻问。   “奴婢不知。”萱滢低首,“奴婢这就出去看看。”   我颔首允许,放下羊毫,今年的除夕,倒比往年都寒凛,纵是放着厚重的帘子,屋内薰着暖暖的银碳,握笔一个时辰,素指冰冷得有些麻木。   婉绿及时递过手炉,我接过雕着芍药蝴蝶的白铜手炉,一点点的暖意才传至指尖,萱滢已掀开帘子进来。   “回禀娘娘,是皇后宫的宫女素锦被宗正寺的人带走,经过咱们宫门时,叫嚷了几句。”   “她嚷了什么?”我眸底一片淡然,只眉尖稍稍扬起,护甲轻轻叩击铜炉的壁上,发出清脆的“叮叮”声,偶尔有几下叩进缕空处,空闷的响声,有些不和谐。   “说是娘娘使人诬陷皇后娘娘。”她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异样的神色,虽只有短短那么一瞬,却都清晰明白地落入我眼中。   我唇边浮起一丝妩媚的笑意,将手紧紧地贴在手炉壁上:   “是吗?婉绿,是时候该把睿雪接到本宫这来了。”   “娘娘,没有皇上的手谕,怕是不太好吧?”萱滢提醒道。   “那就由你去请这道手谕。”我转身,将手炉交于婉绿,坐在酸枝木的桌前,抬箸用膳。   “奴婢遵旨。”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帘外,我唇边的笑意愈深,嚼着佳肴,眸底潋起的,只有清冷。   萱滢,怕你早想瞅空去昭阳回你真正的主子,与其你再私下寻时机去,不如我送你这个机会。   同时送去的,也是皇后的一道催命符。   但,这都是天烨那晚的应允。   我本无意在这件事上有过多的牵缠,可,并不代表,她人可以再将这污水泼于我身。   素锦一路这般嚷着过去,明日定又成为各宫的谈资,树欲静,风不止,这个词的意味,如今的我,已越来越明晰。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皇后的善妒使她赐了我那碗牡丹茶,今日的巫蛊,是她真面目使然,更是我避无可避的再一次被陷害。   那么,或许,此次,我的态度怎样,将不是一味忍让可以渡过的平静。   犹记起,册封璃妃时所许的话:   那些暗地里陷害我的人,不会笑得太久。   而我,会笑着,看她们每一个人哭。   再不能心软,也无法心软。心软忍让,将把我再次推向不复之地,天烨的恩宠,不过是过眼的云烟,藏云之行,如一根刺,更深地刺进他的心底,稍有不慎,带来的,怕不止我一个人的生死,如若,这次的代价是安陵满族,那么,拼尽最后之力,我也要保得安陵一族周全。   今晚,月光掩于浮云之后,不甚清明,但心底,却清明无比。   除夕当晚,天烨独宿昭阳宫,此后一连数日,未曾翻牌,除每日额外赏赐下的膳点,亦未曾来看我。   而太后,正月着宗正寺严加审问皇后之事,除却皇后被幽禁凤仪宫,一众宫人都被押往宗正寺,隔开审问。   紫禁,出奇地平静。   除去德妃、澜充仪、忆晴外,其余各宫都借着探望的缘由来倾霁宫试我口风。   后宫变天,这些嫔妃便先自顾铺路,哪怕琳昭媛亦不例外,与往日的菱红,今日的菱采女,一前一后来至殿外,而我,只吩咐婉绿,一律以娘娘尚在休息回绝各宫的探望。   巫蛊,为后宫大忌,结党营私,背后谋算,亦是后宫的另一大忌。   再加上昔日皇后赐我牡丹茶,与我所饮的药汤相冲,其后我胎儿不保一事,必在天烨心中有了计较。   靖宣五年一月初三,天烨下手谕,睿雪转交我来抚养。   靖宣五年一月初四,皇后近身侍女,紫凌于宗正寺招供,是她奉皇后之令,在我随皇上从藏云回来之际,将霹雳木埋于宫中的地下,故她选在桂树底下,却不料桂树突然枯死,因着正月将近,皇后今年又不能离宫,故由紫凌去清莲寺上爵祈愿,而皇后不知树下的乾坤,命御花司前来迁徙新树,才使这场巫蛊这么快的大白于天下。   一切的招供,合情合理,但,这份巧合构成的合情合理,却让我心底隐隐拂过一丝更深的阴霾。   巧合再加上顺利的拷问,一切的安排似都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所操控。   但,这只手所要的,难道仅仅是皇后被废黜吗?   如果仅是这个目的,那么他已经如愿达到了。   靖宣五年一月初五,天烨亲下废诏,曰:“皇后失序,惑于巫祝,见无将之心,有可讳之恶。焉得敬承宗庙,母仪天下?可废为庶人,迁居长门宫。”   帝姬依韵则暂居帝姬所。   紫凌在废后诏下的次日,自尽于宗正寺,死前大笑三声,称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凤仪宫其余宫女均遣至浣衣司,内侍则遣至兵仗司。   自此,德妃为后宫最高位后妃,但依然托病不理事务。   我接过婉绿递来的中药,听她诉这巫蛊的判处,轻叹:   “这紫凌临终前说的话,倒是有些意思。”   慢慢饮下,婉绿已奉上蜜饯。   我挥手示意不需,她嘀咕道:   “娘娘最近怎地不嫌中药苦呢?”   “本宫觉得近来的药倒没有之前的苦,漱口就行了,再用蜜饯,反甜得发腻。”我接过望舒递上漱杯,轻轻漱口间,望舒皱着眉问:   “之前的药汤很苦?”   我颔首。   她兀自低语:   “月前,我一直忙着替娘娘审呈子,却是没有细看配的药方,但,不该会有太重的苦味啊,除非——”她突然止了语。   我字字入耳,心下有一个念头闪过,但,不敢再细想,殿外已有孩子的哭声愈大。   “睿雪怎么了?”自她到我宫中不过三日,一直哭闹不休,因我身子未大安,特命萱滢去照料,殊不料,今晚竟更控不住。   婉绿放下蜜饯,掀帘子出去,不过一盏茶功夫,就进来回话:   “帝姬吵着要皇后娘娘唱儿歌,这会子正闹呢。”   “不过五岁的孩子,多哄哄就好了。哭累了自然便睡了。”望舒替我捶着肩,淡淡道。   “那怎么行。”我颦眉,欲站起,外面已有小宫娥急急奔来,道:   “娘娘,不好了!”   “你是哪宫的宫女?怎么连个规矩都没有!还不跪下!”望舒斥道。   “何事如此惊惶?”我眸华瞥向她,她不知是疾跑导致脸通红,还是窘怕,怯怯地道:   “奴婢是伺候鸯婕妤的湘曲,奴婢回娘娘的话,主子今晚亦出席皇上在文奉殿替南越使者饯行的晚宴,原想着,主子见故国之人,一定倍感温馨,但主子席间失态,惹怒了圣上,更是拖拽着圣上的袍裾,请圣上赐死一名舞姬呢。”   “南越使者初来那日,她不是已出席过宴席,怎么好端端,此次偏失了礼数呢?”   婉绿在一边补回道:   “娘娘正在病中,有所不知,那次的宴席,圣上并未叫鸯婕妤参加。”   “本宫知晓了,皇上怎么发落的?”   “回娘娘,皇上令顺公公将主子带下,还未发落,奴婢着急,就来求娘娘替主子求上几句,主子最近思劳过度,故才会逆上。”   “你且下去。”   她呆呆地望着我,似未料到我竟不立刻去求见皇上,我挥了挥衣袖,她只能行礼退下。   “婉绿,替本宫去趟文奉殿,若是宴席散了,就只和顺公公说一声,本宫有事问他,让他得了空来这。”我见她退下,吩咐道。   “是,奴婢遵旨。”   睿雪的哭声渐轻,我站起,颦眉沉吟片刻,复坐下,今年的正月,颇是不宁静。   不过一枉香功夫,顺公公已匆匆而来,肥白的脑袋上在着隆冬愣是挂满了汗水。   “望舒,取绵巾来。”我望着他,淡淡道:“顺公公怎出这么多汗,快用绵巾拭一下。”   “娘娘,奴才是越老越不中用。”他叹口气,边擦边道。   “本宫看,是皇上身边的事太忙了,顺公公能者多劳罢了。”我端起几案上的香茗,“这是南越这次进贡的碧螺春,皇上赏下一些给各宫,本宫今日正好备了今年第一捧初雪化成的水,融去后烹的这茶,故特邀顺公公陪本宫一起品尝。”   一边望舒早端着香茗奉上,他伸手接了,却不喝,恭敬地道:   “奴才多谢娘娘,这茶确是上好的,但,每个人品出的味道,却是不一的。如若再好的茶配给奴才喝,奴才不懂品,便是糟蹋了。”   “顺公公此言差矣,品茶之道,一饮涤昏寐,再饮清我神,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我慢慢啜饮,语意悠然。   “娘娘所言极是,偏有人要自寻那烦恼,奴才等见着,亦是替那人不值。”   “哦?”我黛眉微扬,“倒有人能让顺公公不值?”   “此事奴才也不瞒娘娘,方才宴饮饯行南越使者,万岁爷特请鸯婕妤一同饯行,未曾想,鸯婕妤席上失仪,岂不是婕妤主子自寻烦恼,不求开解?”   “顺公公倒颇懂识眼色,竟断出是鸯婕妤自寻烦恼所至。”我阖上盏盖,将茶盏轻轻放至一边,另拿水绿的丝帕轻拭唇边。   “哪是奴才识得眼色,也是婕妤自己席上说了昔日的事,才被万岁爷命提前退席的。”   “她提了什么?”   “婕妤当着众使者的面,口称姬颜祸国殃氏!啊呀,瞧奴才的嘴,”他自己打了自己一个嘴巴,清脆无比,“该称姬太后才是。”   “那确实是鸯婕妤自寻的烦恼,顺公公,说这么多,你也该渴了,何不品下此茶,可合心意。”我眸华微转,淡淡道:“皇上只命婕妤退席,但后宫若知,倒没个礼法约束。”   “娘娘说的是正理,今日这事,多少会传至后宫诸位娘娘耳中,万岁爷宴席罢了,径直回御书房批阅奏折,想是也无心再理婕妤主子的事,如今六宫之事,皆是娘娘代执,此事,又请娘娘费心了。”   “顺公公,你且安心饮茶,本宫自然会一为警示后宫,对此事有个处置,也算为皇上分忧。”   今日唤他来,并未直问,只借着旁物敲出他的话来,由此也可试出,他实是左右逢源之人,但,对我,或许还是敬畏着,该知何当说,何不当说。   由此可见,在天烨面前,他也未见得把我昔日和冥曜相拥的事说与他听,如若不然,我重病那晚,天烨也断断不会来看我。   既是如此,那我便知其中分寸。   他似用心品了一口茶,赞道:“果然是好茶,色绿味甘,茶汤清透。”   “舒,替本宫将剩下的茶取来,给顺公公带回去。”   “娘娘,这使不得,这是皇上赏的,怎可赐给奴才?”   “顺公公连日劳心费力于后宫诸事,这赏赐,也是你该得的。”我顿了一顿,漫不经心却字字清泠道:“鸯婕妤之事,如果皇上再问起,还请顺公公代禀,本宫自会处理。”   “奴才谢谢娘娘赏赐,奴才这就回万岁爷,就说鸯婕妤之事,娘娘怕万岁爷伤神,自会处理得让后宫皆服。”   我略略颔首,他行了礼,便拿着茶叶,安然告退。   只这一事,我该如何处理,可不让鸯婕妤更为悲痛,又平天烨心底的怒,再告慰南越的使者呢?   后妃在使者前失仪,如若他发落,则必是废黜,但碍着南越的关系,他却不能废,所以,从中需要有人给双方的台阶来下,而这人,自然只能是我。   睿雪的哭声又渐渐响起,我眼前的灵光一闪,如若这般,岂不此事就可迎刃而解?   我披上稍厚的披风,蒙上面巾,望舒早替我掀开帘子,径直走到偏殿,睿雪满脸泪痕正摔着东西,萱滢则束手无策地在一边哄劝。   我缓缓走过去,俯下身子,柔声道:   “睿雪,怎么了?她们谁得罪我们的小帝姬?”   她是我姐姐的女儿,但再次相见,竟在此等情况下。   “不要你管!你是坏人!”她哭叫得越发大声。   “睿雪,我是姨姨啊。”我试图握住她推搡的小手。   “你是害我母后的坏人,你是坏人!放开我,放开!”   她挣扎间,指尖划伤了我的手背,留下几条红色的血痕。   “娘娘!”望舒试图去制止睿雪近乎疯狂的举止。   “舒,萱滢,你们都退下。”   她们纵然不情愿,还是只能退到殿外,关上殿门。   我任凭睿雪继续抓疼我的手,依然,紧紧握住她的手,她瞪着我:   1   “但睿雪不讨厌父皇。”我温柔地笑,“如果睿雪还想要救母后,那就要好好听话,这样不乖,母妃在天上看到,也会心痛的。”   “哼,母妃?她对雪雪还没有对母后好。讨厌!你这个坏人,你放开我,不然我到父皇面前告你!”   “睿雪如果要见父皇,也要等到明天啊,来,让姨抱睿雪先睡睡。”   “你好烦那,我不要你抱我!你这个迷惑父皇的坏人!离本帝姬远点!”她挣开我的手,乱挥着自己的小手,几下都扇到我的发髻、脸上,我任她挥打,却忘了去抓住她的手。   稚嫩的小手打在脸上,不疼,但心里,却清楚地觉到一丝丝的痛楚。皇后,没有想到,连这么小的孩子,你都不放过灌输仇恨的思想。   素日的端庄亲和,不过是表象吧?   在这后宫,果然,没有一人是拿真心对你。   姐姐唯一的遗孤,如今视我为坏人,姐姐,我该怎么去照顾你的女儿,你教我,教我啊!   我望着她,悲哀的情绪渐渐没过疼痛的意识。   直到殿内,响起另一人的脚步声,一双手将睿雪的手抓住,接着我听到睿雪吃痛的声音才回过神。   定睛看去,来人竟是天烨,他眸光内夹杂着复杂的情愫,而,睿雪在吃痛的叫嚷后,怔怔地看着她的父皇,然后哭着扑进他怀中。   天烨微微愠怒的神情在女儿扑进他怀里时,化做更深的慈爱,在这个冷若冰霜的帝王身上,是的,此时,我仅看到慈爱的光芒。   如果没有那些过往的不堪,现在,我的孩子也该可以下地蹒跚地学走路了吧,也会喊着父皇,扑在他的怀中撒娇。   但,那个可怜的孩子,却终于逝去在宫闱阴谋,和他父皇的不容中。   同样,都是安陵家的孩子,天烨,你为何厚此薄彼呢?   其实,我的孩子还是有救的,但你那碗硬生生让我割舍他的汤药,让我怎能对你不恨呢?   我神色苍涩地站起身,缓缓往殿外走去,关上殿门,萱滢在旁边轻唤:   “娘娘,皇上方才来宫中,听说您在帝姬这——”   我摇手,阻断她继续往下讲。   如今,他的一切于我,除了家族利益,和心中深深的仇恨,其余,都不重要,殿内的父女情,与我又有何干系呢?   我慢慢走进正殿,褪去华服,换上寝衣,望舒忍不住,说:   “娘娘不等皇上,再安歇吗?”   我眸光淡漠,道:   “不必等了,今晚皇上不会再出来。”   姐姐唯一的骨血,在他心里,是这般珍视,昔日的双生祸端,是碍着太后,因着江山,才不得不除。   但,他心里,对这两个帝姬,必定是重于后宫任何嫔妃所出的。   源于,曾经,他给予姐姐的隆宠深爱。   所以,安陵宸,你痴心妄想什么呢?继续着你的恨吧,这样,才能让一切的存在变得有那么一丝意义。   第二日清晨,望舒引着一众宫女进来伺候我漱洗,在我对镜理妆时,轻轻禀道:   “皇上昨晚未歇在偏殿,子时就往正殿来,但听闻娘娘已歇下,便离去了。”   素手正在挑选今日的钗环,听到此话时,略略顿了顿,但旋即恢复:   “本宫知道了,替本宫备辇去未央宫请安。”   “是。”她应声退下。   我望着铜镜中的自己,竟有瞬间的恍惚,唇边浮起虚浮的笑意,胭脂掩去腮边的苍白。   再凝神时,已是未央宫的金丝水晶攒珠帘外,我端静行礼,语音轻柔。   “璃妃,昨日之事,想必你也知晓。”一边的宫女掀开珠帘,兰香萦绕间,太后已走出,嵌着红瑙金丝玉的护甲,映进我眼眸时,她已搭在我的手腕上,我忙抬起手腕,她轻扶着,缓缓往殿外的花苑走去。   “臣妾已听闻,故特来请太后示下。”   哪怕她是曾经赐我鸩酒的太后,但昨晚之事,却必要来这一趟,我恭敬地低首敛眸,鬓边的金步摇闪烁着澄澈的光芒,也阻去她望向我略带犀利的眸光。   “璃妃既然代执后宫事务这些许日子,此事,应该心中早有处置的法子了吧,来哀家这,讨要的,不过是一道懿旨,不是吗?”她犀利地看着我,语音中却带着笑意。   “臣妾只想替皇上分忧,故遣了顺公公,回皇上说,此事臣妾定会处理,但,至于如何处理才不失分寸,又可告慰使者,则必是请示了太后,臣妾方能行这代执之事。”   “呵呵,哀家且问你,顾及使者重要,还是整顿宫纪重要呢?”   “臣妾愚见,鸯婕妤为南越和亲公主,故单以宫纪处置,怕更违了使者之意。”   “南越使者之意必以南越继位幼君之意为尊,幼君之意,莫过是南越现任太后之意。璃妃,你可明白?”她唇边的笑意更深,掺杂着银白发丝的高髻在清晨薄光的照射下,竟生出霜冷般的透澈。   “太后的意思,臣妾明白,但,鸯婕妤亦是皇上所宠爱的后妃,既是要为皇上分忧,臣妾又怎能予以苛责。”   太后的意很明了,贬降鸯婕妤,来换得南越当政者的赞许。但,我终是不忍在权势的换位中,又徒添牺牲者。   她突止住步子,凤眸掠过苑中盛绽的寒梅,伸手一指其中开至最姝艳的,一边的小宫女早上前,替她折了下来,她将寒梅捏于指尖,望着我,一字一句说:   “寒梅纵得眷顾,绽蕊惹怜,但,仍是抗不过命运。昨晚之事,必传至南越太后耳中,如若引起与南越不必要的误会,则亦非和亲的初衷。”她将梅枝复递给苏暖,吩咐:“插于瓶中吧,倒比在苑中肆意生长更多几分雅趣。”   然后,转眸对着我,语气坚定:   “鸯婕妤自入宫闱,心怀怨怼,数违教令,导致御前失仪,贬为御女,以正内治。”   我未料到贬降竟是直接将她从正三品降至正七品,惊愕地望着太后,但还是道:   “臣妾谨遵慈谕。”   一边,萱滢早领命,往合音殿宣口谕。   “和亲公主的命运,大抵如此,不仅随两国的关系所变,亦会因故国的局势而变。璃妃,你在宫中历炼尚浅,所以才会不忍,但这不忍,并不能改变任何人的命运。”太后淡淡道,搭在我腕上的手却隐隐透出丝丝冷意。   小言的命运也是这样吧,太后的话外之音,不喻自明,所以,当初,以芙萼公主的下嫁,来换取小言的和亲。不过是政治联姻的祭品,西周第一望族的千金之体,原是件件都不由己。   我如是,小言,亦如是。   我阖低眼眸,掩去一瞬的落寞,低声:   “臣妾谨遵太后教诲!”   我扶着她,一步步,在渐起的刺骨寒风中,走得凛冷逼身,云雅太后,或许是紫禁我最无法看透的人,姑姑与她之间,不论昔日是谁胜谁负,在此刻,惟有她,才是站得最高,也是站得最久的人。   “璃妃。如今后宫子嗣单薄,晴美人这胎又是你负责,这个担当,你更要谨慎小心,只是哀家听闻,晴美人原是罪臣之女,没落为婢,是你在藏云举荐于皇上的?”   “回太后的活,晴美人本是臣妾的进身侍女,而臣妾自小产后,不能承恩,故才举荐此女伺奉皇上。”   强抑制住那段不堪的往事,我容色不惊地禀着。   “哦?”她搭着我的手添了几分力,不重,但护甲的犀利隔着披风,还是触骨的尖锐,“哀家又听闻,晴美人亦是姓安陵,璃妃,后宫中,虽然姐妹同侍一夫,皆为平常,但,如若太功于心计城府,实是容不得的。”   “太后,臣妾明白,臣妾绝非是想让安陵家女子专宠于后宫,导致雨露失衡。”   “罢了,无须解释,你既无心自然是好,但,若是有心,也得把这心给压住,否则——”她的唇边冷冷的划过一道弧度。   “太后,不好了。”一小宫女突然跑进花苑,神色慌张。   “放肆!连着宫规都忘了。”未待太后发话,苏暖早于一边喝斥,“来人,掌嘴二十,再回话。”   一边内侍早奉命上前掌嘴,因着宫中女子的脸都是金贵无比,哪怕宫女也一样,所以这掌下去,但见唇边渗出血丝,但脸却完好无损,发髻都纹丝不动,纵如此,掌嘴的刑罚在宫女来说,亦算是重刑。   待到掌完,那名宫女再启唇,咬字已含糊不清,但仍给辨得大概意思:   “奴婢倩儿是鸯婕妤跟前的宫女,特来禀太后,萱滢姐姐代传的口谕才下,婕妤主子已推开萱滢姐姐,往使者所驻的安德苑冲去,萱滢姐姐眼见不好,特命奴婢来回太后。”   “真是反天了。”太后冷冷道,“替哀家备辇,哀家倒要看看,她到底要闹到何时。”   凤眼示意苏暖,苏暖早吩咐备辇,移驾前,苏暖对一边内侍道:   “倩儿竟连主子的位份都回错,留着何用,送去净乐堂吧。”   一边的内侍早虎狼似地押下这小宫女,我脸色微变,欲说什么,太后唇边的冷笑却让我硬生生吞回所有的话,安乐堂,是赐死宫女后将遗体送去火化的地方,一字回错,就是赐死,当真是翻手云,覆水雨。   人命在此莫过草芥。   可我,纵然手握代执后宫之权,在太后面前,亦只有遵从的份。太后此举,无非是让我更清楚,我在紫禁的地位,永是要随着她的意,否则,万劫不复之日,亦是不远。   亦是告知我,鸯婕妤的事,我只有奉命行事,从中做任何转圜都是徒劳。   使者驻居的安德苑离顺德门最近,距离六宫倒是有些距离,所以赶到时,已听里面有喧哗声起。   我扶着太后到内苑,但见众使者皆神色麻木侍立一边,而鸯婕妤正拉扯着一名舞姬,怒骂不休。   走近时,我才看清那舞姬的面容真是美艳万分,这怕就是那日所说献舞于御前,大得天烨赞许的绝色之女吧。   但,鸯婕妤以她的身份,却如此不顾礼仪,在此责骂这名女子,倒颇让我不明白。   “还不把御女带下去!”太后威仪的声音响起,早有几名年龄稍长的嬷嬷早上前去,架住她的胳赙,往外拖去。   太后仅唤她为御女,可见连封号都一并虢夺。   在昔日的婕妤,如今的御女青阳琴离被拖离经过我身边时,我听到一句清晰的恶毒咒骂从她嘴中叫出:   “你这个妖女,定不得好死!我变成鬼,都要咬死你!”   当真是疯了吗?   而那名舞姬婀娜上前,款款施礼:   “南越风颜参见西周太后,愿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云雅太后一手扶起她,凤眸中蕴满了笑意:   “倒让你受惊了。”   风颜盈盈而立,嫣然一笑,容色愈发姝艳:   “得云雅太后庇佑,风颜之惊算不得什么。”   │雪霜霖手打,转载请注明 www.bookben.cn│   第86章 以色事君几时好   云雅太后微微一笑,吩咐道:   “只望风姑娘不要见怪,毕竟琴御女也是南越的宁安公主。”   风颜依然婉约而笑:   “风颜在南越,也幸得姬太后赏识,伴驾慈前,亦听闻,宁安公主因先早产缘故,自幼心智欠缺,待到及笄年华,倒未见幼时的缺障,但,未料肩负和亲重任,远嫁西周这年余,竟还是旧疾复发,若姬太后得知,定当担忧两国国体是否因此受损。”   “呵呵,原是如此,那南越的先帝既知公主心智有缺,却依然和亲予我西周,不知道,是何意呢?”   “风颜乃一界下人,不敢妄语,只知姬太后如今一心愿与西周永修百年之和,是以,若西周有任何不满之前诸事,皆愿在其能力范围内予以补救。”   “哦?是吗?所以姬太后派你等前来,实是另有所命?”   “风颜怎敢擅揣上意,唯愿两国永和,百姓得免生灵涂炭。”   “璃妃,这女子倒是识礼,你看如何?”云雅太后转问我。   我静立一旁,但觉,这女子,绝非仅仅是一舞姬,否则,琴御女为何在其面前怒骂?   此女的言谈举止,都有大家的风范,对高位问话,又不自称奴婢,亦非舞女之可为。但,太后,对这点,似乎也并不在意。   犹自思忖间,太后的发问,却让我心中突然一闷,但还是回道:   “太后说好,自然是极好的,嫔妾识人时日尚浅,又怎敢妄语,一切太后做主便是。”   “璃妃果然大度,那这名女子,就由你带与皇上吧,既然是南越的一番美意,咱们,又岂能辜负呢?”她的凤眸望向我,里面盛满笑意。   “嫔妾谨遵慈谕。”   离开安德苑,未用肩辇,缓缓与风颜往昭阳宫行去,一路同行,竟无语,她是我看不透的女子,太后的言行也颇多蹊跷。   亲自送另一个女子去天烨的身边,我的心里,还是做不到心如止水,厚实的锦履踩在隆冬带着冰喳的地上,沁底的冷入髓刺骨。   但这些,都是必然的,没有风颜,没有其他邦国进献的女子,三年后的春天还会选进青春明媚的女子扩充后宫。   而,天烨,是君王,正如他所说,梦想到达龙床的女子,又何止一人呢?   此去昭阳宫需经朱雀台而过,还未到台前,却听前面有内侍宫女皆齐围在台下,我兀自疑惑间,早有一边的内侍奔上前来:   “回娘娘的话,奴才等奉旨送琴御女回宫,行至此处,琴御女挣脱我们,径直奔上朱雀台。”   “无用的奴才,那守台的禁军呢?”   “回娘娘的话,禁军欲拦琴御女,但,却,实不敢拦。”   “什么叫实不敢拦?”我语气严厉,疾走几步至台下,抬眸仰视,只见,青阳琴离一身轻薄的藕色云纱单裙,宛如仙子般站在最高处的汉白玉栏杆前。   身后站着几名是不知所措的禁军,欲上前,又不敢上前。   她褪去厚重的冬衣大氅,仅着着贴身的寝裙,禁军又怎敢拦她,所以,她才能到这象征西周最神圣的朱雀台上。   她在笑,笑得妩媚倾城,清脆脆的声音从台上飘荡至台下:   “父皇,女儿随您来了。这世间,容不得女儿,容不得了!”   “不要!”我惊呼出声,但那藕色的倩影已施施然从台上坠落,如飞羽,若飘絮,只是,飞羽,飘絮坠地都不会有声响,都不会碎裂。   她身子轻盈,脸望着苍穹,双臂伸展开,似在拥抱最后的阳光,我似乎看到那张年轻美丽的脸露出最后一抹带着绝望意义的微笑。   而人世最后一抹冬日暖阳的光辉又是否映照在她的眼眸底,沾染进无边的凄凉冰冷。   飘零萎地,揉碎枯草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   当温热的鲜血溅在我的脸上,当她青春的躯体在我面前凋零成一地的血染玉石,我的眼底强压着所有的情绪,但身子却禁不住地瑟瑟发抖。   缓缓向她走去,步子趔趄,望舒忙扶住我,我木然地凝望着这具已经逐渐冰冷的尸体,她以自杀来捍卫一个皇族最后的尊严,这样的她,是让我钦佩和羡慕的。   钦佩她的胆魄,羡慕的,是她可以抛下所有的牵挂,选择死亡,可我,却连死都是种奢求。   这个初见时,任性而倔强的女子,终于选择这种方式为自己的人生谢幕。   她曾经苦苦哀求过我的信任,可,我在最后,仅是以最近的距离看她如此逝去,带着满腔的怨恨,不甘,还有绝望。   我,在这紫禁中,从来保护不了,也维护不了任何人,哪怕如今,我权倾后宫,都是虚名而已!   眸中有凉凉的雾气泛上,我抬起眸子,望着一望无垠萧瑟的苍穹,那些许的雾气便一直倒流进日渐麻木的心中。   余光看到身边风颜的唇边绽出满意松懈的笑容,我不顾身份,冷冷道:   “这就是南越太后所要的吧?”   “后宫中,素来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璃妃娘娘能站在这里,自然更该比风颜知道这点。”   “来人,替本宫送风颜姑娘暂往倾霁宫听雨楼。”我艰难的启唇,只是这句。   不论天烨是否薄情,但此刻,我却没有办法做到去献一个美人给他。就算是我嫉妒也罢,我无法做出旧人尸骨未寒,新人笑卧君怀的牵线者。   风颜淡淡的睨了我一眼,突然咯咯笑着,随几名宫女离开,经过琴离尸身的时候,她的袍袖一挥,似终于拂去一些厌恶的东西,然后,螓首高高扬起,发髻的金环随着日晖折射,刺疼我生涩的眼。   “娘娘,您还好吧?”望舒低声问。   “舒,替本宫去回皇上,鸯婕妤甍了!”   人即已死,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以代执的凤印,还其生前的名位,纵然,告慰不了什么,但也算是成全最后的尊严。   南越和亲公主,不能以废妃的身份下葬。如果天烨,你还有那么一点怜惜旧人的情意,你,一定也会赞同的,请,不要再让我失望。   我的手无力的抓住披风的穗子,吩咐一边的内侍:   “将鸯婕妤先安放于鹤归堂。”   鹤归堂,是后妃尸体未移至妃陵前的停放地。也是紫禁中,肃穆凄凉的归处,亦是我们每一个后妃的归处!   说完这句话,我闭上眼眸,由宫女扶着,一步一步,返回倾霁宫。   当晚,天烨颁下圣旨:追封鸯婕妤为鸯妃,上谥号“敦和”,停灵十日后迁葬于西周妃陵。   这亦算是帝王的最后的情意吧,我望着窗外,愈深的黑暗,一瞬间,竟已辨不清前方的路。   “娘娘,听雨楼的风颜的姑娘请您过去呢。”婉绿轻轻禀告。   “夜已深,替本宫转告风姑娘,明日再去看她。”我并未回身,素指的关节因用力捧着手炉有些发白,如此想要些许的温暖,但,冰冷的炉壁却丝毫不能给予任何的安慰。   “娘娘,风颜姑娘说,事关紧急,务必请娘娘此刻过去。”   唇边浮过一丝冷然的弧度,怕是因为我并未按着太后的吩咐即时引荐她去见天烨,她才如此急不可耐吧。   回身,将手炉递给婉绿,她似被手炉的冰冷惊了一下,嘟囔着:   “怎地都这么凉了娘娘都不唤奴婢加碳呢。”   我缓缓往殿外走去,甫至殿外,天际竟飘起细碎的雪花,今年的雪,倒来得比往年晚,但,更加寒凌。   听雨楼内笼着几盆银碳,暖意融融,似与外面截然不同的两个天地,风颜穿着翡翠撒花锦袄,倚在暖炕上,见我进来,起身,福身行礼。   “这么晚,不知风姑娘急要见本宫,所为何事?”   “素闻璃妃娘娘乃西周第一美人,今日所见,果真如是。”她的眼眸停留在我的脸上,浅笑盈盈地道。   “你要同本宫说的就是这事?”我面上笼了三分不悦,语气淡漠。   “是,也不是。”   “风姑娘到底要同本宫说何事,不妨直言。”   “我只是叹息,娘娘空有西周第一望族千金的称号,空负这绝色容颜。”   她语出不驯,我却不怒反笑:   “你可知,凭你此刻所说的这番活,本宫就可按大不敬将你治罪!”   她逼近我,芷兰芬芳:   “娘娘不会如此做的。娘娘素日,一直心软慈悲,所以,终是辜负韶华,如今仅位列从一品之位。”   “辜负?风姑娘,你又逾言了。”   她双眸凝住我的,那里,有隐隐地我从没看到过的暗流涌过:   “既然入宫,就要争宠,既然争宠,就要专宠!”她注视着我的神情,而我,除了唇边淡淡的弧度,半分的情愫都未留出,然后,她笑了,笑意的背后,让我有种恍惚的错觉,因为她的美,更因为她的欲望,对,她眸后流淌的暗流是关于欲望的,这种欲望让我莫名地会有种恐惧,如此的强烈,如此的清晰,“娘娘在后宫的种种经历,我也有所耳闻,难道娘娘真的视那皇恩于无物,或者,豁达到愿与其他女子分享夫君?”   “本宫的夫君为天下万民之君,自进宫伊始,他就不会属于本宫一个,也不可能仅属于本宫一个。”我的义正词严,却让自己的心中若有所失。   “今日太后吩咐娘娘,将我进献于皇上,难道,娘娘真的心无所动,淡然不惊?”   “风姑娘,本宫念在你是南越献于我朝之人,故不与你多做计较,但今日你的所言,实非该言之语。”   “那娘娘看,凭风颜的姿色,在这紫禁能挣得几重宫阙呢?”   我望着那比芍药更娇媚的脸庞,从她如秋水的翦瞳中,倒映出我素白无光的容颜,她,比自己更美吧?天烨,见到如此的绝艳,会不动心?   我继续笑,用笑来掩饰心中刹那的不安,用笑来粉饰微微的酸意:   “以色事君能得几时好?”   “纵借美色,如能得六宫之尊,亦有何不可?”   “那就但愿如风姑娘所愿,本宫会择日献你于御前。”我慢慢踏出莲步,欲往外走去。   “娘娘这般走了,岂非错过好戏?”   我停住步子,她继续道:   “请娘娘屈尊,暂移屏风后。”   她望了一眼更漏,而室外已响起,皇上驾到的通传,我一惊,但脚下却不自禁地往屏风后走去。她究竟是何人,竟能让天烨亲临至此?   隔着雕竹髹金屏风,透过镂雕透孔,我看到天烨身着玄色云纹便袍步入室内,风颜背对我,款款行礼:   “颜参见皇上。”   她身姿绰约,黑色如墨的发丝长及纤腰,我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态,但映入天烨眼中的,必是倾城的艳丽。   “以你的身份,不需向朕行礼。”天烨淡淡道。   “若非鸯妃,皇上也不会来见哀家吧。”   哀家?我愈惊愕,难道,她就是那个女子?从琴离曾经口中所言,到今日的点滴,原来,她就是姬颜!但她以南越太后之尊,不惜假扮舞姬,到西周来,又是所为何事呢?   但天烨的声音却波澜不惊:   “朕此刻见的是你,并非因他人之故。”天烨墨黑的星眸似有意无意往屏风这扫来,我忙屏住呼吸,心,因着这一瞥,怦怦而跳,手心渗出几许细密的汗珠。   “所以你受得起哀家这一礼。”她轻巧一笑,莲步移动,走近天烨,“哀家一直担忧皇上会因鸯妃之故迁怒南越,造成不必要的纷争。如今看来,着实是哀家多虑了。”   “姬太后今日以这物什来让朕见你,究竟想说什么?”天烨的手中赫然握着一瓷白的瓶,潋滟的光泽在烛光扑朔的映照下愈显迷离。   “这物件,皇上难道不知是什么吗?”   “正因为朕知道,但想不到竟与姬太后有所关联。”   “哀家也是想替皇上除掉如芒刺在背之人,未料,皇上竟然心软慈悲,实是哀家所未想到的。”   “哦?”天烨的语音中透着彻骨的冰冷,他一字一字,似漫不经心,但却字字惊心:“朕的后宫,也要姬太后操心拔乱反正?”   “哀家不过一介弱质女流,所做的,亦是求日后能自保于将来。皇上,总有您还是需要哀家为您助一臂之力的。”   “朕不知还有何事需劳烦姬太后?”天烨的眼微微眯起,点漆的墨瞳中是危险的味道。   姬颜更近地走进天烨,纤手抚上他的胸膛,天烨亦不推拒,薄唇边划过一抹稍浅的弧度,我的护甲却已深深刺入指腹,但,浑然不觉痛。   “颜此生,唯愿能长伴于皇上这般的雄姿英发的男子身边,可惜,只能屈身于南越国主为妃,时至今日,夙愿未尝,已为太后位份,又有谁知,颜心中的无奈与悲哀呢?”她没有自称“哀家”,脸愈近地贴在天烨的下颌,高高的发髻阻住我的视线,我看不清天烨脸上的神情,只知道自己厚重披风下的手在瑟瑟发抖。   “姬太后,请自重。”天烨的声音平静到波澜不惊,似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皇上,难道我的姿容丝毫不能进您的眼的吗?”她的纤手慢慢向上移,勾住天烨的颈部,我的心在那刻,一直下沉,下沉到,终于堵在某处,无法得到舒展,“那不知南越的苍梧郡,皇上是否更有兴趣呢?”   天烨淡淡一笑,依然并不推开她,她将螓首熨帖在天烨的胸前,低喃细语,亦清晰地传到我耳中:   “琴离比我幸福很多,纵是和亲西周,离故土千里之远,至少得到了皇上的心,死后能加封如此殊荣,亦不枉她这一生了。”   “鸯妃今日,不是姬太后的一手安排吗,惟有她远嫁西周,才失去皇太女的继位权,南越如今才尽在姬太后的掌握中。”天烨淡淡道,但让姬颜的身子蓦地一震。   “皇上果然睿智,事事都逃不过您的法眼。”她轻媚而笑,笑声中是别样的蛊惑,“南越自历代,都以皇后所生长子或长女为尊,琴离又是先皇后嫡长女,所以,自先帝去后,我整晚的失眠亦是因为她,纵然,如今她不在了,但保皇党仍有余孽,所以,我愿割让苍梧一郡来换得皇上的支持。”   “朕知道,昔日西周欧阳绯卿满门被灭,也是姬太后所为,南越这么多年,在镐京一系列部署均是费心尽力,难道国内区区的保皇党余孽,姬太后却无法处置,宁愿用苍梧一郡来换取朕的支持,代价是否太大?”   “皇上果然睿智,此事都已洞悉,只要皇上应允,颜不会反悔刚才所提的条件。”   天烨不露痕迹离开她的紧依,手中的瓶子微微一扬:   “英华殿失火,还有那根刻着青衿二字的宫棒也是姬太后的杰作吧?朕唯一不明白,姬太后,如此竭尽心力于此事,究竟是为什么?”   “我说过,是替皇上分忧。”她并不否认,继续贴近他,在他耳边细语,天烨的唇边随着细语泛起更深的弧度。   所有的事,突然串联在一起,英华殿失火,倚翠楼,欧阳被灭门,这一切,幕后的操纵竟然是她,可她,为的是什么?要如此心思缜密将我赶尽杀绝方罢呢?   又让我亲耳听到这些?她要的究竟是什么?   接下去的话,我无法听到,如果我听到,在那一刻,我就会选择杀了这个女子,这个心狠的女子,所带给安陵一族的万劫不复,就在那一刻,揭开了序幕。   为了保住南越最高统治者身后实际操纵者的地位,她选择刀口舔血,去做一次的权利的交换,而我的夫君,西周的帝王,也容许这种交换,这些交换的背后,不光是万人的鲜血染就,更是无法回头的情殇。   彼时的我,丝毫未知危险原来距离那么近,只是看着细语完后的她,抬首吻上天烨的唇,那一瞬间,我的泪清楚明白地溅落,心里无法舒展的那处,洇出一丝痛来,一丝丝地,密密匝匝刺满整瓣玲珑心,涩浓的悲哀一起袭进我的眸内,然后,化成泪水涌出。   原来,他在我心底的重量,一直都没有改变,耽尽这种种交缠深萦的恨意后,我还是无法漠视他被其他女子分享。   但,正如我方才所说,六宫中,分享他一人的,可是三千佳丽,亦可是天下所有他要的女子。   所以,我凭什么在此时流泪呢?   步伐踉跄,手抚上屏风,轻微的响声,却已惊动天烨:   “谁?!”   一道寒光从雕空的孔洞中射来,我下意识欲避,那采寒光已伴着绝决的犀利刺进我右手的掌心,手心,很痛,但,当我接触到发出寒光的物体时,心更痛!那,月形的暗器,正是昔日在北溟伤冥曜的暗器,不,应该说,如果不是冥曜保护着我,我早该在北溟那回,就死了!   天烨,你原来,在那时就起了杀我之心,又为何要送我去疗毒?原来,原来,所谓的疗毒不过是更好除去我的圈套,远离紫禁后的死,与太后无关,更与你无关,父亲若要追究,也无从追究而起,毕竟,我不是死于太后的鸩酒,只是死于外界所传的重病!   这就是你隐瞒我去北溟疗毒的真实原因吧!   可我,还不自量力地,在回京后去邀这圣恩,曲水流殇时,你一定在笑我的愚蠢吧,我是愚蠢,所以,才会被蒙蔽了双眼这么久,才会亲自把孩子一步步带到这不该来的世上,被他父皇和他父皇身边的女子,一起扼杀!   安陵宸,安陵宸!你竟然到了此时,依然不觉悟吗?   随着屏风被他推开,我迷蒙着雾气的眼眸对上他略带惊讶的眼神,然后当他凝视到我手心的伤口时,眸底的神情我未待分辨,玉颈一凉,一柄冰冷的匕首已抵在那里,姬颜笑得美艳,但更透着嗜血的狠毒:   “皇上,今日就由我来代您解决她,也卸下皇上一直以来的掣肘,由我对外宣称刺客,亦不会有人起疑?”   冰冷锋利的刃口贴紧我的颈部,似乎稍一呼吸,那刃口便将切开我的肌肤,然后,芬芳甘甜的鲜血就会代替眼泪替我流出。   天烨的眼神已恢复平静,连一丝地暗流都没有地平静。   或许,我该自己来结束这场错误,只要螓首稍稍前倾,一切就都将结束。刺客在倾霁宫误杀璃妃,这个解释也是如此完美。而忆晴已怀龙嗣,安陵一族倚靠着龙嗣,亦能保一时的平安吧。   既然,天烨,你要我死,我何必还如此痛苦地活着呢?我可以为家族活,但我现在才知道,我只为你一人而死!   │雪霜霖手打,转载请注明 www.bookben.cn│   第87章 花覆春殿空垂爱   慢慢闭上眼眸,我轻轻将自己的颈部送进刀刃的残忍中,但,没有想象中的疼痛,没有新鲜血液的芬芳,我睁开眼,却看到,天烨的手握着姬颜的手腕,那柄匕首已被他拉离几寸远,我的颈离匕首的距离,看似很近,但终是到不了,也解脱不了,一如,我和天烨心底的距离。   “皇上果真怜香惜玉。”姬颜的唇边敛起笑意,松开玉手,匕首叮噹落地,她反手与天烨的手相握,绝色美艳的脸上,是冷冷的神情。   “她是朕的后妃,生死由朕来定。”天烨看着我的眼中,有一丝的柔情,但,那么的虚浮,终是无法停驻长久。   听着姬颜辛毒的语,我平静的面容没有一丝的表情,只是,将自己流血的手缩到宽大的袖摆下,缓缓地向外走去,这里的一切,与我再无关。   “璃妃,今日之事,若让第四人知道,连朕都保不了你。”他望着我滴落在地的血,眉心微蹙,但旋即恢复素日的淡然。   我停住脚步,回身,清冷浅笑:   “臣妾不会多说一字,请皇上安心!”加重安心两个字的音,随着他示意退下,我返身前,最后一滴泪坠落在脸襟。   从那晚后,我才知道,失去的,是今生最后的泪水,以后,再怎么悲痛,我都没有眼泪可以流了!   那就让自己变得更冷漠,更绝情,更狠厉吧。如同姬颜一般,不再受任何的伤害!   回到正殿,我只传李若儒一人至殿内,其余包括舒都都被我摒至殿外。   天烨不希望任何人知道方才的事,于我,又怎会希望第四人知道呢?这伤,必要瞒着所有人,包括太医院,所以尚在宫中的李若儒是替我掩盖伤势的最佳人选。   李若儒看到我手心的伤势,微微惊愕一下,神色已然如常,替我拔去暗器,然后上药,仔细包扎,未了,他轻轻道:   “娘娘今后,怕是再难弹琴了。”   我淡淡一笑,心知,必是伤及了经络,可,即便不能弹琴,又有什么关系呢?   “李大夫,你自幼便是照拂本宫的医师,本宫也一直对你敬重有加,但不知,李大夫如今,是否真的一如儿时那般,尽心于本宫呢?”   “草民自然竭力替娘娘医治,只是,此次伤及经脉,手心以后怕是使不出力,故才不易弹琴。”   “李大夫该清楚本宫指的不是这事,此刻无人,李大夫若再有所隐瞒,就莫怪本宫不念旧恩。”那日望舒对汤药起疑,自己并未忘记。虽然隐隐知道是父亲所为,但还是想样自验证,只因后宫中突然惊变,才一直搁着未问。“李大夫给本宫亲自煎熬治疗哮症的汤药,前后到底有什么乾坤?”   他仿佛早预料到我总有一天会如此发问,仅略略怔滞一下,话语如早默记于心般,连贯道出:   “既然娘娘问起,草民断无再欺瞒之理。之前的方子多加了黄莲这一味药,娘娘所患的亦是寒哮,而并非热哮,是以,用寒哮的药方再辅以黄莲,便是拖延病情,但,对娘娘的玉体侵害亦是最低。”他起身,跪仆于地,声音里却无赴死的颤抖,“草民自知犯下死罪,愿一死谢罪!但恳请娘娘念在草民自幼照拂娘娘的份上,能饶过草民一家老小!”   这份镇静,让我语音带了几分愠意:   “你既知死罪,又说顾念旧恩,为何还要毒害本宫?只要你说出指使之人,本宫必不会牵累你的家人,否则——”我转动嵌着翠玉的护甲,低敛的睫毛下,掩去倦怠的眸光。   能让李大夫如此做的人,只可能是我的父亲,当朝的丞相,答案一直都明了于心,可我还要去问,将那层残酷一层层剥开,而不管骨肉亲情在逐层的剥离中已经鲜血淋漓。   我的父亲,我的夫君,都可以一次一次欺骗我,甚至以牺牲我为代价,来换取他们所要的。   西周最尊贵望族的千金安陵宸,权倾后宫务受隆宠的璃妃,这两个身份的背后,不过是如此的不堪!   果不其然,他重重叩首:“至于是谁指使草民如此之做,娘娘心中已知。这么做,亦是为了娘娘在宫中的前途所不得已为之。”   “不得已为之?你可知道,这是欺君大罪,若是传到皇上耳中,即便是灭族,都难消皇上心头的恨!”我的语声中,有愤懑,更多的,是对父亲的失望。   “知遇之恩,草民没齿难忘。这事,如果草民不做,也会有其他人做,医者,本该慈悲为心,草民却终是伤害到娘娘玉体,所以草民已尽全力将伤害减到最小,但求对娘娘今后无碍。”   如果是伤害,怎么可能是无痛无碍呢?   “罢了,你替本宫转告父亲,请他多自珍重,本宫之命,在天家,不过是可以舍弃的,如若他要借着本宫再做筹谋,只怕未必能尽如其意。”   “娘娘,丞相是为您好,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您在铺路。”   “但这路铺到尽头,是否为本宫所要,他却从来不予理会。”我挥手,“你且退下吧,今日本宫之伤,不可告于第三人知。”我伸手,将托盘内的月形暗器拿至手中,将身子慢慢地往边上倚靠,看着李大夫的身影消失在帐幔的后面。   父亲此次设下这计谋,用我的身子做引,拌倒皇后,这点,怕是天烨亦未可知吧。而,部署此次计谋所需要的人,都必对他忠心不二,因为稍有疏漏,便反会导致相府万劫不复。   皇后身边,又是谁为父亲的卒子,或许惟有父亲自己才知道,仿同我,也不过是一句他手中的卒子。   右手的伤势已被素白的药布所包好,我怔怔地凝视手中月形的暗器,直到外殿传来:   “皇上驾到。”   我放下月形的暗器,起身,在那玄色身影进入殿内时,缓缓行礼,他轻轻扶起我,我依然低垂水眸,并不去读他此时的神情。   他的手轻轻握住我的右手,柔声问:   “还疼吗?”   “臣妾已无事了,方才命李大会替臣妾包扎,这宫中亦不会有其他人知此事。”   “委屈你了。”他第一次用这样的声音,说出委屈二字,我淡淡浅笑:   “这不算什么,臣妾才知道,一切的事,皇上都清明于胸,臣妾愚钝,始是看不透。”   他握着我的手,分明在那刹有一丝的松开,但旋即紧紧握着,低声但清晰地道:   “因为能将你劫出后宫的人,绝非等闲之辈,所以,朕才亲自出宫去寻你!”   “或者该说,是萱滢传给皇上的讯息,让皇上更确定这干人等,是不能姑息的隐患。”   “璃儿果然聪明。”他勾起我的下颔,我抬起的眼眸,正对上他探究的墨眸,那里莫测的深邃,我不禁忆起方才李大夫所说的事,如若此事被天烨知道,怕,他也不会姑息相府。   强自镇定,故做羞涩地把眸光投向殿内的一隅:   “臣妾只是未想到,倚翠楼竟与南越有关系,毕竟是西周境内。”   “朕也没有想到,姬颜的盘算在那时就已开始。”   “纵是她机关算尽,今日岂不也被皇上识破身份?”在帝王身边,锋芒毕露,则必会被他所戒,今日姬颜就是一例,但,即便我再做糊涂,因着安陵之姓,他又何尝一事对我能卸下心防呢?   他勾住我下颔的手略紧,声音低沉:   “女子的美貌果真是致使的毒药。她很聪明,但,朕却不会去饮那噬骨之鸠。”   我将眸华收回,唇边浮出一抹笑意:   “皇上对姬太后——”   他突然低首,吻住我的唇,将我剩下的话也一并封住。吻,很轻,很柔,不似以往掠夺的暴虐,最怜惜的力度在我的唇上抚过,但我却想起,方才,姬颜也正是这般吻上他的唇,心中,顿时起了一丝的反胃,黛眉微颦,手已轻轻地推开他,他有所察觉,离开我的唇,如玉的脸上,有淡淡的不悦。   “臣妾身子还未大好,怕将病疾过给皇上。”我的谎言让我的脸泛起一抹红晕,烫烫地,心中却因他此刻的眼神,寒噤微微。   “朕是天子,有何可畏?”他闻言,薄唇弧度上扬,说罢,将我抱起,转往榻边行去,我一惊,急道:   “臣妾的牌子,是太后下旨暂撤的,皇上今日这般,让太后知道,又添臣妾的不是。”   “不是你的主意?”他似洞悉一切,笑睨着我。   “皇上猜呢?”我不动声色,慢慢将身子从他怀中跳下,但裙裾却在那刹被锦履的尖尖绊到,一个踉跄,眼看是要扑到地上,他的手已稳稳挡住我前倾的身子。   “朕还需猜吗?”就势,他将我放到地上,反将我压住,地上铺着厚重的毡毯,虽然不冷,我的后背仍是一阵冰凉。   “皇上圣明,请——”话语未出,依然被他的唇封住,不习惯此时的他,更不习惯亲热的举止,总觉得此时的他,有些异样,但,又说不出来,到底哪里不对。   这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冰冷淡漠的天烨,如此的柔情款款背后究竟是什么,更让我看不透,也不敢去猜。   他的手已移动我衣襟处,轻轻分开,四边银碳燃起的温暖,依然敌不过骤然的凉意,我身子缩了一缩,然后,缓缓闭上眼睛。他的欲取欲求,我一直都无力去抗拒,他看着我,是真的看这个叫安陵宸的女子,还是方才在姬颜那边没有得到的满足呢?   我讨厌,别的女子吻他,我讨厌,自己没有任何反抗力量地任他掠夺。   他突然停止继续吻我,手也合上我的衣襟,我睁开眼睛,看到他的眼底,有种复杂的情愫在流转。   “你在想什么?”   甫启唇,他的声音有丝苍涩,我避开他的眼神,声音宁静悠远:   “臣妾只是不习惯。”   “为什么你习惯朕用冷淡来对你?”   “因为——”我望着一侧的碳炉,里面燃着的银碳发出咝咝声,煎熬的人心,也会有声音吗?如果有,那为何,我一直听不到呢?反咬着唇,唇上的疼意让我的神思渐渐归拢,继续道:“因为臣妾一直知道,自己所求的,终是虚幻,所以怕承载不起一时的温柔,然后,用余生的寂寞来偿还。”   他的手移到我的胳膊,紧紧地拥着我,但是,他手心的冰冷,却始终没有一丝温暖带给我,他的声音很低,但却轻柔无比:   “朕不想再伤害你,朕亦无法承诺什么,但,璃儿,你难道看不懂朕的心?”   “皇上,臣妾知道,坐在帝王宝座的人,他的心永远不会属于一个女人,后宫生存的道理,或许仅是一个简单的忍字,臣妾今日身居妃位,自知,离皇上,又远了一步。难道,不是吗?”   “你怨朕不该封你这妃位?”   “臣妾不敢,璃者,在皇上心中,是取何意,皇上比任何人都该清楚。”   “你可知,今日,前朝九卿联名上了折子,要朕尽快立后,以免中宫之位悬虚,六宫失和。”   我一惊,李大夫所说的替我铺的路,莫非就是这条?父亲啊,你这一步步相逼,天烨又岂能容!   “后宫不得干涉前庭,臣妾莫敢忘记祖训。”   “你可知,他们替朕拟的人选又是谁?”   “六宫中,论资历,论龙嗣,论位份,自然是贤妃娘娘。”我对上他的眼睛,容色淡然。   他的手抚上我的脸,端详着我,然后,轻轻叹息:   “他们要朕立的,不是别人,正是璃儿。”   “皇上!”我惊愕的表情落主他的眼眸中,那里,湮起一丝更深的踌躇:   “璃儿,告诉朕,你要这后位吗?”   我略做沉思,复缓缓而言:   “如果臣妾说,不想要,那皇上亦知,这定是假话,身在后宫,没有一个女子不以中宫之位做为目标,因为这后位,或许是比圣恩更不会变的东西。即便有朝一日被废,也算是可以告慰余生,所以,臣妾的回答,自然是:想!但,臣妾尚无子嗣,又怎敢妄想呢?”   “若是皇后,朕对她,只会是敬,而确实不会再有爱。”   “即便不是皇后,皇上心中又可曾还有爱,能分给六宫中的其他嫔妃呢?”我望着他,终是说出心中的话,“皇上爱的,仅是姐姐一人,她不在了,皇上的爱,也跟着一起消失了。”   他同有愠意,只凝望着我,许久许久,才道:   “你果真连朕的爱,都不在乎。”   “臣妾若在乎的是凤玺,皇上肯给吗?”   他的眸底闪过一缕不置可否的笑意,手从我的脸上收回,撑在一边的毡毯上:   “他肯给,你为何不随他去呢?”   原来,顺公公还是听到了那日我和冥曜的对话,并且将他一字不漏地禀了天烨,但天烨却在此时才用这句话来伤我,但,可惜,经历过方才之事的我已经不会难受了。   “臣妾一直想要的,是西周的凤玺,因为这样,才证明,臣妾比姐姐更光耀门楣,其余,对臣妾都不再重要!”   “你想要的,仅是如此吗?”他的眼中有浓浓的,挥散不去的失望,终于,清晰深刻地映入我的眸底。   我颔首,字字坚定:   “是,臣妾只想要凤玺。”   他深深地望着我,握住我胳膊的那只手力度突然加大,似乎已扣进我的肌肤,但我没有喊产,因为,这些疼痛,我已经不在乎。甫启唇,他的声音冷峻森寒:   “如果是你想要的,朕会给你。”他松开我的胳膊,然后,慢慢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我,这个一样贪婪世俗的女人:“倘若这是你留在朕身边的要求,朕会满足,但,从此以后,朕对你,只会是敬!”   我开始学着姬颜的样子,妩媚而笑,笑得灿烂若春花绽放,笑得让他眼底阴霾更深:   “君无戏言!”   天烨,在一次次伤痛后,我心中仅剩的恨意,已经不容许自己再卑微地去祈求能得到你的爱,敬,如果是疏远的一种方式,那,我会欣然接受。   皇后,中宫之位,母仪天下,这是父亲所希望看到的,也是我最后能为安陵一氏能做的。   从此,哪怕寂寞枯守着一宫的清冷,我亦无悔,毕竟,我不要再受伤,只有握得更高的权势,我才能将我昔日累积的恨,一寸一寸地去还给所有付值诸我的人。   然后,我活着,才不会如同一具行尸走肉将自己束缚在深宫。   他终于向殿外走去,我没有起身,在腥红的地毯上,我清澈的笑声,一直飞扬开去,或许,姬颜,她也听到了吧。   靖宣五年元月十五,天烨颁下圣旨:   朕惟位昭天地。乾行与坤顺同功。治洽家邦。壶政与朝章并肃。诗纪睢麟之盛。礼隆褕翟之荣。所以秩彝伦而承禋祀也。灿乎钜典。炳有成规。朕缵绍丕图。统绥群服。御极之初。恭奉云雅皇太后懿旨。咨尔璃妃安陵氏,粹毓名宗。礼娴内则。柔慎秉于粹性。温恭著乎令仪。殚诚敬以事庭闱。孝同孺慕。抒属勤而持禁掖。德#纯修。和平敷苤苢之仁。浣濯比葛覃之俭。淑仪咸备,景福维新。允宜册立为皇后。前者九卿诸臣,屡以册立中宫上请。朕心少有思维,迁延未许。今祗遵慈命,立璃妃安陵氏为皇后。着鸿胪寺即议以闻。择吉辰册封。用定中宫之位。谨告天、地、宗庙、社、稷。   礼部拟定的吉辰定在三月廿六日巳时,据说,那一天是靖宣五年最好的时辰,册后的圣旨或者该说,不过是某种催化剂。其后短短的数月间,发生的,却是令我永远都无法遗忘的劫难!用鲜血浸染而就的日子,终是我这一生经历的最悲惨痛苦的事实。   颁布公旨的这一天,是元宵节,宫中皆燃放孔明灯,而我,在倾霁宫,等着父亲的到来。   因我被册皇后,父亲得以进宫朝拜恭贺。   这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我的父亲,丞相安陵青翦。   但彼时的我,却全然不知。   父亲按规定的时辰进入殿内,依礼跪拜,我摒退宫人,绕过云母屏风,亲手扶起他。   前次的相见,我仅是昭仪的身份,这一次,却是以西周未来的皇后之尊,望着跪在地的父亲,他用朝冠束起的髻间已有白发,他的脸在抬起的刹那,让我看到的,也仅是沧桑,这就是擅弄权术的父亲,他所在意的,绝非是亲情,是那更高的专权。   “丞相免礼。”   一句丞相,分明将这十六年的父女情份生生隔了开去。我看到他眼底有一丝欣喜,却不是该有的惊愕。   是啊,以皇后尊贵的身份,应称他为“丞相”,而以女儿的身体,还是该唤“父亲”。   但,皇后永远是比女儿,对于他更来得重要。他为我费尽心思,终于将我在这么短的时间推到后位,我该感谢地望着父亲,可,为什么我做不到呢?   前朝后宫,分不开的牵缠,也是分不开的权利倾轧,对于这一切,年仅十六岁的我,已深深觉到疲惫。   “皇后娘娘圣体安康?”短暂的寂静后,被父亲声音打破。   “有丞相举荐的李大夫照拂,本宫自然安康。”我交扶起他的手收回,莲步踱到烛台一介,凝视着烛泪滴累,在底部积起蜡块,护甲轻拨,那蜡块便顺势坠入盘中,话语消炎淡:“本宫尚未正式授予凤玺金册,丞相怎可现在就称本宫皇后呢?”   “臣逾言了,请娘娘恕罪。”   “本宫赦得丞相言失之罪,但丞相其他的罪,恐皇上心中早有计较。”   “不知道娘娘所言为何?臣请娘娘明示。”   “本宫自知不该过问前朝,但,柳渊之事,丞相处理是否有欠妥当?”   “娘娘,可知,柳渊已拟好折子,欲弹劾安陵澈国军功赫赫,任意属下在藏云胡做非为,凡事,娘娘不可仅看表面,而忽视深处的实质。”   哥哥?素知哥哥为人,定是不会如此,但,柳渊却为何屡次与安陵过不去呢?所以,父亲才先下手为强?那么,暂代御史大夫的虞林,怕也是父亲的人。这样,朝中,仅剩下太尉一人,可与父亲分庭抗礼。   父亲党羽如此之多,实是我所没有料到的,这般错根盘结,所以天烨才能一再忍让,九卿联名要求立我为后,更是父亲的一步谋略吧。   父亲见我不语,压低声道:   “娘娘,须提防身边之人,娘娘即将入主中宫,其间恐有变数,臣请娘娘万事谨慎为上!再不可为宫中他人之事而转圜。”   “丞相,此言何意?”   |派派小时手打,转载请注明|www.bookben.cn,   第88章 独倚高楼群芳妒   “娘娘,深宫之中,没有绝对忠诚于您的人,臣斗胆,请娘娘多加保重。”   “丞相这话确实不假,何止深宫,连至亲之人,都是不可信的。”我眸化微转,回身,凝望着父亲,语音似说着与自己不相关的事:“黄莲虽苦,但,苦不过骨肉薄情。”   父亲的脸抽搐了一下,但旋即恢复平静:“若非尝得黄莲之苦,今日何能显磐为凤。”   “本宫还是要多谢丞相,但,本宫也希翼丞相能早日致仕,也可安享朝廷的恩荫。”   “致仕?难道娘娘认为,为臣若此时选择致仕,娘娘的中宫之位仍能固若金汤?”   “本宫只希望一族安宁,以丞相如今的威望,已光耀安陵的门楣,但漠北将军的显赫军功却被遏制边疆,皆因丞相仍居其位。”   “娘娘,请恕臣不能从命!臣未到耄耋之年,尚可再为朝廷效力!至于安陵澈,定有比臣更辉煌的前景。”   父亲,你若再执意,只怕权高盖主,而天烨是怎样的君主,你难道会不知?十二章纹下奔涌的是雄志厚积的帝王之血,王图霸业,莫非攘外安内,如今,攘外已定,翦除权相羽翼,在其心中,恐怕方算安内之举!   他不会忘,更不会一忍再忍!   我看着固执的父亲,知道,我仅能在这深宫中,无望地祈祷,唯盼,他的忍能容得父亲安宁致仕,可,我知道,这必将是一种无望。   一如,无边的哀绝随着呜咽渐起的风声一并吹进彼此的心底。   殿外突起的大风,刮开虚掩的殿门,将银碳的灰烬吹起,在弥漫的碳雾中,我依稀地看到,父亲的眼睛中满是志成于胸的笑意。   微拢厚锦镶银鼠皮的袄袖,我注视着父亲行礼拜别,在那么一瞬间,我想要再嘱咐什么,但甫启唇,却不知还能说什么,随着父亲的退下,徒留空冷的大殿   北溟在这月余间,竟发布一道令西周前朝略略震惊的事,迁都明成郡。其间隐情,皆不可知,至此,昔日东歧国都明成郡再次成为北溟国都。   而南越的使臣也在元宵过后辞返南越,包括化名为风颜的姬颜,辞返前,南越幼帝亲书国书于天烨,表明愿于西周永世安好,割让苍梧郡以示诚意。   但,也就在元宵夜,天烨宣姬颜至昭阳殿,这一去,她彻夜未归听雨楼,直至第二日,在饯别使者时,才见她盛装出现在使者的车辇上。   其后的日子,一切似积雪融化为水,涓细地流进地中,都是在静谧中度过。天烨命敬事房重放了我的牌子,我自然不能再求太后去撤,只能在他屡次地翻牌后,继续履行做为后妃的义务。   昭阳蓼内,芙蓉暖帐,但,每每后半夜,我从浅辄的梦中醒转,却发现,他撑着身子,默默地凝望着我,这一刻,我有些心惊,在黑暗笼罩下的他,眉宇间是一抹日间从未有过的惆怅。   不过一月,天烨独翻了我十多次牌子,其余诸妃,包括芊宝林都未得伴驾,后宫中隐隐有些蜚短流长,但,亦很快地被压制下去。   靖宣五年二月十一傍晚,忆晴遣近身宫女夙香过来禀说,身子欠安,欲请李太医过去问脉。李若儒医好我的哮症,天烨果未食言,在正月后,就晋他到了太医院,本是主治内症,但,忆晴的哮症每逢冬日也必是发作,如今,身怀四个月的身孕,用药自然有所禁忌,遂准李太医过去问脉。   用罢晚膳,心底终是放不下,另传了肩辇,仅带望舒一人赶至福臻宫月华阁。方至阁门,已见李太医神色凝重正躬身出来,我心下担忧渐深,低问:   “晴美人如今怎样?”   “回禀娘娘,晴小主脉象弦滑,且有出血迹象,恐是小产之忧。”他见是我,亦不隐瞒,如实道来,“臣已配苏梗、荷叶、砂仁,茯神等为方,命药女已去煎熬。”   他叙叙将中药名一一细说,我却无心去听,只问:   “为何会如此?晴美人之前也一直服用王太医所开的安胎药,怎会今日这般?”   “微臣惶恐,亦不敢推测之前的用药,但依微臣所见,此脉似是才由滑脉转弦,但不知,小主最近可用了其他什么所导致,也未可知。”   “你且下去,另传本宫的口谕,把王太医之前的处方一并调出来查验,看有否不妥之处。”   夙香替我掀开厚重的帘子,我进得殿内,却见忆晴面色苍白地睡在床榻,见我来,虚软地起身,微微福了一福。   我上前,按着她的手,轻轻道:   “行这些礼做什么,可好些了?”   “李太医才瞧过,不碍事的。”   “主子刚刚流血,可把奴婢吓着了,主子,您别再吓奴婢啊。”夙香在一边念叨着,一边拿过置在茶案上的细纹菊花盅,打开盖子,用手背试了下温,呈到忆晴面前:“主子,用些燕窝暖下身吧。”   我从夙香手中接过燕窝,亲自舀了一勺,柔声道:   “先用一些吧。”   鼻端隐约嗅到燕窝的味道,不禁微颦眉,盅中的燕丝确是略带黄色,但,这黄,却还渗着几缕暗沉的红色,乍一看,与一般的洞燕无异,但仔细辨了味道,却不是纯正金丝黄燕特有的味道,腥甜味更重。   我收回汤勺,自己轻尝一口,甫入口,语音已颤:   “这燕窝可是本宫命人送来的金丝黄燕?”口中的味蕾告诉我,这些燕窝,虽依然糯滑,但其中,有一些则是清爽略硬,一品,便知其间差异。   “回娘娘的话,娘娘送的,主子一直不舍得吃,命奴婢好生收着,这些,是月前,德妃娘娘命人送来的,娘娘嘱咐奴婢先用这些。”夙香不明究里地回道。   “忆晴,为何不用本宫送你的燕窝?”我眸内湮了一丝雾气,凝望着她,唇略略哆嗦,她真的记恨自己至此,连所送的东西都不屑用吗?如若不然,又岂会今日有小产的征兆?   “堂姐,我可以这么叫你吗?”她眼底有瞬间地哀怨自怜,轻语细言:“我何尝不知道堂姐对我的好,所以,总想着,留下堂姐所赐的,平日见了,亦是念想。这宫中,万般皆不由命,但,堂姐对我如何,我心里自是知道的。”   听她自称“我”,再唤出那一声堂姐,终是触动心底深处的那份柔软,我的手覆上她的,微微叹一口气,吩咐道:   “传本宫的话,传德妃即刻前来!”   我将手中的盅递给望舒,宽慰叮嘱:“这燕窝不能再用了,我送的,先用,用完,我自会命人再送来,咱们姐妹间,往后可以念想的东西还多着呢。”   她淡淡笑着颔首。   我起身,吩咐夙香:   “德妃所送的燕窝还有多少,都一并封存起来。”   她应了,脸上还是不解的神色,我无暇顾及其他,望舒已领会我的意思,端着细纹菊花盅,往月华阁前殿静候德妃到来。   德妃身着粉蓝色烟笼梅花袄裙,袅娜地出现在殿外时,我有一丝的怔然,这一天,还是到了。她是柳渊之女,怎会对父亲的流放漠北边塞做到无动于衷呢?   按现在的品级,我该向她行礼,但按这已颁的圣旨,我却是西周未来的皇后,自不必行礼,她定也知道这一层,进得殿来,稍欠身,轻侬软语:   “不知娘娘传本宫来,所为何事?”   我示意望舒将手中的盅呈给德妃,然后,问道:   “德妃可知这里面是什么?”   她接过,略看了眼,道:   “炖的莫不是金丝黄燕?”   “除了这,还有什么呢?”   “本宫看不出来。”   我缓缓走近她,唇边浮起一抹笑意,道:   “那就由本宫来告诉娘娘吧,这是娘娘赐给晴美人的金丝黄燕盏,但,其中,却是与棕尾金丝燕相掺杂。”   “什么?”她脸色转白,死死盯着我,竟说不出下半句话来。   “棕尾金丝燕的功效,相比娘娘也该知晓,对于通气血的虚寒体制确是滋补上品,但晴美人四月身孕,正是需固胎之时,又怎禁得起这样的滋补呢?”我望着她的眼光咻地转冷,而她则一脸的迷乱,接着眸底逐渐愠出一丝恨意来,那么凌厉的恨意,清晰地落入我眼中,原来,她始终是恨的。   “娘娘,不好了!主子方才又见红了!”夙香从内寝跑出来,语音慌乱,我不顾继续逼问德妃,速传李太医前来,返身奔回内寝,只见忆晴流出的血已将洁白的被襦浸湿,那样的地触目惊心,刺进我的眼中,却更割痛我的心。   不!不!我不要忆晴和昔日的我一样,我奔上前,紧紧握住她的手:   “没事的,忆晴,有堂姐在,不会有事!”   “堂姐……”她的声音逐渐虚弱下去,身下的血已将我的裙摆一并染红,我握着她的手分明也在瑟瑟地颤抖,她手心的冰冷在这个凄凉的冬夜,一并成为深深刻进我心底的惧怕。   忆晴的孩子没有能够保住,李太医匆匆赶到,仅是宣布了这个足以再次震惊西周后宫的事实。   所用燕窝的礼封上是德妃的宫印,而里面的燕窝,经宗正寺查实,确是掺了棕尾金丝燕,太后为着子嗣的失去分外伤心之余,下懿旨,以居心歹毒,谋害龙嗣之罪,废德妃为庶人,赐白绫七尺,念其孕育皇长之一功,准在旖裳宫行刑。   德妃为皇长子玄铭的生母,那一晚,玄铭跪在永乐宫前哭求他的皇祖母能饶过他的母亲,但太后昔日对他的宠爱,此时仅化成另一种残忍,命内侍将玄铭禁足于永乐宫的漪兰殿。   这个年仅六岁的孩子,在昏暗的殿中,是怎样痛苦地看着自己的母亲死去,而无力去做任何事时的心情是怎样,没有人会知道,只知道,那一晚,漪兰殿中稚嫩的孩童哭喊声之尖利惊动了周边的所有宫殿。   其实,以德妃所触犯的罪,如果在昔日,完全可以不用死,但,因着她父亲的关系,皇室自然不必有任何的顾忌,这个在紫禁曾经显赫一时的女子,终于以这样的方式谢幕。   我站在行刑的旖裳宫正殿前,望着天际夕阳余晖,柔和地幻做七彩映照在琉璃瓦上,而,里面的女子,则再也看不到这么美的景色了。   “娘娘,德妃要求最后再见娘娘一面。”行刑的内侍匆匆跑出,禀道。   我往着森冷阴暗的殿内,略略思忖,还是踏上台阶,推开红漆的殿门。   黑色的托盘内,白陵整齐地叠放着,她望着那叠白绫,然后抬眸,望向我,眼里,是出奇的平静。   我们就如此凝望着,她徐徐启唇:   “你赢了。”   “在这里,没有所谓的输赢,输的,未必失去一切,看上去赢的,得到又是什么?”我淡淡的道,我得到了什么呢?所得到的并非是我所想要的,我想要的,永远不会再得!   “你得到中宫之位。”她突然浮起一丝箫瑟的笑意,如同庭院里已沧桑的树杆,将眼角的皱纹都细细地显现出来,“但,却还是不肯放过我,我早该知道,你不放过皇后,又怎会放过我呢?”   皇后被废,她亦看成是我的谋算,那如此的我,实是该让她惧怕的,因为连我自己,都突然开始有丝惧怕,避无可避地被推到后宫的争斗锋尖,如果我想退,怕只是粉身碎骨。   “德妃,本宫未曾陷害你,不管你信或不信,对于一个将死之人,本宫没必要骗你。”   “我不再是德妃,仅是被废的庶人,但,我并未想让晴美人小产,玄铭是皇长子,我已是德妃之尊,哪怕父亲已是罪臣,可,我在宫中的地位,玄铭的地位不会因为一个同是罪臣之后的晴美人所生的子嗣所改变。”她安然宁静地说,似乎,是在叙述别人的事,而并非与她的生死有关。   “无论真假,太后的懿旨已下,今日的局面任谁都无法转圜。你若有冤屈,便早该在宗正寺就言明。”   “后宫中,欲加的罪,一直是不容人辩驳的,所以,我说与不说都一样,如今,最后只求娘娘一件事。”她起身,蓦地跪倒在地,“请娘娘善待铭儿!”   我未上前扶起她,语音清冷:“本宫虽未曾为人母,但,亦明白子女对母亲的重要,你安心去吧,本宫应允你,绝不会让他人将玄铭牵扯进这次的是非中。”   她跪在地上,端庄清秀的脸上笑容渐渐消逝,低声道:   “我一直都很羡慕你,可以得到皇上的爱,所以嫉妒让我失去理智,凤仪宫中,推搡你的人是水澜,但绊倒你的人,却是我。我天真地以为,你所诞下的若是男孩,将是玄铭继立太子的最大威胁,但,却忘了,前朝的变数才是太子之位最大的威胁。”一气说完,她凝望着我,那里有着一丝恳求宽恕的眼神,“你恨我吗?你失去孩子,我也有难逃的罪责,我一直以为掩饰得很好,没人会发现,可,上苍还是公平的。”   “如果我说不恨你,那只是为了让你安心地去,但,我不可能不恨你!”我的脸色苍白,那天的情景又一幕幕在眼前浮现,彼时最深的痛苦让我无法去原谅当时所有隐害我的人,即便眼前的她已是将死之人。“至于玄铭,他是皇上的皇长子,我不会因为这个原因而去重复你昔日因嫉妒所做出的事。”   “如此,我便放心了。”她慢慢地站起,轻轻抚平衣裙上的褶皱,然后眸光中似有闪烁的晖泽:“从我被选为太子侧妃开始,就一直以为自己在他眼中,会与别人不同,可惜,到头来,他连这最后一面,都不不愿见我,这八年,我空得了这高位的名份。”   我没有再说一句话,仅是回身,走出正殿,在离蓼几步远的地方,内侍已来复命,我没有回首,迅速地离开这个即将变得清冷的宫殿。   鸯婕妤已死,现在,德妃的生命也终是走到尽头,如今的旖裳宫,和一座死宫没有任何区别。   在后年春天选秀到来前,这一宫,竟已成了空宫。   后宫的残忍血腥,在这年的冬天,以一种决绝的面貌在我面前揭示,而彼时的我,即将迎来的,却是更令人撕心的离别。   当初是我保的忆晴之胎,但,此番的小产,太后除警示地罚了我半年的俸禄外,并未多加责罚。   可,德妃临死前的那番话,我不可能当做没有听到,心中渐起的疑窦,让我无比悲哀地发现,忆晴的改变,或许绝不是表面那般地温软。   后宫中,能平安生下的龙嗣很少,但,此次的小产,在意料之中,却又是在意料之外,当时情势急迫,亦未曾多想,如今想来,德妃失势,怎会再行此险棋,纵两种金丝燕相差甚少,非细品,不会识得其中的乾坤,再加怀孕后口味变差,更容易蒙混过头,但,事关龙嗣,且不说膳房的人怎样,就忆晴自己而言,身为学士之女,自幼家境殷实,稍留意,便会发现有异,怎会如此大意呢?   心底的疑惑渐渐清晰连贯起来,背后的真实,终是避无可辟地残忍……   |派派小时手打,转载请注明|www.bookben.cn,   第89章 深宫情薄姐妹绝   三月的桃蕊绽出第一抹娇红时,我还是未能忍住心底对她的探究,前往福缘宫月华阁,本拟叫望舒相随,但她恰未当值,萱滢见我神色有些异常,忙亲自随我而去。   夙香替我通传间,我已踏进内寝,她穿着素白刻金丝的小袄,脸色依然是苍白地骇人,见我进来,稍稍福身:   “堂姐。”   我走至她面前,令萱滢和夙香暂且退下,在紫檀凳上坐下,素手扶上她放外的手背:   “今日可好些了?”   “李太医开的方子实是有效,血已止住,但,还是无力罢了。”   “那再多躺几日。”我余光瞥见几案边的炖好的燕窝,眉心微颦,依然柔声问,“忆晴,往日在家中,喜欢何种燕窝?我命宫女备好后,让望舒替你送来,这样,吃着倒是安心。”   她若有似无地望了一眼那盅,笑道:   “对这些我倒并不在意。”   “你如今吃惯涩苦的中药,对这燕窝再不计较,但口感总是不一样的,如棕尾金丝燕入口稍硬,金丝黄燕盏则腻滑温软,故,金丝黄燕更是宫中的珍品。堂妹自幼有哮症,定是以燕窝调理润肺,对此应有喜好才是。”我话外有音地道。   “今日的我又岂可与昔日相提并议,也多托得堂姐姐的赐予,我方能以金丝黄燕来滋补养身,但,现在,却实是辜负堂姐的一番心意。”她楚楚地以帕拭眸。   “将身子调养好,你帝恩尚浓,还是能怀上的。只是,”我凝着她的神情,声音略低,“看忆晴是否想要了。”   她的手明显地颤了一下,我的手愈紧地覆住她,她唇边勾出一道浅浅地弧度:   “堂姐的意思,我倒是听不明白。”   我早该知道,堂妹的心性,必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绝决,这样的女子,又怎肯安然孕育杀父仇人的子嗣呢?   “忆晴,你一直都明白,但,不管怎样,孩子终是无辜的,即便是再恨,亦不该将他做为制胜的筹码。”   话语挑明,她的眸华落在我的脸上,静静地端祥,过了许久,才启唇:   “包括仇人的孩子,也要视若珍宝?”她望着我的目光,咻地变冷,唇边弧度愈深,“原来,隆恩圣宠,在堂姐心里,是可以忘记一切,不过,我们始终是安陵一系的旁系,又和丞相府的嫡系有什么相干呢?所以,即便我们阖家非死,没入奴籍,都不会影响堂堂安陵丞相在朝野的声望。既是如此,我难道不该用我自己的方式去讨回一个公道?”   “你一直都这么认为?你可曾想过,今日,你是让德妃付出了代价,但,这份代价,是该她要还的吗?害叔父的,是她的父亲,而并非是她!她如今已去,玄铭这么幼小的年龄,所受的伤害,你又考虑过吗?”   “我考虑了很久,才感谢堂姐给我这么一个契机,让我得以侍奉皇上,可以孕得龙嗣,但,堂姐,我是干净的,哪怕现在,我都比你们要干净。”她开始笑,笑着看我的脸色是否因此惨白,“所以,我的孩子,怎么可以不干净呢?但,他是皇上的骨血,就注定是不干净的,所以,我要毁灭他!当然,德妃,得替我承担这个罪名!既然我父亲的罪牵连到我,那么,她父皇所造的孽,必由她来偿还!”   她的神情凄厉,所说的话,戾气顿现,忆晴,这可是我当年的小堂妹?此刻,我竟对你是这般陌生,或许,每个人,都有两面,只是,我看到的,一直是你美好若出尘的一面。   哪怕,天烨对我不屑,但当我有他的孩子时,我亦是无比的欣喜,甚至,是因着这孩子的逝去,开始痛恨所有与这有牵涉的人,忆晴却是因为心中的痛恨,选择亲手摧毁这个孩子。   这样的狠绝,让我怔然地望着她,其实,也是我的错,不是因为我,她还可以安宁地生活在这九重宫阙下,但,藏云一行,我的种种,终是葬送她心中最后一丝美好的企盼。   “安陵家的女子,果然精彩,不负朕之厚爱。”没有丝毫温度,清冷的声音随着殿门推开响起,我悚颤回首,天烨玄色的龙袍在暗夜中,折射出九龙爪腾的怒遨,顺公公满脸惶恐地伴在一旁,而萱滢神态平静地也侍立在天烨的身后。   “堂姐,你——很好!”忆晴的话语随即响起,平淡无波下,我知道,是深深的误解。   她定是以为,我让萱滢去唤了天烨,待套出她口中的真相时,让天烨亲耳所闻。但,我这么做,又有什么样好处呢?在她眼中,却只看到是我的邀宠,而隐她于万劫不复地步。   萱莹,我的一再放任于你,却还是造成了今日的大错!   从堂妹的眼中清晰地读到恨意,不光是对天烨,也是对我。   我松开覆住堂妹的手,起身,步伐趔趄至他跟前,福身行礼:   “臣妾参见皇上。”   他挥袖免礼,凌厉的目光却扫向忆晴。   “晴美人对朕也实是很好。”天烨的话语中如冰川的棱子,一字字吐出,都将人的耳刺得生疼,然后,会有点滴的疼意漫上心房。   忆晴不屑地浮起一抹冷笑,睨着他:   “不是所有安陵家的女子,都稀罕您的龙嗣,于我,是耻,亦是辱!”   “所以,你选择毁灭,再嫁祸她人?”天烨的声音依然冷漠,却没有丝毫的怒意,似乎这件事与他无关般的平静,平静到甚至是漠然。   “您是高高再上的皇上,仅为罪已诏莫须有之错,便诛我满门,因我哥哥同先贵妃相互爱慕,也死在您的手上,而我,干净的身子,更是被您玷污,您说,我可能为您孕育龙嗣吗?与其,生出来再掐死他,不如,就这样去,倒还不必承受来到人世的痛苦,不是吗?当然,更是以彼之道,还至彼深罢了。”   她句句带“您”,字字皆为奚落之意,我心底骤然起了一丝惧怕的意味,不自禁地拉住天烨玄色的衣袖,滚边的丝绸软滑,让他的袖边轻轻地从我指尖滑过,就如同,我抓不住堂妹最后的生命一般,他薄唇微启,话语,一如意料中:   “既然如此,尘世间怕已无你所要的干净之所。”   忆晴纵是倚靠在床,依然将螓首扬起,蔑然道:   “死的不过是躯体,但,恨,不会消逝!”   “那朕就且看这残留世间的恨意是否会一并被污浊吧。”天烨冷冷地说完,拂袖转身,对顺公公道:“赐鸠酒。”   “您是皇上,可以赐任何一个人死,但,注定永远得不到自己所爱人的心,这就是您的可悲!固然您不爱我,但,您挚爱的先贵妃,却只爱我哥哥一人!哈哈,所以,您比我更可悲!”忆晴抓着被褥,笑得那么灿烂,让人丝毫无法把她同即将到来的死亡联系起来。   原来,她也知道姐姐与堂哥的事,这些事,本就是天烨最禁忌触及的伤痕,今日她这般肆言,天烨又怎会容她一命?   “皇上,臣妾求您!”我跪倒在地,身子,因为惧怕瑟瑟发抖,“您说过,当初臣妾要是求您,您都会答应,今天,臣妾求您,饶过忆晴,她不过因为失子原因才会情绪失控,触犯天颜,请皇上,留她一命!臣妾求您!”我重重地下跪叩首,我不要,我不要堂妹再在自己的面前死去,这短短月余,后宫始终笼罩在血腥无形的杀戮中,我再也无法看到,任何一个人死,尤其,是我在宫内最后的亲人。   “朕说过的是那日,你求朕,朕都会应允,但,今日是另外一日,朕并没有承诺过你什么?”   他伸手试图将我扶起,我凄茫地抬首,额际有温润的液体淌下,然后我的眼前,是一片血雾弥漫,但,这些,不是我要顾及的,我的手反握住他的臂弯:   “皇上,那就让臣妾代堂妹受这刑罚吧。她——是叔父唯一残留的骨血,皇上,真要这么残忍?”   “万岁爷,您就网开一面吧,这年才过,宫里接连出事,太后又是慈悲理佛之人,倘若知道,必然伤心。”顺公公婉转地开口一起求道。   他俯下身子,掏出一方明黄的锦帕,替我悉心拭去眸前和额际的血水,神态的温柔,让我有刹那的恍惚,但他薄唇微启,依然斩钉截铁:“赐酒。”   “安陵宸,未来高贵的皇后娘娘,你莫要惺惺做态,忆晴纵然位卑,但,不需你的施舍,你既要除我,又何必如此颇费周折!你怕我夺你宠爱,殊不知,他的心里,只有先贵妃,你,不过是替身影子而已!如若不是忌着安陵青翦的权势,你也早会被遗弃,你比我更可怜!”   一边有内侍拿托盘上前,顺公公黯然看了我一眼,头亦低下,忆晴的话仅让我更意识到,求他根本无用,我避开他的擦拭,蓦地起身,返身到那内侍面前,一扬袖,将他托盘内的鸠酒扬翻在地,毡毯即刻传闻着“咝咝”声,升起一阵青烟。   “璃儿!”天烨的语音里带着几丝不悦。   心里很疼,但哭不出来,眸内是涩涩地干涸,再流不出泪水来,原来,我的泪,真的已经流尽,我返身抱住忆晴,悲凉地道:   “当日皇上也曾说忆晴的胎儿交璃妃照拂,若有差池,臣妾按欺君罪论处,所以今日皇上赐死忆晴前,请一并赐死臣妾。”额上的血继续往下流,此刻的我,一定面目可怖吧。   “够了,你别在这让我恶心!”忆晴用力推开,脸上是鄙夷,“你这般费心设下圈套,又来求情,无非是博个贤名!安陵宸,你永远比不上先贵妃,你太功于心计!”   我被她用力推至地上,一边天烨的声音已经响起:   “脊仗赐死晴美人。”   宫妃赐死,无非是鸠酒,白绫,匕首,仗毙之刑多用于低等的宫女和内侍,这无异是对忆晴尊严的一次践踏,我的小腹隐隐有些疼痛,一边早有虎狼般的内侍将忆晴从床榻上拖下,庭院内已有内侍摆上行刑凳,等我挣扎地从地上起来,板子已重重落在忆晴的背部。   我向庭院奔去,天烨似乎让顺公公拉住我,但我挣开他的扶持,只从台阶下奔去,冬日的暖阳很柔和地洒在身上,是一片和煦的温暖,可,这份暖意下,忆晴的生命正一点一滴流失,未多加思考,我扑到她的身上,用自己的身子替她挡去剩下的板子,她才小产方愈,怎禁得住这虎狼一般的毒打?   随着她的低呼:   “堂姐!别管我!”   那一刻,我知道,她没有恨我,只是以自己的方式来了断残生,而不愿我再牵涉其间,板子落在背上,一下一下,每个起落间,心肺都是被震碎的痛,行刑的内侍有刹那的迟疑,但皇上未喊停,他们惟有继续行刑。   忆晴试图将我推开,但我紧紧抓着她瘦弱的肩膀,如果要死,就让我陪你,忘记所有家族的背负,此时,若她死了,我独活于后宫,难道真能保全安陵一族安宁吗?   连她都不能保护,更何况一族之大,额际流下的血已逐渐模糊我的视线,那里,望出去,是腥红的一片,挨了三下,或者是五下,背部锥心的疼,和着胸腔内要涌上的腥甜,以及,腿间温热的液体渐渐流出,有什么在流出来,难道!难道是——   我惊愕无比的想起几个月前,那份熟悉的感觉,我不要,不要再失去第二个孩子,但,我又怎能弃忆晴于不顾,既然,天烨无情如斯,由他自己所下的令葬送他的孩子,会不会更能让他觉得一丝难受呢?   心绪复杂地翻转间,我看到忆晴的眼眸中有晶莹的泪光闪烁。   “停!”天烨的声音在此时传来,里面含着愤怒,更多的是无奈,然后,顺公公手忙脚乱地将我扶下,我虚软地倚在地上,萱滢只有一边冷冷关注这一切,并不上前扶我,倒是顺公公焦虑地道:   “娘娘,您没事吧?”接着,他似看到更为惊骇的事,尖利的嗓音喊道:“万岁爷,娘娘流血了!”   龙涎香将我轻柔地包裹,但,一如萧瑟的空气即便有着暖阳的映照,仍然,温暖不了任何人。   “璃儿——”天烨半蹲下身,然后周围所有人都呼拉拉一下全部跪倒在地,他将我揽进怀中,怒吼:   “快传太医!”   “皇上,请饶忆晴一死!”我低声地哀求,他的眉心蹙紧,眼底有一团愤怒的火焰在燃烧,烫灼了我的心,可,我还是坚持着请求他的宽恕,终于,他揽住我的手紧紧地嵌进我的胳膊,沉声道:   “传朕旨意,晴美人怀执怨怼,忤逆高位,废为庶人,迁居长门宫。”   这样,或许对忆晴是最好结局吧,抽紧的神经,骤然放松,我素唇轻启:   “臣妾谢皇上不杀之恩!”   “璃儿,朕不容许你再有任何意外!”他怕失去什么一般将我拥进怀中,在那一刹那,我清晰地感受到他身子也在微微的颤抖,原来,普天下,尊傲如他,也会害怕,是害怕我再次怀孕呢?这样,他又得用何种借口夺去我的孩子呢?   腿间的热流依然清晰地缓慢流出,苍天,如果你再要夺去我这个孩子,那么,干脆连我的命一并夺去吧!同样的痛苦我不要再经历一次,尤其是这种刻骨铭心的失子之痛!   我看到水绿色的裙摆下,有一缕鲜红的液体渐渐淌出,腹部的抽疼渐渐地平息,那一瞬间,我恐惧地抓住他的手,他手心的冰冷,和着我不正常的灼热,一并熨贴平复,在这初春天的午后。   再次醒来,我已在倾霁宫的床榻上,悠悠醒转,映入眼帘的,是天烨温柔的凝视,这么地温柔,让我似乎,渐渐忘记过往地种种不堪,而甘愿沉溺在其间,但手却反射地抚上腹部,那里,平坦如初,丝毫没有怀孕的迹象,疼痛也感觉不到,难道?!我紧张地举动,都落在他的眼底,他轻声地道:   “太医已来诊过,你怀了两个月的身孕,怎么都不知晓?”   一切的情景,与我失去第一个孩子时是如此的相象,不要,不要!我惧怕地望着他,他伸手隔着被褥抚摩我的小腹,继续道:   “差点朕又一次失去咱们的孩子!”此时的天烨,是我所不熟悉的,他这么说,到底又是何居心,我看不透,也无法猜,我只是惊悚地发现,几案上,又摆着药盏,褐色的液体在烛光的映照下,泛出别样冶艳的色泽,却如同毒蛊般,嗜咬着我的记忆。   他顺着我的视线,望向那药,然后,端起它,修长的手指在青瓷的衬托下,流转出一种獠牙的光芒:   “这是李太医开的安胎药,来,先喝了它。”   “不,不,不要!”我的情绪骤然变得激动,素手推开那药盏,“我不喝,我不要喝!”   “你不喝,怎能保得腹中胎儿健康,朕喂你喝。”   “哐当”一声,我的手将药盏悉数倾翻,袍色的药汁沾染在被褥上,毡毯上,包括他明黄色的龙袍上……   |派派小时手打,转载请注明|www.bookben.cn,   第90章 道是无晴却有情   “璃儿——”他并未有怒责的意思,但顺公公已从殿门外奔进来,见此情景,有些咋舌的神情,“朕没传你,怎么擅自就进来了?”   “万岁爷,奴才听得声响,以为有事招唤奴才,奴才这就退下。”   “吩咐医女在熬一碗来。”天烨的手指着地上的残留的汤药。   顺公公听命下去,复掩上殿门。   “皇上,臣妾不要喝药……”我望着他,知道,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一念之中,一念生,他可以容下这个孩子,一念灭,则这个孩子的结局还是要离开我。   “璃儿,怎会如此不小心?”他用帕巾拭去袍裾上的湿渍。   “皇上,龙袍已湿,这样捂着,有损龙体,您且先换一身吧。”只要他离开,那么这汤药,必无人可以硬逼我服下,哪怕服,我也可以倒掉而不为外人所知。   他凝望着我,唇边勾起一道孤度,低声,却带着某种蛊惑道。   “朕倒是忽略了。”   我心下一松,原以为他即刻起身离去,未料他起身却是轻解九龙镶玉腰带,然后将龙袍置于一边的衣架,只着了白色的中衣,便往榻上蹭来。   “皇上——”我不禁又羞又嗔,殿外的阳光明媚,如此这般,若被瞧去,定又添不必要的口舌。   “怎么?是璃儿担心朕有损龙体,这样,岂不无事?”他同我第一次在同一个被褥内,以往,纵是侍寝,按着祖制,也是分衾而卧。   他冰冷的身子紧挨着我,见我低首间,红晕染颊,愈加哈哈一笑,伸手将我揽入怀中,呢喃低语:   “这般地生份?”   我头埋地愈发低,现在的天烨,让我不熟悉,我的举止竟带着一丝女儿家的娇羞,可,这对如今的我们,莫过是一次讽刺,这,又是一出戏吗?   戏的终场就是骗我喝下那碗不归药?我蓦地抬起眼眸,正与他含笑地眼神对上他仍然拥着我,另一只手将我略散于额头的发丝掠到耳后:   “为何这样看着朕?”   “皇上,臣妾想要这个孩子,他一定会平平安安的降临,长大,是吗?”我凝着他的如玉的面容,试图从中抓住一丝希望,而他的神色依然没有异常,轻轻笑着:   “是,他一定会平安长大!会是朕的二皇子。”   天烨,为何你说言不由衷的话时,都能让我在听到的刹那,会信以为真呢?我将螓首靠在他的胸怀中,那里,可以最近聆听到他的呼吸,一下一下,应和着我心底的莫名悲哀,此刻的忆晴,小产后孱弱的身子却在长门宫煎熬,我以为她做的,仅是救下她一命,如此而已。   此刻,该是午后,但,窗外的天,灰蒙蒙地,似笼了一层霾气,没有丝毫暖阳的普射,一如,我和他之间也愈渐不甚分明。   “皇上,君无戏言。”我说出这句,心下,忐忑不安。   他的手握住我的手,然后一起放到我的胸前,柔声说:   “朕会陪璃儿一起等待他的降临,看着他长大。”   心下闪过一丝疑惑,为何他可以这么轻易应允我,难道,他真愿意留下我的孩子吗?难道,他也会有侧隐之心?   不语,将螓首倚入他的怀中,他揽住我的手臂,那一刻,甚至我有些忘记深埋于心中的背负和恨意。   “再过三日,就是帝太妃的寿辰,璃儿,可要去清莲寺?”他悠悠启唇。   “皇上,准许臣妾出宫陪姑姑度过寿辰?”我的声音有难隐的喜悦。   “朕又没囚着你,帝太妃既已理佛,寿辰也需按她的本意从简,但若有亲人相陪,意味自当不同,你去看她,又有何不可?”   “臣妾谢皇上。”   “清莲寺处于山林中,那里,对你养胎也是极好的。”   “皇上的意思是——”他竟准我离宫养胎?心底的喜悦因着这话,骤然起了一丝的忡忧,但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   “你可以在那多住一段日子,直到三月廿六前再回宫。”   三月廿六,是我册后的吉日,那一日,我将站在六宫之首的高位,身怀着他的子嗣,但,如果天烨如此忌惮相府的势力,又岂会让身居中宫高位的我诞下这子嗣呢?如若是帝姬也罢,但,倘若是皇子,那么纵然天烨时值盛年,并未立下太子,却不代表,父亲一党不会继续上奏,要求立这个孩子为太子。   手抚上依然平坦的腹部,我实是不愿我的孩子再陷入这种纠缠,一步都不由自己的开始他的人生,可,时至今日,我还能有转寰的余地吗?   “皇上,臣妾只愿平安诞下这个孩子,如果是个帝姬,那该多好。”   我的话分明让他的手更紧地拥住我,甫开口,他的嗓音有丝暗哑:   “若是皇子,则极有可能会是未来的太子,难道璃儿不希望这样吗?”   “臣妾只要她平安。这一生,可以没有任何烦恼,在她父皇的眷宠下长大,而不必担负任何东西。”我轻轻地道,和着心中对过往的触动,是的,孩子的平安,才是我所要的,我不要这个孩子再成为权利纷争的牺牲品!   “朕答应你,一定会好好宠着这个孩子,给她尽可能的父爱。”   “臣妾没有要皇上的承诺。”我更紧地钻在他的怀里,语音渐轻,“只要她平安,这就够了。”   哪怕我们之间的关系如履薄冰,我恨着他,他亦防着我,但在这个阴霾的冬日,却让我们相互依偎取暖,即便,这是残酷来临前的最后温存!   “万岁爷,汤药熬好了,奴才给您端进来?”殿门外,是顺公公的声音。   天烨似被人打断片刻静然般,不悦地移了下身子,但仍紧拥着我:   “进来。”   顺公公迈着小碎步轻轻地进来,见此情景,只低着头,将汤药置在一旁几案上:   “万岁爷,奴才让医女用暖兜温着这药,端过来还是热的呢。”   “你倒是乖巧。”   听着顺公公这个年迈半百的人,被天烨称乖巧,我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这一笑,倒将一些从顺公公端药进殿僵化的气氛稍稍缓解。   “奴才的乖巧把娘娘逗乐了,万岁爷,您心里若也乐了,奴才的乖巧才算是个巧盅。”   “罢了,就你贫嘴。”天烨松开揽进我的手,端起那汤药,见顺公公俯身站在那边,“还忤在那?”   “奴才这就退下,万岁爷,这晚膳您是在这用,还是回昭阳殿?”   “才夸你一句,怎倒没了眼色?”天烨将药用勺舀起,轻轻吹了,递到我唇边。   “奴才明白了,把晚膳传娘娘这!奴才这就下去预备,多准备些娘娘爱儿的膳食。”他打着哈哈,行着礼退出殿外。   “这顺子,果然见风使舵。”天烨唇边孤底微浮,见我还是犹豫着未喝下汤药勺里的药,道,“再不喝,凉了,又得让人去热,天冷,你倒不怜惜那些医女?”   他话语中虽是调侃,但,心中仍无法放心地喝下这汤药,那次的惨痛犹历历在目,今日,我该怎么能说服自己喝下呢?   “臣妾年前,每日喝药,苦怕了。”我颦眉,做畏惧状。   他的眸光落在我的脸上,唇边的孤度愈深,未待我去探究这笑后意味,他将勺内的药汁倒回碗内,我惊诧地看着他的举动,下一刻,他已将碗举至自己嘴边,徐徐饮下,莫不是他想以身试药,告诉我这药不苦?   我才跳出这个念头,他突然俯身,带着笑意的唇准确地攫住我的樱唇,而那苦涩的汤药,就顺着这种怪异的传递,悉数倾入我的口内,在他霸道绝对的方式下,我仅能发出“唔”地一声,手惯性地捶在他的肩上。   记忆深处,隐约地,似乎曾经,也有人这样喂我服下甘露,但,白光的尽处,我却始终看不到那人的脸,仅记得唇中的甘露,很甜。而不是现在的汤药,很苦。   我的孩子,会没事吗?手抚上腹部,清楚地知道恐慌是这般强烈,好想把药吐掉,但,他将汤药喂完,却还不离开我的唇,反将我的手抓住,不让我继续捶打,我的身子被他此刻灼热的吻压得倚倒在榻上,在他稍离唇时,紧闭齿关,不让他继续肆意,他的眸底因我的小动作,蕴了一丝笑意,却伸手呵挠我痒,我忍不住笑意,他的舌便灵巧地从齿间袭进,我恼极,贝齿轻咬,他眉蹙起,此时,我才惊觉,方才的举止终是过了,他毕竟是至尊的帝王,我如此率性,倒忘了分寸。   果不其然,他离开我的唇,也松开我的手,我忙返身,借着背对他,用手去抠喉,试图将那药汁吐出,他轻拍我的背:   “可好些了?”   他的柔声,倒让我略略迟疑了下,喉中的呕吐感因着这丝迟疑骤然消逝,我回身,凝望他:   “皇上,这孩子若在,臣妾在,若他不在了,臣妾的命,也就随他去了。”   然后,我读到他眸底闪过清晰的痛楚,他默默的看着我,许久,才道:   “朕一定保得你们母子平安。”   心中悬的忐忑忽然卸下,有他这句话,或许,刚才的药只是普通的安胎药吧。天烨,我防你防得哪些辛苦,你又会知道吗?   浮起一抹笑意,复将螓首偎在他怀中,伸手覆在他的衣襟:   “臣妾相信。”   其实,我再也不会相信他所说的,心底清明,说出口的言语,却说的如此确凿旦旦。   翌日,天烨命禁军三十人,内侍宫女共十人,随我前往清莲寺,但,天灏竟在出发前,策马前来,说也欲往清莲寺替太后启福,天烨准他同去,隔年未见,天灏也已有十一岁,依然着了水绿的袍子,眉宇间,清秀俊朗,再无一丝孩童的气息。   一路行去,我掀开车帘,本是想看熙熙攘攘的街景,却正对上他望向我的目光,那深黝的眼神,竟让我有些不自在的,复放下帘子,中秋夜宴的情景又浮上心头,天灏,似乎从我北溟回来后,就这般怪异,但又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对。   清莲寺,坐落在城郊的浮华山上,浮华尽逝归真处,颇是贴切的映照,车辇不能上山,故在山下停了,我由宫女扶着,才要登上山道,天灏却突地从马上跃下,几步走至我跟前,冷冷地拂开宫女,用手牵过我的,兀自往山上行去。   山路纵是有着甬道,但因着陡峭,亦是崎岖,他走得极快,把举着帐幔走在最前的内侍都撇开一段距离,我穿着绵履,行走本就不便,沟壑荆棘阻道,更是艰辛,但他仍然不放慢步子,直到“呲拉”一声,我的裙袂被横着招展出来的荆棘撕开一道口子,和着呼啸的北风吹过,即便披着厚厚的披风,腿边依然觉到凌厉。   他听得声响,回首,眉收蹙紧的神态倒是有天烨有几分相似,虽比我小五岁,但个子却比我高出半个头,我微愠地望着他:   “天灏,本宫身子不便,不能与你再这么快走下去。”想从他手里抽出我的手,但他的手似虎钳一般将我钳住,丝毫动弹不得,我只能用剩下的手抚着腹部,那里,没有任何不适,让我稍稍安下心。   他也不多话语,只将自己的披风扯下更紧的裹住我,随后,闷声道:   “我背你。”   “本宫自己会走,你如果急着到寺里祈福,先行一步吧。”   身后的内侍宫女终于急赶过来,见我们僵持在前面,亦保持几步远,静站。   他的眸底掠过一丝愠意,我正要回身让婉绿上前扶我,他已将我突然打横抱起。   “放本宫下来!天灏!”他喝止他,他并不望我,语意坚决:   “在我面前,别再称什么本宫!”他的话语里带着隐隐的怒意,让我更加愕然。   “天灏!你再不放本宫下来,成何体统!”   我身份是他的皇嫂,虽然他年纪尚小,但这么抱着我,终是不妥。   “我要抱就抱,现在,谁都不能管!”他突然笑,凝视着我,语音压低:“如果可以,我想就这样抱着你,一直到我们都老去。”   “天灏!”我惊愕地望着他,这个才十一岁的孩子,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极至看到他水绿的棉袍,我心中的惊愕终于变成担忧,我素来爱着水绿的裳裙,莫不是——   接下来的想法,被我强行遏制住,不敢让自己继续想下去,天灏,这个孩子,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我无法知道,但我知道,如果他继续如此,带给我的,怕将是一种比冥曜更深的劫难。   “别再叫,不然——”他的笑意外的意味愈渐渐清晰,随后,他大声对后面吩咐道,“璃妃娘娘的脚不慎崴伤,由本王护送上寺,尔等速跟着。”   然后,他抱着,无视我的挣扎,一步一步,在崎岖的山道上愈走愈高,不远处,清莲寺的黛瓦素墙已隐隐可见。   他还不算健壮的胳膊却强有力地抱着我,丝毫没有颤抖地,一直抱着我,直到寺庙前,而一名尼姑早在门口迎着我们,见此情景,只静静将眼帘垂下,道:   “贫尼修静恭迎璃妃娘娘,十六王爷。”   “免礼,璃妃脚崴伤了,请修静师傅带我们先去禅房歇息。”   “不!有劳师傅先带本宫先去拜见帝太妃。”我驳道,他的眼神中不悦地望向我,我只做未见。   “回娘娘的话,帝太妃命贫尼先带娘娘和王爷稍做歇息,她正颂经,不便见客。”   天灏闻听此言,唇边勾出一抹笑意,朗声道:   “那请修静师傅带我们先往禅房吧。”   他还是不肯放下我,一直将我抱到禅房的炕上,才有些依依不舍地放下,然后便,张罗着命人笼碳火,沏茶,我冷冷地看着他,直到他吩咐完了一大堆事,走到我边上坐下,问我想用些什么时,我才淡淡道:   “天灏,本宫倦了。”   “你让我离开?”他眉毛微挑,眼神盯住我。   “你总不能一直在本宫房中,这终是不妥。”我避开他的眸光,将视线投向窗外的萧瑟。   他突然抓住我的胳膊,将我硬扭向他:   “为什么不看着我?我让你这么害怕?我说了,在我面前,请不要称本宫!”   我被他的行为起了一丝愠意:   “天灏!本宫是你嫂嫂,你今日说的话,本宫只当没有听到!”   “可是你听到了!难道只有我皇兄,才配得到你的一丝注视!”   “请你出去!”   他愈紧的钳住我的胳膊,迫使我看着他:   “你为什么要撵我走?难道我就这么让你厌恶?”   “本宫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本宫倦了,请十六王离开。”我别过头,声音冷淡,他的行为,让我心中的惧怕愈来愈深,这个十一岁的孩子,眼眸中的那缕情愫,让我不能去看,因为,我读得懂这后面的危险意味。   “好!”他蓦地松开攫住我的手,起身,扬长而去。   看着他有些廖落的背影,我终于发现,他不再是当年那个会用肮脏的小手蹭污我脸的小王爷,他的成长,已经以另外一种方式向我所展现,那里,意味着强占的欲望。   而,彼时的我,还不知道,此次的清莲寺之行的背后,竟是另外一个酝酿已久的阴谋,一个足以使我痛苦终生的阴谋!   |派派小时手打,转载请注明|www.bookben.cn,   第91章 风波骤起惊天变   我独自静静地坐在禅房的炕上,摊开手掌,那里,被月形暗器所伤的地方已经结了一层厚厚的痂,暗暗的褐色,在纤白的掌心是如此触目惊心地存在,一如,无法回避的过往。   随带的十名宫女中,近身伺候的,只有婉绿,望舒,萱滢则留在宫中照顾睿雪,本是想带睿雪同来与姑姑贺寿,但临行前晚,她却突然说不舒服,不想去京郊的寺庙,她从小娇生,怕是适应不得清冷的寺庙生活,于是,也不勉强,仅命宫中剩余诸人尽心照料她。   后日就是姑姑的寿辰,我也终于可以见到,前朝后宫的传奇,安陵氏迄今为止在宫中站得最高的女子——我的姑姑,安陵羽熙。   窗外,夕阳残阳如血,隐隐地,自出京后,心中一直有着些许不安,婉绿打了水进来,见我沉思,轻声道:   “娘娘,一路风尘多,奴婢伺候您先擦拭一下吧,舒姐姐已去厨房替娘娘熬保胎药呢。”   “本宫自己来即可,婉绿,你去问下修静师傅,何时帝太妃诵完经文。”   “奴婢知道。”她应声往房外走去,我起身,就着铜镜,略略擦拭脸上一路的灰尘,然后将方才随天灏疾走而微散的发髻理好,因是在清莲寺小住,所以一切服饰均是从简,素脸也只薄施了一层脂粉,淡淡地,掩不去脸颊的苍白。   “娘娘,修静师傅说,帝太妃今日身子不适,与娘娘改日再聚。”婉绿很快就返回。   理发丝的手稍稍怔了下,但旋即还是恢复如常,将一枚绿蝶珠花另到髻侧,道:   “先传晚膳吧。”   素斋很是精致,但我食来,却不知味,姑姑为何屡次不愿见我呢?记忆里对姑姑的印象还是局限在童年的记忆中,可,自我入宫来,却终是没有见到,今日亦是如此,难道,姑姑实是不愿理会我吗?可,若是如此,吟芩死前又怎会说出那一番话来?   冥思间,菜已冷却,我漫不经心夹起一筷素什锦,冷冷的菜甫入喉,禁不住一阵酸呕,忙俯身干呕。   桀傲的声音却在耳边突然响起,其只含着怒意:   “堂堂清莲寺难道做不出象样的斋菜?来人,替本王把今天的主厨拿下,仗责二十。”   我抚着胸口,抬眸,果然是天灏:   “且慢!”我费力使自己的酸呕感平复,才缓缓道:   “佛门乃清修之地,天灏,休得扰人清静,本宫不过是因为怀有子嗣,故才如此,与他人何干?”   他听得子嗣二字,英挺的面容上如同蒙了一层烈焰般汹灼,从门边走近我,二话不说,拉起我的手,将我拖起来:   “我陪你出去走走,吸一下新鲜的空气,对你也好。”   “外面冷,本宫不——”我的字还没出口,他骤然展开自己的大氅,毫不避讳地将我纳入其中,靠近我的一只手紧紧将我拥住。   我脸上一烫,怒道:   “放开我,成何体统!”   “怎不称本宫了?”他逼近我的脸,我才发现,他眯起眼睛的神态,比烨更多了一份妖冶的英俊,他其实继承了太后的凤眸,眼角微微上挑,使他看起来,更有一种别样的魅惑。   “你,放肆!”我气极,用劲挣拖他的钳制。   “别动了,不然给别人看到,还以为我们更亲密呢。”   “天灏,我真生气了!”   “你生气的样子更美!”他凝望着我的眼神有丝意乱情迷。   然后,他俯低身子,在他的唇快要碰到我的时候,我抽出被他钳住的手,“啪”,清脆的掌掴声响起,我第一次掴人,竟然是他,这个在三年前,被我当成弟弟的孩子。   他在我的手要抽离时,迅速的抓住我的手,将它贴在自己的脸上,手心下,是温暖的温度,但,却沁不进我的肌肤。   “就这样,别动。”他柔声道,呵出的呼吸略显急促,“你可知道,如果你的手一直这样属于我,该有多好?你的人也属于我,又该有多好!从我九岁那年看到你,就再也没有办法将你忘记!”   “天灏,放开我。”我和他这样在门边,只怕随时就会被宫中的内侍或宫女看到,我又急又羞,“我是你皇兄的后妃,是你的嫂嫂!你这样,是陷我于不义,天灏,你清醒一点!”   我试图劝说他恢复常态,但只让他抓住我的手更紧:   “难道一定要做皇上,才能得到你?”他的眸光中透出一种让我惧怕的神态,我的手在他的掌心刹时变得冰冷,然后,我看到,他的唇边再次绽开一抹天真的笑意,“没关系,我有的是时间!”   他将我的手移到眼前,视线流转到右手掌心的疤痕上,眉深深地蹙紧,然后,以更灼热的吻从那道疤痕上吮过,那样沉重的吻,在这个才年仅十一岁男孩的诠释下,终于带了不一样的意味。也是从这一天开始,我和这个男子之间,注定将会有缠绕的纠葛。   那晚后,我嘱咐望舒,婉绿,若十六王爷再来,就称我尚在歇息,虽然是权宜之计,但我实在不想与当今十六王爷,天烨的弟弟再有过多的看似“暖昧”关系落入他人眼中,天烨的疑心所导致的残忍伤害,藏云一次就已足够,如今,为了腹中的胎儿,我更不能有任何的闪失。   我要她平平安安地来到这个人世,然后,尽我所能地给她快乐,以此,来弥补我对失去第一个孩子的遗憾。   我的要求,仅此而已,可,这般的愿望,终将使我陷入又一次的绝境。   靖宣五年三月初八,是姑姑的生日,她也终于在这一天的明膳后,传我至她的禅房相见。   在步入她禅房的刹那,淡淡清莲香气袭来。   我有一丝的紧张,待看到闭目在蒲团上打座,一袭青衣素衫的姑姑时,眸中还是嚼了一丝的雾气,我轻轻道:   “臣妾给帝太妃请安。祝帝太妃福泽绵绵,长乐未央!”   纵然岁月无情地将红颜摧残,但当她的美眸睁启时,我还是不禁赞叹这是怎样的一双眼眸,似一凝笑,皆可生出无限风情来,我的姑姑,帝太妃,她的美经过岁月的洗炼,愈发沉淀出不一样的韵味来。   确实,我的眉眼均有她的痕迹,却与姐姐相差甚远。   “宸儿,既然只有你我姑侄二人,又何必虚礼以待呢?”甫启唇,她的声音温柔,仿同在何处听过,那淡淡的清莲香气似有若无地飘来,终是勾起我记忆最深处的回忆,是了,初进宫,于未央宫昏迷时,那耳边叮咛好好照顾我的声音就是这样,一样的温柔,一样的清莲气息。   原来,姑姑早在我进宫时,便处处归拂于我。   她见我怔然,淡淡一笑:   “宸儿如今倒也长成大姑娘了,再不是姑姑离家前那样子,出落得这般整齐,也难怪,皇上对你情有独钟。”   “姑姑——”我低下螓首,被她的打趣,弄得有些羞涩,嗫喏道:“哪有这般好。”   “马上就要为人母,又将册为一国之后,怎么倒不好意思起来?”她缓缓起身,将手牵住我的,“想安陵一氏,纵然三代入宫为妃,但册为中宫之位的,仅有你一人,姑姑真的很开心,青灯古佛长伴,祈愿得你的出息,也是安陵族的幸事!”   “姑姑,宸儿知道该要做的,只是怕,心有余,力不足。”我听得懂她话外之意,也知道自己的使命,但甫出唇,还是艰涩。   “姑姑仅怕你心太软,比如忆晴,既然犯了欺君之罪,你又何必强去保,幸好皇上怜惜你腹中的子嗣,不然,岂不把自己也搭进这是非中?”   我有些诧异姑姑的这句话,不解地道:   “叔父仅此一点血脉,宸儿实是不忍忆晴再有不测。”   “你是求住了她的命,但在长门宫,比死又好过多少呢?后宫中的女子,若失了帝王之爱,剩下的日子,就是一种煎熬,而长门,更是没有自尊的煎熬。”说完,轻轻叹了一口气,才继续道,“你虽是救她,实则更将她推进不复之地。宸儿,你,终是年轻,不知事。”   “但,活着,至少还有期盼,死了,这世上的一切就都与自己无关了,即便得到解脱,但永生的黑暗,却没有尽头,忆晴还那么年轻,我不想看她死。”姑姑虽在佛门清静地,对宫中所发生的事依然了如指掌,可见,她的皈依佛门,亦是没有了却尘世的宿缘。   “罢了,且不说这。”她牵着我的手,走到一侧圆桌的凳前,与我就近一起坐了,纤手将茶盅的水各倒一杯,才慢慢道:“宸儿此次出宫,皇上允了你几日?”   “皇上说,册后前回去即可,这山林幽静,实是适合宸儿养胎。”   “是吗?”我看到姑姑远山黛眉微微颦起,若有所思,许久方道,“你父亲最近可好?”   “父亲一切想必是安好的,虽然哥哥被派往漠北缴灭叛党余孽,但,诺大的相府,起居亦是有人照应。”   她的眸光倾注在我脸上,许久,方悠悠叹道:   “宸儿,你该知道,我指的不是这。”   我轻抿一口茶水,略微带些涩,该是毛尖,收口时,涩意却还是未化作甘甜。   “我身处后宫,有些事,不清楚反比清楚要好。”   姑姑不再看我,望向房外的天际,漆黑一片的穹空中,连丝云彩都不见。   “怕是要变天了。”她声音里有种无法忽略的沮悲,那时,我还丝毫没有感到即将到来的灾劫,而,我的姑姑,她已敏锐地发现,这一些看似寻常的安排后,所隐含的不为人道的又一次的阴谋。   因为,她是在阴谋逆境中逐渐成长起来的一朵绽开于后宫群芳之上的花,她清楚地知道周遭看似不经意地变动后的意味。   “姑姑,明日会下雨吗?”我不解地顺着她的目光望向房外静谧的夜空,却看不出任何端倪,“我命望舒下了寿面,您先用点吧。”   “不。”她神色愈来愈凝重,骤然站起,正对烛光的映照下,我看到她眼角细细的皱纹,随着光照,一丝丝地因为着她的秀眸微眯而生动起来,“宸儿,你速回宫!”   “姑姑,今日离廿六日尚有十几日,且皇上恩准我可暂缓回宫。”   “宸儿,听姑姑,即刻回去!”她的手握住我的手时,从手心清晰传来她的瑟瑟发抖,她为什么突然这般惧怕呢?我疑惑地望着她,却只从她脸上读到惨白。   “姑姑,如果要走,也待明日不迟,如今赶回去,恐怕也关城门了。”   “宸儿!你若相信姑姑,就尽快赶回宫内,可能,相府还能得一时的平安,否则,恐怕,相府已是凶多吉少!”   我愈加不明白她为何这么说,但她已急急地将我送至门口:   “回宫后,速找摄政王,一切请他拿个主意!”   “到底怎么回事?姑姑!”   “宸儿,相府的劫数怕是到了,但,我都没想到会这么快,不管皇上是以何理由,若非十足的把握,他断断不会行此险招,我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不希望你牵涉其中,才让你来清莲寺!因为,自古封后,需至沐泰宫斋戒半月,如此,皇上若真要封后,又岂会让你滞留在此至封后前才回?若不封后,那势必相府不会善罢甘休,所以,只有一种可能——”   她不再说下去,而我也已听明白,腿突然好重,连迈出一步都那么艰难,这一天还是来了吗?天烨,你处心积虑地,终于还是不再隐藏忍让。   我不知道怎样回到自己的房内,然后吩咐望舒,婉绿速准备回宫,只知道在纷杂忙碌的一阵仓促准备后,我跌撞地走在月夜下山的甬道上。   “停下!”天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拉住我的胳膊,试图阻止我下山的步子,“这么晚,你回去城门也不会开了。”   “放手!”我冷冷的,没有一丝温度,力气也不知从何而来,甩开他的手。   “你到底怎么了?这么晚急着回宫!”   我没有理她,依然在宫女的扶持下,向山下走去。   身后有他急急跟上的脚步,一下一下,敲在此时沉重的心上,渐渐地,我竟看不清山路何时才是尽头。   纵是三月,吹面袭来的风,依然是如此凌厉,直到踏上车辇,随着车轱辘滚动,我的心也抽紧到无法分辨其他的思维。在这瞬间,我发现,指尖的冰冷,敌不过心底深处的冻寒。   时间,是这般的难挨,和着帘外的黑暗,天灏策马的哒哒声,夜鸟的啸叫,尖利的刺进我的耳中,如同人的哭泣,哽咽地,伴着一路,直到城门下。   城门紧闭,任凭内侍如何说,皆是不开,直到天灏下马:   “本王是当今十六王爷,奉命即刻进宫,尔等谁敢误本王的事?”他似乎掏出王爷的令牌。   随着“吱呀呀”一声,那扇古老的城门终于在黑暗中张开黝黑的大嘴,森冷地迎接着我。   车辇才进城门,忽听一队将士的急步声,随后,有人勒停马驹,随着轻巧跃落马背的声音,一人站于车前,恭敬道:   “微臣楚瑜奉皇上口谕,在恭候娘娘!”   “长湛侯,本王自会护送娘娘进宫,你且退下。”天灏朗声命令道。   “恕微臣不能从命,皇上特命微臣,护送娘娘回宫。”   “放肆!本王乃是皇上的皇弟,难道,由本王护送,还失了你的礼不成?”   “十六王爷,皇上有命在先,必须由微臣亲自护送,另,太后也传了一道口谕,说若看到王爷,请您速至永乐宫。”   “你——”   “请十六王爷速去永乐宫。”   天灏似愤愤一拂袖,随后我的帘子被揭开,他一脸无奈地望着我,道:   “我先去永乐宫,一会来倾霁宫陪你,切切等我!”   我漠漠的神色,让他愈加骇怕,他要抓我的手,被我冷冷的挥开,只能定定地再望了我一眼,放下帘子,策马而去。   心底渐渐拨开迷雾,天烨果真如姑姑所料,愈对相府不利,所以,才命他的心腹,在此等我,迎接我的是什么?软禁?还是更为残酷的赐死呢?   小腹隐隐有丝疼痛,我咬着牙,不管是什么,我都要忍住,因为,我的腹中这个生命,是无辜的。   姑姑期望能因我的提前回宫,来阻止天烨的步骤,终是落空,但,相府,荣耀三代,在朝中根基已深,若无大罪,断是不能重罚,所以,我应该还有时间拖到见摄政王,或许,他也已经知道了。   我心里这唯一的一丝侥幸期望随着楚瑜将我幽禁在一处深宅时,依然没有熄灭,因为,如果熄灭所有的期望,那么,我将不知道是否还有力气支撑着我继续下去。   我永远忘记不了,当楚瑜不发一言把我带到一间雅致的房内,随后,关上门,并挂上锁,派将士守护在门口的情形,他的眼神里,有一种我不熟悉的目光,在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样的目光属于杀戳前的残忍嗜血。   这一幽禁,就是八日,包括望舒,婉绿都不得近我的身,每日只定时将三餐由门内送上,其余时间均是紧闭不开。   靖宣五年三月十六日,楚瑜终于打开房门,并带来一道让我痛不欲生的圣旨。   |派派小时手打,转载请注明|www.bookben.cn,   第92章 不许红颜见白发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安陵逆臣,合府通敌,生徒当诛;璃妃大义,永脱父族。”   楚瑜淡淡地宣完,对我微微一笑:   “微臣恭喜娘娘,娘娘乃为君父告发生父,又自辞皇后之位,实属不世之大义大功。故圣上特下恩旨准娘娘脱离父族,保璃妃位分,永受君荣。”   我怔怔地听完,思绪一片空白,竟没有任何的悲伤,只是术然地起身,眸中一日迷惘,身子不受我控制般,缓缓向外面走去。   楚瑜未曾拦我,我走到庭院间,三月的天气,真暖和,桃李吐蕊,芬芳的气息萦绕在四周,我浅浅地笑,锦履一步一步,向不远的几重门走去。   璃妃大义,永脱母族。真好,我该去谢谢他,我的夫君,当今的天子,他费心用这理由留我一命,而并不是一起诛杀。   “娘娘,圣上命微臣护送娘娘回官。”   机械地被人扶上车辇,依然香车宝辇,一如往昔,珠帘潋滟间,镐京的早集才刚开始,熙熙攘攘的人群,各式各样的叫卖声,还有,这一张张带着生气的脸,充盈着人世间所有的情绪。   我望着这一切,心里波澜不惊到,连巨石坠落都没有痕迹。   直到,街市的人群忽然向两边散开,然后,两侧的百姓中爆发出从低喊到逐渐高呼的骂声:   “打死他叛国贼!”   “打!真不要脸,竟然通敌国。”   “我呸!打死他!”   “无耻!祸国殃民!”   此起彼伏的叫骂声中,车辇徐徐停下,从珠帘中,我看到,一眼望去,望不到头的囚车缓缓驶来,边上的官兵试图在拦阻激怒的百姓,一切,嘈杂、混乱,而我,静默的视线在落在第一辆囚车中,那个被老百姓扔过过来的东西砸到血污满面,却依然熟悉的脸上。   是父亲,曾经权倾西周的丞相,如今人皆可辱的死囚。   我揭开帘子,不顾楚瑜在旁边有些紧张的声音,实际是,我什么都听不到,周围一切的喧闹,在此刻,忽然寂静,我的眼中,只看得到耶辆囚车上的人,是我父亲。   慢慢地、艰难地一步步向囚车挪去,我周身的寒冷在三月的天里凝固成一地霜冻的冰魄,有什么东西砸在我的身上,有些很软,有些很痛,视线被一些粘糊的霜冻似的东西变得有些不清晰,我伸手拂去这些秽物,看到,父亲流血的脸,终于近在咫足。   为君父告发生父,呵,多么好的一道旨啊,父亲,是女儿送你走上绝路,竟然是他借托女儿,亲手送你走上绝路,我颤抖的手抚上耶粗糙的术质囚车,父亲高高在上的头,低下,然后,他笑了,笑容后有丝诡异:   “宸儿,好好活着!记着今天真正害我的人,记着!”   父亲,你终是我的父亲!你不恨我吗?他对外宣称是我告发的你?所以我也是害你的人吧。这道莫须有的“恩德”,让我的心从刚刚开始就再也没有任何的思绪,想哭,没有眼泪,想说话,启唇,声音消逝在空气里。   “一定替安陵一族讨还公道!”   父亲试图伸出手,但,离我向他伸向他的手,还有一丝的距离时,突然鲜血溅在我的眼前,温热的液体顺着我冰冷的眼边流下,仿佛流出的血泪,对,是血泪。   身子被疯狂的百姓拥挤得如水中的浮萍,我看到那些愚昧的人,已冲破官兵的阻拦,齐齐拥上囚车,从刽子手中夺过刀,一刀刀,都劈向父亲的身子。   我看到他的手还是伸着,似乎要抓住一些东西,可,突然随着喷涌出的血,滚落地上。   这些在盛世华年过足安定日子的百姓,竟会如此轻易地相信父亲就是那个破坏他们生活,会使他们的未来流离失所的大恶之人,所以,心中的丑陋一面均在此刻尽现,亦或是长久的安逸,让他们寻求一种嗜血的刺激。   我被人群推挤到地,下意识地我护着腹部,一只手突然奋力将我从地上捞起,天灏不知何时出现在我的身边,拼尽全力护卫着我,大喝:   “保护娘娘!”   所有的官兵随着这声令下,都不再去顾那囚车上被人肆意割刺的父亲,而是围在我的身边保护着我向后退去。   我最后看到的,仅是在疯狂的人群缝隙里,那被割成支离破碎的一具流着血的残骸,可他还屹立着,不肯倒去。狰狞的百姓,血流齿颊间,犹在唾地骂不已。   凌迟之刑莫过于此吧,天烨,你要的,原来就是这样的赐死,你的谋算城府,包括让我今天亲眼目睹这一幕,都一步步算得丝毫不差。   看着父亲如此凄惨的下场,我的泪依然干涸,心里,也觉察不到丝毫的痛意,说不出任何的话,也迈不动任何的步子,几乎是被天灏拖着回到车辇,珠帘放下,空气弥漫的血腥气却依然浓郁。   浑身的力气,在此刻归于虚无,我瘫在锦垫,如木偶般的呆滞。他随我一起上车,见我神情异常,将我紧紧拥在怀中,不停地叮咛:   “没事了,以后都不会再有事,有我在,没人敢再伤害你!”   我没有反抗,或者说,脑海空白,思绪崩碎的我,不知道再推拒,我的静默,让他更为紧张,他试图让我说话,但,我失去了声音一般,再无法启唇,只将螓首依在他的怀里,闭阖上双眸。   一路行去的车轮,将我的心碾到拼凑不起的零碎,但,不痛。   车停,血腥气不知何时再也闻不到,天灏松开紧拥我的手,然后我分明看到他的眼神如此惊愕,惊愕外,还有一缕浓重的心痛。   珠帘掀开,萱滢的脸出现在阳光普照的外面,今天的她,脸上似乎是带着喜悦,这样藏不住的喜悦,在看到我时,也转成了震惊,难道,我脸上的血或是秽物让她害怕吗?   她伸手扶我下车,我看到,天烨明黄色的龙袍在初春的姹紫嫣红明武门前,份外地醒目,他还是那样的英姿俊逸,冰冷的眸底没有丝毫的波澜,如同水一样平静。   可,当他的眸子望到我时,还是转成一种比萱滢更深的震惊。   他向我走来,我痴痴地望着他,开始微笑,他竟然御驾亲迎至此,是想看到我的崩渍,还是看我的狼狈呢?如果是前者,他如今只会失望,我还能笑,我没有哭,因为,泪早已耗尽,干竭。   “璃儿——”他的手抚过我不知何时散乱垂落的青丝,那样的温柔,那样的情深款款,但,眸底为何有不忍的怜惜?   然后,我看到,一缕白色在他的手心出现,不同于冥曜的银白,这白,是不带任何光泽,如同雪山,背离光明,绽放在暗赴处凄白。   红颜白发,红颜白发!   我终于知道,他们的震惊是为何了,在这紫禁,何曾允许红颜见白发呢?   冰露凝注的心,玉璞镶成的魂,在这紫禁之中,焉得善存?   我的笑意愈深,这样,更好。   望着眼前这个男子,一瞬间,竟然如此陌生,陌生到,过去的种种都开始被淡忘,所有的爱,所有的恨,均在此时,烟消云散。   我向后退去,神色冷漠,洁白的发丝从他的手中散落,风乍起,吹拂得眼眸前的所有景象都不再完整。   安陵一族连门客也参与通敌,都悉数诛杀,朝野上,即使曾经是父亲的党徒,都会急着撤清与父亲的关系吧,天烨,你真的很好,很好。留下我,是陪你欣赏这属于你的胜利,坐看安陵的毁灭,对吗?   看我痛苦,你会开心?但,可惜,我的麻木,你一定会失落吧,西周第一美人,呵呵,这样的称号,今日,终究幻为红颜白发,齐齐都调零在你面前,你选择这样的毁灭,来为我们的孽缘划上一笔重重的断裂。   他蓦地复紧抓住我,手轻轻替我掩去脸上的渐渐凝结的血,还有秽物。   “皇兄,今日幸好我路过午门,否刚,皇嫂怕是难安然回到皇兄身边。”天灏的声音响起里面是难以抑制的愤怒。   天烨的面色因这句话,突然似笼了一层寒霜,甫启唇,声音寒冷至极:   “你护送娘娘从午门经过?!”   “回禀皇上,微臣以为那是最近返回宫中的路。但未曾料到,安陵青翦被押赴刑场时,被激怒的百姓所磔杀。”楚瑜淡定地从后面走上前来,回道。   “果真是最近的路!”天烨的声音里有种痛彻的酸楚,难道,让我看到,不是你想要的吗?我的神情木然,却将笑意一并敛去。   “惊扰娘娘之罪可是你担得起的?”顺公公在一旁尖利地道,“娘娘腹中的龙嗣若有闪失,你拿什么来偿!”   一语惊醒此时犹在梦中的我,天烨,你留下我,就是为了我腹中的孩子,相府既灭,所以,你不需顾忌,所以,你才会应允我,这孩子会平安降临。   在那时,你的柔情脉脉后,就盘算出今日这惨绝人圜的一幕,我避开他的擦拭,脸上厌恶的神情一点一点的聚集,终于,连眸底都满是厌恶。   绝然回身,正对上天灏疼惜的目光,天灏的情意,我懂,可,我的心,不在了,遗失给了那人,再要不回来,所以,再多的疼痛,今日都麻木。   天烨读到了我的神情,眼底的痛楚终于清晰地映现:   “先扶璃妃回官歇息。”   顿了一顿,他恢复如常的冷静:   “楚瑜擅违朕口谕,惊扰璃妃玉体,罚俸禄六月,自领鞭二十。”   “微臣遵旨,谢主隆恩!”   我挥开萱滢相扶的手,径直走进那更如同另一个囚牢的倾霁宫,心中的一切在那时都已有了计较。   昨日种种,似水无痕 明朝何夕,君已陌路!   父亲,你要我讨还公道,可这世上,哪有公道可言?在君王的翻手云,覆手雨,倾巢之下复有完卵?   我所能做的,或许惟有这一条路。   手覆上小腹,那里,孕育的生命,终是我曾经一直期盼的。   掌灯时分,望舒担心地进来看我,我依旧说不出任何话,执笔,在宣纸上写道:   “传李太医。”   她遵命而去,不过一盏茶功夫,李太医已在殿前候着,望舒知我心意地退到殿外,仅留我和他,他的脸上是掩不去的憔悴,进殿,跄然跪倒,道:   “娘娘!丞相去了!”他的脸上,是溃崩的泪水,男儿有泪不轻弹,今日,在他的脸上,我读到的,竟是比我更深的悲痛,而我,却哭不出,也说不出任何话。   我示意他起身,眼神淡漠,在他悲愤的叙连中,我才知道,对外宣称的一切来龙去脉:   起因是一封密函,据称,为昔日丞相三年前传于南越前国王青阳凌苍:   隆冬甫霁,瑞兆三秋;   千岁百万,门客公候。   三年前,正是我初入官之时,这函上之意,字字皆被引为,倘天烨崩驾,刚安陵士子诞下的子嗣必定继位,是以,三年运作,必倾南越国力辅佳安陵士子为后,西周前朝之上,能言之臣,亦均为相府门客公候,如斯,颠覆西周天家。当然,南越得到的好处,在此函中,亦不言而喻。   如是,天烨并今大理寺彻查,并将丞相暂囚天牢。不过仅到三月初六早朝,南越现任国王知悉此事,已派人将密函奉上,并表明愿与西周百年修好,并无他想,先帝之事,实属当时的权益之计,今,割让苍梧那,并每年上贡,以西周为尊。   大理寺少卿上奏,密函上的字迹确属丞相字迹,并将这三年,南越于相府的一应财力及人力均附上清册。   昔日依符父亲的朝上党徒一夜之间土崩瓦解,包括当时保举我为后的九卿都纷纷自保,仅摄政王参本,言此密函疑点重重,南越幼君怎会不顾先帝的部署,反将此函献上,并割地委全,恳请天烨务姨一己之词扰圣听。   御史大夫虞林朝上反驳摄政王之本,曰,幼君继位,一来根基未稳,二来此举方乃是被我朝与东岐之战震慑,故才愿牺牲往日的部曙,来换得今后的安宁,否则,以相府之力,如若不能颠覆,则,必全盘皆毁,南越定步东歧后路。   天烨朝堂上并未当场定夺,在三月初七,方颁下那道圣旨,谨遵先帝遗诏,安陵氏或有不臣,皆与帝太妃无碍,璃妃大义,仍享尊荣,除此之外,以谋逆罪废丞相尊位,荑灭十族,着人往漠北就地将漠北将军行刑,芙萼公王即刻休夫,并令摄政王离官迁居亲王府,今后无夸不得入官。   而丞相在天牢内所遭受的严刑持打,是否认罪,则再无人敢问,因为,仅次罪名而被连坐之人,就逾万人。   他一气说完,望着我,长吁一口气,道:   “娘娘请节哀,相爷若在天有灵,亦希望娘娘保重玉体。”   我的神情依然冷静,冷静到连心跳声似乎都听不到,只有鼻端呼进的清冷空气,证明,我还活着,清冷的空气慢慢地下坠到闷窒的胸腔,却引起一阵突然的干呕。   “娘娘,丞相虽然不在,但您千万保重自己的身子!为他更好地活下去才是。”   干呕甫停,我提笔,在纸上简单写下:   “红花粉。”   他看了,不可置信地望着我,声音压低:   “娘娘!不可以,这样,您的命,可能随时都保不住!”   原来,连他都看清,天烨用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留下我,是为了腹中的子嗣,可,我却悟醒得太迟。   我继续提笔,写下一句话,他看后,眉更糟紧,但我的神色更让他球磨不透,但还是朝我点头,是的,我需要他,只有他,才能助我这一臂之力。   李太医关上殿门而去,没过一会,又送来一包药,我清楚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对我,意味的是什么。   我将那包红花粉末打开,然后用茶盏中的水冲开,冲调均匀,做完这一切后,当晚值夜的萱滢已从殿外进来,见我并不宽衣,不由问道:   “时辰不早,娘娘该歇息了。”   当然,她必定看到,那虽然失去生命的滋润,干瘦地红色粉末诡异地盘开在碗中。   她清楚这是什么,我所要的,就是她再一次出卖我,而这次的出卖,虽然有风险却是我不得不去赌的。   让我出生后的孩子,继续活在这种血雨腥风,翻脸无情的皇家,我不愿!   我端起碗,见她站在那,挥袖示意她退下,退出殿门时,我同样发现,她眼底有着一丝喜悦,掩饰不住的喜悦。   等确定她已走远,我唇边浮起更深的弧度,转身,将这碗可以断去腹中胎儿的药汤尽数倒于窗外。   做完这一切,抬首,看着今晚的隐于浮云之后的月色,黑霾地深处,竟也丝丝湮出腥红的光泽来,三月的天,哪怕深夜,亦不会有寒人的风萧,但,我却觉得手臂一阵凄冷。   |秋之儛。手打,转载请注明|www.bookben.cn   第93章 此情不关恨与怨   关上雕花窗,找出干净的绵市、绷带,琏着空碗一并放在梳妆台前,我坐下,从一侧的抽屉里,拿出一把剪子,掀开裙摆,将剪子的利刃从腿根处划开,肌肤被切开的感觉,不痛,只有瞬间喷涌出的鲜血,一如白日在刑场最后看到父亲流血的残忍场景。   我闭上眼眸,反咬紧唇,直到确定伤口够深,才停止,拿起绵市将它均匀的覆了两层于伤口处,洁白的绵市将涌溅出的血轻轻地吸收,我用绷带仔细绑了,使它更为牢固。   然后,我静静地等待那个人的到来。   仅一会,外殿就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推开殿门,是带着愠意及紧张的他,他快步走到我面前,急促地吩咐身后的萱滢:   “还不出去看太医可到了!”   在这一刻, 我看到萱滢嘴边嚼着笑意退出殿去。   她已不再掩饰自己的身份 也不再掩饰对我的厌恶。   “璃儿,你这是做什么?”他拿起空落的碗,手,在颤抖。   我并不理他,只淡淡地望着他,唇边,弧度嫣然。   他的手终于在颤抖后将那碗梆于地上,第一次,他俯下高贵的身子,半蹲于地,与我平视,冰冷的手捧住我同样没有温度的脸:   “璃儿,朕的所为,是不得不为之。你恨朕也罢,恕朕也罢,这孩子,终是无辜的。”   不得已?你诛我家人,是不得已,那么,如果今晚我真的杀了你的孩子,是否也可以用这句话来解释呢?   眼睛涩疼,没有眼泪的滋润,原来,还是会不习惯,所以我只能笑,微笑,是我唯一可以拥有的表情。   “璃儿,你哥哥朕已命人放他一条生路,此刻,他该平安到达北溟境内,在你妹妹的庇护下,他定然无事。”他紧紧捧住我的脸,生怕会失去我一般。   可我,只定定地凝视着他,这样的天烨,我真的不熟悉,他眼里的感情是如此地浓厚,如此没有掩饰,我从未见过,但此刻,我不能,也不敢再去相信。   眼前的人,是我的杀父仇人,灭族仇人,即使放了我哥哥,那万余条的命,难道都可以当作不发生吗?   腿间有温热的液体流下,血已经浸透绵布了吧,速度之快超过我的预料,但,也正是时候,当滴溅而下的血清晰地落在暗红的毡毯上时,他的深情转变成一种痛极:   “你果真恨朕到,连朕的孩子都可以不要!朕一直以为,这孩子可以留下你,看来朕终是不了解你。”   我挣开他的手,随着他的语音方落,然后,启唇,说出那日后的第一句话,声音很低,但依然冷寒清晰:   “是关于你的一切,我都不会再要!”   白发因剧烈挣脱,有几丝飘落于眸前,此时的我,再无倾国绝色,我赌的,就是他的厌恶,将我废入冷官,可以让我安然将这孩子产下,远离所有的争斗,平静长大。   这是我还活着的,唯一目的。   我不能残忍自私到去剥削一个尚未出生的生命,这是上苍赐给我的最后礼物,也是我悲惨人生唯一的慰籍。   可,我同样不能不顾家族的仇恨,以璃妃的身份去生下他,他会来到这个世上但,不会以皇子的身份。   我伤到了天烨,从他眼里,我读到我曾经有过的痛楚,那是深入心扉的痛楚才会湮生出的无望,而李太医急急奔来,一如我昨晚最后吩咐他的。   天烨就这样望着我,以最远又是最近的距离,无望地凝视着我,直到,我的血浸湿了水绿色的罗裙,显出一种悲凄的色彩时,他才站起,回身,毅然走出殿外。   李太医惋惜地看着我,摇了下头,从宽大的衣袖中将一瓶金创药递给我,随后,唤望舒进殿,她见此情景,虽我未曾单独告知与她,已明白三分,放下幕帘,李太医缓缓退出,我听到他向天烨禀道:   “微臣罪该万死,娘娘服下红花,胎儿不足三月,已然不保。”   随后是一片沉寂。   天烨没有说出一句话,出奇的安静后,我已解开绷带,复拿起剪刀剌向伤口,待有小半盆血水后,望舒制止了我的行为,为我敷上金创药,在那瞬间,我看到她的眼中,有晶莹的泪光闪过,这样坚强的女子,都能拥有眼泪,可,我却再哭不出来。   她替我仔细上完药,包扎完,然后端起血水盆出去,未多时,我听到盆被打翻在地的声音,接着是萱滢的喊声:   “皇上您保重身子。”   我倦怠地倚在榻上,闭起眼,却是满眸的血腥,腥红的液体铺天盖地地涌来,和鼻边残存的甜腥,让我更深地泛起一阵干呕。   “娘娘,您失血过多,这几日还是安心静养,莫再想其他事。”望舒的声音轻柔她执起丝帕,替我试去额边的虚汗。   我依然沉黯。   沉默,成了我从父亲死后开始,唯一对待外界的方式,左手抚上腹部,那里,有我最后的倚靠。   其后的三天,天烨都未曾来,直到第四天的深夜,昏暗的烛光摇曳似乎嗜血的兽影,越过这道兽影,他一身玄色便服,从光影那端走来。   他的脸不似以往英气纷发,仅是憔悴在上面恣意,我听着他的脚步声渐近,未起身行礼,依然倚在床榻,苍白的素颜,在凄白的发丝映照下,是另一种凄绝的色彩。   “宸儿——”甫启唇,他第一次用我的名唤我,而不是璃字。   他在榻边坐下,冰冷的手执起我同样没有温度的右手,然后将它放在他的唇边,轻轻吻着,我却无动于衷,似乎,在这里的,仅是一具没有思想、没有感情的木偶。   没有温度的手在他的吻中连渐变得有一些的暖意沁入,可,到不了心里,仍是徒劳。   他希望通过这样的柔情来抚慰我吗?早在当初他下那道圣旨诛十族时,就该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更该知道,那道圣旨是会要了我的命!   他虚加于我的大义,誓必将我推至不孝的罪名中。   如今,我没死,所以,他才失望到用柔情来粉碎我最后的信念,让我在纠缠痛苦中去死是吗?   他的吻,却还是让我的心感觉到了疼意,原本以为,那里,已经麻木,再不会疼痛,每一下的轻吻,密密地刺进心底的深处,我的手因着这丝痛而紧握,护甲嵌入肉中,右手的疤痕,在愈合后,终于再次裂开,有点滴的血流下,他看到,停止继续浅吻,用力的扮开我的右手,声音里都带了瑟瑟发抖的意味:   “宸儿,别再伤害自己!朕知道你不会原谅朕做的一切,可,身为西周的帝王,你父亲的所做所为,朕无法继续忍让,否则,今日,朕也不可能安然无恙地站在这和你说话。”   他的手按住我裂开的伤口,并用另外一只手将我的护甲除去,里面春葱般长的指甲在离开护甲的那瞬,断裂下来,他将我的指甲拿在手中,眸底终于于湮起更深的痛苦。   我的神情没有随着他有一丝的起伏,我仅是滞呆地仰起头,望着帐顶,那里绣着一对鸳鸯,金色的绸线栩栩如生地刻自出它们的交颈缠绵,不离不弃,可现在的我,却连它们都不如,或者说,我一直都没有得到过真正的舒心,从进入紫禁开始,一手莽送的,何止是青春的光阴呢。   如同离开花枝的花瓣,绽放的,也只是最后的璀灿,随着秋风再起,香如故都会被尘土所掩盖。   这些,他不会知道,因为,普天下,最美的花都是为他所开,而调零的花,只会在不为他知的暗处枯萎腐败,他的视线,仅会继续投向日晖耀盛处的绽至极嫣的芬芳。   他突然将我拥入怀中,我没有反抗,他拥的,是一具躯体,这具躯体,甚至连心跳的声音都,都愈渐薄弱,无法触及。   “宸儿,和朕说句话好吗?除了江山,朕最不愿意市区的,是你!”   江山美人,孰轻孰重,他的答案我一直了明于心,但既然他能下这道圣旨,就知道,失去我是必然的。此时的我,对于他没有丝毫利用价值,为何还要用伪装采哄骗呢?   天烨,你累吗?这样伪装地让我相信你的爱是我接下来可以倚赖的,为了这份许诺的爱,或者是荣华,继续做你的璃妃?   如果不是这孩子,我早不留恋尘世,这点,你不会知道,我此刻的活,并不因为眷恋什么,我也不会让你知道,你有这个孩子的存在。   有你这样的父皇,对他,是耻辱。   他拥着我许九许久,这样的姿势成了雕塑一般的绝对,直到他觉到我的安静有些反常,将我松开,墨黑的星眸凝视着我,剑我安然无事,方有如释重负的神情:   “只要你和朕说句,你要朕现在为你做什么,朕都答应你!”   我低垂的眸华抬起,与他的对上,能为我做什么?让那万余口人死而复活,能吗?如果不能何必许这种无用的承诺!   “我要你死!”我素唇微启,吐出四个绝情的字,心,在刹那,被攫紧,痛,终于在无可预兆的情况下深深袭进我被时的情绪,很痛,痛到连每寸髓都被拆裂分割的感觉,为什么,说这句话,会让我这般痛苦?为什么,在对着他转瞬失望至极的眼神时,我会更加痛到连小腹都在抽搐。   “朕是西周的君王,死,并非由朕来决定。”他黯淡的说出这句话,恢复素日的平静:“宸儿,朕会等你原谅朕,朕的这里,从今后,只会有你在。”   他将我的手放到他的心口处,我却反射地迅速抽回手,脸上竭力装出不稀罕的神情,心底,有涩苦的味道溢出:   “以前在宫中,我委屈求你的欢心,不过是为了家族兴衰,今日,既然一族皆被你所灭,我又何必再伪装呢?天烨,你自视甚高,但,你可知道,我从来,没有爱过你,我爱的,确实是那北溟的国王,他俊美如谪神,他的一笑一颦,他的婉转萧音,都是迄今我最留恋的,如今,我活着,不光是等着看你死,更是,为他而活。”我的脸上浮起一抹笑意,自幼我就知道,我怎样笑是最美的,哪怕,此刻红颜白发,我的笑容依然可以是这紫禁最美的笑靥。   如愿地看到他的脸色变得和我一样苍白,他被我伤到了吗?天烨,你也被我伤到了,终于,我等到这一天,我们彼此的折磨,还是走到了今天这般田地。   “宸极方盛,被岸龙潜,我以宸星之名起誓,天烨,你会是耶条所潜的龙。”我口中缓缓吟出这句天命箴言,他的面色却丝毫不为所动。   “好,原是如此。”他艰难的说出这句,松开我的手,无力垂下时,他似终于下定决心道:“那你更要好好活着,看朕怎么铲除北溟!”   闭阖上眼眸,今后的一切,与我无关,战争,如果同样避无可避,那么,就由任何一个人去实现所谓的一统天下的雄图霸业吧。   “小顺子,进来。”他冷冷地吩咐,“替朕颁旨:璃妃上本,子嗣夭于母腹,乃家父失德,宗祖不容,故自请废位宫士,惟求宗祖于天上庇佑爱子之魂。朕恩准。”   “万岁爷——”从殿外匆匆进来的顺公公望着我,想求什么,但看到天烨绝决的神情,终于放弃之前想说的,“奴才遵旨。”   “封倾霁宫!一应内侍官士由内务府重遣新王。”他起身,说完这最后一句话,已往殿外行去。   “皇上,奴婢恳请跟着娘娘,娘娘小产,体质孱弱,若奴婢再离娘娘而去,娘娘定然熬不过时日。”望舒骤然从殿门外走进跪地。   天烨的背影对着我,我看不清他此时的神情,只听一字从他口中溢出:   “准。”   “万岁爷,今夜已晚,明日奴才再吩咐内务府来吧。”   天烨应该是晗首同意,随着殿门关闭,把我们的折磨也关闭在了两端,从今后,我们再不会有交集,再不会互相折磨到无以复加的疼痛吧。   他未将我贬至冷官,而是将我贬至奴籍,这样的狠,虽然超出我的预料,可对今日的我,会更加的好过。因为,从今以后,他不再是我的夫,我也不是他的妃。   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我木然地躺下,今晚,该是我最后一次以璃妃的身份在这倾霁官,倾尽一生,终看不到霁光明心。所以,昔日在此的冷贵妃,亦一样地感觉到绝望的点滴吧。   第二日,内务府遵着旨来遣送宫中的下人,并带来太后的一道旨,将我和望舒发落到宫中负责打更,原先打更的人,刚派往别处当差。   这是紫禁中最辛苦的差使,需彻夜不睡,时时看着滴漏,从玄时开始,一直要守到寅时,其间,得巡紫禁各处。   望舒扶着我,随内务府的人来至宫中最北面的单独一间孤零零宫室,朝西的房间,狭小,阴暗,今后,就是在此度过九月怀胎的日子吧。   望舒颦着眉,未说什么,仅是让我坐在一边,利落地屋子收拾了,方扶我坐至炕上。   “娘娘,您现在的身子是两个人,先歇息,从今以后,每晚的更漏我会打,您只管在这好好将养身子。”   “舒,我若不打,传到太后耳中,又是是非。我先歇一会,酉时叫我起来。”我淡淡说完,终于又能开口说话,太后的凌辱于今日在我看来,亦是淡如水,将这孩子生下,托竹后,我就会结束我这一生。   所有的贪恋痴嗔,不过是浮云过处,不留痕地逝去。   辗转难眠间,噩梦依然缠绕,惊醒,有饭菜的香味萦鼻,我起身,望舒点着一枝蜡烛,房内的桌上已摆上三菜一汤,虽不及往日的尽善尽美,倒也精致。   “娘娘,今日我去膳房取菜,倒真是不错,没想到,这官里,打更的膳食都不苛刻呢。”   “从今日起,这里没有娘娘。”我略略吃了些,换上官士的服饰,将白发悉心笼于同色的头巾中,拿起梆子,便出得房去。   夜风有些凉,我缓缓沿着甬道走着,两侧,宫灯用上好的茜纱笼着,朦胧的烛火透出别样的幽静,此时打的是落更,按着前任打更宫士的指导,该是一慢一快,连打三次。   “咚!——咚!” ,“咚!——咚!” ,“咚!——咚!” 绵远的更漏声,和着细碎的脚步回荡在空旷的紫禁上空,惊起一堆鸦群,叫嚣着,回旋在如墨蕴然出黑沉的穹空,我望着乌鸦,纵然,外表是如此丑陋,呜叫是这般嘶尖。   前面,官殿巍峨,气势磅礴,竟是快到昭阳宫,我听到身后有肩辇行及的声音,忙停步,恭候在甬道一侧,等肩辇先过。   抬肩辇的内侍却停在我的面前,高做的声音凌空响起:   “本官还以为是谁挡着道呢,原来是打更的宫女。”琳昭媛缓缓下辇,逼近我,玉手抬起我的下鄂:“啊哟,原来竟是璃妃娘娘,想不到昔日高高在上璃妃娘娘士刚精读于心,今日以身示范倒成打更的宫女,呵呵,看来,本官不通士则,却是无才便是德了。”   她尖利的护甲深深扣进我的肌肤内,我低眉敛眸,丝毫不去理会她,激起她更深的不满:   “瞧瞧,这倾国倾城的脸,如今却如昨日黄花般枯萎,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她满意地端详着我,继续道:“你打的更漏着实让我听着心烦,也罢,念在当日你曾教诲本官的份上,今日本宫也勉为其难地教诲于你吧。安陵宸,今晚你就跪在这里,细细听,别人是怎么打的更,如果明儿个再打得让本宫心烦,恐怕就不是跪着这么简单了。”   “小李子,去内务府传之前打更的宫女即刻过来,让她好好地教教更该怎么打。”   说罢,她鄙夷地放开我的下鄂,复上肩辇,带着胜利者的笑声道:   “本宫还要去侍奉皇上,你就跪这吧,沫儿,替本宫在这看着。”   膝盖跪在砖地的感觉清冷,坚硬,从小到大,我还没有这么跪过,听着更漏声复响起,我跪在离昭阳宫不远的甬道上,那里,隐隐有乐曲传来,没有我,他不会有任何不同,我没有他,同样可以好好地度过这段日子。   膝盖有开始的疼痛到麻木,更漏已是敲过二更天,晚风乍起,吹得小腹微微有些疼痛,那名叫沫儿的宫女有些昏昏欲睡得靠在宫墙上,但我依然不能起身。   昭阳宫门前又有些许声响,接着,是肩辇复停在我面前,琳昭媛未曾下辇,在辇上声音凌厉:   “小李子,把沫儿给我打醒,竟然偷懒,不盯紧着那个不会打更的奴婢。”   接着,沫儿被打醒后的求饶声是可怜的,但,在这深官,又有谁不可怜呢?譬如现在的琳昭媛,自以为能羞辱我,心中焉知比是长久自怜所种下的孽根呢?   “安陵宸,你可学会打更了?”   “谢娘娘教诲,奴婢谨记。”我恭敬地答道,我要起来,再跪下去,我怕我的孩子会出事,即使让我低头,都没关系,我只要孩子平安。   但宫中的祸事从来不为因为你的低头忍让所终结,我的一味忍让,只让她更增添了凌辱我的兴致。   “哦,你的领悟力倒着实令人惊讶,既然这么短时间就学会打更,怎地之前并不好好学呢?莫不是存心今日要烦扰本宫的心静?安陵宸,大胆贱婢,本宫今日若不重重罚你,日后这官里的奴婢岂非都翻了天去?”   “昭媛娘娘,您在说谁翻天呢?”顺公公的声音传来,皮笑肉不笑地睨着琳昭媛,“小允子,还不扶安陵姑娘起来。”   “顺公公你这是何意?”   “咱家是奉万岁爷的口谕,万岁爷刚说了,安陵姑娘,以后只需对太后行跪礼,其余诸人,均受不得安陵姑娘之跪礼。违者,做忤逆论处!昭媛娘娘,莫不是您想开这个先例?”   这果真是道恩旨,天烨,你意欲何为?是要把我再次推到是非的峰尖浪口,你才满意?   “顺公公,本宫敬你伺候皇上多年,怎么今日,竟传出这种口谕,本宫堂堂正二品昭媛,竟连区区一打更的宫女都及不上吗?”   “昭媛娘娘,咱家劝您还是审时度势些好,今日安陵姑娘是打更的宫女,说不定,明儿个,又复位也未可知。万岁爷今日下这道口谕,意思可明显得很,万岁爷心坎上的人是谁,难道昭媛娘娘不明白,还偏去较这个礼不成?”   他心坎上的人是谁,已经不再重要,他在意的,始终是这西周江山,所以,任何的儿女情份,即使有,都是可以被舍弃的。   “顺公公,本宫还多谢你的提点了,回官!”琳昭媛愤愤地喝起肩辇,这一去,积恕愈深,但该来的,总是会来,要避都是避不过。   前时因,后时果,后宫中的争斗本没有绝对的对与错。   “安陵姑娘,您还好?咱家来迟一步,实不知姑娘受此委屈。”顺公公从小允子手中将我扶住,关切地询问。   “奴婢还好,公公费心了。”   “姑娘,时至今日,咱家也要再劝您一句,万岁爷此番作为,虽然实是残忍,但,姑娘又怎知万岁爷心中的苦呢?他不愿伤及姑娘,但——有些话,咱家不能多说,时日长了,您自然会明白,咱家今日只多说一句,不要再和万岁爷呕气,为了您自个,今后的日子,总是要过的,太后罚您为打更宫女,万岁爷不能明着去驳,但心里却一直放您不下,今日这道口谕明日在后官会引起多大的风波,亦显而易见,往日的万岁爷是断断不会下的,今日既然下了,就足见您在他心中的位置。”   我淡淡一笑:   “今日的安陵宸,不再是相府的千金,亦不再是他的璃妃,仅是后官一名最卑微的宫女,请顺公公转告他,莫再挂心于奴婢。有些事,既然发生,就是毁灭,无论初衷是怎样,都回不去了。”   “您太执意,终是委屈折磨了自个,万岁爷的忍隐,您又知道多少呢。”   “奴婢不知道,也不愿意知道。二更天了,奴婢还要去学习怎么打更,才能避免更多的不是,顺公公就此别过。”   “唉 ……”一声重重的叹息再次从他口中传出,伴着我跪久麻痹的腿,一并渲染这个不算平静的深夜。   天烨,或许,我该相信,你对我是有丝情意,可如果这份情意要用牺牲我举族的姓名去验证,去激发我宁愿不要。   当我们的感情沾溅上鲜血的那一天开始,一切就不会再纯粹。   曾经,我以为爱你,是今生最无望的付出,但,如今,我才知道,拥有你的爱,代价太大,太大,大到我无法去负荷,大到我必须要忘记,忘记一切关于感情的悸动。   抬起螓首,眸中,干涸依旧。   乌云被风吹散,倒渐渐路出月华的一隅,柔和地洒满紫禁的甬道,我披着这层银纱,缓缓,向前走去,或许,前面的路已不会很长。   第二日,宫中未因天烨的这到巴谕再起多大的波澜,但,愈是平静的后面愈是隐着不为人知的暗潮,直到某天的突然爆发,才知,原来,暗潮的汹涌更是防不胜防的。   怀孕时日越久,我的身子反而越发瘦弱,纵是近夏,四个多月的身孕依然在单薄的衫裙内不见臃肿,膳食必是一直都是精致如常,从那日顺公公的言辞,我精测 这亦是天烨的额外关照吧。   我抚着微隆的小腹,那样的时候,是最幸福的。初为人母时的欣喜,还是点滴的漫上心房,而暂时忘记这么多日来的悲痛。   望舒刚托着李太医每七天都将一些保胎的药材趁她打更时交给她,再回来替我煎熬。   起初,天灏隔一天就会来看我一次,都被我让望舒挡在门外,久了,他便似知趣般不再来,只在每晚的打更时,他也会默默地在后面相陪,却总是隔了一段距离,我慢他也慢,我加快步子,他亦是跟快。   他是知道那日琳昭媛的刁难,所以怕我再出事吗?   他的守候,我不是没有看到,也不是不会感动,可今日的我,虽然不是他的皇嫂,亦不会是自由之身。   我的心,从初见天烨时,便被他所缚,今生,所有的感情,也在他的身上耗尽,他让我懂得爱一个人的滋味,并非是和甜蜜永远地相关,更多的时候,是苦涩,一丝一丝沁进心扉,直到溢满哀绝的涩意,才发现,一切,如果不开始,就不会悲哀,更不会作茧自缚。   六个月后,望舒的坚持,让我每日只打戌时这一个时辰的更漏,因为再下去,对胎儿的发育极是不良,她对我的好,从此刻开始,终是没有保留地显现出来,如果不是她,恐怕,这个孩子,今日是否安然,也未可知。纵熊以往,对她的来历,起过疑,甚至是在第一次小产时,颇疑是她所为,可,今时今日,她待我,却让我,再无法不动容。时常,她会在煎熬药的时候,有片刻的失神,她的背后,到底臆藏着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愿再去探究。   毕竟,现在的我,是进入紫禁后,最幸福的一段时光,哪怕,午夜梦回,父亲的惨死依然会将我惊醒,可当我抚到腹中正逐渐长大的孩子,不经意感受到他的小动作时,心,便会归于最淡然泊安的宁静,而,他的心跳,是与我同步的。   我开始偷偷地用一些内务府发的夏衣布料,做小孩的衣服,一针一线,凝聚着我的期望和慈爱,烛火映照看我的脸,那么一晃晃地,连着心底的晦暗都不再那么阴郁。   快八个月时,渐单的衫裙终于于掩饰不住日益凸起的小腹,望舒瞒着去回了顺公公,说是我旧疾复发,要静养些日子,顺公公要来探望,被她阻了,说我不愿再见昭阳宫的人,也请顺公公代为支应内务府。顺公公自是应允,也一并暂免去望舒的打更,让她尽心照料于我。他待我素来也是不薄,或许,因为天烨的缘故吧。可惜此时一切都为时已晚。   她心思缜密,玲珑剔透,如此这般,我即可安心养胎,又不必烦心被人发觉   后宫,依然有人得到隆宠,也有人失宠,一切不会因为任何事改变,天烨依然是高高在上的王,我与他的过往,可能,在某天不经意地想起,他会带着笑,或者是更加的沉默,不管如何,昔日荣光一时璃妃已永远不会存在。   当今紫禁,盛宠的是往日的芊宝林,今朝的芊妃,据说,她也怀有龙嗣三个月了。她已主一宫之事,但,却迟迟未能代执后官,如今后官诸事,均有太后亲自过问。   她孩子的降临,会得到所有人的关注,我的孩子降临,却是默默的,这也是我所要的。   让安陵一族最后的一脉远离争斗,如普通人一般地活,是最大的心愿。   靖宣五年九月十九日黄昏,我隐隐觉得下腹坠胀,从几目前就有隐约的见红,望舒之前推测就在这几日将要临盆,未曾想,来得如此迅疾,忙唤望舒速设法请李太医前来。   我倚在炕上,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撕成条的洁白被单,将它用力挂到炕顶的梁上,然后躺下,疼痛愈来愈烈,沁出的汗表已将单衣悉数浸湿,我听到望舒急急走来的的脚步声,还有李太医在房门外的一些嘱咐。   我示意望舒将一侧的卷好的绵布递于我,将它咬在嘴中,以免克制不住的叫喊声,惊动宫中偶然经过的人,   她虽颇通医术,应该也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她让我尽可能将腿分开,又在我的头和腿下垫上厚高的垫子,然后让我在每次在阵痛时才屏气用力,无边的疼痛一阵一阵袭来,偶然的停歇,却是又一次剧痛来临前的准备。   我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只知道,我的意识渐渐模糊,浑身的力气似乎用完般再使不出力,可,这是我的第一个孩子,也是活着的唯一目的,我怎么能就这样放弃?   但,真的好痛,叫不出来,所有一切嘶喊都被绵条阻住,我用手抓住梁上的条布,借着使出残余的力气,嘴中的绵布因为紧咬,已承受不住力道的破,齿间溢出腥甜的味道,刺激我的思绪突然清明,哪怕就这样死去,也一定要把孩子带到这个世上,我的命本来就不准备多活一天,孩子,是最后的希望。   望舒似乎在为我用银针刺进相关的穴位,残存的意念被针刺骤然觉醒,孩子,我一定要不能放弃!   在嘴中绵布被我生生咬成两截时,我发出一声嘶心裂肺的声音:   “啊——”   身体随即瘫软在榻上时,在听到一声清澈婴儿的啼哭,我陷入一片黑暗中,终于,我完成了人生最后的使命   再次醒来,已是三日后的清晨,望舒替我擦拭着汗渍,我虚弱地问:   “孩子呢?”   “一切安好,是个男孩呢,我知道你的意思,已让李太医连夜置在医箱的下方秘密带出官去。”   如果父亲还在世,这个男孩的降临,会让相府的命运有所不同吗?但,现在,再去想这些已是无益,而我,可以由着自己的想法,让这个孩子从出生就避开这些残酷的争斗。   “他没事?”   “没事,李太医咋日又来敲了,说小主子很乖,都没哭,就香香地一直睡到出了官。”   我轻轻舒出一口气,费尽余下的力道:   “你现在……告诉李太医……他……把孩子……交给摄政王。”   我停下稍做歇息,再道:   “孩子的名字,无忆。”   交给他,是我最放心的,这样,孩子定能得到最好的照顾,然后成长,也不会有人疑心摄政王府多出的一个孩子,毕竟摄政王至今未纳王妃,定会对外宣称是他的养子。   “姑娘——好。”她应允下来。   我微微绽开苍白的笑容,道:   “我想沐浴。”   “你才生产完,是进不得水的。”   “身上——脏。”   “那我替你打盆水,替你把身子擦试。”   见她执意不肯,我只能点头:   “嗯。好。”   她将水打来,放在一边的凳子上,才要替我擦拭,我低声道:   “先去找李太医……我又乏了。”   她黛眉微颦,还是依言出房。   我看着她渐渐走远,慢慢撑起身子,一侧的凳子上,尚置着那日替我的孩子,剪断脐带的剪刀。   如今,孩子已然安稳诞下,摄政王那日的承诺,亦定然会在我的死讯传到官外后 悉心照料我的无忆。   我这个安陵一族的余孽,也该去了,这般去,倒是干净。   在紫禁,不是第一次地寻死,可,如今,哀莫大于心死,终于,不必背负任何的车绊,无牵挂地走。   我将剪刀从右手腕划过,然后,将手浸在水中,这样,血就不会干涸,会一直流尽。   手腕流逝的温度,一如体内流逝的温度。   恍惚中,往昔的一幕幕从眼前浮现,初次侍寝时他冷淡外的呵护,倚翠楼的第一次相拥,我被伤毁容时的疼惜,赐死睿嫦时的无奈,流殇起舞的赞许,倾霁宫的眷宵暖帐,赠簪时的意绵情眷,姬颜欲杀我时的心伤,我假装失子时的痛楚   但,这一幕一幕浮现的,竟然都是他,都是关于他的好,竟没有一分他的狠,他的绝。原来,我心底深处,没有办法把过去的感情全部抹煞,哪怕到了今日,临死前,想的,念的,还是他。   眼前似出现他的脸,他焦虑地将我的手从盆出取出,然后撕开自己衣襟将伤口紧紧包住,我听到他急促的声音:   “我不允许你死心!不允许!”   我试看伸出手去阻他,但却无力:   “烨,我死了,我们……之间……才是了断。”   “我不会让你死!”他坚定地说完,将我的发狠一样的拥紧,手腕的疼痛渐渐缓去,思绪,涣散间,我看到,他眼自,有晶莹的泪光连渐放大,然后坠落……   |秋之儛。手打,转载请注明|www.bookben.cn   第94章 曾经沧海与谁共   神思渐渐清醒,望舒蹲在炕边,见我睁开眼眸,语音不复以往平静:   “你若执意去死,又何必要诞下无忆?”   唇边浮过哀婉的笑意,我将头别去,不愿再说一句话,手腕碎碎的疼痛外有裹紧的感觉,证实着我迷离前,却是有人拥紧我,发狠地说,不允许我死。   “你认为死是解脱,但,无忆长大后,只会知道,他有一个这样懦弱的娘亲,生下他,有舍弃他,即使他能得到摄政王的照顾,可,连自己的亲娘都不能见一面,不是另一种可悲?”   “我知道你放不下,不然不会把无忆交给摄政王做养子,这样,日后无忆还是姓赢,你放不下皇上,所忆逼死的只有自己!”   她的话一句一句都落进心坎,是的,我是没有办法遗忘,所忆死,是解脱,我不可能,再让那个双手粘满我家人鲜血的男子再拥住我,纵然,昏迷前的最后一刻,我是这么清晰的感觉到他的拥紧,但,我只把那当作一梦。   梦醒沧海覆水难收,望断巫山梦不成。   “摄政王应会好好抚养无忆长大成人,但他也让我速赶回官带给你一句话,倘若你一意求死,那么,他会将无忆的身世告诉皇上,既然他得不到母爱,就不应该再剥夺父爱!”   我的身子随着这句话终于没有抑制住震颤,摄政王,那个初进宫闱,就救我于御池,救我于英华殿的男子,终是看透我的心,识破我的计较。   “我没有料到你竟这么一心求死。我不知道是谁救你,但倘若不是那人,此时我回来,见到的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既然如此,那有何惧让无忆认回他父皇呢?当然,不久的将来,太子之位,必然纷争再起,到那时,没有人能保得了无忆,或许,他会恨你,因为,是你的残忍、自私把他逼回他父皇的身边。”   谁救我?救我的那人,可能正是我所恨之人,失去意识前的记忆虽然模糊,但,应该是他吧。   我怔然,回转过去,望着她,她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凄谅。   “如果你舍得下,现在还可忆死 没人会拦你!”   她将那把剪子递给我,刃锋尚带着干涸赫红血渍,我颤抖着手接过,将它对准左手,嘴唇瑟瑟发抖间,剪子亦跟着我抖颤。   无忆,我刚出世就被抱离的无忆,我甚至都没有好好看过他一眼,也没尽过做母亲的责任,就将他交给摄政王,我的私自心,焉可知,不是因为他可忆再姓赢呢?   不,不,不!我不能这么继续这么低贱,我只是希望他得到西周除了天烨外最好的庇护 所忆才会选择摄政王!   “摄政王说了,如果你能安然地度过这些日子,他定会设法带无忆每隔一段日子进宫来见你。”   “噹”, 剪子随着这句话终于坠落在被襦上。   可忆见一面无忆,真的可以见到我的无忆吗?   望舒将我揽在怀中,柔声道:   “无忆长得可象你了,一样的眼睛,一样的鼻子,一样的嘴唇,你若见了,一定欢喜。”   我在这柔声的催眠中,慢慢地闭阖眼眸,心中,第一次知道,母爱的滋味是怎样的,这个由我怀胎九月孕育出来的生命,他长得到底是象我多一点,还是   我打断自己的思绪,强迫自己陷入沉沉的睡意中。   我在炕上躺了一月,方开始下地,望舒依然给我煎熬汤药,几次不想喝,认为身子以然恢复,但她却执意让我调补,说我产无忆,伤了身子,如果不加调养,无忆更不愿有个病秧秧的娘亲。   这次药服得时间特别长,乃至半年后,我坚持不想再用,她方不再煎熬,但未过几日,望舒却颇有兴趣于各式小点,托着李太医置办了小煤炉,每日乐此不疲,其中一道,茯萃酥犹其可口,带着淡淡的清香,每每,我都要用几块,她亦乐得每日给我做此点心。   睿雪也在一年前由膝下无子的云昭容汤馨云代为抚育,她无宠得帝姬为傍依,可在日后安老于官,自然欣然从命,待睿雪亦是尽心。   顺公公亦不催着去打更,我让望舒去回话,说身子已然无恙,他方知会内务府派我和望舒转到落樱苑当差,嘱望舒转告我,说终是求得太后的恩旨。   其间有什么波折,已不是我所要去想的。   落樱苑,每年只在三月才绽放樱花,一年中,大半的月,是不会有人踏足,如是却是夸了我的心。   摄政王亦未食言,每每借着进宫与太后说话,都带着无忆,据称,太后见着无忆亦是欢喜,问起摄政王从何收养,摄政王仅说是昔日旧友的遗子,见着可怜,便收留了。   我隐约知道太后和摄政王之间关系必是有所不同,但,也知,他不太喜见太后,但如果不借着太后,天烨又怎会容他出入宫殿呢?   因落樱苑离太液池较近,摄政王每回去永乐官经太液池,都会刻意放慢脚步,让我得以远远地看着无忆。   其实,无忆长得还是象他多些,只是,未有人察觉罢了。   他是这般的乖巧,隆冬的暖阳照在他红色的小袄上,愈衬得他面如白玉,他就这么咯咯笑着,幸福地蹭在摄政王青色的衣襟上,无忧无虑地享受身边偶尔经过的内侍或宫士的请安。   我远远地在樱树后望着,这样的时刻,是我最大的欣慰,那是我的孩子,无忆,他会没有任何痛苦的回忆,只有快乐的过往长大。   这是我最初的期盼,也是最后的企盼。   这个时候,望舒就会扶着我,一起望着远处的无忆,而日子,就在这一次又一次的遥望中度过。   时光白驹,光阴似箭,转眼,无忆已经八岁,我也在这宫中度过了十个年头   八年间,我没有得到一丝关于哥哥的讯息,包括妹妹安陵的言的讯息都一并隔断。   只听说,姑姑已在清莲寺出家,不再过问世事。   那年的预警,她是第一个忆她多年深官触觉,敏锐地发现,如今选择出家,或许真的到了却凡尘的时候吧。   天灏则再没有看到出现过,似乎,从我诞下无忆开始,他就不再在我面前出现,后来听说,太后命他去了军营,跟随太尉见习一应军务。   后宫三年一次选秀,纵然送来鲜活娇艳的女子,但终是是没有盖过昔日的芊宝林,今目的芊妃的风采,她为天烨在这几年,诞下皇二子赢玄景,皇五女月华帝姬赢锦年。   直到靖宣十二年的选秀,一名唤白樱秀士的出现,打破了她专宠八年的局面   白樱初忆婕妤位入选,第二日即晋为昭媛,第三日,更破天荒地,晋为贵妃,封号:宸,赐居鸾鸣官。   这样的殊宠,无论是姐姐,还是我,都未曾有过,“宸”,这个封号,心底默默念过时,有丝涩意,但已淡到无法辨析。   鸾鸣官,是姐姐生前所居的官,想不到还会有再开的一天,这名女子在天烨心中的份量必是她人所不可及的。毕竟,她的身世据说不是如何显赫,不过一名知府的女儿,怕也正因为这不显赫的身世,更得他的青睐吧。   而我,每日依然在樱花树下,等待无忆的出现,对于这些后宫的是是非非,全然已不再有任何的感触,虽然,还是会有淡淡地涩意于胸。   直到靖宣十三年的春天,这一年的舂天,暖得特别早,落樱苑的樱花也早早地绽出第一抹娇蕊。   我早早起了,望舒已到苑中去料理樱树,我对着铜镜简单的绾起宫士的发髻,竟发现,有几缕的乌色夹杂在白发当中,分外醒目。   镜中的自己,早褪去稚气,眉宇间添了几许淡漠,少了几丝忧愁。白发成髻,背影,倒真与一般的老妪没有多大的区别,只是这莫名而生的乌发,又意味着什么呢?   望舒从外进来,见我对镜沉吟,不由笑道:   “怎么今日倒是有兴致对镜梳妆呢?”   我淡淡一笑,并不答,只将那几缕乌发别到铜环后。   “哎,干嘛遮起来,难道青丝不比你那白发好看?”她阻着我的手,嗔道。   我眸华流转,望向她,轻声道:   “怎么好端端又生了黑发,看着,倒是不习惯。”   “即是如此,就让它显着,遮了,它岂不难受。”她悄笑嫣然,替我将那铜环取下,眸华流转,转身已往苑中走去,不多时回来,手中已拿着几朵樱花,将它纷散地点缀在我的髻边,笑着说:“这才相衬。”   “你怎么忘了宫中规矩,宫女若无主子允许,不得擅摘任何花朵?”   “不过被风吹落地上的,又不打紧。”   铜镜内,樱花娇艳地若隐若现于髻上,那逝去已久的女儿家爱美的天性却再被句起,我低头浅笑,嗔:   “可成花婆子了。”   “噗哧,”她笑出声,“若是花婆子,那也是最美的花婆子。”   我不与她贫嘴,起身拿起花锄,往苑中松土。   这苑中,近几日,又移种了几株名贵的樱树,远处的那株更是极其艳而,粉红的樱花悉数绽放,如毒市一样悬挂下来,微风轻拂,舞曳起别样的姿态,我拿着花锄,一路轻松土壤,心境,怡然安宁。   樱花由全绽到花谢,仅是三五日的花期,在百花中,算是短的,可固然短暂,绽开时却如斯灿烂,调零谢去,又不如月季般枯黄萎顿,而是湮入土中,再觅不得痕迹。   这般地干净纯粹,倒着实让人欣羡,我望着这眷日旖旎美景,一身素青衣裙,在其间,恨不能随舞樱一起翩然,但,此时的我,只是最卑微的宫女,岂可随意呢?   有脚步声在树间响起,莺笑连连间,该是后宫的嫔妃,我忙停止松土,躬身站在花荫赴,宫中的规矩,哪怕主子没见到你,也不能避开主子,只有等主子行过你才能走。   此时已是三月最好的赏樱季节,故而,落樱苑亦是难得的比往昔热闹,之前的日子,白日都由着望舒在苑中打理,我不愿见人,仅在月上枝头时,才去浇水,理枝,今日,倒是第一次在日间见到如此美景。   “宸儿——”那一声低徊动人的男子声音响起,我的心突然跳慢了一拍,这个声音,哪怕八年了,我竟都没有忘记。   纵然,此时的声音中,多了几许的柔情,再无以往的冰冷无情。   是他,他来到这落樱苑,我的手紧紧握住花锄,那么紧地握着,直到关节隐隐发出青白的光芒,我依然还不松开。八年,虽然可以淡忘一些事,包括我以为的所有情感,在此刻依然土崩瓦解,清晰地浮现于眼前。   “皇上,你看,那边几株开得可真好,臣妾在官外,从未见过这般美丽的樱花呢。”娇软的女子声音随后响起。   “你喜欢就好,宸儿。”他的声音再次响起。   原来,是我自己多想了,这样柔情的称唤“宸儿”岂会是对我呢,我怎么忘记了, 宫中如今盛宠的宸贵妃呢。   碎步声向我这边走来,我尽量俯低身子在这树间,今目的我,即使过了八年,对他仍不愿再见,或者,相见不如相恨,当我将恨和爱一并忘去的时候,唯一的救赎便是不再记起他。   但一袭青衫裙还是与这樱花妩媚的将格格不入。   “咦——”娇软的士子声音似有疑惑,一边早有宫女的声音喝斥:   “大胆奴才,竟然敢私自采摘贵妃娘娘最爱的花,还擅戴于髻,你可知罪!”   “启事娘娘,奴婢只是从地上捡的樱花,并未有意采摘,请娘娘恕罪。”我刻意将嗓音嘶哑地回道。   “放肆!”一边的宫女早上得前来,“啪。”地一声,厉疼的掌捆将我髻边的樱花悉数扇落, “娘娘的名,也是你这奴才可以唤得的!”   我方记起,宸贵妃姓白名樱,我刚怡是犯了忌讳。脸颊被扇得甚疼,眼眸前也隐隐现了金星。   “娘娘!”扇我的宫女突然蹲下身,手颤抖着抱住我的臂弯,嗫嗫地低声道:“奴婢不知道是您!奴婢没有想到您在这。”   微抬水眸,对上的是婉绿的脸,八年的时光,她已由我身边尚带稚气的小宫女,转变成成熟犀利的样子,可,在见到我时,她的眼中却嚼着泪光,看来,我被调往这,后宫中知者甚少,否则,我又哪来八年的安稳日子呢?   大抵都以为我死了吧。   一边,有另一道冰冷的目光射来,我不用去望,也知道,这道目光是来自谁,只有他的目光才是这样不带温度的,让以前我感到一阵惶恐,可,现在的我,心如止水,再没有可以惧怕的事了。   “姑娘认错人了,奴婢只是这苑中的司花宫女。”我不露痕迹地挣脱她的手 ,轻声, 将螓首低得更低。   “婉绿,你今日是怎么了?”娇软的声音愈近,我看到一双缀着硕大东珠的丝履行至跟前。   “娘娘,奴婢,奴婢——”她支支吾吾,全没了方才的绝断。   “什么奴婢不知道是您?你说的话本宫今日倒听不明白。”宸贵妃隐约听到些什么,已走到我面前,婉绿忙起身退至一边,她用戴着碧玺护甲的纤手勾起我的脸,在这一刹那,我惊愕地发现,眼前的这张脸,竟然如此地与我相似,我仿佛对着镜子在看另一个自己。   确切说,是八年前的自己。   她也被我的容貌怔怔地惊了下,护甲犀利地刺进我的下颔,许久,方低声道:“真是有趣得紧。”她松开我的手,回身,娇软地说:“皇上,臣妾今日有一个不情之请。”   一直在旁未曾出声的天烨终于启唇,蛙蛙道:“何事?”语音不复方才的柔情,连看到我,都会让他对着心爱的女子没有柔情,那又该是怎样的厌恶啊。   “臣妾想要这个司花宫女伺候臣妾。”   我稍稍有些惊讦,她故做天真的语音下,是几分丘壑呢?这宫中,能得圣宠者很少,独占圣宠者,若没有一定的手段心计,刚一年都是熬不过的。   我清楚着天烨,哪怕后官争斗在如何狠毒,他也仅会远远站在一边观看,丝毫不为之动容,但,或者,这个宸贵妃有所不同吧。   “她即是宫中司花宫女,自然是伺候你的下人。”天烨的语音淡淡,不辨情绪。   “臣妾不是这个意思嘛,”她撒娇的声音也是别样的妩媚动人,“臣妾要她到鸾鸣官做臣妾的近身官女,烨郎,可好?”   一句“烨郎”分外清晰地进入我的耳帘,他与她之间的感情的浓厚,着实深过宫中的传闻,这句“烨郎”后官之中,恐怕也只有她唤得起,他寻到爱的寄托,可我,却硬是忘爱负恨地将自己变成漠然无情之人。   九重宫阙,锁住的,何止是身子,心,也在其间,日复一日变得生冷苍涩。   “她不过一界粗使官女,又岂能做你近身宫女?”天烨的话中是推脱的意味,对啊,如果我去鸾鸣官伺候他的爱妃,那他岂不是天天要对着我这样令其厌恶的人呢?   “烨郎,你曾说过,臣妾要什么,都会给臣妾,今日,不过是个小小宫女,倒如此会不得了。”语音中满是不悦,似还有拂袖嗔怪的样子。   “这宫中,难道还没有一个宫女衬得上你的心?偏要这宫女,就怕伺候不好,你又来恼朕。”天烨不怒,依然循循善劝。   “可,即使宫中的宫女都比她乖巧、能干,可臣妾偏就喜欢这个宫女。因为,只有她是满头白发。呵呵,看着真是有趣呢。”   “你当真要她?”天烨语音渐渐黯沉。   |秋之儛。手打,转载请注明|www.bookben.cn   第95章 九重宫阙可望断   “是,还请烨郎成全。”她软侬温语。   顺公公的声音在八年后响起,声线依然尖利:“皇上,此乃司花宫女,怕是不妥吧。”   但,却是这些话语中,最柔和地沁进我耳中。   “既然宸儿这般讨要一个宫女,若朕不给,倒显得是朕小气了。”天烨的话语纵然是平静如昔,可,隐隐地,艰涩晦暗。   “小顺子,去内务府,将——”他顿了一顿,方缓缓道,“这名宫女拨往鸾鸣宫。”   “奴才遵旨。”顺公公是莫奈何的语气,“安姑娘就先随贵妃娘娘过去吧,奴才会畸咐人将你的行李收拾,送往鸾鸣官。”   安姑娘,心中不禁再次感激顺公公,这样唤我,又省了我不必要的麻烦。我比知道天烨在听到时的表情,但,必也如他所愿,不用再念及当年的安陵之芒刺在背吧。   “婉绿,将她先带回宫,本宫与皇上还要再游园赏樱。”   “是,娘娘。”婉绿轻轻扶着我,道:“姑娘,跟我走吧。”   “是。”我恭身向他和宸贵妃行礼。   随后,漠然地跟随婉绿离开落樱苑。   在蛰伏八年之后,我终究还是回到了内官,以另外一种身份,和另外一种心境。   第一次步进鸾鸣宫,这里的金碧辉煌,着实出乎我的意料,竟比凤仪宫,永乐宫有过之无不及。处处珠围纱绕,袅雾的芙蓉香扑鼻而来,沁心入脾。   “娘娘,这里是正殿,我们奴婢的屋子在正殿后的厢房,若值夜,刚是彻夜均不可睡。”婉绿怯怯地介绍着。   “我已不是娘娘,唤我安儿吧。”   “安——儿?”她的眼中满是疑惑。   是的,西周第一显赫大族安陵氏已经没落,于我,却是“亲手”将它送入毁灭。所以,我又怎么配姓安陵呢?而宸字已于贵妃封号相同,定是不可再唤,所以,安儿,这两字,倒是最适合我的。   哪怕,此生永是奴婢,但远远地见到我的无忆,我心里,就会很满足,他是我唯一的挂念,也是唯一的心之所系。   “那我先带安儿去休息,一会娘娘就该回官了。”   我颔首,随她来到殿后的厢房,她将我安置妥当,人已不得闲地往前殿安排宸贵妃回宫的一应点心,香茗。   稍坐一会,将刚才散乱的发髻重梳齐整,就听前面有了动静,婉绿匆匆进来   “娘娘目来了!”   我忙起身,拢了下发髻, 随她往前殿走去。   殿内,香气更渐浓郁,宸贵妃斜倚在青绿的贵妃榻上,语音不复苑中的软娇,冷冷地道:   “走近些让本宫瞧瞧。”   我依言走近,蹲下身,在她面前。   “放肆的奴才,竟然看见娘娘都不跪!”一边的宫女厉声喝道,早有内侍对着我腿的关节一踢,酸痛间,我扑跪在地。   她轻轻挑起我的下领,如同在苑中一样,让我的眼眸与她的对视,我的刻意低眉敛眸,让她轻浅而笑:   “倒确实是长了一副好皮囊,不过可惜,年龄大了,却依然熬不出个头。你们说,本官与她是否有几分相象?”   “娘娘此言差矣,娘娘的倾城之貌,岂是这等奴才可以比拟的。”方才斥责我的宫女讨好道。   “是吗?”她捏着我的下领略加了几分力,“这么一看,倒又不象了,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唤作安儿。”   我吃疼地忍着她手上的力道,依然面色不惊。   “昨天太后让本宫看的那本书在哪?”   “娘娘在这。”婉绿恭敬地从一边递上。   “今日回来得早,正是时候看这本书。”她松开我的下领,接过婉绿进来的书,详做翻看,不一会,悠悠道:“怎日头尚盛,这光线就如此昏暗呢?”   “娘娘,那奴婢替您点上烛火。”婉绿点着一边烛架上的蜡烛。   “还是太暗。”她顿了一顿,缓缓启唇,“安儿,替本宫将那蜡烛取下,拿到跟前来照着。”   我起身,将烛台上的蜡烛取下,握住底部的柄,然后,继续跪在贵妃榻前,我看到婉绿一边不舍的眼光,但也只那么一瞬,我便被贵妃的话语再次打断接下去的思绪:   “高一点。”她翻了一页书,“再低一点。”   如是,一会高,一会底,一会上,一会下,我的手酸软不堪,但还是得握住蜡烛,随着时间的逝去,烛泪,一滴,一滴,滴坠在我的手上,有片刻的烫灼,接着,慢慢冷却,似凝固的泪一般饰点着我的素手。   低垂的秀眸却清晰地看到她唇边嚼过的一丝笑意,这后宫,愈是高位,愈是人人自危,今日她费心思讨我做宫女,殊不知,是怕皇上见了一样的容貌动心,故早早要在自己身边,也省日后的担忧。   可见,八年,后宫将我的事刻意在淡化,乃至,新入宫的后妃均是不知其一,否则,她又怎敢冒这大不违呢?   烛泪痛的仅是表面,这些,早在八年前,就再伤不到我,所以,我的淡定,让眼前的她,唇边弧度渐渐消去,她的书页用力一掀,我猝不及防,烛火已然烧着书页,嚣艳的火苗吞噬着扉页,也给了她一个借题发挥更好的契机。   “娘娘,小心烫到您的手!”一边早有宫女上前,宸贵妃似受了大大的惊吓,竟不知将书扔掉,蔓延的火苗微薰到她的纤指时,她才骤然将那燃着的书扔到我身上。   “大胆奴才,竟然蓄意谋害娘娘!”   那宫女急着在主子面前邀功,欲待一掌掴来,却被婉绿冲上前挡过,那一掌生生地挨在婉绿脸上,她强自忍了,道:   “水悠,还不快先看娘娘的手是否有事,传太医来诊治,去和一个小宫女计较,岂不误了正经事。”   “本宫的手只怕明天不能再为皇上抚琴了。”宸贵妃凄然委怨道,背后的意味无非是我要担这罪,并且,这罪,落到任何人头上,恐怕都是不轻。   “奴婢立刻去回皇上。”唤做水悠的宫女忙会意道。   宸贵妃却阻止道:   “谁让你去了,这等小事,本宫还要皇上发落不成。”她停了一停,眸光冷冷地扫过我,道:   “难道伺候本宫是委屈你?竟这般陷害本宫!”   “娘娘,奴婢绝无此意。”我低首,依然语音平静,这十年的紫禁生涯,早已磨去我所有的棱角,我活着,不过是为了无忆,其余,加诸在肉体的疼痛和屈辱,又算得了什么呢?   “你无意尚且如此,有意,那本宫岂不止这点点小伤?”宸贵妃咄咄逼人地说,“也罢,今日若不加以惩处,被别宫看去,倒要说本官管教下人不严,愈是明日的笑话。”   “娘娘,不如就把她关在暗房,也算是个小惩大戒。”婉绿急急地进言。   “怎么连你今日也不懂规矩了?”宸贵妃悠悠地道,唇边的弧度渐起,“来呀,让她给本宫跪在庭院里去,没有本宫的吩咐,不许送她一口饭。”   “娘娘,这若让其他宫娘娘知道,亦不见得是好啊。”婉绿恳求道。   “放肆!本宫说的话,你也敢驳?真是愈发反天了。来人将婉绿关到暗房思过。”   婉绿,你又是何苦护着我,明哲保身的道理,你在宫中这么多年竟还是未学会。   未待再想,我已被一边的宫女拖起,迅速拉到外面的庭院,然后,水悠走近我,笑着说:   “果然是司花的,这么不知深浅规矩,你呀,就好好跪着吧。”   我跪在那边,黄昏的阳光早已是那般的灼热,偶尔有乌啼,远远地从天际传来,只一会,便再无声响,跪久了,膝盖便麻木,觉不到痛,饥饿对我,更不能算是折磨的一种方式。   原来,当人经历了极大的悲创之后,所有今后一切看似坎坷的事,都不能再虐已至深。   因为,最坏的,都已经经历了,还有什么会更坏呢?   殿内的烛火点燃,满室辉煌,渐渐,又熄灭,重归一片黑暗。三月的晚风,带着些许凉意,却吹得思绪愈加清明。   以前,还知道因着恨意,去争,因为不争的结果,就是一无所有,可,当自己所拥有的,都已失去时,争与不争,则都不重要了。   今日,再多的恨都随着那日,烟消云散,剩下的,仅是一个不愿意提起过往的女子,二十四岁,韶华不再,如今的一切,除了无忆是唯一的慰籍,其余都不能让我有丝毫的动容。   可惜,宸贵妃不会知道,她还是视我为一个不该出现的女子,生怕分了后宫中最遥不可及,又是最岌岌可危的圣宠。   略略移动一下有些僵硬的脚,素青的裙在月色的柔和晖映下,更显幽静,我开始想无忆,已经有三天没有见到他了,不知道是胖了还是瘦了,是高或者是矮,想到此,不由淡淡一笑,不过三天,一个孩子的变化又能多大呢?   这么一笑,时间也不是如此难捱,紫禁的黑夜和白昼,永是交替地转换,在黎明前的黑暗,谁都不知道能否看到明日的朝阳,在黄昏前的夕阳,谁亦都不知道,今宵共谁赏月。   五更声响,下半身几乎都已经麻木,我的手撑在腿上,借力使跪姿不至于再落人口舌,晨曦微明,有打扫庭院的宫女出来,经过我身边,脸上是漠然的表情,宫中,越是地位低等的宫女,恐怕越不会看人脸色,也正因此,她们大多数终老一身,都只是粗使宫女。   殿内也有了声响,有宫女端着洗漱用品不停进出,接着,是膳点,其后,便继续是沉寂。   这座鸾鸣官,因用珠宝堆砌得太多,草木都被夺去自然的光彩,三月天里,依然看着冷若严冬。   可,这就是西周历代宠妃居住的官殿,历代宠妃仅有上代泠贵妃因喜静好幽,才另赦造倾霁官,故尔,与鸾鸣宫大相径庭。但,倾霁官居住过的两位后妃,都无一例外,或被废或被贬,这座宫,终是不祥,但,置身在这宫中伊始,谁的命连又是吉瑞的呢?   “芊妃娘娘驾到!”突听宫外有人通传,接着我看到玫红色裙裾从眼前走过,莲步婀娜间,行至我身边略略停驻,宸贵妃已缓缓走至殿前,看来并不打算让芊妃进殿小坐。冷然问:   “今日不知道芊妃这2早至此,有何要事吗?”   “素日不曾向姐姐请安,实是因为姐姐一直侍奉皇上辛劳,幸得昨晚,皇上垂怜,未曾召唤姐姐,故,今天,妹妹才特意前来请安。”   “哦,芊妃是来提醒本官昨晚皇上翻了你的牌,本官倒忘记了,芊妃已有月余未得翻牌,昨日之喜,本官理该先备薄礼慰问才是。”   我早从藏云之行前知虞芊婳此人绝非简单之辈,她有美貌,也有心计,否则,焉能独得圣宠这么多年,不过宸贵妃的出现打乱了她的步伐,也使她终于尝到失落的滋味。   后宫中女人的绝望并非是因为一开始的无宠,更多的是缘于,隆宠多年,然后失宠,这样的落差,常会将人逼得更加不择手段。   宸贵妃涉世不深,仅仗着皇上的宠爱,而不知收敛,丝毫不懂集宠即集怨之理,所以,一旦失宠,她的日子,远不如芊妃怡然。   芊妃可以在谈笑间姐妹相称,句句含沙射影,但宸贵妃的喜怒皆过形于色。   虽然我一直低首敛眸,可,跪在庭院正中,又怎能真被她们当做空气呢?   “咦,这嬷嬷怎么跪在此,莫不是昨晚惹恼了姐姐?”   她见我满头白发 竟误当成嬷嬷也不奇怪。   “不过是个不中用的宫女,芊妃对下人倒颇是体贴。”   芊妃走近我叹:   “妹妹只是见她一把年纪,怪可怜的,跪在这,也不知姐姐何时能消气,不如妹妹代她求个情,姐姐让她起来吧,也免得被六宫知道,说姐姐不怜惜老嬷嬷,到那是,岂非姐姐的不是了。”   “谁敢说本官的不是?芊妃你的眼力愈渐差了,这哪是嬷嬷,不过与你同年   芊妃的玉指轻抬我的下颔,我不知道当她看到我的脸时会怎样的惊愕,毕竟,她亦算是当年知道旧事的人,但,此时的情景,又岂容我做王?   |秋之儛。手打,转载请注明|www.bookben.cn   第96章 相见莫如俩相忆   她如烟的水眸在看到我容颜时果然咻地变了颜色,但,不过转瞬,即恢复平静,唇边掠过一道弧度,放下我的脸,转对宸贵妃,淡淡道:   “看来是姐姐的眼力不及妹妹才是,姐姐可知她是何人?”   “不过一个低等宫女,唤作安儿,”宸贵妃对芊妃的反问,略带不悦,“难道芊妃对本官身边的一个低等宫女都这么感兴趣?”语锋一转,声音不复柔和。   芊妃依然不恼,咯咯笑了 方缓缓道:“姐姐果然入宫时日尚浅竟不知她是谁。她是罪臣之女,真名叫安陵——宸。”她刻意加重“宸”字的发音满意地看到宸贵妃脸色微变后,方继续道:“也就是昔日的璃妃,如若不是她父亲事败,恐怕今日的中宫之位就是她的。姐姐,你说,你的眼力是否不及妹妹呢?”   宸贵妃再是愚笨,都会听出话外之音,芊妃这招连削带打,实是阴狠至极,我俯低身子,自知今日的我,不过是任人发落的宫女,宸贵妃要我死,便是死,后宫,人命如蝼蚁,最尊贵的身份,在翻云覆雨间亦比不过草芥。   “不过是往日的废妃,难道,本宫识得她方为有眼力?”宸贵妃冷冷启唇,“本宫既为今日的贵妃,她的生死还不是由本宫发落?”   “姐姐可别现在夸口哦,虽然姐姐蒙得圣恩,但这人,你却是动不得,莫怪妹妹没有提醒姐姐,皇上可赐过她在这宫中,除向太后外,不需向任何人行跪礼,姐姐今日让她跪于此,已属逾旨。”   “难道皇上还为这罚本官不成?芊妃你休以此奚落于本宫。”   “妹妹怎敢奚落姐姐,妹妹只是真心不想姐姐受罚。顺公公曾说,只有她,才是皇上心坎上之人。姐姐的封号,与她的名字——”   原来,我和琳昭媛之事,后宫也已皆知。   一步步地煽动,果然达到效果,宸贵妃最不能忍的,_白就是自己本以为傲,帝王专用的“宸”字竟然是我的名字。她疾走几步,走到面前,居高临下,语意阴骘道:   “不过是一个弃妃,你还想和本官斗?你凭什么和本官斗!”   “娘娘,奴婢如今仅是一名卑微的宫女,但求能在紫禁伺候好主子,断无其他之念。”我扣首,言辞平和。   “哼,你的生死,全在本宫手中,本宫让你下一刻死,你又岂能活得到明日。”她的话语里,竟台着一丝恨意,这么短的时间,因为圣宠,就可以让素昧平生的人产生这般的恨,恐怕也是紫禁才有!   “姐姐,她的生死,可远远不是你能做主,妹妹再提醒一句,皇上为她先皇后都可以废黜 更何况其他人呢?”   “芊妃你此话何意,难道是说本宫在皇上心中还比不上这一贱婢?”   “妹妹哪敢有此意,不过是将宫中的旧事,说与姐姐知罢了,姐姐若不愿听,妹妹告退便是。”她顺势请辞。   “那你就跪安吧。”   “妹妹告退。”她施施然离去,鸾鸣宫此后发生的一切,都可以撇干净,实为上策。   宸贵妃冷冷的看着我跪伏在地的我,许久都不发一言,直到一边的水悠轻轻道:   “娘娘替您传午膳吧。”   “这官规若不整治,太后知道,必又说本官徇私,既然昨日你烫伤本官,又无心悔过,那么今日,本宫只能再晓以颜色。”她缓缓说道:“来人,上板著三个时辰。水悠替本官看着。”   说罢,她姗姗进殿。   “板著”是宫中惩罚宫女颇为严厉的一种刑罚,受罚宫女面向北方立定,弯腰伸出双臂来,用手扳住两脚。不许身体弯曲,一般持续一个时辰,就可使宫女头晕目眩,僵仆卧地,宫中因此呕吐成疾,乃至殒命的,也大有人在,更何况三个时辰?   可,她是主子,我是奴才,要罚何须确凿的罪名呢?   我弯腰扳住莲足,背部已被水悠用小板打了一下:   “不可弯曲!”   昔日,宫妃之尊,我从未受过此种刑罚,才熬了大概不过半个时辰,已经目眩神迷,待到后来,我已经僵硬到不能分辨到底过了多久,血冲于脑带来的不适,让我知道,什么叫做生不如死,这种刑罚,长久盛行下来,当初发明者又是怎样的心态。   想吐,但吐不出来,眼睛闭了,方不至于更加眩黑,双臂的麻木,腿部的绷酸,已经攫住所有的思绪,正午的烈日将我炙烤得犹如搁浅垂死的鱼,每一次呼吸,都那么困难。   “宸贵妃娘娘,奴才奉万岁爷的旨给您送最爱的甜点来了。”顺公公的声音在我思绪快要幻灭前,突然出现,他尖利的嗓子骤然响起,伴随着托盘落地:“快停止!你们不要命啦!”   我感到有人扶起我,我被这一扶,整个人重重向后掉去,扶我的人想是用手做挡,我听到清脆的骨头的折折声,制止不住的呕吐随之而来,头晕到已经辨认不出任何事物,慌乱的脚步声、急唤声,一并响起时,我陷进昏迷中。   陷入黑暗中不知道多久,看到一点点的七彩霓光,霓光里,依稀看到无忆向我笑着跑过来,他白净的小脸,已和长成俊挺的模样,他喊着娘亲,娘亲,我伸出手,喜极地拥住他,轻念:   “无忆!”   手触到冰冷,这丝冰冷让我神思渐渐清明过来,我看到,黝深若星辰的眼眸在我面前映入,这双眼眸,只会属于一个人,天烨,自己置于被外的手正在他的手里,手上被烛蜡烫伤处已上了药膏,清凉凉地,再没有疼痛。   一定又是噩梦,曾无数次,我梦到这双让我心醉,也让我痛到失去感觉的眼眸,今日,依然是一段噩梦的插入吧。我闭上眼睛,但,却再寻不得刚才关于无忆的梦,我颦紧眉,有刻意压低的声音突然出现:   “万岁爷,都两天了,您先歇会。奴才替您守着,前朝还有折子呈上。”   顺心公的声音竟然也会出现在梦里,这个梦,实是太逼真。我试图将手从他冰冷的手中抽回,但这么的紧握,不禁让我吃疼,都抽不出来。   梦,不会痛。   这,不是梦!   “你醒了。”他启唇,声音,和八年前一样,可,我们之间岂止隔的仅是八年的时间呢?   睁开双眸,无澜,平静地望着他,但,却浅浮地不象望着他,这里是昭阳官殿,周遭不变的明黄,龙纹,再再地告诉我,这里,是他的寝宫。   “娘——安姑娘,你醒了?”顺公公带着喜悦,我的眼眸转向他,才发现,他的手受了伤,那天,是他以手臂支撑住地,我才免于重摔吧。   我想起身,但身上脱骨般无力,手又被天烨握着,抽不出来,连借力都使不出。   “奴婢参见顺公公。”我仅能用言语向他说,而故意忽略一边的天烨。   “安姑娘,你醒了就好,奴才命膳房准备了清粥,你两日未进食,少许用点。”   “不必劳烦,奴婢还要回鸾鸣宫。”我声音轻低,但字字分明。   “不用再回那。”天烨的声音低徊,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   未待我再说话,外殿已传来,通报声:   “太后驾到!”   我被起身行礼,仍然被天烨握住手不放。   兰花香袭来,八年不见的云雅太后雍容华贵地行来,凤眸犀利地射向我,冷然道:   “皇上,今日你就为了这样一个宫女,迁怒宸贵妃,夸其闭门思过,六宫如今皆知 你让哀家怎样面对后官的纷纷谣言?”   “儿臣参见母后,既是谣言,母后何需理会。”他松开我的手,起身,行礼,声音恢复如常没有温度。   “皇上,今日之事,哀家不得不管!这宫女,由哀家处置,你,莫再过问。”云雅语音渐提。   我用手撑着床榻,才坐起,一阵晕眩又袭来,人往前冲,竟径直掉下龙榻,天烨听得声响,回身,扶住我,眼里的担忧,再次清晰让我看到,却让我更加厌恶地别过眼去。   “够了!安陵宸,别在哀家面前再做娇弱!”云雅太后不禁怒斥。   “太后,奴婢岂敢在高贵的您面前矫揉呢?”我挣开天烨的相扶,他丝毫不放,我语意冷若寒霜,眼底更凝上一层薄冰。   “放肆!苏暖,替哀家将这贱婢拖出去。”   苏暖才要上得前来,却被天烨喝住:   “退下!”   一时,苏暖犹豫不前,太后见此情景,语意含颤:   “皇上,你要忤逆哀家的意思?为了这样一个宫女?”   “母后,时至今日的一切,都已尽得您意,难道放过她都不可以吗?”天烨的语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一种哀痛,这种哀痛,无形地,一并将我心底沾染,麻木已久的那里,竟然也品到一种久违的情绪。   “皇上,哀家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八年前,你执意要留下她,八年后,你难道还要重蹈覆辙?”   “母后,儿臣不愿与您在此事上再做争执。”   “八年前,你答应哀家的,莫要忘了,君无戏言!”   “儿臣应允母后的始终未忘,但,这不代表,朕可以看着她死,都无动于衷!”   “她是宸贵妃的宫女,烫伤宸贵妃岂能不罚?”   “白樱已经罚过她了,从今日开始,她不是白樱的宫女。”天烨的声音清冷又坚决。   “如果你还要封她为妃,除非哀家死!”云雅太后嘴唇颤抖,逼出这句话,眸光如箭般死死盯住我。   天烨的唇边浮起弧度,他望向他的母后,西周高高在上的云雅太后,道:   “她会是儿臣的近身宫女,今后她的生死,由儿臣一人定夺!”   “皇上!”   “母后 父皇曾给帝太妃的另一道旨,儿臣已然违背,请勿再逼儿臣!”   “好,好,很好!”云雅太后愤愤拂袖离去,昭阳殿恢复平静的刹那,我被天烨抱起,轻柔地放至榻上。   顺公公忙上前来,待要问什么,天烨已挥手:   “你也退下!”   顺公公忙退身下殿,关上殿门。   诺大的殿中,仅剩我和他。   八年后,当我们再次单独面对时,我发现,我已经可以如同昔日的他一般,不带任何感情,没有任何温度地望着他。   同样是这昭阳宫,辉煌璀璨后,积蓄多少胭脂泪,凝结多少红颇殇,我也是其中一人罢了。   “你,今后就留在昭阳宫吧。”他重重叹气,甫启唇,语音中分明带着一丝涩苦。   天烨,你难道还认为我会希冀你的保护?我淡淡一笑,笑中的凄楚,只有自己知道,哭泣这一种情绪我已遗忘在八年前的那一天,剩下的,仅是用笑,来诠释一切。   漠然回身,我望着龙榻里侧的雕花栏,那上面,九龙腾翔在云纹中,怒视着天际,爪尖锋利, 不由一阵心悸。   为何,那么多次侍寝于此,我都没有注意到,这雕花栏狰狞的背后,就是帝王的本相呢?   因太医嘱咐不能擅移动我的身子,我竟歇在龙榻上调养身子半月,半月间,天烨每晚宿在侧殿的御书房内,亦不曾翻任何牌子。   这半月,如若是从前的我,定然忐忑不安,可,现在,我反倒欣然接受,太后与天烨那日对话背后所隐着的一些事,让我更加不想忌惮,相府的灭门,如果是他们所要的结局,我这根残留的刺留着一天,便一天都要让他们如芒刺在背!   半月后 望舒端着食盒来探望我。   “想不到因缘巧合,你终究还是回到他身边。”她语意悠悠,不辨情绪。   我眉心颦了,看着她,说:   “他能留的,仅是这躯壳,我既已被贬至宫女,伺候谁都一样,唯独伺候他,只让我觉得厌恶。”   她放下食盒,按在我的手上,声音略低:   “平日里你倒一直教,我如今怎么自己说话反没了忌讳?这句若给别人听去,又增是非。”   “这官里的是非,难道仅因祸出口出吗?”我伸手揭开一边的食盒盖,“茯萃酥,有几日未知,吃其他总没滋味。”   “知道你爱吃,这次才多做了点,毕竟这里,不是以后我常能来的地方。”   我用筷箸夹起一小块慢慢品着,问:   “李太医可曾说,下次,无忆何时能进宫?”   “即使如今进宫,你有怎么去见呢?昭阳宫不比落樱苑,人多眼杂!”   我脸上随即笼上的失望,必定丝毫不差的落入她眼中,她轻叹一声:   “而且,无忆愈来愈长得似皇上,我真担心,有朝一日会瞒不住。”   我眉心颦得更紧,倘是被天烨知道,后果,将远远不是我所能预料的,太后的态度已明,她又焉会容得下无忆呢?   “或者,寻求更强的人庇护?”她话中有话的试探。   我不解地望着她,满朝上下,可以信任倚赖的,除了摄政王,我实在不知道还有谁可以是最强的。   “二小姐不是在北溟为后?如果寻得北溟的庇护,刚一劳永逸,不必再为小主子的日后烦心。”   她的言下之意,是让我将无忆托竹给小言,但,他终究是天烨的子嗣,即便小言念在残存的姐妹情,冥曜真的可以不把无忆作为两国对垒的筹码?   依稀又记起藏云那次雨中,他对我许的一个诺言,如果我愿意走,他可以带我去所谓的天涯海角。可,八年了,即使这诺言,仍在,早在八年的风雨中飘零成一地湮归于尘土的黄叶。   更何况,这个诺言,仅是带我走,并不是护得我无忆的永世无忧。   “纵然小言为北溟之后,但西周与北溟,十年之约仅剩两年,之后如何,并不是你我所能知的,万一,终是兵戎相向,无忆岂不又进是非?”   “不会,北溟国王定然不会如此。”她脱口而出的话,让我眸光深邃地凝着她,她一惊,复低头去看食盒内的糕点,“我又新做了玫瑰糕,想你也会爱吃。   “北溟国王的心思,你岂能断言?”我故做不经意,望舒,她,难道真的仅仅是一名宫女?   她用筷箸夹起玫瑰糕,细语轻声:   “这玫瑰做成糕点,却依然有其色和香,绽放的花,仅能赏,做成糕点,却能品。赏之浅,品之深 终是更入心中。”   “为花,方是最自然的存在,若成糕点,那又岂再是玫瑰呢?”   “你的思虑太过缜密,所以,至今仍放不下。倘你放得下,心中便不会计较,更不会受伤。”   “过往的沉重,放得下,是圣人。而我,仅是凡俗之人,不能忘,更不能放   “以你之力 难道能颠覆整个王朝, 来为家人血恨?”   “舒,你错了。我早没有恨,恨,若有,刚必和爱相随。但,在八年前,爱与恨,这两样,都一并随着相府埋葬了。”   “无忆已经八岁,但却不知道,有你这个娘亲的存在,这也是你要的?”   我轻轻晗首:   “知道我这个娘亲,带给他的只会是痛苦,不知道,那他做为摄政王的世子,会更无忆无忧地成长。”   “但他失去的,不仅是父爱,更是母爱。”   “比起知道后要承担的那些痛苦,这算什么?而且,我会一直远远地守护着他长大。”   “你如今这样,又能怎样守护世子呢?”   我正要答,殿外传来小允子的声音:   “贵妃娘娘,您不能进去!”   |秋之儛。手打,转载请注明|www.bookben.cn   第97章 君王朝朝暮暮情   白樱,宸贵妃,这个与我有着几乎一样容貌的女子,在宫女推开殿门的刹那,盛装华服的出现在光华处,日晖柔柔地洒在她的身上,让我几乎有种错觉,仿同惊为天人般耀眼,不可逼视。   原来,我曾经拥有的容貌就是如此,让人不可逼视,上天,赐于我的这分优厚,终成为我迄今为止的孽障。   她轻移莲步至龙榻前,望舒起身行礼,她视而不见,只将眸华锁在我的身上,我单薄的身子倚在龙榻上,面容的淡然不惊,更让她的眸底掠过一层悲意。   这是后宫女子人人都向往的地方,却被我这一个卑微的宫女独占了半月,于她,亦算是耻辱吧。尤其当她知道自己封号背后可能隐着其他的含义时,一年中,被天烨宠爱至深地她,怎可能就这样眼看曾经的骄傲转瞬变成今日的耻辱呢?   “你——”她启唇,已没有往日的犀利威仪,“竟不分尊卑,卧于龙榻!”   “贵妃娘娘,奴婢仅是奉旨,并非是奴婢逾矩。”天烨宠她一年,必是包含些许真心吧。所以,当我冷漠的话语让这个高傲的女子,粉脸浮起一丝清晰的伤痛时,我会有一丝地快意,难道我的心,也逐渐变得狠毒起来了吗?   “是,本宫早该知道,皇上爱看本宫舞霓裳,却不喜本宫抚筝,后宫一名采女,因在家宴偶弹琵琶,就被皇上额外晋为美人。这些的背后,本宫一直是疏忽了。”她忧缓的语音中含着一种失落,当这份失落逐渐被放大时,她的眸底蕴起一丝凄楚,“爱一个人,应该是爱她的全部,但,皇上爱本宫的一切,恐怕都是因为,这些有你的影子!”   “奴婢仅是宫女,娘娘才是西周后宫最高位的贵妃娘娘,娘娘这些话,奴婢不懂,也不想懂。”我淡淡言,心下,没有任何波澜,凭吊追忆,用影子来缅怀过去,寄托过去,这些,有益吗?   “呵呵,哈哈哈哈,”她开始笑,笑声中却是让人不忍听闻的惨然,“本宫枉负圣恩这一年,一直以为皇上待本宫与别人不同,是真心待本宫,可,这华丽表相背后,却是因为你的缘故,你一定从一开始就在暗暗讥讽本宫,嘲笑本宫的天真,是吗?所以当本宫责你,罚你,你都不加反抗,因为,你知道,本宫罚你罚得愈重,皇上的心就会离本宫愈远,所以,哪怕你身为罪臣之女,不能再与皇上在一起,却永远不会从他心中消逝,对吗?”   她的揣测,字字落进我心,我的潜意里,是这么希望吗?天烨,如今对我,应该已形同陌路,所以,我不该再有任何的期盼,难道不是吗?为什么,心底,在听到这些话时,会有若有若无的疼痛呢?   八年了,心底的伤口应该早就愈合,人生,又有几个八年能耗费呢?最美的韶华,已渐渐离我远去,红颜白发的如今,早不该再有任何事,会触动我,除了,无忆。   “为什么不回答本宫?”我的手臂被她抓紧时,我才发现,自己失神了很久,她的眼底是没有抑制住的悲伤,以及恨,我读到,那种恨意在悲伤的浇灌下,愈加明显,灼烈。   “奴婢不知道如何回答娘娘,因为,这些,都是奴婢不曾想过的。”   “你不曾想过,今天会在这?你利用本宫,终于再次回到这张龙榻上,你的心计果然高深,可惜,今日紫禁中,皇上能宠的,只会是本宫,你休想从本宫占去皇上!”她语中满是自信,但却正泄露出她的彷徨恐惧。   得到过圣宠的女子,对于她们来说,一朝失去圣宠才是人生最可悲的,这比那些一世都不得伺候皇上的末等嫔妃更加可悲。   源于失落的反差。   我脸上淡漠的神情终于激起她伪装平静背后的愤怒,她绣着金丝牧丹鸾凤纹的衣袖翩扬间,身后的两名宫女忙上前,将我从榻上扯落于地,望舒欲待阻,却突然收住手,在我坠向于地的刹那,我看到明黄色的龙袍从殿外,缓缓踱进。   望舒,她永远知道在什么时候做什么事,从来没有任何差池。   “臣妾参见皇上。”惊觉的宸贵妃回身,行礼间掩去脸上的慌张。   “奴婢参见皇上。”扯我的两名宫女也忙跪拜在地。   “今日宸儿怎么会来这?”天烨语意间没有丝毫情绪,仿同随意一问。   听他念出“宸儿”二字,心里还是会有悸动,犹记绝情负爱的那日,他第一次喊我,宸儿二字时的酸楚。   顺公公来到我身边,轻轻扶起我,起身的瞬间,我看到他眼里闪过复杂莫辨的神色,以及低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烨郎,都快有六日,臣妾没见着您了,所以——”一声烨郎,宸贵妃语音渐柔,她的声音本就娇柔动听,此时更是令人觉得楚楚可怜。再坚硬的男子在她面前,亦会成绕指柔吧。   “是吗?朕这几日忙着国事,倒是忽略宸儿了。”   “臣妾知道为妃的本份,也不敢奢望能和烨郎的江山相比,但,臣妾的心,却让臣妾今日违反宫规。”   无诏擅入昭阳宫,实为违反宫规,她这般一说,天烨又怎忍心罚她呢?   “无妨,宸儿愿意去宫中何处都可以,昭阳宫,亦不例外。”   “烨郎……”衣袖窸窣声,她该是倚入天烨的怀中,向我昭示她的盛宠依旧。   “万岁爷,若无吩咐,奴才等先退下了。”顺公公骤然说道,将我扶着站在一边。   “准。”   “奴才遵命。”   顺公公扶着我才欲往外行去,天烨的声音却再次响起:   “太医说过,她这几日不能擅动,小顺子,你怎么又忘记了。”   没有感情的声音仿佛说的,是一个与他没有任何关系的人,我的姓名,他都不愿意再提,仅一个“她”字代替。   “瞧奴才的记性,真是越老越糊涂了。”顺公公忙将我扶回龙榻,转问:“那万岁爷和贵妃娘娘?”   “吩咐李德海,朕今晚歇在鸾鸣宫。”   身子才触到温软的被褥的我,还是颤了一下,他为了让我不移动,却甘愿移到嫔妃宫中歇息?   别过脸,反咬住唇,唇部的疼痛让我心中突然袭来的柔软再次坚硬,我不可以只看着如今的表相,而忘记,八年前的灭族之痛。   “万岁爷,望舒昔日也是和安姑娘在一起的,不如调她来昭阳宫,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你是大内的总管,这些事,不必再请示朕了。”   “奴才知道该怎么做了。”   天烨拥着宸贵妃,缓缓出殿。   “望舒,还不赶紧回去收拾一下。”顺公公笑着说。   “望舒知道了。”   “咱家还有事,先出去了。”   关启的殿门,也关落一地的夕阳。   望舒望着我,轻声,却明白地道:   “你还是没有放下!”   我没有回过头,淡淡地说:   “除非死,才能放。”   “你先休息一会,我回落樱苑去收拾行李,也好以后陪着你。”   我晗首,待她离去,复缓缓躺下,头晕症已渐渐好转,我也该让出这龙榻了,始终占在这,又图什么呢?   空气中是他身上惯薰的龙涎香,八年,确实可以淡忘一些事,或者一些人,但,有时候,刻意地让自己遗忘,只会让这些事或人陷在思绪里,越来越深。   翌日,我向顺公公自请移往宫女的屋中居住,顺公公虽是为难,还是将我和望舒安排在一处较大的屋子内。   顺公公并未明确指派任何差使于我,倒是这一日佾痕吩咐于我:   “你去浣衣司替皇上将昨日送去的衣裳取来。”   其实,按着本来的规矩,该是浣衣司定时将衣裳送至各宫,断无自己去取之理,但,既然她说了,我去便是。   佾痕每每见我,都阴冷不热,她心中对我的不满,我又怎会看不出呢?   匆匆赶往浣衣司,向掌事的嬷嬷说来取昭阳宫的衣裳,她忙不叠地唤:   “素锦,快将昭阳宫昨日送来的衣服拿来。”   正唤着,一边却有内侍叫嬷嬷过去,她犹豫间,我浅浅一笑,示意她先忙,我自己拿了即可,她忙笑着行礼去了。   一边早有一宫女托着托盘急急走来,最上面,盖着薄薄的一层绢纱,隐隐看出里面,是叠放整齐的明黄色龙袍,她抬头,将托盘才要递于我时,突然怒目而视,我也辨认出,她就是昔日皇后另一名近身宫女,素锦。   难怪,刚听嬷嬷唤她名时这般熟悉。   “奸妃!”从她口中,恨恨地挤出这两字。   “请将皇上的衣物给我。”我不去理会她的恨意,伸手欲将她手中的托盘接过。   “呸,你也有今日,老天开眼啊,你们父女狼狈为奸,收买紫凌,将皇后陷于不义之地,别以为人人都瞎了!”她声音极低,但恨意更深。   说着,她将递过来的托盘收回,我见她不给,直接伸手去拿上面的衣物。   “咣”地一闷声响起,托盘落地时,我和她的手分别拉住龙袍的两端,一用力,“嘶”地一声,领袖处的缂丝图纹被生生扯断。   “天啊!”随着嬷嬷的尖叫声响起,素锦骇得瑟瑟发抖起来。   “你个死丫头,闯这么大的祸,整个浣衣司,都毁你手里!”嬷嬷说着,就要扇素锦。   “住手。”我制止她,接着,依然淡漠道:“龙袍给我,此事由我一应负责,不会累及你们。”   “多谢姑娘!你个死丫头,还不给我松开手。”嬷嬷的眼中满是如释重负的神情。   素锦不情愿地松手,我接过龙袍,默默离去。   径直回到昭阳宫自己的屋子,就着日光,我仔细查看领袖的撕断的图纹处,幸好,未涉及龙纹,扯开的平面亦不算太大,仅是云纹处断了,这件龙袍是用金银线织就,真丝花线在龙袍上用得很少,且金线又分淡、中、深三色,加上银线,共有四色,又只能用单线来缂,我比对类似的金丝,细细用新线老线相夹相镶相压的方法,慢慢地将断纹处连上,虽然不可恢复如初,但,若不细看,也该不会发现。   将龙袍补完,才发现,已是日落西山,望舒今天一早便被佾痕使唤去将书阁的藏书拿到庭院里晒拂,想到此刻也未必得闲。   自幼学女红,也曾满怀幸福的期盼来日嫁人为妻,也是这样温柔悉心为夫君针线传情,可,今日,我第一次为曾经的夫君,天烨补衣,却还是因着不忍她人受罚。   将龙袍慢慢叠起,心也被叠缩到一阵窒息。   手捧着龙袍往正殿送去,才到跟前,正见萱滢,她见我,语音早无往日的恭敬:   “怎么才把龙袍送来。”   “萱滢,何事大声嚷嚷,不知道万岁爷正小憩吗?”顺公公不悦地从内殿出来,低声斥责。   他见我手捧龙袍,突然微微一笑:   “安姑娘,你送进去吧。”   萱滢才要接龙袍的手被这一句话,僵僵地收了回去。   既然为婢,我哪有不愿或者不去的理由呢?捧着龙袍进殿,才发现,天烨正支颐在紫檀木桌前小憩,龙首花卉纹玉香炉薰着渐淡的龙涎香,我将龙袍轻轻挂在黄花梨衣撑上,抚平龙袍的褶皱,就如同将自己叠缩的心一瓣瓣地抚平。   才要出殿,忽然看到香炉的白烟已淡,香味也已觅不着踪迹,遂轻步上前,从一边的琉璃盏中,小心用象牙勺舀了些许香粉,揭开祥云炉盖,添进新香,才将炉盖盖回,突然腰身一紧,有人揽住我,浓灼的呼吸抵在我的颈后,一阵酥痒。   “宸儿……”低声,如同呓语,在耳边响起,“八年,你知道,朕的辛苦吗?”   没有回首,我知道是谁,也顿时明白顺公公让我送龙袍的目的,唇边冰冷到一丝弧度都无,我木然的站在那,不做挣扎,更不去理会。   “没有你,朕才知道,心里的不舍,和痛,都这么清晰。朕一直以为,自己所有的感情,早在那一年,都悉数随着你姐姐一起下葬,可,原来,朕,还是会爱,爱的,依然是不能爱的女子。”   他今日的深情,温暖不了他的心,也无法温暖我早已如千年寒冰的心。   “奴婢不是宸贵妃,皇上,请您清醒一点。”甫启唇,语意同心一样冰冷。   他的手骤然发力,将我的身子扳向他,与他正面相对,象牙勺中的残余的香粉随着他的用力,洒落彼此一身,使得周遭都笼了这层,最早,也是最初的香味。   “朕对白樱,难道你真看不出?”他望着我,语音里的痛楚一丝丝渗出。   “奴婢仅是卑微的宫女,岂能擅揣圣意。”我低首,如同对陌路人一般的口吻。   他的手颤抖着抬起我的螓首,但看到的,恐怕仅是漠然。   “你恨朕,是应该的。自古,孝为先,朕灭你全族,换得你的恨,早在下旨那天,朕就知道这个结局,可,朕却不能象割舍其他人一样,割舍你,如果当日割舍你,或许,我们都会好过一些。”   “您错了,奴婢不恨您,恨要有爱才称为恨,没有爱,没有感情,又哪来恨呢?您是西周的帝王,自古,还有一句话,是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哪怕是愚忠,亦是无可厚非的忠。”   “你已放下?”他的眼中必定是失望掠过,我不能,也不敢去注视,我怕心中还残存的柔软,会将自己再次推到心碎崩溃的边缘。   “从未拿起,又有何放下之说?”我反问,眼眸平静无波的凝望他,八年后,第一次这么近地看到他,岁月的沧桑在他脸上刻下的是成熟,也是更深的威仪。   但,我却不再如八年前一般,卸下家族的重负后,我的坦然,同样,也已深深刻在我的脸上,映进他此时的眼底。   他冰冷的手松开我的下颌,轻轻抚上我的脸,带着一种眷眷的深情,更带着一种令人心痛的绝决,但,手抚过处,依然仅是漠然的神色,丝毫未因他的这分柔情,将我脸部的线条一并柔化。   “朕知道或许许你自由,是最好的选择,但,朕的私心,只想将你留在身边。八年,朕一生没有几个八年,愿意在没有你的日子中耗费。”   “只要西周一天是您的,您当然可以留任何西周子民在您身边,但,倘若一一”我唇边忽然泛起一道弧度,轻,浅,但,冷冽。   他抚着我脸颊缓缓停滞:   “北溟的国主,对你真的这么重要?”   “奴婢的身体是西周子民,所以只能任你发落,但奴婢的心,却是属于自己的,那里,一直仅有他的存在。”   他浮起一抹笑意,我很少见到天烨笑,一直以来,哪怕曾经柔情时刻,他也收敛着自己的笑意,久了,我甚至认为这是一种刻意的收敛。   笑这种表情,从一个男子成为君王开始,所用的场合就少之甚少,因为,笑与君王所需的威仪往往是格格不入的。   “如果这是你唯一可以得到的自由,朕会默许。”他落寞的垂下眼眸,睫影在他如玉的脸上投下一道阴影,这一刻,我终于知道,我的心,还是会痛,看到这样神情的他时,会痛。   │雪霜霖手打,转载请注明 www.bookben.cn│   第98章 花自飘零独为君   他终于说出,只要我留在他身边,心里想的是谁,都可以容许的话。刹那间,我清晰明白地知道,我的心随着这句话痛到无以复加。   八年,我已习惯平静如死水的不惊,心上包着一层薄薄的冰瓷,看似坚硬冰冷,但却被这句话,轻轻地一敲,顷刻成为齑粉,瓷始终是瓷,坚硬和冰冷都是伪装的表相。   “奴婢谢主隆恩。”说出这句话,我知道,所有的伪装,在面对杀父灭族仇人的柔情时,依然会溃不成军。   “这是朕最后可以应允你的,也是朕的底限,但你的人,除非灭国那日,否则,朕依然会将你囚在身边!”他收回抚着我脸颊的手,眸底,是片刻的凄泠。   在他转身要离去前,我终于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轻声,但清晰: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快灭安陵一族?为什么?您可以让父亲致仕,您可以留下族里其他无辜者的命,为什么,这万余人的命,在您眼中,就这么可以轻易地舍去?八年,我以为八年,我可以忘记恨一个人,我可以忘记,那鲜血的事实,可,我忘不了,父亲即便有其他的心,但,他始终没有做过大逆之事,为什么你轻易地可以相信,他有谋逆的野心?真的因为我怀了你的孩子,所以才导致你下定决心提前铲除吗?”一叠声的为什么,我甚至忘记要自称“奴婢”,每一句,都攫着心,沁着血,说到后来,接近哽咽,可,我没有泪水,我还是没有泪水,想哭,但,我竟然再也流不出泪来。   他停步,沉重的叹息溢出,殿堂内,因着这一声地叹息,肃穆闷窒。   “朕以为,有了这个孩子,可以留下你的命,可以留下你在朕的身边。”提到孩子,他的语意中皆是不忍再听的苍涩,“纵然下旨之前,朕已料到这般的结局,但,这道旨,朕没有办法不下,朕是西周的君王,但——”   “南越使者临行前的那晚,姬太后与你所商定的,就是治我父亲这莫须有的罪名,对吗?她说过,要替您分忧,可您为什么要对天下人言,那封密函的内容,是我告诉您的?就为了璃妃大义这四字吗?”   缠绕自己八年的疑问,还是问出口,在这样的时刻,以这样的方式,我望着他的背影,知道,他的痛,和我一样,那么深,那么重。   “朕从没有告诏天下,那道密函的内容是你告诉朕的。”他低缓启唇,“朕诏告天下,璃妃大义,是指你自愿脱离母族,而并非因为其他。”   转身,他望着我,眸光深邃,如同一潭深渊,但这潭深渊,却不再平静无波:   “密诏的内容,是姬颜告诉朕的,朕虽未对外告知这层关系,但绝没有假借于你的身上。”他的眸光内有杀意顿现:“是楚瑜宣旨时,这么说的吗?”   是,以天烨的个性,确是不会这样陷我于不义,如果真的这般对外宣告,父亲在临死前不可能还让我为他报仇,李太医复述事件经过时同样未曾提到过这点。   只有楚瑜,在宣旨时曾说过这类的暗示,但,当时,只有我和他在场,如果我现在一口咬定是他,那么,他完全也可以抵赖,况且,他手握重兵,在朝内的兵权仅次于太尉,亦是天烨的亲信,即便天烨此刻起了杀心,但,焉知,这其中几多乾坤呢?   在所有真相未明前,我何必再卷进是非中。   楚瑜讹传旨意,担的是欺君之罪,他既知而为,则,背后的原因,恐怕更是此时的我,所不能去触及的。   “各种缘由,奴婢不愿再提。”我恢复常态,不是他陷我于不义,知道这点,就够了。   他缓缓走近我,当我们近到,呼吸都可以缠绕,他却并不拥着我,只静静地望着我,柔声:   “当年,朕真的很想我们的孩子能诞下,可,你还是选择放弃,那一刻,朕其实已经知道,一切都不可能继续,但,朕可以对所有人绝情、负爱,对你,始终忘不了。你用了八年,来忘记恨,朕用了八年,试图忘记你。但,当朕看到白樱的时候,朕知道,哪怕仅是你的影子,朕都愿意去接受。而,在你姐姐离去时,朕并不试图去找她的影子。”   我该笑吗?这样的话,曾经,可以轻易打动安陵宸,因为他是她的夫君,所以她,明知道,家族要的,是虚情假意的承恩,还是义无反顾地爱上他。   所以,安陵宸到最后,剩下的仅是心死。   这个曾经美好到不知道深宫险恶的女子,盛开于深宫,也凋零在九重宫阙。   亲手将她折下花枝的人,就是她最爱的夫君,花离开花枝,盛放过后,必定是更快的枯萎腐败。   赏花的人,仅能看到明媚鲜妍,却看不到,花离开枝的噩运。   “请皇上,怜惜眼前可惜之人。”我垂下螓首,声音平和。是的,白樱才是他现在该去珍惜的,而,我和他的路,早就已经不可能再继续。   沉默,此刻的沉默,原来更能让人心痛,当所有声音骤然消失在空气里,这寂冷辉煌的大殿,空旷到每一声的呼吸,都会有轻缓不一的回音,一脉脉地映出彼此,并不沉默的心绪。   “留在朕的身边,这一辈子,这样,就好。”当他的声音打破寂静时,我的呼吸,分明停滞了一下,我抬起眼眸,凝望着,这个男子,以最近,同样是最远的距离,凝望。   他的眸底,没有隐藏,刻满了,深隽的情意。   一切都回不去了,曾经一切的牵绊折磨,终于在,我们发现彼此深爱的时候,都化为无尽的伤害。   “奴婢会一直留到国将不国。”我淡淡而笑,妄图将这瞬间的柔情摧毁,但眼底的情绪还是泄露了我真实的想法。   闭上眼眸,我不要让他看到,在我心里,没有任何人,只有他的身影存在。   闭阖的瞬间,他揽我入怀,我没有挣扎,没有反抗,双手颤抖地同样拥住他,如果这是今生最后一个拥抱,我可不可以不放手,我可不可以自私到忘记杀父灭族的残忍。   但时间,不会静止,我必须要放手,他也必须要松开揽住我的手。   “皇上,该用晚膳了。”佾痕的声音响起。   其后跟着顺公公不悦的声音:   “万岁爷,奴才让佾痕不要进来打扰您,但——”   “朕知道了。”他缓缓启唇,一分一分,松开拥紧我的胳膊,我迅速抽离抱住他的手,转过脸去的瞬间,一颗清泪悄然坠落。   心底,随着这颗泪的坠落,渐渐归于初时的淡漠。   我,终于,能流泪了。   因为他失去眼泪,因为他,又能流泪。   原来,今生,我欠他,要还的,就仅剩眼泪了。   佾痕从黄梨木衣架上拿起龙袍,欲替他更下便袍,却陡然发现龙袍颈部的问题,她径直走到我面前,指着颈部的修补处:   “你怎么当的差,竟然把皇上的龙袍都损坏了,以为这样修补,别人就看不出吗?”   她厉声指责,却被天烨伸手拿过龙袍,手磨蹭过我修补的地方,唇边,隐隐嚼出一丝笑意,但却,带着一抹悲凉,道:   “佾痕,下去传膳,这里,由她伺候朕即可。”   佾痕回身盯着我的眸光,充斥着冷凌,顺公公则识趣地与她一起退下。   我从他手中取过龙袍,亲手替他穿在便袍外,昔日,我只替他更过衣,今时,我却第一次替他系上龙袍,手,触到龙袍表面的金丝刻线,有微微的碎痛,那明黄,如天涧,横亘在我们之间,再也无法逾越。   晚膳依然是满目的锦绣,他略略动了几箸,便放下象牙箸,我伺立在一边,听到李德海适时的声音响起:   “皇上,今晚翻牌否?”   他的手移在那银色的盘子上,滞了下,依然翻下一块牌子。   “宸贵妃伴驾!”李德海的声音尖利地响起,我的心中,竟然还会品到一阵涩苦,要他怜取眼前人,不是我吗?   口不由心,言不由衷,说的,是此时的我吗?   放下吧,该放下,否则,我只是该被万人唾骂的不孝女儿。忘记家仇,忘记弑父的恨,我不可以!   我的神情,却还是落进顺公公的眼里,我看到他眉心蹙得那么紧,望着我,他肥白的脑袋,轻轻,不露痕迹,无奈地摇了一下。   当天烨起身,往偏殿书房走去,顺公公并未紧跟,吩咐:   “今晚,萱滢值夜。”   其实,今晚该是我当值,顺公公此举,又一次的助我于无形,身为大内总管的他,我在为妃时都未许过他多少好处,唯一的,便是一罐茶罢了,可,入宫至今为止,他是除了吟芩之外,再一个,对我默默相助的人。   静夜无思,望舒趁着晚上空闲,依然替我制作着茯苓酥,我信步走到宫外,有多久,不曾这样,信步在宫中的甬道上了呢?   转朱墙,低绮户,照无思,不知觉,已走到太液池边,池边,却早站着一人影,听得我脚步声,转身,竟是五王。   他依然着明蓝色镶金丝的锦袍,但眼底,再不似往昔般,蕴了太多复杂的情绪,他是帝太妃之子,论辈份,亦算是我的表哥吧。   八年间,依稀听得,太后在帝太妃出家,为五王指了婚,王妃的出身,不过是朝内一名二品官员的女儿,本来,论资历,是配不得亲王的,但太后此举,是种轻视,也借机让五王成婚后必须离宫迁居亲王府。   小言和亲前的话,依然记得,彼时,她无望地爱着眼前这个男子,也拗不过和亲的圣旨,如今,她所爱的男子,同样,事事都不由己,帝王之家,尊贵如天烨,又何尝都能率性而为呢?   突然又念起天烨,让我莫名觉得自己可悲。   “奴婢参见五王。”避无可避,行礼是首要的。   “起来。”他声音低暗,“本王今日进宫替母妃收拾剩余的衣物,想不到,终于有一天,是要彻底告别这个紫禁了。”   “告别?”我不解他话中的意思。   “皇上今日早朝下了旨,划分陇西为本王的封地,并封本王为陇西王,后日,本王便该启程前往陇西了。”   “焉知非福。”我脱口而出,陇西本是贫瘠之地,按说,亲王,所得封地,虽不富饶,也不在至此,但,天烨此为,或许,也是放过五王吧。   他留于镐京,未必会是好事,远离是非,何尝不是塞翁失马呢。   他轻轻一叹,道:   “自从丞相失事,母妃出家,本王就一直活在忐忑中,如今总算是解脱。索性,替母妃将衣物都带到清莲寺,也免得日后,再差人来取。”   “此去陇西路途遥远,王爷多加珍重!”   “再远,都没有小言去的地方远,至少,本王还是在西周境内。”   他提到小言的神情有一丝落寞,他们,恰是有情,可无份,但,即便能在一起,能相守的时间,或许,还不如俩俩相念,来得更为长远吧。   “不管在何方,都是共这一轮月。”我遥望,挂于苍穹的弯月,他也抬首,凝向苍穹。   这一别,除了无忆,我在镐京最后一个亲人,都不在了,而,五王,直至终老,也再未踏足镐京。   从御池回来,昭阳殿内的烛火已熄,我回到屋内,望舒已将糕点盛在碟内,我却突然不想用,怔怔地看着,心底,不复静好。   她似漫不经心地,轻语:   “摄政王明日带无忆进宫,会经过太液池。”   她的话将我神思拉回,问:   “你刚见过李太医?可说是几时?”   “这几日头疼,去问他开了方子。应该是陪太后用完午膳后。”   “谢谢。”我未去深究她刚眼底浮过一丝的异样,因为又可以见到无忆的欢喜,将我心里填得满满的,这种喜悦,是任何其他所无法比拟的。   当晚,睡得不深,我的睡眠本来就浅,心中念着无忆,更加无法入眠,四更天,望舒还未起,今日该是她当早值,我见她还在沉睡,轻轻起身,梳洗整齐,往寝殿行去。   萱滢见我来了。冷冷地说:   “皇上马上就要起,今日的午膳不必预备,皇上会去永乐宫陪太后用膳。”   他也会去永乐宫?那么,岂非会见到无忆,我的愣神,让她更加不悦:   “听清了吗?”   “是。”   她不再理我,离开殿内,我听到里间天烨的声音的传来:   “都进来吧。”   我击掌,传伺候梳洗的宫女,随后,推开殿门,带着她们鱼贯而入。   他穿着白色的寝衣立在窗前,明黄色的薄纱里,依稀可见,宸贵妃依然甜甜卧睡。   我复低首,故做镇定地走到他面前,从后面宫女的托盘中取出漱杯,递至他面前。   “朕自己来。”   他依次漱口,洁面,然后坐至镜台前,我拿着白玉梳,细细替他梳成髻,他从铜镜中望着我,神色莫辨,见我梳,已转身面向我。   我从一边宫女托盘上,取过冠冕,戴在他的髻上,再用玉笄插在帽卷两边的纽孔使之固定,最后将冕板左右垂下的缨轻轻在他颔下系结,五彩的缫串成十二旒白玉珠遮住他的墨星般的眸,但,遮不住他深深凝望着我的眸光,这种凝望,将我心里一缕缕,填进的,都是更深的绝望。   做完这一切,身后两名宫女已拉开朝服,天烨背身将手伸进宽大的袍袖中,我方上前,取腰带束在朝服之上,将绶带打成回环,并蹲下身子,欲抚平一应褶纹,素指抚过十二章纹时,还是莫名地有丝清冷。   他的手却扶住我的胳膊,拉我起身,低声道:   “朕说过,除了太后之外,无需对任何人俯身。”   我悚讶地望着他,他薄唇轻启:   “上朝。”   我站立在殿内,恍惚间,明黄色的薄纱帐里,柔若无骨的手轻掀幔帐,宸贵妃娇美的脸上,翦眸凝向我,渗出些许哀怨。   服侍完宸贵妃,已是五更天。   我从殿内走出,顺公公正从外进来,见我,道:   “今日皇上午膳会去永乐宫,你一并伺候着。”   我望着他,他已急匆匆往一边而去。   无忆,想不到,第一次,你的父母正式见你,是这样的场合,我嚼到无奈的苦笑,万般都是命,阴差阳错地,才有今日这样的局面。   或许,我不该残忍到,剥夺天烨做父亲的权利,让他不知道世上,他的皇二子,真实的存在着。   但,如果不这么残忍,无忆就必将陷进皇嗣的纷争中。   他的母妃已经是被贬的宫女,丝毫不能护他周全,所以,做摄政王的世子,该是最好的人生安排。   我不该去质疑当时的安排,仅因为一时的柔软不忍,就使无忆的人生从此受到丝毫的颠覆,那样,我将无法坦然,也将再无面目去见安陵的祖辈。   回到屋内,望舒已起身,看着我神不守舍,道:   “放不下过去,就放不过自己的将来。”   “你今早是故意让我去当值?”   “是,我想你更清楚地看到,他现在所宠的后妃是谁,这些,是存在的事实,顺公公以为让你回避就是保护你,但,却实是将你愈加束缚!”   │雪霜霖手打,转载请注明 www.bookben.cn│   第99章 相念相望愿相识   “这些,我都晓得。”我眸光流转,知道,心底放不下,连望舒都瞧出来,又如何欺瞒得了自己呢。   她看着我,回身,将屋门掩上,徐徐上前,眼神中有我不熟悉的东西,直到她开口,我才知道,为什么我会突然对她这么地陌生:   问。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离开西周。”   “你究竟是谁?”我没有任何意料之外的惊讶,反而,以一种很平静的语气“我是北溟的风使。”   “为什么要帮我?北溟三使相当于西周的一品官职,你竟甘愿屈尊为宫女,陪我长达十年?”在北溟疗伤那月余,偶尔,也听寰柔说起过三使为北溟国之重臣,但也不能擅自出入主峰。但我没有想到的仅是风使竟然会是女儿身,并且冥曜会让这样一个得力的臣子化身宫女潜伏在我身边这么多年。   她浅笑,再启唇,声音里带着一丝忧伤:   “是,北溟土使,冰使,风使位比上卿,如若不是这样的身份,当初国主恐怕也不会派我驻于西周宫内。”   我不语,听她继续说下去:   “从英华殿失火开始,国主就担心,事态的发展会不受他的控制,所以,我就从那时开始,奉命前往西周宫殿,接近你,做你的近身宫女,其意一为保护你一”   “二,是助我专宠于西周后宫,然后实现那十六字天命箴言,红颜祸国,对吗?”   她闻听,脸上流露赞许的神情:   “你果然很聪明。”   “如果没有你,我可能,也活不到今日。你从来不自称奴婢,因为你天性的高傲使然,所以,从那时开始,我就注意到你与众不同。我身边的宫女,除了吟芩,几乎都另存着心,唯独你,我却丝毫没有看出任何的异心。甚至于,你的淡然,更加让我觉得,背后必不是这般简单的表相。”   “所以,今日,我可以带你离开这里。”   我摇首,道:   “你知道,我不可能离开这。”   “因为无忆?”   “对,因为他,我只有待在这,才能看他成长。”   “如果你现在不走,以后都不可能离开这里,两年后,西周北溟之战避无可避!”   “真到那一天,我也始终会陪着无忆一起,生,或者死。”   她望着我,叹息:   “你其实很幸运,因为,你不光得到西周皇上的心,也得到我们国主的心,我从未看到国主这么在意一个棋子,甚至不惜为了这个棋子,差点颠覆所有的计划。”   冥曜对我,从他给出那个承诺开始,我就知道,他或许,真的和天烨有所不同,一样渴望一统天下的野心,但,却因着,对我的一点点的怜惜,而差点,在藏云,就与西周决裂。   如果,我一开始认识的是他,那么,现在,会不会有所不同呢?   但,世上没有如果,十六字天命箴言醒世的那天开始,我就注定,不会随心而活。   西周和北溟的对垒,不论谁输或者赢,我都不会释然。   但,世上的事,又怎会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呢?命运轨迹从转动的那天起,不论谁试图逆天改命,但,都顺着十六字箴言开始运行。   蓦然记起,北溟最后那晚,另外八字:   “亲弑所爱,血祭孽缘……”   “你也知道,这另外八字?”她听我低吟,轻问。   “嗯,在北溟,一位老者说的。”   “他,就是鸱奴,也是北溟唯一侍奉上一任北溟国主的梵无,十六字和这后来的八字,均是梵无在升天时的预言。”   “梵无?冥曜?”我有些迟疑,她看出我的不解,淡淡道:   “北溟的历任国主,都并非后妃所育,而是根据前任国主升天时留下的线索,在民间寻得转世灵童。”   心中却被此话说得骤然一惊,那么小言,岂非——   “对,你所想的没有错。北溟历代皇后,均不可能诞有自己的孩子。”她突然止了话,似乎说了不该说的,脸第一次有些苍白,但我彼时,只想着小言,丝毫未注意到她的脸色有了异样。   手撑在桌边,明知道小言远嫁北溟,从此与幸福无关,但,知道荣光背后的真相时,依然,无法撑住悲伤的情绪。   隐隐听得殿前有仪仗的声音,伴随着“皇上回宫”尖利通传,我收住心神,推开屋门的刹那,低声,坚定:   “我死,也死在西周。”   我没有再去看望舒的神情,或者,她该有的表情,仅是一种失望。   因为,我还是毅然地踏上,西周后宫永远不能回头的这条路,这一生,从一开始,就注定,我与天烨有着无法解脱的纠缠。   直到,生命的尽头。   他换上玄色的常服,卸下冠冕,仅用白玉金龙冠束起发髻,便重登上御辇,往永乐宫行去,见我随侍在侧,静默不语。   随驾进入永乐宫,繁琐的行礼后,他在太后一侧坐下,为寻我的无忆,我匆匆一瞥,看见席间坐的不仅有摄政王,竟然,长久未见的天灏也在,他若有似无地看了我一眼,复又凝神在手中的杯盏上,我的眼睛,也终于寻到了无忆,他已八岁大,和当年的天灏一般,梳着齐整的辫子,眉宇间,越来越与天烨相象。   他们父子,如今共这一席,但,相见却不识。   我低首,恭敬地站在天烨身后,但,太后犀利的眼光还是向我射来,顺公公今日让我随驾永乐宫,却不忌惮太后对我的敌意,实是费人揣测。   “皇叔,这就是世子?”天烨启唇,语音悠缓。   “回皇上,这就是臣领养的义子,唤做无忆。”   我的身子随着无忆这两字,分明僵硬一下,指尖冰冷,心里,灼热到脸隐隐发烫。   “朕亦是第一次见到皇叔的义子。”   “皇上日理万机,又岂会整日待在哀家这呢?”云雅太后淡淡道,“只是,皇叔,真的不打算择选品貌家世均佳的女子为王妃?”   “臣并无打算,如今既然又收养无忆,也算老有所依。”   “灏儿,你今已有十九,你皇兄,似你这般大,早为人父,灏儿难道也要学皇叔不成?”   “回母后,男儿尚未建功立业,岂可安家?儿臣不愿沉醉温柔乡中,忘记为王者,最首要的是什么?”   “皇弟,倒颇有雄心壮志。”天烨的语气虽淡极,但其后隐着些什么,始终梗在我心里,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对。   一边有宫女陆续将菜肴端上,小允子已走至天烨身边,以银筷替他择取菜式,并试菜。   “臣身为皇上手足,自然,不会令皇上失望。”天灏的字里行间,滴水不漏,早不是昔日莽撞少年。   “如此,甚好。”   “皇上,你也不劝劝你皇弟,能为国效力固然是好,但,成家方可收心。”云雅太后有些不满,“哀家近日见了丞相秦恒的长女,泰霜滟,倒是不错的样貌,家世也是相当,特请皇上恩准,指与你皇弟为王妃?”   天烨的神情莫辨,秦恒,本是我父亲的门生,经父亲一手提拔,但在为难时,却并未来伸以援手,想必,忘恩负义,或者说,识时务者,方能成大器吧。   换位想之,父亲的丞相,当初又是踩着多少人的鲜血上去的呢。   前朝,为名,为利,为流芳百世。   后宫,为宠,为权,为问鼎中宫。   这些,交错织缠在一起,汇成前朝和后宫最真的本质。   “此事,还是听皇弟的意思吧。”天烨的声音里有丝倦怠。   同样的相府千金,加诸于他和我之间的,惟有自品的苦楚,所以,此时,他又怎能说出那个准字,让天灏再步他的后尘呢?   “回母后,儿臣实无意娶妻。若母后,执意让儿臣,纳妃,不如就从宫中,赐儿臣一名侧妃吧。”天灏的话幽冷晦暗。   “侧妃?灏儿属意何人?”云雅太后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质问。   微微地,觉得后脊有些发凉,我能感觉到天灏的目光定正越过天烨,投注在我的身上。   “她,如何?”他的手一指,我不用抬首,也能感觉到他的方向必是向我。   “那个姨姨是白头发呢。”无忆清脆带着稚嫩的声音响起,这是他第一次唤我,一声姨姨却让我忘记此时的尴尬,我多想,将目光望向我的无忆,可,我不能,我只能更低的垂下螓首,感觉到在席的诸人不同的眼光。   “无忆,不得无礼。”摄政王竭力用平静的语气来掩饰同样的惊诧。   “灏儿!”云雅太后显然气极,嘴唇嗫喏,竟说不出一句话。   “不是母后您让儿臣择妃的吗?皇兄,不知可否将您身后那位宫女,送于臣为侧妃呢?”   天烨沉默,让我心一分分沉下去的沉默。   顺公公讪讪地开口:“十六王爷,您选别的吧,这是昭阳宫的嬷嬷。”   “本王在这说话,哪有你这奴才插嘴的份。”天灏的语气骤然桀傲。   “皇弟,这是朕的近身宫女,朕并不打算把她指给任何人。”   “皇兄对身边的宫女都鄙帚自珍,果真恩泽均衡。”   “灏儿!你还把哀家当你的母后吗?”云雅太后手拍桌沿,愤愤地叱道。   天灏轻轻一笑,徐徐道:   “正是儿臣遵您为母后,方才愿意纳侧妃。可,显然,皇兄并不准备成人之美。”   “朕还有奏折要处理,先行一步。”天烨拂袖起身,我忙跟上,余光最后看了无忆一眼,他仍无忧地在吮着手上调羹中的汤汁。   今日,天灏的率性而为,终于,将他对我的心思,如此赤裸裸地提到了面上,也使他和天烨之间的兄弟情份,划下了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裂痕。   我跟在御辇边,清晰的感觉到天烨的怒意,浓厚地散发出来,他素是冷淡自律的君王,但,每一次的愤怒,似乎都与我有关。   欧阳绯卿,冥曜,乃至他的同母胞弟,天灏,一个个的男子,挑战他尊严的底限,或者说,是他做为帝王的占有欲,从来是不容别人侵犯的。   我,从靖宣三年伊始,就烙上他的后妃这四个字。   他回到昭阳宫,径直走进正殿,摒退所有人,我正要随众人退出去,他低声:   “你留下。”   我有些战兢的站在他面前,他曾经因这些事付诸于我的折磨,历历在目,是心中一道又一道的伤。   “陪朕坐一会,好吗?”再启唇,他的声音同席间一般,是掩饰不去的倦怠。   他回身,坐在黄梨木的凉榻上,我迟疑着,是否要坐过去,毕竟,我留下来伺候他,并不代表,我心中将灭族之痛淡忘。   他望着我,午后的阳光透过纱幔,笼射在他身上,在玄色上镀上一层灼灼的金晖,可,却更衬出他此时的落寞。   脚步,不由自主地向他走去,这一刻,我知道,纵然我怎样提醒自己曾经那些血腥残忍的事实,但,我始终无法将他只当作陌生人一般的对待。   他牵起我的手,如同以前一样,将我拉到他身边,看着我坐下,眸底所有的冰霜,皆不见,仅余下一些苍寂的神色:   “你愿意做天灏的侧妃吗?”他的声音依然很低,但全然不似以往那般带着质问的语气。   “奴婢是昭阳宫的宫女,西周灭国的那天,奴婢才会离开这。”平静的语气说出大逆不道的话,他没有任何的戾气。   他的手覆在我的手上,冰冷,但,突然让我有种依赖的感觉,似乎,只要这样,便再没有什么可以伤害到我。但曾几何时,正是这双手,将我一族万余人全部送上断头台。   难道,因为他是无忆的生父,所以,我的心因为无忆,变得柔软吗?   他感觉到我的涩抖,松开我的手,空气的清冷袭上手背,这刹那,我知道,心中的眷恋,竟然还是如此卑微地让自己都觉得低贱。   “那就陪着朕,直到西周灭亡。朕知道,两年后,北溟定然会对西周宣战,此一役,无可回避。”   我没有说话,他的睿智,不逊于冥曜,甚至可以说,他与冥曜,有种惺惺相惜的情感,但,这一切,却都照着十六字天命箴言的走向在继续演绎。   “皇上方才没有用多少午膳,奴婢去为您做一点吧。”   很久很久以前,未出阁时,我就和府中的厨娘学得一道点心,这亦是我唯一会做的一道,怀着娇羞女儿家的心态,想,定会甜到自己夫君的心里。   可,当一切的将来,都以另外一种方式,将自己逼到如今的地步时,我才恍然地知道,当时所学,终是黄莲心中苦,甘甜无人知。   今日,突然,想为他做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点心。   因为,只有这一刻,我心中的柔软,是将坚硬抑制住的。   他颔首。我起身,走到外殿,昭阳宫有自己的膳房,食材亦是应有尽有。   用水,煮沸,然后加入新鲜的切成小块的桃肉,再依次放入干红枣,枸杞,干桂圆,冰糖,慢慢炖至沸开,待汤汁起丝后,盛到百花玉瓷碟中,再洒上秋桂花。   端着这碗糖点,我再次步进昭阳宫,递呈于他,他细细地品着,以极慢的速度,才将这一碟点心悉数用完。   “不怕奴婢下药毒害您?”   他放下汤勺。用丝帕拭唇:   “你若要毒害,何必等到现在?”   “甜吗?”   “甜。”   “那就记住今日的甜。这是奴婢第一次下厨,也是最后一次。”我艰难地说完,正对上他望向我的眼睛。   我的泪,缓缓地在我们对视的那刻流下。   他是无忆的父皇,可我却一次又一次的在他面前,用最恶毒的语言来诅咒他。   如果无忆知道这一切,他是否会比我们更加的纠心,更加的心痛吗?   他站起身,在我朦胧的泪光中走近我,伸出手,似乎想替我拭去脸上的泪水,但,手在距离我的脸只差一点的时候,还是收回。   “朕知道你恨朕,如果这恨,能让你继续待在朕的身边,看着朕的下场,让你继续地活下去,朕不会介意其他任何的事。”   素指颤抖,我想拥着他,或许这样,我才有力气告诉他,我对他的爱,和恨都早一起遗留在了八年前,只是心中曾经疼痛,让我必须用这样绝情的话语去伤害他,刺激自己不忘过去的悲惨。   但,我又有什么资格拥住他呢?   他知道我的迟疑,一如,我也明白他的犹豫。   本来,爱应该是甜蜜,应该是包容,但,我们偏偏将它演绎到痛苦,绝决,乃至,无法回头。   如果,可以重来,我会选择,宁死都不入宫,正如他所说,如果可以重来,他绝对不会再迎娶相府的女儿为妃。   “奴婢告退。”我将空空的碟子放进托盘,缓缓退出殿内,空落的碟,一如心内的空落,都遗忘在了殿门的那端,遗忘在了那个寂廖的身影中。   回到屋子,望舒仍然还在,看我进来,淡淡一笑,仿佛上午未曾发生过任何事:   “茯苓酥做好了,趁热吃吧。”   我用筷子夹起酥点,未入唇,泪又落下。   “你又会流泪了?”她望着我的泪,怔然。   是的,从心中再感觉到痛时,我就会流泪了。我不知道明日的紫禁又将发生什么事,我只知道,这一辈子,我都不会再走出紫禁。   死,也死在这吧。   │雪霜霖手打,转载请注明 www.bookben.cn│   第100章 此情问天谁须怜   素手轻拭泪痕,喟叹无声。   “今晚子时,如果你愿意走,我可以带你离开。”望舒语音放低。   “舒,你已照顾我十年,不必再在我身上耗费光阴。我不会如北溟国主所愿,成为颠覆龙潜的宸星。”我淡淡一笑,眸光晶莹闪烁。   “国主恐怕对你不仅仅因为这些。否则,不会命我务必护得你周全,保你离开紫禁。”她的声音里带着沉淀积蓄的一些情愫。   “紫禁,我不会再离开。”   “难道,你从来没有对国主动过心?”她轻问。   我摇首。   “其实,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你偏对一个薄情寡义的帝王放不下。”   如果我能明白,还会缚住十年吗?既然我都不明白,舒,你又怎么看得明白呢?   爱到不能爱,恨到终须忘,繁华落尽,此生于我,存在的意义,仅是看着无忆长大,再无其他。   “你走吧。”我负身站在炕前,不去看她。   片刻的寂静,然后,她悠悠启唇:   “国主说过,如若你不走,我的使命,就是继续留下来,陪伴你。”   “我会好好照顾自己。”   “不管你会不会照顾自己,国主之命,我不能违。”   心底,有暖意融融,但,依然温热不了历经多年蓄积的寒冰。   冥曜,你待我这般意重,可,这一切,已非我所要。   我对你,一直都是君子之交,淡,隽若清泉,源远流长,流逝过生命,留下的痕迹,终比不上冰,因为,只有,冰,才会真正刻沁进某处,永远不忘。   月色渐浓,紫禁五月的夜晚,仍是窒闷,但,却是我余生唯一能停驻的地方。   翌日,传下两道旨,一道,是命无忆入宫为皇次子嬴玄景侍读。   后宫这八年,纵偶有妃嫔有孕,皆不能平安诞下,惟有芊妃的一双儿女,得以安然成长。而皇长子玄铭母妃为罪妃,这几年虽有太后抚养,但,终没有玄景备受器重。朝野之上,近日拥立玄景为太子的呼声渐起,如无意外,天烨所立太子,也除玄景之外不做他想。   另一道旨,则是将丞相长女秦霜滟许配十六王为正妃。   我不知道,天灏在接到这道旨时是什么心情,我所知道的,便是天烨昨晚必极其震怒,方会丝毫不考虑天灏,这么急地颁下这道旨。   任何牵涉到我的事,他终于不再掩饰压抑。   其实,我又何尝能真的放下呢?如果能放下,我就不会甘愿洗手做羹汤。   这一夜,仍然辗转难眠,直到,天未白,外面,却隐隐有着急奔的步子,和不可辨的人声。   我披衣而起,推开屋门,往前殿走去。   “快,张太医,快随咱家进来。”顺公公的神色不似以往那般淡然,殿内,灯火通明。   我不禁向殿内走去,却被萱滢拦下:   “今晚不是你当值,进来做什么。”   “皇上怎么了?”   “这不是你该问的。”她语气淡漠。   见殿内的明黄帐幔后,人影忙碌,料定必是天烨龙体欠安所至。   才转身要走,顺公公正好出来,吩咐道:   “小允子,万岁爷龙体欠安,等五更,去前面宣免朝一日。”   “顺公公。”我轻轻唤他一声,他才要进去,见是我,遂一挥手:   “你且进来。”   我进得殿内,佾痕正蹲在榻前,替天烨用绵巾敷在额际,他的脸色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眉心蹙紧,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卧病于榻,原来,他终究也是凡人,不过,世人将他冠上真龙天子的威名。   “愣在那边干什么?”佾痕将换下的绵巾在盆中浸了,见我进来,轻斥:“还不把水重换一盆来,要庭院那口老井里的。”   “是。”   我忙去端盆,顺公公却拦着:   “佾痕,你也守了半夜,先去歇息,由安儿替你。翠屏,你去打水。”他吩咐一边卷帘的小宫女。   我迟疑地站着,佾痕将绵巾朝我一扔:   “还不快去。”   我接着绵巾,走到榻前,蹲下身,手才触到他额际的绵巾,却是烫得骇人,一边太医已轻声和顺公公道:   “皇上怕是着了风寒,这几日又郁结于心,才会病势如此汹汹。”   “快去禀太后吧。”   “是,我这就去永乐宫。”   “慢着,注意分寸,别让太后着急。”   “顺公公放心。”   我浸着湿的帕子,复又替天烨敷上,他的薄唇因着内热散出,已干裂,我用小绵巾粘了茶盏的水,轻柔地替他润湿唇部。   他体热极高,不过一个时辰,竟已换了十来盆水,但额际的温度依然不退,盖着两床厚厚的褥子,但汗意全无,医女煎了汤药来,但他齿关紧闭,丝毫灌不进,我黛眉颦紧,忽忆起,那日,他喂我服药的情景,正踌躇间,忽听身后一声娇柔的声音:   “让本宫来。”   “奴婢参见宸贵妃。”我行礼。   她从我手中接过药碗,以手背拭温,然后,慢慢将药饮尽,含在樱唇中,俯低身子,将汤药如缓缓地度入天烨紧闭的口中。   那样的温柔,那样的隽永,那样的专注,在那一刻,我知道,她是爱他的,或许,除去荣光,除去富贵,除去权势之外的,纯粹的爱。   “娘娘,玉体为重!”太医跪拜在地,也被她的举止所惊。   “只要皇上能够康复,本宫的命,又算得了什么?”   她正好将一口汤药喂完,复又含了汤药,再次俯下身去。   如果是我,我会这么做吗?我不知道,此时的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否会这么做,或许,该这么说,即便心里动过愿意这么做的念头,但理智却不再容许我这么做。   他如果因病驾崩,我都不应该有丝毫动容!   陈贵妃代替我的位置,在龙榻边,亲力亲为的更换绵巾,沾润他干涸的唇部,一切,都象一位妻子对丈夫做的那般细致,体贴。   而我,则侍立在一边,面前发生的事,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晨曦微现时,天烨的温度仍是灼烫,太后也赶到昭阳宫,她该是没有料到这次天烨会病得如此重,一时间,苍桑的脸上,更是老态毕现。   她站在殿内,手里拽着的佛殊是唯一依靠,口中念念有词,那瞬间,她的眼底有丝恐慌,是啊,榻上躺着的是她的儿子,更是西周的皇帝,万一有任何闪失,她可能就不再是西周最尊贵的女人。   天烨病重带来的恐惧一直弥漫着四月剩下的日子,紫禁中,最惊惶的,除了在昭阳宫的高位之外,还有后宫中那些不得以擅见天颜的嫔妃。   如若天烨此时撒手西去,带给西周的,不仅仅是朝野的动荡,更会是三国之战的开端。   英华殿中,是各怀所思的宫中女子在四月末唯一虔诚的去处,天烨的康复,对于她们,才是后宫继续生存的根本。   哪怕争不到雨露,倘若天烨崩后,她们同样会被发落至更不堪的地步。   我虽然侍奉在昭阳宫,但依然可以在不当值时回屋歇息,云雅太后纵是担心天烨的病情,也在众人的请求下,不得不每日只用两个时辰守候在昭阳宫。   惟有,宸贵妃,衣不解带地伺候着天烨,或许,她的心,感动了上苍,也或者,上苍听到英华殿那些人的祈愿,四月的最后一天,当密密匝匝的梧桐花绽满枝桠,然后成片地落满紫禁的小径时,在天烨重病七日后,终于渐渐退去高烧,神智亦逐渐清醒。   那是一个有着温暖柔和阳光的午后,也恰逢是我当值,我站在榻边,看到,他缓缓苏醒,宸贵妃虚弱至极地喊出一声:   “皇上——”   便在龙榻边晕厥在地,我看到,天烨的哞中似乎闪过一缕淡淡地失望,其后,是动容,这份动容,泄露出,他的心底,终究还是有她的。   天烨不是一个薄情之人,一年的相处,乃至重病初愈,发现,伺立在他身边的,还是宸贵妃时,无论怎样,都会有所触动。   金色的阳光洒在宸贵妃苍白憔悴的脸上,笼了一层别样的光晕,那时她的美,让我无法逼视,也让在场所有的人为之震撼。   包括匆匆赶至的云雅太后,第一次,我看到她冷冽的眸底亦有感动。   天烨的重病,成全的,是他和她,从此,我们之间终于可以彻底地淡去。   因为,他失望地看到,每日守着他,照料他的,仅是白樱,我不过是继续淡漠地以宫女身份侍立于一边。   随即传来的消息,更是让他足以陷入一种愧疚中,这份愧疚,亦足以让他不能负白樱。   白樱此时,竟已身怀龙嗣两个月,但由于照料天烨时,以口渡药,靠着毅力支持过七日,最终还是病来如山倒,她开始发高烧,太医禀明天烨和云稚太后,倘要救宸贵妃,则这龙嗣必不可保。   其实,无论救与不救,这龙嗣都是保不住的,这般说,不过是太医的委婉请示罢了。   我不知道,白樱在得知孩子必然要打落时,是怎样的心情,因为,这是她在紫禁第一次怀上孩子,这个孩子,如果是男孩,对于她,更意味着,她很可能成为本朝第二任皇后。   但,上苍似乎一直在公平中透着残忍,它给予你什么,必然也要收回什么。   我知道的,仅是,天烨在渐渐康复后,每日下朝,都会陪着宸贵妃,宸贵妃的隆宠,从此时开始,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圣恩浓眷。   我安然在昭阳宫继续当着值,日子一天一天,如水无波地流逝,偶尔,会看到,无忆陪着玄景来向天烨请安,看着他稳妥有礼地站在那,这样的时候,始终是我最幸福的时分,亦是无望等待中的期盼。   转眼,是七夕,宫中照例是后妃争宠斗妍的晚宴,可,今年的七夕犹为不同的是,天烨将在朱雀台,携宸贵妃一同燃放焰火。   这对于后妃,是最大殊荣,也是最大的皇恩。   而我,并未当值御前,不当值对我,应该也是最好的,否则,我或许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如今的物是人非,所勾起记忆中的一些痛楚。   因为,我和天烨共度的第一个七夕,也是我失去第一个孩子以后,与今日的宸贵妃,有些许相似,但,今日的她,比我更多了一分幸运。   她没有我的背负,和天烨之间,可以有最纯粹的男女感情,并不会因家族的权利之争而变质。   这,也是天烨最希望可以去爱的女子吧。我和姐姐,如他所说,都是想爱,却不能去爱的女子。   所以,当我看到漆黑如墨的穹空中绽出斑斓灿烂的焰火时,犹如他们爱情的誓言,璀璨地照亮了笼于黑暗中的紫禁,亦成为后宫,这八年来,最大的一抹亮色。   今晚,我注定不眠,独自,在昭阳宫前,当焰火映闪于我的眸底时,仅湮起更深的雾气。七夕,牛郎织女,在这道用焰火搭起的鹊桥相连处,终于可以相见,但,我在当年,执意地宁愿相信,这不过是最凄美的爱情故事,安慰不了寂廖孤独的心灵,所以,今日的结局,亦都在彼时有了昭示。   素青的裙裾被风轻轻吹起,天际,忽然渐渐漓漓洒起细雨,焰火终于消失,仅剩白烟的点缀,如白云偶然闯进黑夜,但,夜的深沉,又岂是轻浮的白云所能领悟的呢?   雨,静静地洒在我的身上,但却是不伤身的,我旋地掂起脚尖,轻抒莲舞,许久,都未曾起舞,今夜,没有乐曲,心中,似有乐音悠远。   飞扬在雨中,容我暂忘心中的愁绪,只这一刻,可以尽兴而舞,昔日,我以舞惊六宫,今时,我的舞只为自己简单而跳。   几个回旋,回眸处,不会再有那白衣宛如谪神的男子,寂寞的清影,月华亦消隐不见,但,何妨?   雨,渐大,坠落于地,清泠有声,就是天地间最完美的乐谱,雨水慢慢迷蒙住眼眸,分不清是雨还是泪,或者,仅是雨吧,抬起素手,将零乱的秀发掠至耳后,忽然,随着这一掠,雨,似乎骤然而歇,我停住舞步,头顶,是一把玄金云纹的伞,回眸,对上的,是他墨黑如星辰的眼眸。   竟然是他,他,在此时,竟还会回昭阳宫,我忙俯身行礼,却被他紧紧握住手臂,再低不下身。   他孑然一人,身后未跟一名随从,在这昭阳的后殿,仅有我和他,俩人,伞,将外界的雨水阻隔,我们依在这一把伞下,似乎,整个世界,就这般大,可,我们心中,留给对方的位置,却很小,小到,再也容纳不下彼此。   许久许久,我们没有说一句话,雨,随着风势,从斜边柔柔地洒进来,沾湿着裙裾,丝履下,一片清冷,这片冷,一直蔓延到全身各处,我不禁打了一个寒噤,他觉察到,用宽大的袍袖轻揽我,我却避开,走出伞外。   “朕一个人,等了八年的鹊桥,但终是瑞彩絮飞冷画屏,银河渐沉舞流萤。”他低声吟出我当年吟过的诗,配着今日的情景,倒分外贴切。   他仍是走近我,伞,遮去越下越大的夏雨,间或,空中有闪电划过,接着,闷滚的雷声涌过,我却丝毫没有惧怕,以往,我素是怕这雷声,骇这电光。   可,我突然发现,曾经所怕的,此时都不再能让自己畏缩,抬眸望向他,眸光清澈,一如轻启的语音:   “皇上,时辰不早,请您早点安置。”   他欲待再说什么,可身后一声娇唤,已将所有没有说出的话阻住:   “方才烨郎早早退席,臣妾见您把这个忘记在席上。”宸贵妃在宫女的簇拥下,姗姗前来,她莹白的手上,有一个明黄色的九龙香袋。   我借着天烨的身子相挡,从他手中把伞柄接过,他深深望了我一眼,怅然回身:   “有劳宸儿了。”他伸手接过,但,香袋的两端突然松开,从中掉出两枚春葱般长的女子指甲,在宫灯的照射下,泛出诡暗的白光。   宸贵妃的脸依然在笑,但,这笑,恐怕已不能称之为笑。天烨的表情我无法看到,我只看到匆匆奔来的顺公公,慌忙俯身将这两枚指甲拾起,用衣襟擦拭掉甲上的污水,小心翼翼地递于天烨,天烨不发一言,略转身,将这两枚指甲接过,握于手心,语音冷淡:   “你退下吧。”   “臣妾——”宸贵妃眸内有隐隐的雾气,“这香袋自臣妾入宫伊始,您就从不离身,难道这对您真如此重要?比臣妾都重要?”   我服侍天烨更衣仅有几次,也确实见过这个香袋,只当是普通的挂件,今日才知,里面装的竟然是两枚指甲,这该是那时,我与他恩断情绝时,用力过度所折断的指甲,未料想,他却保存至今,对其的珍视程度,连顺公公都知,惟独我不知。   或许,他与我之间,还有许多我并不曾知道的事,但,知道的越少,对我,才是越好的吧。   他不语,缓缓往前走去,我忙撑伞跟上,经过宸贵妃身边时,她终于再也无法忍住:   “既然您爱的是她,为何还要对我装出这般的疼爱?难道,仅因为,臣妾是那日选秀,太后所钦点的秀女吗?”   │雪霜霖手打,转载请注明 www.bookben.cn│   第101章 深知身在情长在   这句话,如天空中刹那劈过的一道惊雷一般划过彼此的耳中。我不知道是被雷声还是她的话,震得稍稍滞了一下。   天烨的声音在雨幕中,显得不那么真实,有丝渺远的无奈:   “宸儿,你身子刚好,早些回宫歇息吧。”   说毕,顺公公已尖声道:   “恭送贵妃娘娘回宫。”   “皇上,臣妾陪您这两年,难道,您对臣妾真的没有动过一丝心吗?”她不再喊烨郎这二字,或许,她已经认识到这两字,只是一种欺瞒着自己去相信天烨待她终是不同于其他后妃的一种寄托。   当今晚,她看到明黄色香袋中的真相时,从天烨和我不自然的神情中,想必早瞧出了端倪。   “宸儿,夜雨寒身,朕明日会去看你。”这句话,语音里带了几分柔意,但他的玄色身影,却是毅然走进昭阳宫内。   经过宸贵妃身边,余光中,我看到,她的脸上脂粉已化开,但,即便此时,她依然是极美的,仿佛沾着露水的樱花,更见剔透。我分不清,彼时,她脸上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或许,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心痛,清晰地传递到我的心底,我看到她,无助地瑟瑟发抖,在夏末的乍暖还寒中。   回到宫内,早有宫女奉上干净的衣物,我才要接过来呈递于他,他淡淡道:   “你也一并换了吧,”稍停了一下,他眸中若有所思,缓缓地接着说:“赐浴清隽池。”   昭阳宫的后苑的岩洞内,一共没有三池,一池为御龙池,为帝王专用,一池为沭恩池,为二品以上侍寝后妃专用,第三池则为清隽池,这一池据称是先帝为泠贵妃所专砌造,自泠贵妃被打入冷宫后,这一池便再没有人得以享用过。   可,今日,天烨竟然将这池重又开启,如同倾霁宫般,亦是为我。   我默然,这外人眼中的殊荣,如果,再招人嫉妒,对今日的我,早没有所谓了。我不会似以往一般,即便得了些许的恩宠,都要战战兢兢,生怕说错什么,做错什么,惹来是非,现在的我,再坏的都已经历,还有什么会让我畏惧呢?   缓缓步入清隽池,绿纱薄雾间,玉华香气愈渐浓郁,我赤足,慢移莲足在上好白玉铺就的地面,一步一步,慢慢走下玉石台阶,那里,一汪碧水清澈见底,袅袅的蒸气徐升,潺潺有声间,我垂下手臂,素青的衣裳徐徐褪下,莹润若雪的身子,浸入池中,还有,那飘于水上的三千白发,更衬出一抹难言的沧桑。   一边的宫女在我进来时就已让她们退下,如今的我,也不过是一名宫女,又怎会需要她们来伺候呢?   独自一个人,习惯着寂寞的吞噬,这样,很好。   镐京,本是温泉之乡,宫中也依托着自然赋予最宝贵的资源,开辟出别具匠心的三池,温暖的池水,缓和了方才雨中的清冷。雾气,薰得眼前渐渐模糊,我微微抬起螓首,赫然惊觉,清隽池的上方却是用琉璃般光彩霓绕地雕刻出一幅盛世牡丹百蝶图,更奇特的是,有一点一点荧绿的光闪烁其间,似萤火虫绚舞花中。   “这可是那日昭仪所说,愿得入梦的星光?”   那年他的话语突然出现在记忆深处,如同被搁置许久未曾翻阅般,带着尘封的灰霾,一丝丝沁进我略带凉意的眸中。   从宸昭仪到璃妃,我们终于将一幕幕的殇情演绎到“离”恨。   纵是此时,星光依旧,但,心中的晦黯,又怎么去辨析呢?   温水洗凝脂,我看着润泽的水珠从手臂处一滴一滴地溅落,终在池上漾起小圈的涟漪后,再觅不到痕迹。   身子倚在雕成牡丹花纹的池边,遗憾的是若就此闭起眼眸,望尽处,平静的波流下又是多少未知的暗涌没有察觉呢?稍不慎,便销骨嗜魂。   走到今天这一步,回首处,皆是虚幻,一如,这雾气,伸出手,握住它,却,仅握得住,淡淡的,空气的眼泪于掌心。   不知过了多久,温热的气体将我蒸得头渐渐有些晕眩,我慢慢沉下身子,鼻端触到水的刹那,有种熟悉的感觉,恍惚间,又回到那年初进宫的夜晚。   一样的漆黑,我在太液池中,渐渐地沉下去,沉下去,不再纠缠地让自己辛苦。   冰冷的手,轻轻握住我的腕,将我拉出水中,在白雾弥漫间,我看到,天烨,一身素白的袍衫,轻柔地抱起我,那一瞬间,我甚至以为,看到的,是冥曜。   天烨,从来只着明黄和玄黑这两种颜色的服饰,惟有冥曜,永是一袭白衣出尘。   他轻轻抱着我,而我,臂间骤然的清冷,和着心中此时的惘漠,轻轻叹息,回荡在这温池的空旷处,仅听到水滴溅落的泠音。   这是第一次,我沐浴时,他在一边,或者说,我甚少在昭阳宫中享受这温汤香浴,因为,曾经的我,一直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愿落太多的口舌于后宫。而他的自律,也使他淡漠于这些在前朝后宫香艳悱绵的事上。   他抱着我,越走越有冷冽的感觉袭来,浑沌的头脑渐渐清醒,周围的白色烟雾则变得透明,我往前看去,旦见,一岩壁上,书着两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冷泉”。   原来,这清隽池是分内外两池,可我,只知其一,并不知内里的乾坤。   他将我慢慢放到冷泉中,我的肌肤在接触到冰水时,微颤了下,但清明的神思,陡然发现自己身子还是赤着的,忙慌乱地迅速埋进水中,但袭起的寒意,让我齿关不仅有些打战。   “这池温泉,十年才会转冻,却可以驱除体内的淤寒,这几年,替你诊治的李太医禀于朕,说你每逢严冬都血气不调,畏寒怕冷,皆是淤寒所至。”   他坐于池边,声音很低,墨黑的瞳眸深深望着我,而我,只将螓首低下,见到,池底的白沙随着气泡,缓缓地移动:   “奴婢用这池,实是糟蹋了。”   “昔日,因泠贵妃体质虚寒,父皇才潜心赦造此池,可,泠贵妃却也未曾真正用过几回。”   是啊,人生有多少十年呢?尤其宫中女子,能守得一次十年,已是莫大的荣幸。   “废黜泠贵妃至长门宫,她又哪来几多十年呢。”因住着倾霁宫,这段往事,我是略有所闻,个中的详实,却是后人添加的诸多,无非渲染出宫闹争斗的险恶。   “废黜未必是绝情,看似圣宠,也未必是真心。”他甫启唇,话语中别有深意,但,那时的我,并未真正听出这话外之音,仅是在一阵阵的寒冻中,不自禁地双臂交握住,来汲取一丝丝的暖意。   “奴婢能得蒙皇上赐浴清隽池,明日,怕又是是非之议,所以,看似圣恩,却实是未必真心。”我眸华潋滟间,望着一点点的从岩洞顶端折进的一些光圈跳跃地映在岩壁上,慢慢地越来越窄,越来越小,一如宫中的路。   “你既已为宫女,朕自然能护你周全,以前所不能为,今时都再无顾忌。”   “哦?是因为奴婢今时已唤做安儿的缘故吧。”   他的眼神因着这句话,泛起一抹痛意,语音依然如常:   “朕不会重蹈覆辙,将你和泠贵妃一样废黜长门宫,朕要你永远在朕的视线和能力可及的范围。”   “呵呵,皇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难道,长门宫不是您的能力可及之处?”   他突然攫住我裸露在水下的肩膀,一使力,已将我从水中带出,我的身子如今愈渐瘦弱,似飞羽一样坠于他腿侧,他用一边的宽大的棉巾裹住我,一字一句道:   “在后宫之中,唯一,帝王所能顾及周全的,只有昭阳宫。”他的语意中带了一丝悲凉,那种悲凉让我不知道该怎么继续用冷漠的口气来对待他,“朕不愿意和父皇一样。”   我越来越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所有的话,让我无法理出一个头绪,我仅能怔怔地看着他,直到,他的唇覆上我的,我才惊觉,他的吻,带着一种莫名的悲凉,沾染着我的心绪,我在这吻中,没有办法思考任何问题,睁开的双眸,只看到,他眼底深处的痛,我不是第一次读到这种痛,但,却是第一次,以这么近的距离去读,那抹痛中,清晰的映出我的冷漠,哪怕在此时,我的心已柔软,可是,我的脸上依然没有一丝的神情,仿佛冰雕一样,有着最纯净的表相,可却少了最真实的本质。   许久,许久,他才离开我的唇,手中,轻轻抚过我的白发:   “什么时候,朕才能还你青丝如墨?”   “除非,死去的人,还能复活。”我瞬间变得疏远的语气,在冷泉的雾蒙中,让他眼底的痛,更加深沉,有些什么东西,碎了,轻轻地,在不为人知的暗处,破碎。   “朕将要立玄蒙为太子,如果,咱们的孩子还在,该是比玄景大两岁吧?”他悠悠地说,我的心却忽然,漏跳了一拍。   “如果还在,恐怕也早死在他父皇的绝情中。”我别过脸去,生怕眼底会泄露关于无忆的一切。   “朕何曾一日,对你绝情?”他声音里再不复平静。   “月形暗器,是否为皇上一人所有?”   “是。”   “那日北溟,正是有人用这月形暗器欲杀奴婢,或者是冥曜,皇上的谋算,从那时起,就开始了,对吗?”   “你的意思是,朕命萱滢随你去北溟,目的就是暗杀冥曜?”   “难道奴婢说得还不够清楚明白?那日无论死的是谁,奴婢都不可能活着回来。可惜,皇上料错一步,冥曜并非一界文弱帝王。”   “你以为朕会愚钝至此?甚至不惜用自己的后妃去博这一把根本不算光明磊落的暗杀?”   他扳回我的身子,让我直视他:   “朕从不拿你的性命去做任何的谋算!”   “但,月形暗器仅皇上一人所有,难道是奴婢无中生有?”   他蹙紧眉,唇边弧度轻显:   “此举无非是挑起西周和北溟的关系,为坐收鱼翁之利,刻意仿造亦有可能。更因为这月形暗器为朕所专用,所以,西周之内,无他人可用!”他顿一顿,终于道:“包括萱滢。”   是啊,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何我会一直没有想通呢?只陷进他要害我的设定中,而丝毫没有去想,这背后的种种疑点,如果真是天烨用这等劣拙的计谋,冥曜岂会识不破,又怎会与他签署十年的商贸往来呢?冥曜一直也是自视甚高的孤傲君主,甚至于,他与天烨间是惺惺相惜,不仅因为天命箴言联系着他们,更因为,他们的抱负,他们的胸襟都是出奇的相似。   他柔柔地将我发丝轻抚:   “在朕面前,可以不必自称奴婢。”   我淡淡一笑,笑中掩不去的是一丝讽讥的含义。   “难道皇上要奴婢自称宸儿?那岂不是犯了贵妃娘娘的名讳?”   “朕唤的是她,念的却是你。”他如今的浓情厚意,只让我想逃避,因为,我不可能再容许自己一错再错,曾经,错过一次,错许的,已是我的一生!   “皇上,您是说,您把贵妃娘娘看成是奴婢的影子?呵呵。”我笑意愈深,“奴婢人还在,皇上就用影子来代替奴婢,而,这个影子,还是今日紫禁的贵妃娘娘,这真是好笑的事情,皇上,奴婢福薄,请勿再折了奴婢的福。”   我避开他的轻抚,敛起笑意:   “时辰不早,奴婢告退。”   我缓缓站起身,拥紧身上的棉巾,腿因坐着久了,有些麻,但不妨碍我离开这里。   “如果这是你和朕独处的最后一晚,你还要这么快离开吗?”身后,他的声音里带着我不能忽略的柔软疼痛。   我略停莲步,轻声一笑:   “最后一晚,无非两种可能,这两种可能,奴婢的选择也会是截然不同的:一种,是皇上明天驾崩,那么,奴婢会留下来,亲眼看着您是如何归天的。另外一种,是奴婢明日会被赐死,如斯,奴婢更会赶紧离开,因为,人生最后的时刻,奴婢实不愿耗费在狠心无情之人的身上。”   我想象着他的脸转成冷漠,他的心底犹被银针刺戳般无奈,或许,用最残忍的语言,才能断了自己所有念想,也让他彻底将自己放弃吧。   天烨,我知道,你对我,或多或少,是有爱,可,我们已经走到今日这一步,任何的可能都被演绎成挫骨扬灰的仇恨,我说服不了自己,忘记曾经,同样,你也不能将过往的一切悉数抹去。   所以,绝情的话语,才能真的让彼此,在彻痛后,选择疏离,这样,余生就不会都浸满伤害。   “如果对你而言,仅是这两种可能,朕会选择第一种,朕先离去,会比较幸福,这样,就不用再次承受失去的伤痛。”他的声音依然柔和平静,但说出的话,是我始料未及的,仰起螓首,天真以为,眸中的雾气能在溃散后倒流回去,可,为什么,我的泪水,仍然从脸颊边淌下,原来,倒流回去的,是涩苦,而不是泪。   “奴婢也会很幸福,看着您——”我竟然说不出驾崩这两个字,我的唇完整地说出那两个字的口型,可是,声音,消逝在空气里。   “两年后,朕,必会御驾亲征与北溟一战,胜者,天下一统,败者,国破身亡。倘若朕胜,你依然只能待在朕身边,如果,朕败,朕会立下遗诏,许你自由!”他代我说出,不愿说出口的话。   天烨,我要的,从来就不是这样的自由。   你胜,我活,可以是为着无忆。   但,你若败,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该怎样面对未来。   当这世上,仅剩我一人时,原来,那样,才是无法救赎的绝望。   发丝被他轻轻掬起,他如同当年那般,替我轻绾发髻,插上发簪:   “这根砗磲簪当年,你遗留在倾霁宫,并未带走,朕代你保留了八年。”他的呼吸,落在我的颈后,于冷泉的寒泠中,带着丝丝的暖意。   砗磲簪,是我刻意留在昔日的倾霁宫,以为,可以象雪魄玉镯一般,脱下了,便不会再想起,可,我终是错了,砗磲簪并非雪魄玉镯,因为,所赠的人不同,它在我心底的沉重,是我八年梦徊时,每每念起,便有偷偷回宫,再去寻回的冲动。   手中的力气在刹那消失,因着这样的天烨,是我无法不动容的!   棉巾委褪于地,背上的清冷,却不能让我的思绪继续绝决地向前走去。   他的手覆上我的肩,我微微颤了下,接着,棉巾从他覆着的手中徐徐将我包住,素手从前面接过棉巾的两端,我紧紧襄住自己,没有回首,快步走出清隽池。   当层层的纱幔被我穿过,我与他的种种未断的情愫,是否能真正隔断?   爱得太迟,所有可能都在伤害和折磨中耗尽。   换上素青的宫女衣裙,心神渐渐稳住,却看到,窗棱花格外,月华的幽谧边,有隐隐的红光湮过,昭示着紫禁终不会安静太久。   我不会置身是非之外很长时间,但,这一次,竟然,搭进的是我的无忆。   当若干年后,我再回想起这一幕,倘若,不是被逼太急,可能,我就不会再让自己的双手上沾满鲜血,但,因为牵涉到的是无忆,我终于还是继续谋算,继续步步为营!   │雪霜霖手打,转载请注明 www.bookben.cn│   第102章 宫门一别敛蛾眉   前朝中,数名重臣拥立玄景为太子,本此事基本已定,但以摄政王为首的另一拨大臣突然齐齐上本,奏,自古册立太子,均以立嫡或立长为首,今中官位虚空,无嫡子可言,故循立长子刚应为长子玄铭,纵其母以带罪之身赐死,罪不及龙嗣,荐推玄铭为太子。   此后,无论拥立玄铭还是玄景的大臣怎样奏本曰,东官虚位日久,天下以为忧。夫万物皆有根本,而太子者,天下之根本也,根本不立,祸孰大焉。   天烨仍不予表态,仅称需圜丘祭天后再做定夺。   此事无异在平静、和谐已久的一泓水梆下一石,激起的,又何止是前朝的千层浪呢?   另一方面,南越幼帝修国书,派使臣向西周请婚,并言:“若臣下有不忠之心者当勤兵赴国除讨”   西周宫中适龄公主虽有,但也可以重臣之女代嫁,可,一来姬太后曾派暗线驻于官内,必对西周后官了如指掌,二来,毕竟南越也属分鼎三国之一,许其公主,并不算委屈,三来,西周与北溟之战若无可避,南越的站向亦犹为重要。   故太后几经思虑,从宫中择取昔日的贤妃,今时的澜充仪之士赢曲裳为淑华公主,于靖宣十三年八月初八送亲南越,并因此晋封澜充仪为澜昭仪。   澜昭仪势败,所以,她丝毫不能对此道旨意有任何辩驳,唯一的女儿远嫁南越,对于她来说,意味着,宫中最后依傍都失去。即便封至九嫉之首昭仪位份,于她,丝毫没有任何转圜的意义。   没有帝恩,没有儿女承欢膝下,她的命运甚至不及皇后,皇后纵然被废长门宫,但其女儿依韵却早在去年就被许于太尉之长孙为妻,并以和硕公主之礼下嫁。   姐姐的女儿睿雪本是太后最早属意远嫁南越的公主,但天烨以睿雪年岁尚幼为由拒之,其实,睿雪仅比曲裳小一岁而已。   虽然,都是他的女儿,他对姐姐所留下的孩子,是极好的,云充容自抚养睿雪这八年来,纵无盛宠,也从充容晋到云妃,这是睿雪间接所带给她的,她待睿雪之好,在宫中亦有口皆碑。   我的无忆,在摄政王的悉心教导下,如今也是八岁,为玄景的伴读,得以求学于尚书房,每日“卯入中出”,除要学习语言文字以及《四书》、《五经》等儒家经典之外,骑射之武学亦在所学范围之内。   日子的悠然平缓,始是酝积着更深的暗潮汹涌。   这年的初秋,天烨依然在南苑举行秋季节狩措。   南苑,位于镐京永定门外永定河中部,地毗连千里,林木葱郁,水草茂盛,故群兽聚以孳畜,是极好的狩措之地,设有隆庆山庄,山庄分为官殿区、湖泊区。   靖宣九年时,曾对此重新进行过修葺,修葺一新后的宫殿区,内宫由明宫、杜宫、竹宫,梅宫,菊宫等几座宫组成。外宫刚分春,夏,秋,冬四院。   湖泊区在官殿区北部,其中如意洲是帝王饮宴和会客之所,烟雨搂为眺望风景之处。   隆度山庄外,山岳中的试马埭是表演摔跤和赛马的地方,其余,刚是狩措围场。   天烨此行,除带着一众近亲王爷,朝中武将外,皇子亦得以同行,无忆因是伴读身份,额外得了恩旨,也在此次的名单中,这让我,莫名,有着一丝欣喜,或许,我能更近地看到我的无忆吧。   后宫嫔妃中仅宸贵妃、芊妃、云妃、琳昭媛四人随行。   不过一日, 已行至南苑。   王爷, 武将均住于外宫四院中。   明官为天烨所居,有九进院落,王殿为“澹泊敬诚”殿,全部由楠木建成。   宸贵妃赐住较近的竹宫,芊妃住梅宫,云妃和琳昭媛分别住剩下的杜宫和菊宫。   随同天烨出行的近身宫女是我,佾痕,萱滢三人,望舒并未同行。   昔日被劫倚翠搂,归来时,也曾在此小住,但,由于,被时是夜晚抵达,次日清晨便匆匆启程返回镐京,对于南苑的印象仅局限在当时所居的别苑,今目的梅宫。   而,这一次,我终于见识到西周帝王狩措围场盛大磅礴的景象:草原起伏,花卉遍野,松叶厚厚似地毡般铺成一条条山间小径,山峦遥逄纵横交错如迷宫,溪流潺潺宛若银带荡涤澄静;百年古柳星罗棋市在溪旁,茂密的森林深处,是各式野兽的天堂。   隆庆山庄同样也是天家的避暑别宫,这里,一年四季,因着天然森林的围绕,终年没有酷暑。   “等朕把前朝的事安排妥当,咱们就去避暑别宫。”犹记起那年,他低不可闻的声音在背后拥住我时响起,许的是这句承诺。   可,当他真正把前朝的事安排妥当时,却是我和他的决裂。   轻抒出幽幽窒气,我收回远眺的目光,返身,将托盘内的两碗桂枝蛮露羹端往明宫。   “王爷,可以慢点走吗?”一声柔弱的女子声音怯怯地响起。   我看到,前面,松林中,走来两人,男子正是十六王天灏,身后跟着一穿着水绿衣裙的士子,眉目清秀,有着大家闺秀特有的娴雅端庄,应是当今丞相之女,十六王妃秦霜滟。   我本想退身避开,但天灏的眸光已如利箭锁在我的身上,我避无可避,之能俯低螓首:   “奴婢参见十六王,十六王妃。”   “免礼。”秦霜滟温婉地道。   “奴婢?皇兄不是早就颁下旨意,你之需对当今太后才需行礼吗?”天灏的语音带着浓浓的阴霾森冷。   “王爷,她就是璃妃娘娘?”秦霜滟惊奇地问。   看来,我的所有过往,不光后宫,前朝官员家眷中都有耳闻,唇边浮起苦笑   “璃妃娘娘?”天灏玩味这这句话,恢复冷冷的语调,“你贵为丞相的千金,怎么对这些消息,也都这般热衷,不知分寸?看来,相府的家教不过如此。”   “王爷,妾身知错了。”秦霜滟的声音一直带几分怯意。   想她身为如令丞相的长女,却依然并未能率心而活,显见,天灏对她,诸多不满,怕是早在指婚当日就存下的芥蒂。   “本王有些冷,你回去替本王取披风来。”   他们身后本远远跟着侍女,但天灏竟差使她做这件事,必然又要与我有何牵扯,我忙身:   “皇上等着桂枝蛮露羹,奴婢告退。”   “本王让你走了吗?”   秦霜滟细碎的脚步已渐渐远去,他更逼近我:   “为何要躲着本王?”   “请王爷自重!”   他攫住我的手腕,低声,带着蛊惑的意味:   “自重?你还以为自己是皇兄的后妃吗?自你被贬为奴早就不再是他的人,不过皇兄实是吝啬,竟不愿将你赐予本王。”   他凑近我的脸,我略略有些惶张,他的眸子眯起,狭长的凤眸此时,更带着一种兽类的危险。   此处距离明宫还有段路程,而,各宫的宫女刚刚抵达,都在忙于安顿行李,所以,刚刚到现在,周围除了十六王的人之外,没有其他人等经过。   宸贵妃正伴在天烨身边,倘若我这么久都未将桂枝蜜露羹端回,必打发其他宫士来催,这样,我岂非又惹出不是,纵然天烨不介怀,云雅太后,又焉能容得?   “即便如此,奴婢也是昭阳宫的人,只听命于皇上,王爷不放奴婢,无异也是忤逆于皇上。”我急于挣开他的钳制的举动落在他的眼里,更引起他的一抹笑意。   “你说,如果本王在这里将你宠幸,皇兄会说什么呢?”他并不放开我的手腕,反而愈加肆无忌惮。   现在天灏,似完全变了一个人般,不再是我熟悉的样子,天烨的指婚,所引起他的叛逆之深,远远超过我所能想象的。   十九岁的他,身上散发出让我感到恐惧的气息,这份恐惧,来源于他年少轻狂认定的爱,带着嗜婪的危险,和不容拒绝。   “我不知道皇上会说什么,奴婢仅知道,如果王爷真那么做,那么,得到的会是一具尸体。”我淡漠地说,他攫住我手腕的手微微颤了下。   然后,他松开手,默默地转身,道:   “你走吧。”   我端着托盘,索性刚刚的挣扎,并未溢出多少羹来,我用袖巾稍稍擦拭,便急往明宫行去。   当我走过他身边时,清晰地,听到他低不可辨的一声:   “为什么你不明白我的心。”   明白与不明白,早在八年前,我就已经说过,可惜,天灏始终不愿意去懂,他的执栅,在某些程度上,是远胜过天烨的。   甫进“溏泊敬诫”殿,正看到宸贵妃与天烨在桌案前执笔自着什么,我轻轻端着碗盏呈上:   “奴婢参见皇上,贵妃娘娘。”   自从七夕后,表面上,天烨和宸贵妃依然恩爱如昨,但似乎,有些什么,终究是变了,一如,宸贵妃再也不愿唤出“烨郎”二字,而天烨望向宸贵妃的眼神,更多的,是淡淡的温柔,但,这份温柔,却是无关乎爱情的。   宸贵妃伸手从托盘中取过玉色骨瓷碗,递与天烨,自己方才另外取了一碗。   “这是宸儿最爱的甜羹,趁热,多用些吧。”天烨放下羊毫,接过瓷碗,舀了一勺桂枝蛮露羹,未入口,已复放下置于一边,淡淡道。   今日方抵达,宸贵妃倦懒地伴天烨在明官共用午膳,见她几乎未动食,天烨才命膳房特意加了这道甜点,因膳房人手大部分都在整理食材,我才亲自去端了来,伺候天烨这么多日,今天才赫然发觉,他对甜点钟爱一般,而,宸贵妃刚犹喜甜点。   而我那日,替天烨所煮的亦是甜点,他却悉数用完,原来,他为我也曾改变过自己的心意。可我,对他的了解,又有多少呢?毕竟,之前身为他的后妃时,我也从不知他所食的喜好。   可他,却深知我所喜的是什么,包括藏云的那道芦蒿炒香干,也是他平日留心,方能吩咐顺公公替我传人去做吧。   原来,他的付出,其实一直都没有比我少,只是,我未曾体味到。   宸贵妃舀起一勺才入口,却引起一阵干呕,我忙接过她手中的碗盏,一边她近身宫女水悠已递上绸帕 并轻抚她的胸口:   “娘娘您可好些?怎这几日一直这般?还是传太医来瞧瞧吧。”   “不必,本宫的身子自己知晓。”她摇首。   “传太医看下吧。”天烨的眉心突然蹙起,旋即松开,却均落入我的眸底。   “启禀皇上,芊妃娘娘求见。”殿外,小允子尖声通传道。   “准。”天烨离开桌案,吩咐道:“小允子,传太医前来。”   水悠已扶着宸贵妃坐往窗台下的暖榻。   “臣妾参见皇上,贵妃娘娘。”芊妃一身玫红的衣裙,脸若桃李艳而,轻声问安。   “免礼。”天烨移转步子,我已退至一边。   她的容颜本就不俗,但这几年,注重妆容之浓,反掩了天然的本色,倒无昔日烟视媚行间的清雅可人。   “芊妃有何事吗?”天烨踱到酸枝椅上坐下,望着她,温和地问。   “臣妾今日前来,仅是有一愚见,望能得到皇上恩准。”   “且说来听听。”   “这次秋季狩措,亦是玄景第一次跟随皇上出行,臣妾想借这个契机,让他同玄铭及诸位王爷家的郡王,切磋一下宫内师傅所教的骑射,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芊妃所言极是,朕的皇子自当文韬武略皆备,就安排在此番的秋弥典礼之后吧。”   “臣妾谢王隆恩!”她婉柔谢巴,眸底掠过的,是一抹意色,被时,我丝毫不知她的这番提议后,竟隐着另一个阴谋,并让我再次重陷宫闱的残忍争斗中。   说话间,太医已匆匆前来,不是常见的几名太医,面生的很,向天烨见过礼后,已至宸贵妃前请平安脉。   芊妃并不退下,在旁冷观其变。   少顷 这太医已请完脉相。   “娘娘身子如何?”水悠急切地问。   太医走至天烨面前,按礼跪下,语音中是抑制不住的激动:   “臣高飞恭喜皇上,娘娘的脉相乃是喜脉,已两月有余!”   “当真?”天烨的语音中带着喜悦,但更多的,让我品到的,是种分辨不出的情愫。   “臣虽刚入太医院,但行已三十截,定不会有误。”   我怔然抬起头,心中,突然似被抽去空气般,有种闷痛,我看到天烨的目光望向我,里面,台的是什么,我不愿去辨,迅速低下螓首。   “臣妾恭喜皇上再得子嗣。”芊妃悦儿的声音打破刹那的寂静,“恭喜姐姐又能为皇上孕育龙嗣。”   “小允子,带高太医下去开药方,另赏银百两。”天烨甫启唇,有种艰涩的味道,他站起,脚步往宸贵妃处走去。   为什么,我突然觉得再在这里待下去,一定会将自己再次逼到崩渍的地步,为什么,我竟连其他女子为他孕育子嗣这种在过去八年稀杜平常的事都无法克制住今日心中的难受?   我低垂的眸光看到前面几案上的碗盏,或许,我可以借着收拾碗盏为由,退下去。   缓缓移步至案前,耳边已听不到他们的说话声,近了,近了,那白色骨瓷的碗盏在此时,流转出别样的色泽,当我的手触到碗边时,是一种寒到心底的冷冽,微微一哆嗦,碗差点从手中掉下,我忙紧紧用另外一只手抓住摇摇欲坠碗的边沿,然后,放到托盘中,翻出的羹汤在我玉色的肌肤上盛开一朵褐红诡暗的花,我无暇去顾及擦拭,端着托盘,踉跄往殿外行去。   “娘娘未说撤下,你竟敢擅做主张。”水悠的声音撕破我周围的寂静,清晰地刺进耳中。   “水悠,这位嬷嬷,想必年事已高,才会做事不知分寸,你又何必苛责呢。”芊妃的轻言细语,仿同不认识我般,缓缓响起,“皇上,您说是吗?”   “这甜羹已冷,怎可再让宸儿食用,自然该拿下去。”天烨冷冷地道,并不回答芊妃的话。   “皇上奴婢知错了!”水悠听出天烨的不悦,忙跪地。   “本官尚未说话,你做奴才的,到这么不知事理,传出去,倒是本官纵容了你们。”宸贵妃话中有话地斥责水悠,“还不给本官下去。”   “奴婢知错了,奴婢即刻退下。”   “宸儿的身子还是静养为上。小允子,传朕的御辇,送贵妃娘娘回官。”天烨的语意越发淡漠, “芊妃你陪贵妃回竹宫吧。”   “是,臣妾遵旨。姐姐,妹妹扶您回宫。”芊妃似方才未发生任何事般,笑着去搀扶宸贵妃。   宸贵妃未料,天烨竟这么快就打发她回宫,嗫嚅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退到一边,待她们华服从我眼前逸逦而过,我端着托盘,正欲离去。   “朕——对不起。”他声音极低,此时,我才发现,殿中,除了我和他之外,其余人,都被他支使了出去。   我抬起眸华,眼底一片烟雾弥漫,却,亦掩盖了那一瞬闪现的恋眷,悲凉与自怜,而他深邃的眼睛如一泓深水,静得连暗涌亦消逝无寻。   |秋之儛。手打,转载请注明|www.bookben.cn   第103章 凤凰泣血谋略深   彼此望着 直到我缓缓启唇:   “皇上,奴婢当值的时辰到了。”我端着托盘,回身,退出殿外。   萱滢正从回廊后转来,看到我退出殿时,嘴角硬生生牵出一道不屑的弧度,我只作未见,返身,往另一侧走去。   天烨,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身为帝王,怎可能不遵循雨露均沾的祖训,当日,我身为你妃,尚不能要求你独宠于一身,今时,更没有资格承受得了你的一声对不起。   或许,这句对不起,是包涵着另外的意味吧。   可,我宁愿听不懂,因为,懂得太多,心会痛,会无法再去自荷,也无法正视今日的心境。   回到屋内,早早歇下,却是辗转不得眠,拂晓时分,起身凝视镜中的自己时,不禁用花蕊粉稍稍遮掩脸上的憔悴,这也是八年来,再一次对镜理红妆,细梳如瀑的长发,借着微弱的晨光,隐隐间,乌发渐渐增多,我将发髻简单绾起,仅用普通的银簪固定。   换上素青的宫女衣裙,小允子已在外面唤道:   “安姑娘,万岁爷让你今天侍驾围场。”   我轻轻应了声 ,已推开屋门。   今日,便是秋狝典礼。   碧空如洗,清风徐徐,一望无际围场内,数万马匹往来其间。   天烨与随扈诸王、大臣等立于黄幄前,阅兵南苑,奏乐与诸臣等共饮美酒。   宴饮毕,树候而射,天烨亲射五矢,箭箭中的,驱驰而射,一发又中, 众臣高声喝彩间,我侍于一旁,心思沉重。   因宸贵妃有孕在身,故陪同而来的后妃换为芊妃,她美貌依旧的脸上,洋溢着淡淡的笑容,接下来,要举行的就是塞宴四事。   所谓塞宴四事,指的是什傍、相扑、教駣、诈马。   前三者,无非是助兴的娱乐,最后一事:“诈马”即赛马,今年却是皇子和郡王都会参与的一项活动。   选良马百匹,去鞍鞯列于二十里外,众位皇子,那王各择其一乘之,以鼓声为令,众骑齐驰。   我站在天烨身后,极日远眺,旦见远处尘烟渐起,我的无忆,虽然今年才8岁,亦是要参赛的,心中有忐忑,担心马驹是否驯良,更多的,刚是期盼,因为,我的无忆,一定是最骁勇的。   这几年,李太医每每问诊,总会告知我关于无忆的近况,摄政王对他的照顾不仅无微不至,对于文武的要求,更是高于同龄的孩子,我每每听了,心中的郁结便会在那时烟消云散,仿佛看到,晴霁初明的穹宇下,无忆甜甜的笑脸。   可,事实上,我从未见过他灿烂一笑,永远之是远远地望着,神情模糊,看不真切。   而现在,我终于可以不必有所顾忌,看着我的无以策马前来,越来越近,随着马蹄声渐响,我看到,八岁的无忆一身湖蓝的短装,与处在第一位的皇长子玄铭仅差半个马身,他的身后,紧跟的正是皇次子玄景,这三骑咬得十分紧,恐怕不到最后一刻定是难知胜负。   但在接近地上划为红线的终点时,我还是注意到无忆似乎轻轻勒了一下缰绳,让过玄景的马匹,最后,玄铭,玄景依次冲过红线,无以仅是第三。   他,如此小的年龄,就知道委让,这实是出乎我的意料。   待回过神来时,他已跟随两位皇子上台来领嘉赏。   这是他们父子第二次相见吧,看着那张神似天烨的脸,我的手指在袖袍下紧紧握着,怕没有忍住,让面上的表情泄露心底的秘密。   天烨如常的褒赞赏赐他们三人,我端着赏赐物上前时,手心的汗意已将托盘底部濡湿。   无以从盘内接过赏赐,是一块上好的和田白玉,上书“勇”字,他腼腆一笑:   “多谢。”   这句多谢是对我所说,也是无忆第一次对我启唇,说出第一句话,虽然只有区区两个字,但,直落我心底深处,胜过任何的千言万语。   我抑制住眸内的雾气,手不露痕迹的震抖了一下,端着托盘复退回天烨身后   接着是正式的狩措。   市围二十里,此时围而不合,待把动物聚集在一起时,再进行合围,随着高呼“围毕,请皇上猎”   天烨出看围,率着一众人等奔驰在山林草原之间,战马嘶鸣,飞箭如雨,最凶猛的禽兽见了,亦心惊肉颤,经过一番追逐鏖战,晌午时分,天烨等已猎获虎一百一十只,熊二十、豹二十六、猞猁狲十、麇鹿十四、狼九十六、野猪一百三十二,哨获之鹿数百,其余射获诸兽,更不计其数。   接着惯例,放生部分动物,留其繁衍,随后收兵罢围,犒赏军队。   午后,则是皇子那王进行狩措,因顾及安全,市围的地点在偏外国以鹿为主的食草类兽区。   天烨亦带着几名将领,于围场外静候各位皇子那王的战绩。   我随驾伺候在侧,心中却隐隐担忧,无忆的安危,虽然这一围没有猛兽,但,不知为何,心中一直抽得很紧。   叠翠清幽,峰峦俊逸,我遥望这些景色,在日晖照耀下,令人心旷神怡,可,这几多绮丽背后,又有几许的诡暗呢?   “皇上,皇子那王狩猎已有一个时辰,不如稍后派霍子渊进去送些茶水补给,也好提前将各位皇子那王狩猎的战绩报于皇上知晓。”楚瑜提议。   “准。”天烨端坐九龙椅,一声短装骑服的他,比往日更添英气。   我突见一边萱滢神色异常返身往后走去,本侍立在前面的霍子渊也随即往黄幄后走去。   心下顿生不详预感,我不动声色借着添茶的机会,尾随他们而去。   他们一前一后来到黄幄后几步远的竹林边,因忌着他们均有武功,我尽量放轻声音,借着黄幄的遮掩,依稀听到:   “可安排妥了?”萱滢轻问。   “已妥当。”沙哑的声音必是霍子渊,语言也极其简洁。   “今日便是他的大限。”萱滢的语中带着一抹阴狠,我心中骤然一惊,霍子渊稍后入林,那么,他们所说的大限之人概莫在皇子那王中。   自倚翠搂一事,我知滴血盟的行事素是阴狠毒辣,并且只受命于王上天烨,那么,今日他们所行之事,也是得到天烨之命?   不知何时,背上汗意涔涔,茶壶中的水溢出也不知,我收回心神时,那两人早不见踪迹。   颦眉间,心一横,不再回御前,从黄幄后,直往林中而去,围圈外虽有兵士驻立,但我的昭阳官腰牌却让我畅行无阻。   我必须要在他们之前早到无以,哪怕今日他们下手的对象不是他,我也要看到他无事,方能心安。   密林中,道路比平原难走许多,这也是我平生第一次穿棱在林中,我拨开枝桠,荆棘绊住裙椐,我着急的往前,不禁撕开一条口子,象牙玉色的小腿也被划伤,顾不上这些,艰难地往密林深处行去,却听得一声凌厉的笑在身后响起,我惊悚回首,看到萱滢手握三尺青锋剑:   “你果然还是愚笨。”   她的眼中流露出一种兽看到措物时的嗜血杀戳。   “刚才是你们设的套?”我已明白过来,方才他们窃窃私语,必是引我上勾,目的,其实并不是皇子或者那王,而是我。   但,他们又怎断定,我必会固着担心而走进这个圈套?莫非,无忆的身份,已然被他们洞悉?所以天烨才这么急着除去我?   思绪里转过这么多疑问,随着她的下一句话,顷刻豁然。   “你难道真以为,滴血盟会对皇子下手?看来,德妃临终拜托你所做的事,却是你今日的催命符!”   心中一块重石放下,原来,他们所知道的,仅是德妃临终的托竹,而并非关于无忆的身世。   “八年前,让你侥幸逃脱,当你再回到主上身边的那一天开始,你就该死。”她的唇边弧度犹如刀锋一样尖利。   这,就是曾经我断去两指,陪伴在我身边数年的萱滢。有些什么,其实从北溟归来时都变了。   我不要道,是什么使她转变至此,但她一次次的背后伤害,直到忆晴那次,我就知道,她的恨,清晰明了,再没有掩饰。   “这是皇上的意思?”甫启唇,问出的,仅是这句。   “不论是不是主上的意思,此时,你必须得死。”她的剑舞出一朵剑花,寒气袭面而来,我慌忙避过,剑,割破我的右手手臂,血迅速濡湿素青的袖衫,她的下一朵剑花已罩面涌来,身后是千年的古柏,我避无可避,眼前,利刃封喉,突兀一道寒光闪过,随着“噹”的脆响,萱滢被震退数步。   “还不快走!”低吼,是天灏。   “你——”未待我将话说完,他回身奋力推开我:   “快出林子,找皇兄!”   是,我该退出这里,天灏贵为十六王,萱滢不敢对他怎样,我留着,倒是他的拖累。   我回身,急奔。   如果真是天烨要我的命,不可能会设这样的圈套,他没有必要,也没有任何动机,毕竟,在他不知道无忆的身世之前,我如今只是一个卑微的官士,对他没有任何的威胁。   但,萱滢纵再恨我,她也不敢擅自做这主张,何况刚刚还有霍子渊的配合,难道,是楚瑜的意思?八年前的侥幸逃脱,无非就是指,我没有在安陵灭族后,一并寻死,而楚瑜在被时所额外加传的话,乃至带我特意从午门经过,这些昔日的场景一幕幕浮现,然后,渐渐地串联起来。   不知奔出多远,身后听到不任何声音,我发现,还没有走出林子,似乎,愈走愈深,裙椐已经被撕划出几道口子,丝履也被磨破,但,我迷失其中。   森暗的树冠被此盘缠,遮去阳光,我连辨别方向都困难。   “咻”地一声,惊起一群乌雀,盘旋嘶叫,伴随着翅膀扑腾的声音,却被下一刻男子凄惨的叫声掩盖过,那种凄惨,是关于生命即将逝去前的最后一道竭尽余力的吼叫,带着让人竦栗的警醒,回荡在密林中。   我止步望去,透过树枝间的缝隙,不远初,看到的,是一幕我永远无法忘记的场景。   玄景立在那里,唇边露出一道阴冷的弧度,正放下手里的弓箭。   “殿下,您——”无忆惊愕地问, “您射的不是鹿,是人!”   玄景冷冷地将那弓箭掷在地上,说出的话,全然不似这个年仅七岁的孩子所应该会说的:   “孤何曾射到人了?明明是你射的。”   我这才发现,他们周围,竟然一个侍从都没有,仅是他们二人。玄景的心计城府,必是遗传了芊妃,或者说,是芊妃自幼的教诲,让他已显现出一种孩童所没有的成年人的早熟和阴暗。   与此同时,丛林另一端,有惊呼声同时传来:   “快来人啊,大皇子殿下受伤了!”   我的步子不由自主向他们走去,玄景射伤大皇子,再借着周围没有第三人,嫁祸给无忆,这样,即可以除去与他争太子之位的最强的对手,也等于给予摄政王最有效的回击。   此时,无忆的脸上,是平静,没有一丝的急躁,也没有愤怒:   “相煎何太急。殿下如此说,无忆自知殿下的心意,但只怕无人会信是无忆所射。”   “无已你射伤本王,竟然连皇兄都不放过,狼子野心,一如你父。”玄景手中握着一支羽箭,光泽闪过,箭簇已没入他自己的肩部。   穿过最后一片荆棘,我站在他们的面前,风,有些吹乱我的发髻,但,吹不散我眼底深深的愠意。   我的出现,却显然让玄景的脸上,浮过一丝紧张,他没有料到我会在这,当然,他该记得,我是他父皇身边的宫女。   林中嘈杂的脚步声逼近,不容我细想,我弯身拴起那张弓,随后,对上,顺公公惊愕的眼神。   “安儿——”他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幕。   我淡淡一笑,将愠意掩去,弓握于手,抬起螓首,心底知道,一切终于还是来了,后官和前朝的争斗终将我的无忆波及,既是如此,那么,我惟有将这些躲在阴暗背后一直谋算的人除去,方能保我的无忆平安。   我不容许,任何人伤害他,伤害他的人,就一定要付出代价。   “将她拿下。”楚瑜对于我出现在这,显然一惊,他刹那闪过的惊讶表情,更证实了,布局害我者,与他脱不开关系。   一边的禁军正要上来擒我,顺公公尖利的声音响起:   “慢着,她是昭阳宫的宫女,如要审问,也是宗正寺的事,岂是大理寺该管的?”   楚瑜闻言,语气更冰:   “顺公公,谋害皇子罪名可并非宗正寺能担当的。”   “长湛候,咱家提醒一句,该由谁发落,也是由万岁爷说了算。”   顺公公说罢,不再言语,转对身后的小内侍吩咐:   “带安姑娘回去。”   “公公,此事与这位姑姑无关!”无忆朗声道。   我停住脚步,第一次,可以坦然地看着他,轻轻一笑:   “这件事,请世子勿再为奴婢忧心。”   他面上的不解,在听到我这话时渐笼上一层忧愁,我的无忆,终究还是心善   所以, 他本来就不适合深官的皇子生活。   当年送他出官,是我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抉择。   经过楚瑜身边,我的唇际勾出一道冰冷却极其妩媚的笑靥,八年前你不放过我,将我父亲惨死的情景深刻在我心中,让我这八年都活在痛苦的噩梦中,今日,你还是步步相逼。   既然如此,你们都将为今天的筹谋后悔!   顺公公径直把我带回明宫,但,并未让我直接见天烨,只把我关在一侧的偏殿。   我坐在殿中,想象着,楚瑜该是如何绘声绘色地形容我谋害皇子,如何丧心病狂地做出这种不容天地的事,或者,芊妃同时也会洒上几滴,泪,为了她的玄景。   夕阳余晖拂过我残破的裙边,勾勒出腿边的伤痕也染上一层金光,光晕潋滟流转,仅衬出我眸底的淡漠。   手臂的伤还没有收口,稍一动,有血缓缓渗出,这道剑伤如此深狠,倘不是及时避开,刺中胸口的话,此时,怕早已是一具尸体,在秋天落下的黄叶中,结束一生的漂泊殇情吧。   但,我避过了,十六王的出现,更让我发现另一个阴谋,当这两个阴谋合起来时,他们背后所隐藏的血腥残忍,才是今日西周前朝和后官平静背后的本质。   殿门,在月华洒下第一道银色的光弧,替代金晕时被推开。   天烨,缓缓走向我,他身后的小允子将殿内的蜡烛点燃,烛火跳跃间,我脸上的花蕊粉必定让我此刻的容颜看起来,不再那样的素净。   小允子躬身退下,轻轻关阖上殿门。   他看到我身上的伤,眉心浑浑的蹙紧,那里的皱纹,这么多年下来,竟然已这般地深刻,仿同刀雕一般,带着岁月的痕迹,更多的,是难以抹去的过往。   “是你射伤玄铭和玄景?”他问,不带任何感情,一如从前的他。   “是。”我抬起螓首,迎上他的目光,同样,没有任何的惧怕,坦然承认。   |秋之儛。手打,转载请注明|www.bookben.cn   第104章 铅华淡淡宫心计   “谋害皇子是何罪,你该清楚。”   “是。”简单的话,没有多说一个字。   “为什么?”他的眸底终于不再平静无澜,带着伤痛,更洇出失望:“他们不过还是孩子,你恨朕恨到这么深?”   我轻轻笑出声,慢慢站起身,走近他,近到,我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近到,我可以感觉到他的心跳。   这样的距离,很好。   “因为,他们,是您的孩子。让您尝到和奴婢一样的绝望和痛苦,才是奴婢唯一的祈愿。”   “你的祈愿,让玄铭至今昏迷不醒!”   他的手钳住我的手臂,眼里聚起的怒意却盖不过一抹浓厚的悲睑。   伤口的痛楚沁进心脾,我的眉颦起,落入他的眼中,他松开手,手心已沾上淡淡的血迹:   “你的手臂受伤了?”他的语音里台着惊愕,还有疼惜。   我受伤,他从来不会漠视,我早就知道,然而,我并没有因为心中的感动贻误此时的筹谋。   我冷冷地望着他,反问:   “难道皇上自己做的事都不知?”   他眼底的阴霾渐深,萱滢所为,果真与他无关,一切如我所料,那么,今晚也休恕我心狠。   我手臂既有伤,又怎可能拉得动那弓箭,这本身就是疑点,他即起疑,我所说的话,则字字必落其心。   “今日到底发生何事?”   “皇上心中已知经过,又何须再问奴婢,奴婢心怀嫉恨,射杀二位皇子,罪当诛死,但,这是奴婢等了八年的机会,当然,不愿意错过。”一气说完,他如玉的脸上却有一丝释然的神色。   “朕知道不是你。玄铭尚在昏迷,可,玄景说,是你射箭伤了他和玄铭。”   芊妃这招转得确实是快,眼见因我出现的缘故,无法诬陷无忆,竟让玄景反陷害于我,借机除掉我,对于她来说,也算是意外的收获吧。   “摄政王世子怎么说?”   问出口,忽然后悔,生怕他有所起疑,但,他凝注于我的伤势中,并未觉察到异样:   “无忆自出围场,就高烧不退。”   一阵眩晕旋即袭来,无忆,他怎会高烧不退!天烨的手扶住我,我无力地瘫靠在他的怀里,然后,他发现我腿上的伤痕,触目惊心。   “今日你在围场内,究竟发生何事?怎会有这些伤痕?来人——”他语音里带着颤意,急欲传太医,而忽略了我眩晕背后的真相。   我阻住他。   “孩童之话最是真实可信,皇上,您再问奴婢还有什么意义呢?”   “无论别人说什么, 朕只会信你一人所说。”   “您说信我,却仍要奴婢死,奴婢知道伴君如伴虎,可,奴婢不知,为何不能光明磊落赐死?而非要选择暗地里处置呢?”我抬起眼眸,凝着他,语音平静   “朕要你死?”他一字一句说这句话,眸底的阴霾转为震惊后的酷寒,那样的寒意,多望一眼,便会将人的心冰住,但我还是望着他,慢慢地,在眸底湮起一层薄薄的雾气。   “烨,”我轻轻唤出他的名,看到他眼鹿的酷寒骤然因此化了些许暖意,他的手在那瞬间分明更紧地扶住我,心底有些许欣喜,是属于谋算得逞的欣喜,但同时,纠结漫上的,是淡淡的不忍,因为淡,所以我强自镇下心神,依然继续以最温柔的语音说出最毒恶的话语:“不然为何萱滢会用剑伤奴婢?倘若不是被人所救,您现在就已称心了吧。”   “是萱滢伤你?”他的眸光中添了浓浓的杀意。   “或者,不该说是伤,是杀。如若不是十六王,奴婢不可能逃出生天,也不可能看到——”我适时收住话语,细忖他的反映。   “你看到什么?他刻意略过天灏救我,始终,他的皇弟在他心中,那目的举止,如刺嘎喉,除非不去念,念及,就是痛。   “奴婢不愿说。”   “朕说过,在朕面前,无需自称奴婢。”   芊妃,从你动了要伤害无已之念开始,就逼到我必然不能容你。我清楚知道,自己在天烨心中如今的位置,纵然,我心中对他,已全无当日的感情,但,我还是要伪装出看似无情却有情的举止言行。   后宫中,假借帝王之手除去你要除的人,才是最高的上策。   只可惜,宫中困束的后妃在日复一日的争中,早就忘记,这最初也是最终的保障。   “我今日看到什么并不重要,我的命早该在八年前就去了,可我还是放不下……”我低垂眸华,语音中带着哽咽:“我射杀两位皇子,罪无可恕,你若还念着昔日的情份,旦请赐我一死,也算对今口之事有个交代!”   “朕八年前,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保下你, 今日就更不会让你死!”他将我紧紧拥入怀中 “朕不会让自己再失去你第二次!”   “你知道吗,当我知道宸贵妃再次怀上你的子嗣时,我竟会嫉妒她,本来,我一直以为,可以做到云淡风轻,可以做到淡漠自如,可,在昨天,还是功亏一篑。我甚至想,如果我们的孩子,当年,不是因我残忍的割舍,如今也该和玄景差不多大了,但,今日之事,却让我有了一些庆幸,庆幸我们的孩子终于不必以垂髫之稚,去陷入更为残酷的争斗中。”轻声软语,里面蕴着几多真心,我无法分辨,我只知道,这些话,凭天烨的睿智一定辨析出话外之音,这已足够。   “此事与玄景有关,对吗?”   “烨——”我轻轻的喟叹,犹如月华般清冷,“太子之位,储君之争,生于帝王之家,幸,也是不幸。”   我看到他眸底的失望,那么深,那么真的浮现,但,未待他再启唇,殿外忽然响起顺公公仓促尖利的通报:   “太后驾到!”   云雅太后此番匆匆从紫禁赶到南苑,想必是不会放过这个除掉我的最好契机   我没有离开天烨怀抱,这样地倚靠,让我可以有勇气去面对云雅太后,这个西周最尊贵女子口中一切犀利的话语。   而他,稍稍怔了下,也未松开拥住我的手。   这样的相拥,在此时,我已没有顾忌。   殿门开启,云雅太后肃穆的容颜出现在那里,一身绛紫凤纹的袍衫,在殿内不算太亮的烛火映照下,泛出一种涩暗的光泽,一如她台着愠怒的凤眸深出的意味。   “皇上!你真让她迷了心窍?竟琏铭儿的生死都不顾?”   她的声音里带着无法克制的颤抖,愠怒使她看来并不再象以往那般从容淡定,反而,有阵脚大乱的前兆。   借着低首,我隐去唇边不屑的弧度。   树欲静风不止,心欲宁而争不休。   天烨,伤我至深的人,却也一直是,可以保护我周全的人,就如同此刻,我倚在他的怀里,陡然发现,其实,楚楚可怜,低眉顺目的样子,更加能坦然活于这深官尔虞我诈中,只可惜,这真谛,我到今时今日才领悟。   “母后,此事,请容许儿臣亲自彻查。”   “彻查?哀家不知皇上的彻查是否又是一拖无期!皇上,玄铭他——”太后手捂住胸口,喘出一口重重的气,方道:“已然不治!”   什么?!玄铭死了?我没有料到,年仅七岁的玄景射出的箭竟如此精准,德妃当年,临死前的嘱托,我始是有负,或许,早在那时,她便已预料到,失去母亲的孩子,在宫中要生存是多么的不易,哪怕可以平安地长大,却随时会死于一场意外,而, 这场意外背后的阴谋, 往往是不为人知的狠绝。   天烨拥住我的手忽然变得无力,仿佛不同存在般虚无,我没有抬首看他的表情,只更紧的偎依在他怀中,这举动,自然引起云雅太后再次地不容:   “皇上,你素日清明,但,为何几事只要涉及这女子,便如此地蒙蔽慧眼?难道,安陵氏真是我们赢家最大的劫难吗?!”   “母后,朕自有分寸,此事,与她无关!”天烨低声,但坚定地道。   “玄景亲眼所见,岂会有假?倘若不是平湛候及时赶到,哀家恐怕玄景也遭了她的毒手!”   “母后岂可听信一面之词?”   “玄景不过七岁的孩童难道还会说诓不成?”   “朕并不是这个意思,但母后依此来断定她的罪,是否太过武断?一切还是等无忆醒来再说。”   剑拔弩张的局势,却被殿外一男子声音轻易化解:   “何必等到无忆醒来,本王也知道此事的真相。”   我轻抬水眸,看到,天灏嘴边嚼着一抹笑意,从殿外徐徐迈进,余光晚到我蜷缩在天烨怀中时,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凌厉。   “天灏?”太后的带着疑惑,不解地望向他。   “射杀两位皇子,是皇兄身边的萱滢所为,萱滢同她一样穿着素青的宫女衣裙,玄景故才认错。”他指着我,语气极淡,甚至带着一冷漠,但却有着让人不能忽视的肯定。   “萱滢为何要对两位皇子下毒手?”太后更加不解。   “因为,心有不甘,因为,怨恨积蕾,更因为,她得不到皇兄的垂怜。”他嘴边的笑意转成别样的涵义,眼神锁在我的身上,我别过螓首,不再去看他。   “天灏,兹事体大,你能确定?”云雅太后望着她的另外一个儿子,眼里,是更深的痛绝,她知道,天灏素是护着我,只是没有想到,本来可以轻易除去我的一次机会 又被他所破坏。   “儿臣亲眼所见,自然不会有假。”他顿了一顿,言语中带着几分戏谑道:“儿臣本想趁着湖光山色,邀她共赏美景,却未想到,皇兄的宫女竟极羞涩,为躲儿臣,避进围场,但,倘若不是这般机缘巧合,儿臣又怎能看到萱滢行凶呢?   “顺公公,哀家问你,你当时同平湛候一同前去,是看到萱滢还是她手中拿着弓箭?”   “母后,行凶者,难道必须手持凶器才算是行凶吗?”天灏抢先顺公公一步的反问,无疑给顺公公最好的台阶可下。   “启禀太后,奴才只看到安儿从地上捡起弓箭,并未看到她射箭时的情景。”顺公公自是领会天灏的意思恭顺地道。   “哀家倒不明白,按你所说,想必被时也在一边,但,为何,平湛候和顺公公都未曾提及呢?”   “母后,儿臣追着这名宫女——安儿,到围场深处,才发现,萱滢正被继续刺杀已然受伤的玄景,故儿臣上前阻止她时,她眼见不敌,遂弃箭而逃,儿臣仅顾追凶,其后发生什么倒是不知,刚听下人提及,方知,平湛候和顺公公误抓了无辜者,如斯,儿臣又怎能置身事外,容这冤情继续呢?”他念到安儿两字时,语意莫测深浅。   “那萱滢此时在何处?”   “儿臣虽追上她,哪知她负隅顽抗,终自坠崖下。”   萱滢死了?天灏的话语中,人命,仿佛不过是捻死一只蚂蚁般轻松,若干年后,我才发现,人命对他来说,其实,真的不算什么。   他看着生命的调零,从来不会有一丝地动容,那份冷酷嗜血,与天烨冰冷外表下的温善,是完全不同的。   “你——”云雅太后脸色微变却是说不出下面的话来。   天灏的轻描淡写,与此时殿内的气氛形成鲜明对比,终于让她开始无法克制情绪,而一直默不作声的天烨已悠悠启唇:   “母后,此事,儿臣定会查明真相。小顺子,送太后往明官正殿歇息。另传楚瑜,拨一队禁军明日往十六王所说的崖下寻得萱滢。”   “奴才遵命。”   “皇上,这名宫女在此事未查清前,亦不可留于此,以免危害龙体。来人,替哀家把她押往黑房。”   黑房本是南苑用来安放活捉猛兽的笼牢,太后的意思,怕不仅是羞辱于我这般简单,在黑房,我若死于意外,也是一种完美的交代。   “慢!”天烨阻住太后身边那几个嬷嬷,道,“昭阳官的宫女,并不隶属六宫,如何处置,也是朕亲自发落,还请母后,勿违列祖留下的宫规。”   “好,好,很好!”云雅太后似未料到天烨会这样公然违逆她的口谕,毅然回身,迈出殿外。   “皇凶,果是不负美人恩。臣弟明日会带禁军找到那处悬崖,请皇兄安心。”天灏淡淡的笑意里含着凛寒,那‘安心’二字,更是加重语音。   我不禁回首望向他,正对上他的眼眸,他深深地望了我最后一眼,随即,走出殿外。   穿殿而过的风让我裸露在外的腿,感到一丝沁骨的冰冷,我稍稍移动,想让残存的裙裾遮住呼啸的风,可,终是徒劳,碎缺的布,怎么能抵住风的无处不在呢?   一如,心若残缺,则,再怎么伪装,都不可能以完美的样子呈现。   小允子将殿门关上,不再有风,可,为什么,我仍然没有办法感觉到温暖,哪怕在他怀里,此时,我依然手指冰凉,心里也苍涩到觉不出任何滋味。   萱滢死了,我该开心才是,所有的罪名由她来背,又可救我的无忆于是非之外,这样的结局难道不是最好的吗?   也算是,对她曾经的所为,做一个了结。   但,我的耳边,反复出现的,是客栈中,她为我挡去滴血罩时的声响。   无论我伪装成怎样的冷漠狠毒,原来,终究没有办法,只记得一个人的坏,而忘记她的好。   所以,我才会割不断和天烨丝丝缕缕的牵缠,才甘愿,让自己,用恨,或者是其他的名义,来一步步演到不可回首的迷惘。   他松开拥住我的手,负手背对于我。   手臂的伤痕,血已凝固,素青上,褐色的血渍,如同腐败的花蕊,僵硬成没有生气的枯瓣。   “皇上——”他背对着我,不辨神情,这一瞬间,他的寂廖,清楚地映现,颀长的背影,矗立在烛台下,影子,随着烛焰微微晃动,摇曳得连帐慢上都笼了晦暗的憧影。   “你的温柔背后,每次都隐着另外的目的,是吗?”他的声音,不真实地,虚幻地传来,原来,他一直都懂。   睿智如他,我的几窍玲珑心,又怎能藏匿到不为他所看透呢?   “既然你都明白,我还能否认吗?”恢复清冷的语气,无求于他,我的温柔便会吝啬得给予,真的是这样吗?   “朕信你说的每句话,哪怕温柔的背后,是毒鸠,朕也会饮尽。”   他徐徐说出这句话,八年前,他所说“女子的美貌果真是致命的毒药。她很聪明,但,朕却不会去饮那噬骨乏鸠。”这言犹在耳,难道,八年,真能改变,或者说,他一直心底都是这么认为呢?   反咬住下唇,齿根和樱唇相互给予的疼痛,让我不会流下泪来,不能说话,因为, 不知道怎样去回这句话。   这样的话,要用多少深情浇灌才能绽出真实的芬芳?既然有这么多深情是存在的,又为何,可以用伤害来做最终的诠释?   我真的不明白,昔日灭我一族的男子,是此时深情款款以待的君王。   帝王之爱,是最虚无缥缈的,亦最不可能长久的,但,天烨予我的,即便是隔了八年,却让我,更真切地读到,其间的深情。以至于,我开始怀疑,八年前那场绝杀的背后 是否另外有不为人知的隐情。   |秋之儛。手打,转载请注明|www.bookben.cn   第105章 共君此夜鲛绡透   他往殿外走去,突然间,我不愿一个人,面对这寂冷的空殿,哪怕,这里,在他的庇护下,依然是周全之地,可,我不想今晚,一个人数着更漏,等到晨曦微露。   “烨——”轻唤出声,但,请他留下的话,终是说不出口。   殿外,传来肃穆的钟声,昭示着皇长子玄铭晏驾的事实,我看到他,在月华披笼一身的清冷中,不易差距的微微震了一下。   但,没有停下向殿外慢慢走去的步子。   在这一刹那,我急走几步,至他身后,素手从他身后,紧紧将他拥住,螓首贴在他宽广的背部,我听到深沉的叹息声,从那里溢出。   他身为君王,继位十余年来,子嗣一直单薄,今日,玄铭又离他而去,纵然,他对德妃没有感情,但,毕竟玄铭是他的孩子,为人父,他又怎可能,不伤怀呢?   可我,还利用他对我的深情,去谋算他仅剩的皇子——玄景,只为了,让我的无忆可以平安成长。   我的自私,在经过这么多年宫延生涯后,原来,也是这么残忍深刻。   “不要走……轻轻低呓出这三字,心中,有什么东西骤然松开,如果,一定要背负所有的悲伤过往,那么,今晚,容许我暂时地遗忘,就当作,我人生最后对于自己的一份宽恕,一丝奢望。   十年,当我发现,积蓄的感情,不会因任何恨,或者殇所改变时,我就明白,只有伪装冷漠,才是唯一的救赎,但,这样的伪装,在今晚,轻易地在他的叹气声中被粉碎。   或许,明天,当第一束晨晖映进我的眸底时,我又必须回到绝情忘心的样子,但明天,又是另外一天了。   此刻,我不想离开他,哪怕,他的手心寒冷依旧,哪怕,他的眉心蹙紧依然,可,依在他身边,哪怕最后只这一晚,已足够我用余下的一生来凭吊,来遗忘   他停住步子,手覆在我的手上,没有温度的手心,我用我的温度去熨贴他:   “你先歇息,朕,去看下玄铭。”   手,从他手中抽目回,也松开揽住他的手,我留不住他,从来,都是这样。当他要走,我能做的,只是看着他的背影,直到消逝在视线中。   殿门开启,复又关阖,所有的声音在这一刻归于最初的寂静,而,这份寂静中,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起来,是如此地幽暗。   我怔怔地站在殿内,当我表露出情意的时候,他便会不屑一顾吧。   得不到,才是最想得到的,这份征服的欲望,是他这样男子,所追逐的感觉,姐姐,因为死别,所以才会胜过任何人在他心中的位置。   可,我还卑微地活着,所以,得到的,也仅是一瞬的牵怀,如此而已。   有小宫女带着医士进殿,替我将伤口细细上药,包扎,我木然地任她们在面前忙碌,眼底,如死水无澜。   她们做完一切,医女先行告退,只留那名小宫女问我:   “皇上命我伺候安姑娘歇息。”   方回神,道:   “可有酒?”   “安姑娘要酒?”她似乎被我的话骇到。   “嗯,今晚太冷,替我取些酒来,也好暖身。”   “我替安姑娘生碳吧?”   “不必,我只喝一点,暖身即可。”   她犹豫着,想必天烨吩咐过她,要好好伺候于我,故还是勉为其难地下去,不一会,便托着一瓶玉酿进来。   我让她先下去,自斟自饮,表衫单薄,寒噤袭来,却不愿添衣,心下苍茫,凉意入髓,早习惯如常。这清酒,图一醉,亦可暖身,星疏月明,流光泄银,从来滴酒未沾的我,第一口被辛辣的液体呛到,第二口灼热地炙进心扉,第三口渐觉擞甜,第四口……到饮之如水,恍恍然亦真亦幻,如梦非醒,我莫非已朦胧至醉?   轻吟浅唱: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最后的一句,却忽然收了声,自嘲十年韶华,人心依旧不足。   此生的幸福不过是场虚幻。   关于幸福的爱,于我,是奢侈,更是致命的弱点,这后官,从来不缺少貌美女子,当红颜白发,空守着所谓的爱凋情逝,心自不会堪。   终究颓然落败至此,能浅笑,但,今宵,却是连泣无声。这解忧的,不是酒,而是醉。但,人生最悲凉的,就是醉了之后,还会醒。   素手将剩下的酒倾进盏中,琥珀霓光,辉映间,只得涩淡醺意。   夜影更深,月光愈加别透,漫舞于空落的殿,水袖遮天,也遮了周遭的所有。这场舞,舞给自己,舞给仅存的情愫,旋转,不停旋转,一切颠覆着,倾塌着,却也再生着,修复着。   潋滟的月光耀随着舞袖亦缓缓游离,那瞬间,我分不清,是人醉于舞,抑或是舞醉于人。仅听得自己泠轻的笑声,清浅于这静夜偏殿,却漾不去一丝波澜,是, 月纹无澜, 因为, 那是不为人知之处。   腿上的伤口车痛出心鹿的痛楚,不自知地跌坐于地,双手捧心,感念突兀心跳,依稀听到,他说他在这里,我笑说你在这里,我一直都知道。   歌罢月徘徊,舞罢指犹凉,只这酒,入喉,可解忧,别人不醉,自能看到醉了的我,而我惟有醉了,才能见君入梦吧。   他不会再回来,这里,留给我的,仅是一地的情殇。   若一醉不醒,那即是万般皆若者,参不透,不如归去,不如归去,而,我又真放得下吗?   将螓首埋在双膝里,这样,我就可以不用独自面对这份寂寞了,黑暗中,我听到花开的时间,但,不过是一朵昙花绽放的时间。   盛放,亦是枯萎。   这花落的瞬间,他又能否将它掬于手心,落红不是无情物,偏偏飘零,亦是为君。   泪,濡湿我的衣襟,愈发昏重的思绪,让我品到,酒醉后的片刻无忧。   熟悉的香气,和着酒味,一并冲击我的嗅觉,有人试图将我抱起,我用力地挣开,那人卒不及防,我人已复跌回地上,微抬醉眸,面前的影子,却是重影,纵有烛光,我也看不真切,痴痴地笑,泪,从眸底涌出,流进嫣然巧笑的唇中,带着些许的涩意。   “一定要折磨自己?你知道朕的痛心吗?”   是他吗?重影在说话,我猛地推开他的手,缩到一边的几案下,皱着眉,眯起眼,歪着螓首靠在案脚。   他轻叹,还是柔柔地将我抱起,我挣了一下,但他这次抱得那么紧,我竟挣不开,而心里生起的一丝酥软,却是这般地真实,让我醉酒后昏沌分散的思绪渐渐收拢。   伸出素手,勾在他的肩部,他身上的香味,他怀里的温暖,都是这样地熟悉,抬首,隐约看到,那张我今生都没有办法忘记的侧脸,如玉般俊美无暇,他似是觉察到我在看着他,墨黑的瞳眸拂过我的脸,我不禁有些微红,也不知是否因酒醉的缘故。   他将我轻轻放到榻上,我句住他肩膀的手为何潜意识中不愿意放开,只愿意这样勾着他,他的脸离我那么近,过往一些片段,忽然齐齐卷进此刻脑海中,泪,继续流出,他正待伸手替我试去,我却避开他的手,他的手停在半空,僵硬成一种凄美的姿势。   “你的泪水,一直都是为朕而流,可朕,又何尝愿意你这样?”他低徊的声音缓缓道来,是莫奈何的悲谅。   素手从他的肩上滑下,在离开他的瞬间,他握住我的手腕:   “痛……”的力度如此之大,我嘤咛着恕嗔。   惟有醉意才能让我卸下心防,卸下伪装,用最不带修饰的样子去面对他,心底清明,但,举止言行都不再受心的控制。   因为,我的心,在这八年间,每个清冷月夜,伤情寥寥孳生,成为厚厚的茧,终是作茧自缚住它。   他突然俯低身子,吻住我的唇,浑身便腾起一种难以言喻的燥热,和着方才涌起的酒劲,我绵软无力地瘫倚在锦榻暖褥上,帐慢被我惶乱被推他的手带过,束着帐慢的珠玉璎络清脆叮噹,璀璨烁华间,我只看到,他星辰般的眼底,是比醇酒更醉的情意。   他怜惜地吻去我眼角渗出的泪珠,修长冰冷的手指过处,素青的纱表片片坠落,然后,他的吻沿着我的玉颈一路流连而下,在我敏感的肌肤上撩拨起一簇一簇的酥麻和悸动,随着他吮出我的低吟,我最后一丝理智,被身体涌现的情欲慢慢摧毁。   他的手倏地按住我无措的手,十指交缠,我带着醉意,低声呻吟,一点一点纾解灵魂最深处的炙热与欲望。   他箍牢我的腰,灼热的骄做抵在我的花径处,我的手指在他的交握中瑟瑟地颤抖,他的目光深邃迷离,凝望着我,我躲避开他的目光,带着醉意,红霞染红我的脸颊。   “宸儿,为朕生一个孩子,好吗……他温暖的呼气烫拂在我颈间,令我颤栗地不敢直视他,但,孩子二字,让我的身子不禁往后缩去,不,不可以,我不能再委身于他!   他因为丧失玄铭之痛,才会如此,而我,不能用酒醉的借口,再做违心的事,他是灭我一族的仇人,后宫中,也已有宸贵妃为他孕得子嗣,倘若我再怀孕,这个孩子必然不会如无忆般幸运。   我不可能忘记太后阴毒的眼神,还有背地里,躲在暗赴的嗜骨谋算!   我的心力再也保不住多一个孩子的降临,也不愿意再分担更多的爱给无忆以外的子嗣。   更因为,如果怀了他的子嗣,意味着,我必将重新做他的后妃,才能给这个孩子一个名份,但,我又怎么可能再踏上这条曾经浸满血和泪的路呢?   “不!”我哑声,带着哀求绝决的推开他。   他眸底掠过浓浓的失望,我的拒绝,让他的自尊,荡然无存,不需要用多少刻薄的语言,就已让他杜开我的手,他望着我,不再说一句话,帐内被时销骨的温度,骤然间,冷却下来,沁骨的寒冷舔噬着我的思绪,我将脸埋在散乱的发丝中,不敢再面对他,怕下一刻,我的坚强便会在他的凝望下,蓦地崩渍。   殿门,被轻声叩响:   “万岁爷,水悠来报,贵妃娘娘小腹突然疼痛,您要过去看看吗?”   顺公公的声音,远远地传来,有着恭谨的小心。   “朕知道了。”他的声音恢复如常,没有丝毫方才情欲中的狂热。   我闭上眼眸,等待他下榻离去的声音,但,许久,没有一丝动静。我再也忍不住,睁开眸华,只看到他,默默地望着我,似乎要将我最深处的心看穿。   “去吧,她怀着的,才是你的骨肉。”撑住自急濒临崩渍的神经,我淡淡地启唇。   “朕在乎的,只有你一人……朕和你……他一字一字说得极为费力,当中停歇的间隔,让我再也没有办法压抑自己的感情,我的手拽着身下的锦褥,用尽最后的力气道:   “回不去了,你知道的。”   随着这句话出口,我的身子,被酒醺醉的头脑,一并撕扯着我残留的清明,而他,终于,起身,离开。   醉酒,让我可以在他走后,用剩余的醺醉将自己轻易地带进没有任何思绪和影像的梦魇深处,不会辗转反侧,也不会自怨自艾。   这一夜的片刻纵情,终让我直视自己的心,那里,不容逃避的,是对他的爱,并未随着八年流逝,而有分豪的减弱。   父亲,女儿竟还是这样爱着灭族的仇人,或许,从八年前,我逼着自己绝情忘恨开始,就是因为这份爱,让我不愿去做任何复仇的行为,更让我因为无忆,放弃寻死。   其实,所有的这一切,早就昭示着,我无法忘记他,一次次的自我欺瞒,能瞒过的,仅是时间,而不会有丝毫关于感情。   这一夜他再未回偏殿。   翌日, 因玄铭之死,此番的秋围狩措提前结束。   在返回镐京之前,天灏带着那一队禁军找到萱滢的尸体,确切地说,那已不是尸体,而是一块一块的残骸,甚至她原本清雅的头颅也被野兽啃嗜地仅能辨别出那确是萱滢无疑。   我本想趁着众人皆在准备行装,去探望无忆,是否已退烧,未料,才出明官,尚未走到外苑,便正看到率队回来的天灏,以及这具惨不忍睹的尸身。   纵是昨晚到今晨,没有用过任何膳点,我还是忍不住,奔到一侧的树边,呕吐不止。   一方绵巾递给我,我接过,甫停呕吐,擦拭素唇,抬眸,那人却是天灏,他依然穿着水绿的袍衫,衬得他面如满月,色如拂晓,可,这样俊美面容上的眼神,却带着嗜血的冷酷。   “从现在开始,没有任何人能伤害你,伤害你的人,只有死!”他凑近我,语音压低。   我惊愕地抬眸,他眼鹿的残忍,在触到我眼神时化为春水般柔情。   将刺杀皇子的事,嫁祸给萱滢,不失为上策,但,他的手段之狠,实是出乎意料。毕竟,他才是一个十九的少年,昨日我被萱滢追杀处,亦不属于猛兽区,其后她即便坠崖,怎会尸身如此不堪,必是他将她诱至某处,方才下的手。   因天灏毕竟是天烨的同母兄弟,萱滢又怎会下十分的力,所以,她的受制,最终让她的结局如此的凄惨。   我沉默,转身,想继续往外苑走去,他轻轻一笑:   “放心,无忆没有事,这高烧,没有己日便会退。”   我止住步子,语音冰冷:   “无忆的高烧,也是你所做?”   “一个小孩子,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他怎会辨析,所H,最安全的法子,是让他暂时什么都不能说。”   我的素手紧紧握起,我能感觉到心中一丝掠过的恨意,即便天灏的所做是为我,但他毕竟伤害了无已,可,现在的我,什么都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不然   必会被他瞧出端倪。   但他为何会知道,我要去看的是无已呢,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浅浅地,开始葫生出些许疑惑。   “他是摄政王的世子,倘若此事被摄政王知道,反会害了我。”   克制住自己的恨意,恢复淡漠的神色。   “他就是知道,也会赞同我今日所做,摄政王,为了安陵家,还有什么不可以放下的?”他唇边的弧度在我此时看来 更象是兽看到猎物后的一种婪血。   我不再说一句话,也不往外苑行去,而是安静的返回偏殿。   回镐京的路上,我被顺公公安置在行队中的一辆车辇上,而,在这期间,我再没有见过一次天烨。   掀起车帘,我看到,南苑越来越远,远到只如同一颗小小的黑影,在蓝色苍穹的背景下,逐渐淡去,但那里所发生的事,却不会淡去,或浅或深,在每个人的心中, 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这件事,传至前朝后官,只演变成一个版本,萱滢因侍奉御驾多年,未得宠幸,嫉恨于心,遂射杀两位皇子。   轻描淡写的版本,往往更能减少不必要的猜测。   云雅天后也借此事,将昭阳宫女一并换去,只留下佾痕与我。   佾痕本是昭阳宫的掌事宫女,自不能换,我的留下,想必是因着天烨的缘故   但,即使留下,天烨也不再让我近身侍奉,每日,我只与望舒在外殿做些轻闲的事,如斯,又渐近年关。   |秋之儛。手打,转载请注明|www.bookben.cn   第106章 长门繁逝芳魂渺   自从秋围狩措,萱滢一事后,每每在宫中碰到,楚瑜依然面色如常,但霍子渊则明显憔悴下去,但,盯着我的眼光,却让我胆战心惊,那是一种带着杀戳的眼神,我想,倘若不是我身处昭阳官,怕早已不测。   他们原是滴血盟的正副统领,滴血盟又为天烨的近身密护,按理应该唯天烨之命是从,可,从萱滢杀我一事来看,明显并非天烨的本意,而天烨虽然已知其逾旨行事,亦没有更多的责罚,仅是削去楚瑜的兵权,转由天灏代领。   云雅太后,自回官调去昭阳除我和佾痕所有的宫之外,也不再有任何为难我之处。   前朝在玄铭死后,也不再敢上立玄景为储君的折子,直到圈丘祭天后,天烨也不再提立玄景为太子,自此,朝野乃至后官,都议论天烨是等宸贵妃诞下龙嗣后,倘是男婴,刚必会立宸贵妃为后,以嫡子之尊册这男婴为太子。   日子,以一种慵懒的方式缓缓流逝。但置身在其中的人,都绷紧身上的弦,冬去春来的那刻,便将揭开谁在九年后再主中宫。   宸贵妃的这胎,自是关注的焦点,后宫对于子嗣陷害的伎两,在这次,竟没有体现分毫。   这年的除夕,特别地冷,鹅毛的大雪下了整整三天三夜,紫禁的甬道上积满厚厚的阵雪,即便官人很快地清扫,积雪还是迅速地再次积起。   我素有哮症的旧疾,虽是宫女的身份,但,李太医得顺公公的恩准,这八年间,每逢冬日依然每十日请一次平安脉,这般,纵是偶有喘息不平,因着常年中药调理,用的也是内务府供给的最好的银碳,这年的冬日,即便寒于往年,亦不算难熬。   除夕,后宫家宴隆盛,佾痕,望舒自是随侍在朱雀台。   我独在昭阳官,今晚,正好不是我当值,但,举家团圆于我,也是不可得的,不知道无忆今晚是否会随摄政王一起赴家宴。   算起来,自秋围一别,也是月余未见他了。   这月余,夭烨再没有对我说过一句话,平日里,亦是难见其面,那晚,必是深深伤到他的自尊,可,我又能怎样呢?   淡淡浅笑,我轻抚如云的发髻,白色的发丝渐渐隐在日渐增多的乌发后,不仔细分辨,竟是再觅不得发如霜的踪迹。   晚膳她只用了些许七喜圆子,眼见外面又飘起雪,忙再添了些许银碳,眼瞅着,望舒也该回来,我用暖炉温起被褥,今晚前殿值夜的该是佾痕,望舒随驾回宫后,便该回屋了。   素手支腮,就着昏暗的烛火昏昏欲睡,却听得她轻轻推我:   “怎的就这样睡了, 万一着凉 可怎么办?”   “你回来了,我替你温些圆子,当值到现在,还未吃吧?”   “回来前,顺公公另开了小灶给我们,就是人乏得艰。”她的神色很是疲倦,因我不侍奉御前,这些日子,她自然操劳许多。   “今晚不当差,你也早些睡。”我瞧她懒懒的样子,轻声道。   望舒悄而地一笑,只脱了雪靴,便往榻上钻去,我自去收拾桌上给她留的膳点。   这当儿 门外 小允子的声音传来。   “舒姑娘可睡下了?”   “有何事?”我应声问。   “莲儿回来扭崴了脚,芊妃娘娘今晚侍寝,沐巴池缺人当差,特来找舒姐姐过去。”   望舒正待起身,我拦了她的手,声音略低:   “我去吧,不过伺候娘娘沐浴完,就可以回来。”   她筻着点了首,我披上厚棉衣,打开屋门,小允子见是我,稍愣了下,我轻声道:   “望舒歇下了 我代她去吧。”   他脸上即时堆了笑:   “那有劳安姑娘了。”   我随他往沐恩池走去,他在帐幔外停住脚步,我掀开厚重的帘子进去,早有几名小宫女在伺候她宽衣。   “奴婢参见芊妃娘娘。”我低垂秀眸,行礼。   “安——安儿,快起来,皇上不是说过,只有太后当得你的礼,本宫不过区区从一品后妃,岂能逾矩。”她柔声细语,“你们都下去吧,这有安儿陪我即可   “奴婢遵命。”一众宫女徐徐退下。   我轻移莲步,见她已仅着水粉色肚兜亵裤,肤若凝脂,眉眼似画,依然绝色如昨。   她伸出纤纤玉手递于我,我忙扶着,她的护甲上的犀冷一脉脉传递进我的手上,一如她接下来的话语:   “今日已是本官在这官内第九个除夕夜了,亦想不到安儿会伺候本官沐浴。”   “服侍娘娘本是奴婢份内之事。”   她的手更紧地握着我,蛙蛙走到沐恩池边,罗裳轻解,坠委一地的旖旎,玉肌浸入水中,墨黑的发丝随即飘散开去,在白雾蒸气间,愈显得仙姿娉婷。   “想当年初进宫,本官就得皇上青睐,于秀女中脱颖而出,可,从曲水流殇开始,本宫就知道,怕是惟有你得尽皇上的恩宠,本宫终是错竹韶华。但,本官真的不甘心,论样貌,论品行,论才华,本官哪点逊色于你?却偏偏在皇上心里,件件都要落于你之后?”   “娘娘,过去之事,已是过去,娘娘如今宠逾六官,岂是她人可比。”我洒起温水于她的雪肤冰肌,水珠沿着她的颈项一径流下,直到胸前的玉乳处,凝成一处,蕴散开去,第一次伺候士子沐浴,而且还是这样美艳的女子,我将眸华瞥至别处,不敢再望。   “怎么?不敢看着本宫?”她悠悠启唇,似兰若梅,“如今的你,虽然色衰爱驰,但,至少,还活着,这样地活,本宫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倘若本宫是你,早在八年前灭族那日,一头撞死了,至少,还是个全洁。”   “娘娘大义,奴婢始是及不上的。”我的手微颤,但,依然,替她用上好玫瑰胰子轻轻擦拭玉肤。   她眸华凝着,我轻轻一笑:   “是啊,人,只能活一次,就这么死了,倒真是可惜。比如玄铭,本是皇长子,可惜偏天命不佑,景儿那日竟也把你错认成射杀他之人——”她打住话,睨着我的反映,我却依然低眉敛眸,“唉,眼见着,皇上的子嗣日益单薄,本官福浅,承了这多日的恩,却还是未能有幸再孕龙嗣。安儿,想当年,你也为皇上怀了两回,却都是没有这福去承,也是怪可怜的。”   那日萱滢事发,太后传玄景再问时,玄景却只说是素青衣裙的宫女射杀,至于样貌,也仅是记得大概,太后心知芊妃避嫌,念着玄景又是唯一的皇子,便不再让其做证。   “奴婢人微言轻,不敢妄议论。”   听她提及我的孩子,心里稍稍抽紧,怕被她瞧出什么端倪,索幸,她并未再提,仅喟叹了一声:   “当日的晴美人,不也错在子嗣之事上,这己日,听说她哮症复发,眼见着,怕是断送在长门,也未见至亲之人的怜惜。”   素手一怔,忆晴?!八年间,我与她虽同在紫禁,终是身份殊途,今年冬日寒于往年,她的痼疾从小都是比我险恶,长门官不比宫中其他地方,供给一直都是最差的,又地处偏冷的北隅,没有太后或者皇上的口谕,是任何人都不能擅入的场所,所以,我竟丝毫不能援助于她,仅能各处一方,各保平安。   柔肠纠缠百转,她的手却反握住我的,护甲深深嵌进我的手腕,嗔:   “安儿,怎么停下了?贻误本官侍寝,这罪过,你担得起?”   我忙回神,她已慢慢放开我的手,木然地继续替她将皂沫用温泉水清洗干净,再俯身替她擦拭,随后她穿上白色的纱袍,朦胧臆约间,乌发随意的拢于一边更是妩媚妹艳。   她烟眸缓缓凝着我,低语:   “今晚,本宫可美?”   “娘娘自是明华照人。”   她婉柔一笑,说不尽千中风情,万般神采:   “呵呵,安儿,也学会甜言奉承之话可,只这宫中,蜜语最是让人消受的。   说完这句话,她瞬间敛起笑意,莲步轻移往池外走去,先前退下的宫女已依此将帘慢拉开,她就这样从九重的明黄帘慢中往前走去,走到,象征宠爱和权位的那方龙榻,而我,心忧着忆晴,在确定她已走到昭阳殿时,匆匆出去,只见小允子仍在殿外守候。   “小允子 可见到顺公公?”   “顺公公今晚不值夜,安姑娘找他,怕是要赶明儿了。”   “有劳公公。”我神不守舍才要退下,突见一嬷嬷打扮的人匆匆赶来,小允子喝道:   “何事这么惊惶?”   “回公公的话,我是长门宫的执事嬷嬷,今晚宫中,有一废妃怕是不行了,特来请示顺公公,是现在就送去鹤归堂,还是先传太医来瞧瞧?”   “你这不是废话?这么晚,顺公公早就歇下,怎么发落,你自己拿个主意不就行了,还要请示他老人家,难不成他每天就替你们处理这些琐事,放着正经的主子不伺候?”   “我这不就是怕惊动太后老人家,才找顺公公拿个王意,毕竟这废妃昔日也是得过恩宠,总得先回一声才是。”   我眉尖颦了,阻住小允子欲待斥责的话语,问:   “那废妃叫什么名字?”   “回姑娘的话,姓安陵,名忆晴,以前听说,家世也是朝中显赫的大族,只可惜,一日势败,连自己都连累了,唉。”   小允子见我神色不对,忙喝道:   “我看嬷嬷是越老越糊涂了,这些话也是你该说的,不是徒落口舌?”   “小允子,这事我来处理吧。你等顺公公明日起了,再回他。”   “安姑娘,这怕不太好吧?毕竟上面没发话,咱们怎么处理,万一落进了,倒是做奴才的错了。”   “有什么事,也是我去担,你不必担心。”我急急说完,对着那嬷嬷, “你速去太医院请李太医。”   她依命去了。   “安姑娘,这天色也晚了,有太医去就成,你还是回屋歇息吧,不然劳了身子,顺公公又得说我。”   小允子见我也被出官,忙劝道。   我回身,匆匆说:   “这里你照料着就行,我去去就回,也算尽人事,毕竟今晚是除夕,那边估计人手也是缺的。”   说罢,我接过一边小宫女进来的伞,径直往长门官行去。   今晚的雪依然肆虐地飘扬,整个紫禁笼在一片深浓厚重的雪中,归去的路都看不清,天际漆黑一片,只借着隐隐的宫灯余光,可辨析雪的晶白,将一切的颜色都吞噬了去。   我擎着伞,没有余手提灯笼,仅靠着道边悬挂的宫灯,辨别方向,艰难地迈步在雪中,积厚的雪已盖过脚踩,因一直在内殿当差,我所穿的,还是一般的履鞋,而未换靴,雪水浸湿鞋底,冰冷地感觉蔓延到四肢,但我,依然一步一步,疾疾地,往长门行去。   当阴暗冷落的长门官三字牌匾出现在眼前时,我的四肢已麻木到失去知觉,仅是凭着意念,撑着走到里面。   一边守门的宫女正兀自打着磕睡,见我进来,被唬了一跳,起身,怒道:   “你是何人,擅闯长门宫!”   我不语,解下腰间的牌子,往她眼前一亮,她纵是再睡眼惺松,灯光昏暗,也辨得这是昭阳宫的牌子,忙换了副嘴脸,谄笑着说:   “姑娘,您到这来,可有事?”   “速带我去安陵忆晴处。”   “哦,是那个病死鬼啊。”她口快地说出,我已凌厉瞪了她一眼,她被我的眼神吓到,忙闭了嘴,提起一边的昏暗的小灯笼,引着我,往里面行去。   犹记起,那日,因贤妃诬陷我害她小产,我被暂禁长门官,其后堂兄安陵涵行刺未遂,却在此被诛杀的情形,难道,堂妹的劫数亦要映照在此吗?   我的胸中,室闷不复,但,每呼进一口空气,似就将心冰冻过一层,冷厉的寒风带着飘雪,将长门的清寂愈刻自出一抹悲凉的氛围。   隐藏约地,似有女子在哼唱着谣歌,断断续续地,随风传至耳边,让我竦惊莫名,这谣歌,不带着喜悦的涵义,似乎是积蕴许久,哀怨凝结而就。   那宫女的步子已停,指着前面一漆黑的屋子,努着嘴说:   “喏,就是这了,姑娘。”   我将伞递于她,伸手将她手中的灯笼接过,一步步走进屋子,推开久未缮修的门,“哇呀”声响起,手中的灯笼照亮着不大的一隅空间。   炕上,单薄肮脏的被褥中,蜷缩着一个瘦弱的身影,我药着嘴唇,尽量使自己恢复平静,缓缓向她走去。   “水,水……她听到脚步声,低声轻吟,带着哮音的喘顿。   我将灯笼挂在一侧的钩子上,返身,执起桌上破损污垢的茶壶,才发现,没有一滴水,今晚是除夕,尚且如此,那以前呢?我无法再想,冷冷对着门口那宫女道:   “还不去点{热水来。”   她忙提着茶壶 一溜烟跑出去。   “咳,咳……堂妹喘息渐促,我忙上前,将她轻轻扶起来,她虚软到无力坐起,但,这哮症发时,坐着方能喘过气,躺着,只会愈渐渐堵塞。   她的乌丝零乱,身上散发出一股腐败的味道,我的手扶着她,触到的,却是一副形销骨立的身子,突出的关节,让我手心的冰冷,都不忍去碰触她,因为,她的身子,竟比我刚从雪中而来的手更冰。   “堂姐……她抬起眸华,见是我,露出一抹欣喜的笑意,“是你啊……咳咳……终于……来看……我了……说完这句话,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夹着喉中的痰哮。   “是我,忆晴,我来看你了,你不怨堂姐,这么多年,都不能来看你。”我抑制住哽咽的声音,不让泪水溢出。   她摇首,将身子倚在我怀内,轻声:   “怎么……会怨……这里,你怎么能……来……”突然她意识到什么,一阵更剧烈的咳嗽后,抓着我的袖子,“你也……被他贬……来了?”   我抚着她的发丝,如同小时候那样:   “没有,我没有被废黜,你放心,好好保重身子,才是最重要的。今晚——是皇上听说你病重,准我来看你的。”她在这己乎与世隔绝的地方,八年内宫里发生了什么,根本就无从知晓,即如此,我也不要她再为我忧心。   “那就好……她松懈地呼出一口气 “我……也很好……”   “嗯,你好我就放心了。”泪,无声坠落,我的声音里,却依然如常,原来,眼泪也可以这般平静地落下。   “皇上?……咳……我不是……真要和堂姐……争宠……你……不怪我?”她断断续续地,撑着说完这句话,身子在这数九寒天,已汗意冷冷。   “傻忆晴,我怎么会怪你,我要怪,只怪你不该用自己腹中的孩子去报仇,平白又搭上了自己。”   “呵……那孩子……咳咳……不是德妃害的……”她轻声。   “我知道,她是被嫁祸的,我都知道。”   “不,你不知道……她的声音里有中诡异的兴奋,压低着声音,抓住我的素手:“是芊宝林给了我棕尾金丝燕……她说啊……这混在里面……可以让坏人得到应有的报应!”   |秋之儛。手打,转载请注明|www.bookben.cn   第107章 真成薄命久寻思   我抚着她的手滞了一下,芊妃?!   没有待我说话,忆晴絮絮叨叨已继续说着:   “她告诉我……只要跟了你做宫女……就能……接近皇上……得到……宠幸……就能报仇……可……这仇……好难报……好难报啊……”说到后来,类似于嘟嘟囔囔地咒念,我手中的冰冷却再也感觉不到寒意。   “水……好渴……堂姐……好渴……”她语音渐轻。   “忆晴,忆晴,你醒醒,你醒醒……”她的身子重重倚在我身上,很重很重地压在我的心口……我分不开身,也等不到方才那个宫女。   呼啸的寒风一刻不停地从破损的窗纸处吹进,她的身子越来越冰,我用我的体温将她紧紧楼在怀里,心,很痛,但,眸底,是一片没有温度的冻结。   “堂姐……我死……后……送我……回……家……”她的手突然抓住我的,关节处的骨突,让我辛酸到不知如何去答。   只能更紧地拥住她,呢喃重复着:   “不会的,忆晴不会有事,堂姐在,陪着忆晴……”   她在仇恨中迷失了本性,沦为她人利用的棋子,而我,在仇恨中,束缚住所有感情。   她突然轻轻开始笑,笑声在寥落的长门宫内,是一种异样的诡黯,和着窗外隐约传进的靡靡谣曲,骤然,让我觉到一丝没有办法抑制的恐惧。   “爹爹,哥哥,等——”她低低喊出这句,却是前所未有的连贯,随着最后一字“我”的吐出,渐渐低去,抓着我的手陡然松开,滑落。   我的思绪,也在刹那归于一片苍茫,她安静地倚在我的怀里,如小时候一样,仿佛只是睡熟一般,但,这一次,我知道,她再也不会醒来,她的梦里是否恬美安详,我同样也不知道。   我知道的是,堂妹,不在了。   就这样坐着,我闭起眼眸,清泪从我眼角缓缓淌下,些许的温度,在触到空气时,已迅速凝固,就象屋檐下冰棱子,以绝对的姿态,记录一瞬的流逝。   风,越刮越大,卷带几片晶莹的雪花,飘落在衣襟上,我怀中的忆晴,她静静地睡着,可是,再看不到明天的雪景,也看不到那缕从紫禁之巅升起的朝阳。   明天,会有阳光吗?   即便有,又能洒进多少人的心,温暖多少人的手呢?   “姑娘,这大半夜的,可真找不到水,我啊,特意替您去膳房去讨了些来,看,还是热的呢。”   刚才看门的宫女喜滋滋地提着水壶进来,见到这般景象,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   “已经死了?我这就叫鹤归堂的人来。”   “慢着!”我喊住她,她不解地回过身,“你下去吧,我会安排这里的事。”   她犹豫了下,但还是道:   “有姑娘这句话自然是好,可,长门宫哪怕是废妃,倘是殁了,不报鹤归堂,被上面知道,我这做奴婢的,准得挨顿板子。”   “你若执意去回,明日,挨的便不仅仅只是板子。”我清楚明白,鹤归堂对废妃意味着什么,一旦报了上去,不过一个时辰,尸身就会化成骨灰,然后洒于鹤归堂后的那口枯井中。   如果是尚在妃位而甍,则会装进灵柩,得到皇上恩典的,甚至可以获准随迁帝陵,或者妃陵,再不济的,都不至于化为一捧骨灰,尸骨无存。   既然,忆晴的入宫是身不由己,为妃亦非她本愿,她今日许下的最后遗愿,我必当成全,送她出宫,送她回家!   那名宫女听得懂我话里的威胁之意,也知道,我是昭阳宫的人,只得唯喏着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李太医匆匆赶到时,忆晴的身子已经完全地冷却,就如同北溟那千年不化的寒冰一样,他除了叹气,于事无补,因着十年难遇的大雪阻了宫中各处的路,在这个除夕夜,惟独我和李太医,陪在忆晴身边,也陪尽那长门孤独一隅的冷寂。   纵是今晚知道芊妃害她至此,可我又能如何?宫中从来没有公道可言,有的仅是生存之道。   当晨曦拂进时,顺公公出现在屋门口,声音里是有着一丝悲伤,很浅,更多的是焦灼:   “安姑娘,废黜的嫔妃尸身一律要安治置鹤归堂,这是先祖留下的宫规,不可不遵啊!”   “顺公公,我不会让你为难,但请给我些许时间,容我去请恩旨。”   “安姑娘,此事即便是万岁爷怕也没法子,总不能为这一人坏了老祖宗的规矩吧。”   我依依不舍松开忆晴的身子,下炕,缓缓走出屋门,白雪皑皑覆盖下的长门宫,四周皆静,但,还是有些幽怨的吟唱从这空旷冷落的宫中悠悠传出,一如昨晚听到的那般,只是,在这清晨,所唱的词愈听得真切:   “……别作深宫一段愁……独照长门宫里人……经年不见君王面……花落黄昏空掩门。”   循着歌声望去,在尚笼着薄雾的积雪的宫台前,白衣的倩影倚坐在一侧的破落不堪的回廊内,她身上披着上好的银裘棉袄,与这长门的沧桑没落,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似乎是感觉到我的凝视,那倩影转回身子,亦望向我,这一望,眼前犹如光华墨升,万般的清冷皆随之化去,仅余那,眉目倾城,笑亦倾国。   她望着我,顾盼生怜的眸底,突然湮起一种深深的惊愕,口中轻吟的谣曲也骤然停止。   “安陵羽熙!”她原本悦耳的声音因高声地惊叫,变得尖利刺耳,然后,她眼中的惊愕变成恐惧,刹那间,她踉跄地站起,向后跌跌撞撞逃去:   “我不和你争,我再不敢和你争,你放了我,放了我……”她尖叫声演变成了哀求,银裘镶嵌成的棉袄在升起的红日照拂下,流转出耀目的光泽,却丝毫不能比她的脸更让人停驻眸光。   “她是谁?”我疑惑地问,源于她直呼的,是姑姑的名氏。   “是先帝废黜的泠贵妃。”顺公公回道,声音里有些不自然,似乎在隐隐畏着什么,而彼时的我,也不曾留意这些,只依稀记起,那个关于倾霁宫的美丽传说。   当她的身影消逝在回廊的尽头,我收回眸光,慢慢走下台阶,轻声道:   “有劳顺公公先容忆晴在这停放一日。”   “安姑娘,万岁爷此刻正上早朝,你去,也是见不到的。”   我仿佛对着他,又仿佛对着自己说:   “总要试一下,即便,希望渺茫,否则,就连半分的把握都没有。”   “只怕试错了,便是万劫不复。”一声清越的女子声音从一侧传来,我转首,来人,虽然形容憔悴,穿着素衣粗服,但容貌并无多大变化,正是婧瑶皇后。   “皇后娘娘——”我未假思索,唤道,毕竟,她在位时,待我确实不薄。   但她的眼底再无往日的温柔可亲,仅有冷凌如箭的眼神:   “我早是废后,你又何必如此奚落于我?”   “奴婢并无奚落的意思,娘娘——”   她挥挥手,阻断我的话,眼神看着我,嘴中吐出的话,仿佛是被冷宫这八年浸染所幽怨积蓄出的诅咒:   “想当年,安陵一族权倾前朝,在后宫,亦是为所欲为,却终是要付出代价,这代价,就是诛灭一族。只是我没有想到,你不过是被废做官婢,竟还留下一命,看来先贵妃的福荫还是庇护到了你,只不知,这福荫又佑得住你几时!”   顺公公闻言,突然道:   “这长门看来清闲的人还真多,孙嬷嬷,你倒真是管理有方。”   一直默不作声待在一旁,昨晚到昭阳宫禀报忆晴病情的嬷嬷被这句话惊骇到忙跪拜在地:   “奴婢失职,奴婢失职!”   婧瑶皇后轻笑出声,语音却是极寒凛:   “顺公公,你又何必要阻着人说话呢?这般遮遮掩掩,难道还能掩过百年不成?”   “咱家不知道什么是遮掩,只知道,这话,若是说得太多,在这宫中,阳寿便会被折了。”   “哈哈哈哈,好,我倒要看,你们还能瞒到何时。”婧瑶皇后看我的眼神此刻带着仇恨,她眼底的恨意我不明白为何会如此深切,想必昔日,父亲嫁祸于她之事,她一并算至我身上吧。   她愤愤地转身离去,一边的孙嬷嬷早跟着一路走一路喊:   “你们呀,今儿开始,都得替我纺纱,长门,不养闲人,既是被废黜,那就和奴才没两样,别再当自己是啥千金贵体,在这,都一样,干不来,就没饭吃!”   我颦起眉尖,继续往前走去,耳边,似乎听到顺公公脱口而出的声音:   “孙嬷嬷,泠姑娘,可是不同于她们!你给咱家仔细着。”   “奴婢晓得,奴婢晓得。”   从忆晴的屋子走到宫门,路并不算长,但,沿途,我已看到一张张曾经美丽,曾经年轻过的脸,如今在长门日复一日的无望等待中,渐渐失去所有的资本,充斥着腐败的气息,直到某一天,在角落悄然地死亡。   那时,没有人会再记得,她们曾经如此鲜活得在紫禁存在过,她们最后唯一的归处,仅是鹤归堂后的那口枯井,井下,葬着的,是西周开朝至今,后宫被废黜嫔妃的尸骸。   而我,不愿意忆晴落得这般的结局。   我答应过她,带她回家。   这一天,我在昭阳宫,跪等天烨,从他下朝开始,我就跪在正殿前,求见于他,但他,始终不愿意见我。   他知道,我所求的何事,他更知道,这件事如要他颁下口谕特赦恩旨,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顺公公几番请我起来,不要为难皇上,但,我依然执着地等着。   我并不是想为难他,一直都不是,我仅是想替命运多舛的堂妹求一道恩旨。   直到华灯初上,顺公公终于再次出来,对着我,莫奈何地叹出一口重气,道:   “万岁爷恩旨,将安陵忆晴从妃册中剔除,准予送回老家安葬。”   “奴婢谢主隆恩!”我重重叩首。   西周自开朝至今,没有将后妃剔出妃册的先例,天烨肯如此成全,要面对的,怕不仅是云雅太后的震怒,更是后宫乃至前朝的一些蜚短流长。   小允子扶我起身,我望着昭阳殿,惟能深深再行鞠躬,谢他的成全,谢他的铭恩。   腿部的酸麻不适没有让我觉得有多难熬,在这深宫,人心的算计才是最难熬的。   包括今日,婧瑶皇后话中的几多乾坤,乃至泠贵妃错乱的话语,都似乎在昭告着一个呼之欲出的真相,这件真相,甚至让顺公公急于阻挠它的出现。   究竟是什么事,我不得而知,也没心力再去分辨这其中的因果。   正如,忆晴的死,与芊妃脱不开关系,但当我此刻,看到她坐着肩辇,缓缓从宫外进来时,我只能俯身行礼。   宸贵妃身怀六甲,因着日益倦怠,反而不愿天烨晚上相陪,芊妃便是后宫之中,承恩最多的嫔妃,她入宫九年,天烨对她,不可能全无一丝感情,毕竟,她确实是一个能吸引人的女子,无论才艺貌仪各方面,都是宫中至今仍属出类拔萃的。   此后,天烨仍没有见过我一次,我和他之间,似乎从那个晚上开始,就渐行渐远,唯一不变的,是顺公公依然待我甚好,在昭阳宫,除了偶尔要应对霍子渊噬人的眼神外,连佾痕都不再处处为难于我,想必是受了他的嘱咐吧。   天灏自接管楚瑜的禁军后,很少往后宫中来,每日都在校场练兵,或许,他终于能够淡忘年少的冲动妄为。   无忆仍是玄景的伴读,间或,在天烨下早朝后,他会跟在玄景身后,到御书房请安,经过那日之事后,他与玄景之间的关系更为微妙,这种微妙,让我嗅到一种深深的不安,来自于权势的贪婪从不会因一时的压抑所蕴伏下去,而是,在下一次,酿积更磅礴的冲击,然后爆发。   这样的爆发,往往是带看毁灭性质,并且防不胜防的。   靖宣十四年五月初八深夜,鸾鸣宫突然传来,宸贵妃胎动,怕是要生产的消息。   这一夜,注定不会是平静的一夜,六宫所有的后妃,都在等着这一天,这一刻的到来,她所产下的孩子,倘若为男,则必会是众人皆默认的,西周下一位储君。   自然,最在意的,应该是芊妃,但她神色自若,陪着天烨在昭阳宫,候着鸾鸣宫传来的消息。   太医院的所有太医都被调往鸾鸣的外殿,以备紧急情况,所有的医女也里三层外三层的忙碌在产房中,宫内最好的稳婆亦是齐聚在那。   较之昔日我产下无忆,可谓天壤之别。   但,这是我自己选的路,我不会后悔。   我站在鸾鸣宫正殿外,奉旨看着眼前这一切,同时,也会在第一时间将得到的消息,传回昭阳宫。   正殿内,宸贵妃因疼痛而导致的喊声一阵高似一阵,凄利的尖叫声响彻鸾鸣宫的上方,我有些焦虑地站在殿外,此时的我,是希望她能为天烨诞下子嗣,因为,毕竟天烨膝下子嗣单薄,倘后宫玄景独大,对于我的无忆,怕不是好的兆头,纵然他是玄景的伴读,但在狩猎时,玄景的嫁祸,已让我隐隐觉得,无忆是被玄景放在随时可以牺牲的位置,这样的玄景,是可怕的,尤其,他的年龄还是如此幼小。   我不敢想象当他逐渐长大后,心计城府会有多深,所以,我唯一的企盼便是宸贵妃诞下皇子,从而,可以使这份担忧,稍稍往后延长些时日,或许,待到那时,我的无忆已可以脱离伴读的身份,安安逸逸地随着摄政王告老返回封地,悠哉地度过安稳的一生。   殿内的喊声突然轻下去,随后,终于归回平静。我按捺不住,往殿中走去,因是血房,所以,除了稳婆和医女外,都是无人进去的,我走至殿门口,婉绿已迎了出来,轻声道:   “安姑娘,娘娘吩咐过,不让任何外人进殿。”   “我是皇上派来等平安信的,你若拦我,便是违了皇上的口谕。”殿内,此时,出奇的平静,我有些不安,更加快想要进去的念头。   “安姑娘!”婉绿是旧日服侍我的宫女,见我执意要进,不知道该如何拦时,我已走进殿内,惊愕地发现,一众稳婆竟然都未在内殿伺候,反而齐齐地肃立在当中的隔门外。   “你们怎么都在这里伺候?娘娘在里面,万一有个好歹,可如何是好?”我这么说着,素手已欲推开内殿的隔门。   但,却有一股力道阻着门不让我推开,我听到里面隐隐有不安的骚动声,更加担心,宸贵妃是否有事,忙喝道:   “如若再不开门,待我回了皇上,一并处置你们!”   里面隐约传出女子嘤嘤的哭声,随后,门被一脸惨白的水悠打开,我进得殿内,身后的门被水悠再次关上。见仅有一眼生的稳婆,还有一名在一旁瑟瑟发抖的医女,心下更是焦灼,忙望向榻上,哭声,却正是从宸责妃口中传出。   她梨花带雨地望着我,甫启唇,更是让我惊愕莫名:   “求姐姐救我!”   她从榻上滚落至地,跪于我面前,声音虽然极低,但还是清晰地传至我耳中。   我伸手去扶她,她怎么都不愿起来,用手捂住唇,但,还是有断续的泣声传出。   “到底怎么回事?”我突然心中明白了几分,但,仍不敢相信地问。   │雪霜霖手打,转载请注明 www.bookben.cn│   第108章 红颜未老恩先断   宸贵妃抬起眼眸,那里,泪眼婆娑,她望着我,终于,怯懦地启唇:   “我——我没有身孕!”   她不再自称本宫,从她滚落床榻时,我已看到,她小腹平坦,而内寝中,更是怪异到,我闻不到一丝产房该有的血腥之气。   只是,我丝毫没有料到,她竟明知这是欺君之罪,却依然为之。   “此事还请贵妃娘娘亲自向皇上解释。”我恭身行礼,转身,欲待退出殿内。   她却突然拽住我的长袖,如同拽住的,是救命稻草般纤手止不住的颤抖,眸底没有往日的倨傲,瞬间,连光彩都再觅不到。   “我知道,这是死罪!可,倘若没有孩子,在这宫中我随时都会被废,被贬!所以,我一定要有个孩子啊!我不想骗皇上,我不想,但,我什么都没有,除了这张象你的脸之外,我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倚靠!你都可以被废,更何况是我?我不过是太后在选秀时额外提点的,这两年,步履维艰地维系着圣恩,不知道何时就是尽头!”   我停住脚步,语音虽淡,但掩不去一丝怜悯:   “既然你当初决定这么做,就该知道,万一败落,结局只可能是一个。”我没有说出死字……   在宫中,经历太多的死别后,我蓦然发现,这个字,说出口时,自己无法不做到动容。所以我再不愿意去提及。   “本来,不会有人知道,一切都安排好了,但,不知为什么会出这个纰漏……我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她开始语无伦次,拽住我长裙的手也逐渐松开。   我正要问她口中的纰漏到底是指什么,突然,殿外,传来顺公公尖利的通禀声:   “皇上驾到!”   天烨?他怎么会此时来?   “姐姐,请你一定要救我,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她极度恐惧地松开我的袍袖,从地上爬着,缩回到床榻的一侧,用帐幔遮住自己,身子还是不停地发抖。   她说出我不愿意提及的字,我又怎么救她呢?这并非一言一语所能转圜之罪,后宫的宫规,亦不可能因我一己之言再做任何的变更。   忆晴之事,是天烨最大的容忍。   冒充有孕,无论谁去求,下场均是一样。   她的言行已接近失常,后宫,逼疯和逼死的人,又何其多呢?   我不顾水悠的阻拦,推开殿门,此时,所能做的,也只是缓兵之计吧。   “死了我就再看不到他了……”她惴惴带着哀怨说出这句话,让我正迈出槛阶的莲足分明滞了一下,她,真的爱上了他?!   原来,在这个女子的心中,并非全是为了争权,却是有着爱在心中。   这样的她,和我当年,有几多相象呢?   暂稳心绪,我复关上殿门,转身,看到迎面走来的天烨和芊妃。   迎面,看到的,是芊妃嘴角含笑的得意,以及天烨眼中深深的阴霾,我依规行礼,半年后,再一次看到天烨,是在这样的场合,我低首行礼的瞬间,容色依旧恢复到平静,惟有平静才能让我无愧地面对他。   “皇上,里面就是产房,皇上实不宜再进去,以免冲撞龙体。”   “呵呵,安儿,你才从里面出来,难道还不知发生何事吗?”芊妃的笑意愈深,眸中的得意之色更见清晰。   “奴婢不知芊妃所指为何。”   “安儿是真不知,还是蓄意隐瞒呢?这,可是欺君之罪,知情者亦是要连坐的。”她轻言细语,有着含沙射影的歹毒。   天烨依然不语,我在这压抑的氛围中,敏感地觉察到,宸贵妃假孕的事,怕已是被天烨所知,可,为什么,这么快就传了上去呢?   宸贵妃所说的纰漏是否就指这个呢?   “奴婢并没有隐瞒什么,倘娘娘认为奴婢犯了欺君罪名,还请娘娘赐罪。”我身子微屈,才要跪下,天烨突疾走几步,至我身边,一把将我的手肘处搀住,阻止我跪下。   “朕说过,不必跪!”他的话语中,难以掩去一抹怒意,但这怒意,却不是针对我,而恐怕是针对,尚在内寝的宸贵妃。   “皇上,人证物证俱在,您还犹豫什么呢?”   他收回搀住我的手,面容上的霜寒渐起,眉心蹙了一下,随即舒展开来,伴着一句凌厉的话语:   “来人,将罪妃押出来!”   “皇上——”我待要启唇,又不知该怎么说,此事,我如坠云雾中,似有着些许的线索,却又抓不住,芊妃犀利的目光向我睨来,我终是,退至顺公公的身侧,不再多言。   一边,早有宫女将宸贵妃从内寝挟了出来。   她无力地瘫软于地,发髻蓬乱,想是挣扎所至。   “宸——”天烨甫开口,略滞一滞,语音在这一滞中不带任何感情,冷冷道:“白樱,你可知罪?”   “罪?呵呵,皇上,您都知道了?这么快!”她突然抬起一直低垂着的螓首,眸光射向我,带着一缕恨意,“你何必逼我这么急!我斗不过你,我知道,你这样逼我,难道就能重新回到他身边吗?”   说毕,咻地站起,速度之快,我只觉眼前白影一晃,下一刻,她纤细的手指早掐住我的脖颈,我不知道原来一瞬间不能呼吸,是这样的难受,思绪似乎也被钳制,但,也在这一瞬间,我读懂她眼底,那种深沉的绝望,这种绝望,宛如泼墨,浓浓浅浅的,带着未干的余韵,酝酿出的,仅是同样的意味。   当我再次恢复清明的意识时,宸贵妃已被几名宫女抓住手臂,她的脸上,泪,已停。   顺公公扶着我,询问什么,我都听不见,素手抚着颈上的勒痕,我触到的疼痛,一如她此时心底的痛楚。   婴儿的啼哭声骤然袭来,我看到,芊妃手中抱着襁褓,那哭声,正是从襁褓中传出,她巧笑如嫣,望着宸责妃:   “这孩子,贵妃娘娘可认得?”   “你——原来是你!”宸贵妃似乎发现什么,但她的声音,如同她眸底的光彩,逐渐的暗淡下去。   “皇上,此事,已然核实,是否要请示太后,再做发落?”   “不必。”天烨低沉地说,他心里也会难受吧,人非草木,怎能无情?眼前这个女子,毕竟是伴了他两年的人。   看着这婴儿,望着失魂落魄的宸贵妃,我无法猜到其中的联系,但从天烨的话语间,我知道,紫禁,终是又一次变天。   每次的变天,都会有人死,也有人会笑着舔尽死者的血,芬芳的腥味,提醒着暂时的胜利者,死亡的味道,也使她们一次又一次,如瘾念般不舍放弃。   “皇上,此事关系甚大,还请皇上三思!”顺公公突然开口。   在天烨的沉默中,失神的宸贵妃听到顺公公求情后,却幽幽地吐出话来:   “皇上,我唯一,贪恋的,其实,并不是他们所说的后位,我想要的,一直是——”她停顿中,仿佛在积蓄最后的勇气,或是力气来将剩下的话说完:“希望,能有一些和您之间的联系,哪怕在您嫌弃我之后,我仍能拥有的联系,所以,我想诞育您的子嗣,这就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慰籍,可,自从那次小产后,太医告知我,此生不可能再有孕!而,我也清楚知道,您对我的宠爱,看似盛隆,实则摇摇欲坠,我只是她的影子,影子,终是,不能长久地伴着您左右。惟有孩子,是你会永远怜惜的,有了这个孩子,鸾鸣宫才不会成为一座被君王淡忘的空寂冷宫。所以,我才会诈称有孕,再派人秘密从民间寻得孕妇,待她产下后,悄悄送进宫来,本以为一切的安排都天衣无缝。直到今日,当接婴儿的嬷嬷没有按时回到宫中,我便知道,事情,怕有了变数。”她将实情缓缓道来,她楚楚地哀诉,不同于之前的瘫软,也不同于方才的疯绝,不过短短的时间,她的心境经历的变化,怕是别人,穷一生,都不可能经历的。   “今日此罪,罪当赐死,但,在我死之前,皇上,请您回答我一句话,好吗?”   她的眸华内再无恐惧,只有刹那的自怨自怜惜随着这句话隐现。   “什么话?”天烨不去看她,声音里,也辨不出丝毫的情愫,他索来就可以这样冷静地看着别人悲苦。   “在您眼中,是否能有那么一刻,看着的,是我,而不是她?”   她问出这句话,我的心仿佛被一根小小的刺,轻轻戳了一下,带着痛意,余悸中担心着下次的戳痛。   “有。”简明扼要的回答,换来的,是宸贵妃轻笑出声。   “谢主隆恩!”   她低低吟出这句,便不再说一句话。   “皇上,当断不断,则无以服后宫,请皇上下诏!”芊妃步步紧逼。   “芊妃,朕自有决断,你退下吧。”天烨的话语有着不容反抗的威仪,他始终还是不忍心,当我听懂这句话的意思时,心,微微地,柔软疼痛。   “是,臣妾告退。”芊妃将襁褓内的婴儿递于一边的宫女,福身,退下。   殿内,顷刻间,又是一片寂静。在这寂静中,我知道,天烨的眼神始终是停留在宸贵妃身上,一念生,即是活,一念死,即是终。   宸贵妃依然婉约地浅笑,她想知道的,亦都已经知道,死亡对于她的恐惧,在这件事被揭开的刹那,就不再将她的神经攫住,因为,最坏的都已经经历,还有什么是值得恐慌的呢?   彼时,她求我,仅是想试图维系住天烨的心,可,当一切的真相来得如此快时,她意识到,失去,其实,亦是注定。   但在失去之前,问出一直不敢问的话,得到从不敢想又企盼的答案时,对于她来说,就再没有任何遗憾,纵是还有所牵念。   她柔柔地望着天烨,语意也柔妩:   “皇上,还记得选秀那日,您第一眼看到我时,眼中的那份浓炙的情意,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刻,可您却撂了我的牌子,倘若不是太后,我应该是落选的,那一天,我经历了此生最大的波澜起伏,从幸福到伤心,再到惊喜,不过是因为一枚名牌的留撂。本以为入得宫,我也不会被您所待见,但您却在短短三日,连晋了我三次,直到六宫中,最高位的贵妃,并赐‘宸’为号。那晚,亦是我第一次侍寝,替我梳头的嬷嬷说,您在位这么多年,也只晋过一位贵妃,而她,也是您最爱的人。所以,彼时,我天真地以为,您是爱我的。”   她的眸底,有着昔日甜蜜的回忆,苍白无色的脸,晕了一些微红,在烛影曳彩间,有着动人的娇艳。   “当您在我身边沉沉睡去,我听到您在梦中喊这宸儿二字,我一直以为您喊的是我……”她的声音渐轻,似不愿再去想。   然而,过了许久,她都未再说一句话,天烨亦没有启唇。   整个殿内,前所未有的安静,他和她的安静,是陷于过往的记忆,内侍和宫女的安静,却是因为噤若寒蝉。   直到,有一个宫女骇叫地发出惨厉的喊声:   “娘娘……娘娘……”   我抬起眼睛,向跪在地上的宸贵妃望去,她的身子已安详地倾倒在地,绝色的姿容上,不能忽视的,是唇边,氤润出的一缕黑色。   水悠从内寝走出,她轻声,但澈醒地说:   “娘娘说,这样走,是最干净的。她不要,被人羞辱,也不要成为他人的笑柄,要死,也死在鸾鸣宫,这里,有她最后的尊严。”   她选择服毒来了断年轻的生命,死前,说出所有想说的话,所以,她去的,静好,没有因毒药噬心而残留在面上的痛苦。   天烨脸上的神色,我不敢去望,我只怔怔地看着宸贵妃,仿佛看到,那里躺着的是我自己一般。   殊颜国色,梦断魂销,谁又争得到几重宫阙?   天烨缓缓向她走去,解下明黄色的龙腾海涛纹的披风,轻轻盖在她仅着着素白寝服的身上,这一瞬,我从他的背影,读到一种悲凉。   如若我以后逝去,他是否也会这样呢?   “皇上,现在该如何处置?”   他徐徐起身,往殿外行去,带着涩意的声音传来:   “宸贵妃难产甍逝,子亦不保,追封皇贵妃,谥号敬瑾,准葬贵妃园寝。”   她,为他倾尽一个女子的爱恋。   他,为她留许一个后妃的尊严。   靖宣十四年,注定,无论后宫乃至前朝都不会平静,西周和北溟的局势随着盟约的临近,战势变得一触即发。   这是我在宫中第十一个年头,也是心渐蛰伏不惊的时候。   宸贵妃服毒自尽后,太后将凤印终于交于芊妃代执,朝上因着这个举动,又开始重新回到立储的议题上来,但天烨将这些折子全部悉数押下不做任何批复。   我知道,此刻的芊妃在天烨心中,已然变了质。   宸贵妃死后,顺公公曾对我说起过这件事的起因,那个婴儿事先被麻醉后,被负责鸾鸣宫采买的嬷嬷放在提篮的下层,带进宫内,未曾想,那日当值宫门的禁军竟鬼使神差会拦住鸾鸣宫的人,才会导致事情败露。   本来这事,仅有四人所知,采买的嬷嬷,水悠,医女,稳婆,但,毕竟人心难测,一人泄密,则满盘皆覆。   事发后半月,这四人,包括那个禁军在内,都在数日内,死于意外。   这,不过是紫禁的一件小事,没有人会去追根究底,这四次意外究竟是巧合,还是人为的操控。   婉绿,终于疯了。   毕竟主仆一场,我嘱咐李太医去替她诊治时,芊妃已命人将她逐出宫外,我请李太医再托人从宫外找寻她的下落时,最后得到关于她的消息,是她惨死在离出宫不远的一个人迹罕至的小巷内。   接到这个消息时,不过再一次证实,芊妃的狠毒,远远超过我的想象,或许,她终究会成为最后的赢家。   因为,自宸贵妃甍后,天烨不再翻任何后妃的牌。   所以,玄景,是唯一的皇子,他的立储,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而,芊妃必也比任何人清楚,所以才这般为所欲为。   望舒越来越沉默,随着我发丝恢复乌色,她眸中的忧意愈发明显,时常望着北面,不发一言。   西周与北溟这场战役,终是避无可避!   靖宣十四年十一月十一日,北溟国主冥曜诏告于皇天后土曰:   皇后之父,未尝叛逆西周,西周君王无端残害其父,诛灭十族,此恨一也;   西周虽起衅,我尚修好,设碑立誓,凡两国人等,商贸共促,然西周商人低价进市,垄断倾售,西周君王置若罔闻,反对我商人苛征重税,此恨二也;   西周卫助南越,欲起不义之盟,此恨三也;   西周人于藏云以东,江岸以西,每岁窃逾疆场,肆其攘夺,我遵誓行诛,西周负前盟,责我擅杀,胁取十人,杀之边境,此恨四也;   柴河三岔抚安三路,我累世分守,疆土之众,耕田艺谷,西周不容留获,遣兵驱逐,此恨五也;   欺凌实甚,情所难堪,因此五恨之故,是以征之。   │雪霜霖手打,转载请注明 www.bookben.cn│   第109章 江山美人孰轻重   虽然,这一天的到来,不过是时间的问题,可,真的来临的时候,我还是有刹那的无法适应。   冥曜颁下楔文后,派遣大军攻打西周,先后投入四十余万步骑,沿雍岭一线全面开战,进攻军事重镇。至靖宣十五年正月,先后攻取藏云、金台和滑墉等城,占司、充、豫诸州大部郡县。但,由于西周善于守城,顽强抵抗,也使北溟军队付出沉重的代价。   南越,始终是保持中立的态度,并不出兵援助,它国力最微,如此的选择,只求自保。   这一年的正月,第一次,紫禁内,纵然歌舞升平依旧,但,每个嫔妃脂粉掩盖下的脸,却遮不去惊惶。   她们在怕,如今虽是无宠,但至少锦衣玉食,倘若,西周兵败,等待她们的,怕是比失宠更恐怖的凌辱。   胜者王,败者寇,之于女子,更是最凄惨的劫难。   决战的那一天,在北溟军队逼近潼水时,终于拉开最后的帷幕。   率兵攻打西周军队的前锋大将正是我哥哥安陵澈。   接连的征战,西周曾经和哥哥并肩作战的两位将军叶飞羽、李昶因年事已高,再无法适应长线做战,仅能分别驻守西周的平川,潼水。   而,冥曜却突然亲率将士三十余万,直取兵力较弱的漠北。   朝中再无可遣之重将,太尉年事已高,也难当此重任,民心所向,军心所归,身为一国之帝的天烨,御驾亲征,迫在眉睫。   靖宣十五年二月初十,天烨颁下诏书:   ‘观班中臣宰,多半而鬓鬟斑白,无人掌印。朕将御驾亲征,迎敌漠北,除边境百姓之灾,免黎民涂炭之苦。'   同日,钦天监上奏:   ‘本月十六日有丙丁相会,三奇照耀大明之天象,充宜圣驾亲征。'   前朝传来消息时,我正坐于几案前,悉心缝制,铠甲内的粗布麻衣,一针针,一线线,密密匝匝缝进的,仅有自己知道,是我的心。   在外殿侍奉的我,几乎是见不到他,也不知道他是否安康,每日,只看,八百里的军报一封一封传到御书房,看到御书房彻夜亮着的烛火,我就明白,这一役,怕是比以往任何一战都要艰辛!   御驾亲征这四个字意味的是什么,我十分清楚,哥哥的骁勇善战,让叶飞羽、李昶根本不可能回援漠北之战,天烨即将面对的,是冥曜,这个接近神袛的男子,纵然,两国这十年,都不曾懈怠于厉兵秣马,可,于西周,其中又有几分胜算呢?   我不敢想,原来,我会这样害怕失去这个男子,原来,灭族之痛虽犹在,我依然并不能做到,平静无波地看兄长血仇。   因为,这将近十年的宫女生涯,他待我的点滴,我没有办法把他同狠绝二字联系起来,某种意义上说,他更是仁慈之君,十年前那场诛灭十族的惨剧,难道真是他所愿意的吗?还是有着不为人知的隐情呢?   即便父亲居功自恃,但,毕竟是我和姐姐的父亲,天烨待我们之情,亦不会让他如此不顾不怜吧。   神思中,针刺进食指,一滴血珠沁出,我失神地凝望,直到望舒的话,悠悠传来:   “你亲缝这麻衣,难道还能暖得了你们彼此的心吗?”   “舒,此一役,即便,北溟所言五大恨,字字为义,但,毕竟我是西周的女子,我无法,看着别国侵略国土,还带着自己的私心。”   “你的意思,是安陵将军,为一己私心,行的亦是不义之师?国主为安陵一族血辱,这一恨亦是不值?”   “自古征战,必是师出有名,方能得民心,顺天下,兵家之理,我自不懂,也不敢妄评,但,流离失所的,却是百姓。而这些,在王图霸业前,都是可以舍弃的,所以,我的私心让我只看到,这些大义背后的真实含义,再看不到其他。”   我淡淡的言语激起望舒从未有过的怒意,她掌击于桌,我的针线篓如同她的心,一起颤抖着,在午后散漫的阳光下,她眸底是一种伤痛:   “你并不了解国主!他要出师,从来不用借着所谓的仁义之名,譬如东歧之所被灭,其一,是缘于北溟卓奥峰,拉昂峰的冰川即将融化,方圆百里,必被雪水所淹没,所以必须迁都,其二,东歧国主,假借西周君王之名,于卓奥峰天池边行暗杀之事,挑两国关系,本不是光明磊落之举,故而,那一次宣战,国主并未下任何楔文!”   那日天池暗杀之人,果然是与天烨无关,可,却是那一次,间接让我初夜无落红,一生的清白,毁在滚落台阶的那瞬间,亦成心中,一抹彼时不能言说的痛,也是我和天烨猜忌的源头。   “但,国主最大的恨,是天烨灭你一族,贬你为奴!他没有说,但我知道,他心里的痛,在接到我那封关于你被贬为奴的飞鸽传书后,是怎样的清晰凌厉。因为,正是从那天开始,土使告诉我,国主把自己关在冥宫三天三夜,出来后,只让土使转告我,若你决定离开西周,不惜任何代价,都要带你离开紫禁。可,那时,我知道,你活,是为着无忆,离开他,你和死没有任何区别,所以,我在八年后,当白樱出现,无忆成人,才提出带你走,但,你仍然不愿意,这时,我才知道,其实,你的心,并非是因着无忆而留,更多的,是根本不舍得离开靖宣帝!”   她的话,让我执针的手停滞,再无法缝下去,句句透彻地点中我的心底深处,那处一直刻意不许自己触及的禁区。   是关于,无法遗忘的种种。   “星陨崩雨,紫微宫耀。宸极方盛,彼岸龙潜。亲弑至爱,血祭孽缘。北溟国主要你带我离开紫禁,难道不是因为这六句箴言?”   我清楚知道冥曜让她带我走,是因为那日雨中一个承诺,绝对无关乎其他,但此时,我在望舒面前,却仅能这样说,用伤人的冷漠。   “这是梵无的预言,亦是北溟此代的劫数,但,国主倘若真是要应这六句话,则根本无须再嘱咐我,在你被贬为宫女后,仍守护于你。”   “恐怕是他不愿意相信这六句箴言会发生这样大的转圜吧?我问你,我白发变成青丝,是否因你之故?”我依然是淡极的语气,却问得望舒脸一变。   “是,但绝非是你所想的那样,否则,这八年,我早该劝你继续争宠,而不是屡次让你直面靖宣帝的残酷!红颜白发,这必是国主不愿意见到的,所以,我在那封传书中并未提及。此后,我穷十年的心力,先以中药替你调理,怕你起疑,才另将药和入茯苓酥中,用这十年的时间让你恢复如初。”   “舒,你为我做得已经足够了。如今两国关系之战已然开始,你也该回到他身边效力,不必再陪我于紫禁,蹉跎岁月。”语气渐渐缓和,她待我如此,皆是因为忠于冥曜,冥曜待我怎样,我自然知道,也自然永不会忘。   可,我又能怎样呢?   “没有国主的许可,我是不能离开的。难道,你是怕我此时对靖宣帝不利?”她暗淡地问,随即自己做出了回答,“如果我要杀他,何必等到今日?国主没有下的命令,我永远不会违逆他的意思。”   身为三使之一,要驻留在西周的紫禁,而杀了天烨,更可以不费一兵一卒让西周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慌,可是,她近在咫尺,却不能做。这于她,怕更是种煎熬吧。   “倘若,此役北溟战败,难道,你也留于西周吗?”   “不,北溟必会胜!”她的嘴边勾出一个莫测高深的笑意,似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把握。   我的心,徒洇出一丝忧虑,手握紧粗布麻衫,手心的温度,敌不过内心愈渐厚浓的清冷,纵然,这个深冬,并不如去年那般寒冷。   但,雪,还是在这一晚,纷纷扬扬地飘落在紫禁的穹空。   只剩下五日,天烨即将亲征,这一别,我不知道,是否还能有再见的那一天,他若战死沙场,我又能否如昔日所言,欣喜大过悲伤呢?   粗布麻衣终是在这种交错不安的心情中,在天烨即将出征的前一晚,缝制完成,这是我第一件缝制的男子衣衫,我将它拥在怀中,心里,在寒冷的冬夜,依然能觉到一种温暖。   将它仔细叠好,正要拿去给顺公公,让他明日伺候天烨换上,门外,却突然传来内侍的唤声。   “安姑娘,万岁爷唤您去朱雀台。”   我推开门,那脸却是陌生的很,但,他的腰牌,赫然是昭阳宫的。   天烨此时传我,不知为何,但,若非此时,他也不会让一个新来的内侍通传,方能掩过别人的耳目吧。   临别的前一晚,我确实真的想见他一面,今后,不管他是生是死,都再与我无关,我不能不忘,也不能不放!   当他对白樱说出那个字时,我就明白,即便是有着深深的眷爱,在帝王的心中,也是可以分享给其他的女子,如斯,我为什么不能让自己干脆一些呢?   望舒在房内翻着小允子拿来的闲书,余光瞥来,似轻轻咦了一声。   我颔首间,将门关上,随他走向朱雀台。   夜色中的朱雀台,高高矗立在紫禁之巅,那内侍停在台前,并不陪我上台,而台下守卫的禁军,不知何时,也早已撇去。   我拾阶而上,过往一幕幕,随着我一步一步踏上这紫禁最高之处,历历呈现在眼前,夜凉如水,玉石的地面,还有尚未融化的白雪,在黑暗中折射出晶莹的滟光,带着灵动的流转,晃入眼中。   当我迈完最上一层台阶,看到,朱雀台上的文奉殿前,已站着一人,他背向着我,身穿素色的青袍,周身,笼着一种我不熟悉的气氛,在他转身的那刻,我知道,这种气氛,是肃杀!   他,不是天烨,是霍子渊。   不惜假传圣旨,让我到这朱雀台,又调走侍卫,等待我的是什么,我很清楚,滴血盟的狠毒,在他的眼底,再再的显现出来。   他的手上,正提着令人闻风丧胆的滴血罩,他喈喈地笑出声,阴森地道:   “明日我就要随皇上出征,今晚,或许是最后,取你这个妖妇性命的时候!”   他的恨意一直是很清晰的表露,只是,我没有想到,会是在今晚,会是在朱雀台上,他选择杀我,替萱滢报仇,或者,是清君侧。   不论是哪个理由,此刻,他要杀我,是抱着必死的决心。   我没有闪躲,因为我知道,对于滴血罩来说,我的命是轻易就可以拿去的,纵然,心有不甘,但,我无力去反抗。   他见我没有逃避,有些惊诧,更多的,是他渴望看到猎物垂死前的挣扎,这样,更能刺激他嗜血的杀戮。   “为什么不逃?”他沙哑的声音,如同夜枭一般响起,在清冷的朱雀台前,尤为惊心。   “你既要杀我,必有十足把握,逃,不过是垂死挣扎,我又何必多费力气?”   “你利用十六王除掉萱滢,并嫁祸谋害皇子的罪名于她,丝毫不念她为你当日挡掉滴血罩之恩,就该死在这滴血罩下!”他的眼底,充斥着血丝,声嘶力竭地,低吼,却依然并不能让我增多一分的惧色。   “萱滢之死,是她咎由自取,倘若不是她要杀我,十六王又岂会杀她?”   “借口!你这妖妇,人人得而诛之!迷惑主上在先,祸害西周于后,滴血盟断不会容你!十年前,灭族的时候,你就该死!不是主上不准,我们何必如今这么费心来除掉你!”他手中的滴血罩已飞快的旋转起来,我记起那年,绯卿也是死在这罩下。   彼时,我的眼晴看不见,所以仅是听到它的威力,今晚,当我第一次见识它的威力时,想不到,竟会在我临死前。   当这个黑色的罩子,舞动着它四周锋利的锯齿,在雪光的反射中,张牙舞爪地从霍子渊手上向我飞来时,我没有闭上眼晴,反而坦然地望着它,在它割断我喉咙的刹那,我不知道,最后想起的会是谁,此刻,心中,想的人,却让我硬生生地换成无忆的脸。   无忆,我终于不能再看你长大。   但为什么,无忆的脸却一再和天烨的脸开始重合,使得我没有办法不去想他呢?   原来,我死前,最后念起的人,不光光仅是无忆,还有他。   我甚至能体会,白樱死前的那种心情,是不舍,更多于痛苦。   “咣!”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响起,我看到三枚暗器飞快地与那滴血罩撞击,减弱了它旋转的速度,并且使它的方向发生稍微的偏离,而在下一刻,一个身影拥住我,迅速地避开那迎面而来的罩子,在急速转身的刹那,我看到,墨黑如星辰的眼眸,深深凝望进我的眼底。   是他,天烨。   惊愕,意外,感动,更多的,是一点一点的欣喜,不容忽视地攫住我此时的所有思绪。   “霍子渊,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私自遣开所有守台的禁军,并在这里行如此大逆之事!”顺公公尖细的嗓子扯破暗夜的寂静。   “主上!”霍子渊也没有料到天烨会在此出现,他重重跪倒在地,语意里含着失望,或者说,是绝望。   他在杀我时,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但,我没有死,他便要成仁,惟有绝望才能诠释他此刻的心情。   “你还知道朕是主上?”天烨的身子稳住,手依然揽在我的肩上,随着滴血罩落地沉闷的响声,冷漠地启唇。   “臣一直效忠于主上,恪尽滴血盟的职责。”   “杀她也是滴血盟的职责之一?”天烨的语意越发地寒冷。   “是!滴血盟最大的职责是保护主上的安全,在必要时不惜以任何代价除去可能威胁主上安全之人。”   “朕问你,滴血盟听谁的号令?”   “自然是主上您的!”   “好,很好,你还知道这一点,却屡次违朕之命!”   “臣说过,威胁主上安全的人,也不能留!”   “十年前如此,十年后,你们还是如此,你们最后的意图就是逼迫朕,对吗?”   “万岁爷,您受伤了!”顺公公的声音转得更加尖细,我的手抚上他的后背,那里,有温润的液体涌出,我怎么连他受伤都没有察觉?   月华照在他的脸上,他的唇色已变得同地上积雪一般颜色。   “主上!臣罪该万死!”   天烨的手突然在那时松开我,随后,又是清脆的“咣”一声,我看到,霍子渊手中的匕首被震落,同时伴着天烨的声音,有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身为滴血盟的副统领,要死,也该死在战场上,而并非死得毫无价值!”他顿了一顿,望向我,“至于她,没有朕的命令,你们再要违逆行事,那,滴血盟没有再存在的必要!”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走下朱雀台,我看到望舒一脸冷漠地站在顺公公身后,原来,是她禀于天烨,也是她,间接地再救我一命。   她的眸底看着我,平静,淡然。   我扶着天烨,在经过她身边时,轻声:   “速传李太医!”   明日即将出征,天烨的伤势无论如何,必是不愿被宣扬出去,惟有李太医,才是可信之人。   但,望舒,至于她是否把这件事,告知北溟国主,则是我无法阻止的。   我望着身边这个男子,西周的帝君,心中,弥漫的,仅是更深的痛。   明日一别,是生是死,都是我无法预见的,六句天命箴言,我更希望,是梵无和我们开的一个玩笑。如此而已。   │雪霜霖手打,转载请注明 www.bookben.cn│   第110章 长相思兮长相忆   那道伤口之深超过我的想象,最深处,可见森冷的白骨,但天烨,在上药包扎时,却始终没有哼出一声痛意,纵是他的额际已忍出冷汗泠冷。   我用绵软的纱巾不知道拭去多少次的鲜血,也不知道让望舒换出去多少盆血水,当手指触到温润腥红的血时,我惟能抑制住眸底愈深的雾气,机械重复着同样的步骤。   李太医替天烨上完药,已是子时,他嘱咐,此后,伤口不能碰水,以及需避风和保暖,他的神色是紧张的,因为,这样深的创伤可怕之处在于,是复发感染引起的炎症,那必会危及性命,更何况,天烨再过三个时辰就将御驾亲征!   征战中的条件是何其艰苦,对伤口的痊愈自然是最大的不利。   “都退下吧。”他的声音里有着疲惫,背对着我们,裸露的上身,白色的绷带下,还是有些许淡色的血迹洇出。   李太医和望舒退下时,我本也该退下,但到了殿门,却无法让自己安心地离去,顺公公摇了下首,亦随着他们退下。   “明日,可否暂缓出征?”问出这句话,我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已辨不出任何滋味。   他沉默,只缓缓放下明黄色的帐幔,这帐幔似一道铺天盖地的网,将我们隔在两端,中有千千结,空束缚住彼此的心。   “朕既已诏告天下,焉能反悔?”从帐幔后传出他低沉的声音,“你也回去歇息吧。”   “此去漠北,天寒地冻,倘若伤势恶化,反会成为三军的桎梏,这一役,西周若胜,可解藏云之难,若败,则举国皆倾,您不可能不知道!”我没有退下,他的伤是因为救我所负下的,他可以战死沙场,但我不要他,是因为这个伤所导致的死亡。   这对我,会是没有办法去面对的愧疚!   他回身,隔着帐幔望着我,明黄的茜纱流转潋滟间,有着华丽的表象,但,表象下,或许已被隆冬的晚风曳得支离破碎。   “如若朕败了,冥曜攻进镐京,定不会为难于你,将你交给他,朕也会放心。”他的语意里是从未有过的一缕绝殇。   难道,他所许我的自由,就是用他的死做代价来换得吗?   曾经,他因我的忠贞屡次猜忌,才使我们一直互相伤害,今日,却可以容我再侍冥曜,难道,自白樱逝后,他的感情也就一并葬送。   白樱,并非仅是影子,更是他纯粹的爱?   我的步子不受自己的控制,走向那明黄的帐幔,然后,看到,他眸底没有掩去的苍茫,疲惫,还有漠然。   竟连一丝的情意都再看不到。   我瑟颤着掀开帐幔,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依旧,萦绕在我们中间,一如过往那样,是触不得的真实。   “是,您是我的灭族仇人,我一直在等着您死的那一天,所以我活着。但,这并不代表,我会继续委身于其他的男子,我生于相府,自幼也承女德教诲,亦知礼义廉耻,岂会再侍他人?”   他望着我,漆黑的瞳眸中,深黝莫测,许久,他淡淡一笑,道:   “那朕若战死,难道,你也殉葬不成?”   他的平静,让我节节败退,我做不到容色不惊,也做不到笑谈生死,我,所有心底蕴蓄积累的情愫都显在脸上,藏无可藏。   他的笑意渐深,哪怕是笑,他始终是淡极的,这般深深的笑,从未有过,他伸手,手心冰冷,抚着我的脸颊,用怜惜的力度,我的泪在瞬间,坠落。   心,一并坠落。   “好好在紫禁等朕凯旋!”那一刻,他的眼中,绽出最璀璨的光辉,笼罩在他周身,宛如天人。   “烨,我求你最后一次,倘西周胜,饶过我兄长。”轻轻说出这句话,我唤他’你‘,不再用虚伪的敬称。我知道,我不希望天烨死,否则,我不会担心澈。   “朕放过他一次,就会再放他第二次……”   我的手覆上他的,在外边一阵紧似一阵的更漏声响起时,说:   “让我随你一起去漠北,好吗?”   他的笑滞了一下,眼底的柔意一如语音中的情意:   “当日带你往藏云,是因怕母后对你有所不利。但,这一次,不用再怕,没有人能伤得了你,因为朕不再有顾忌,朕会留一道密旨给你。”   曾经,先帝也曾留给姑姑密旨,但,最后的结局是生死两隔,他这么说时,我心中关于某些不祥的预感愈深。   “不,我不要密旨!帝太妃得到先帝的密旨,换来的,是阴阳两隔,我不要……”   他的笑凝在脸上,眸底拂过一丝忧郁,语意涩苦:   “那道密旨又何止是阴阳两隔。朕留给你的,纯粹是护你平安的密旨,不会再有其他!”   他的话我听不明白,我明白的,仅是他在说完这句话时,似惧怕什么一样,将我紧紧扣进怀中,他的力气太大,乃至我低吟了一声,更担心他的伤口会崩开。   “不管是什么意义的密旨,我都不会要,我的生死,和你是一起的,你若活着,必无人敢伤我,你若死了,她们要我的命,就拿去吧。”我略顿一顿,语气更加坚决:“我不要同帝太妃一样孤独地活着!”   “你绝不会象她一样,绝对不会!朕不会让你和她一样……”   他低声的呓语,更紧地拥住我,仿佛要把我揉进他的怀中。   我的手小心翼翼地抚到他的后背,指下干燥的触觉让我稍稍定下心来。   “别动。”他声音低嘎。   这最后的时刻,他安静地拥着我,我们中间的隔阂,因这紧紧的相拥,纵是再有,也暂时地遗忘。   因为,明日过后,金戈铁马鏖战沙场,一切,都是不可知,和无法预料的生死之搏。   这一晚,我没有离开昭阳宫寝殿,他侧身拥着我,共枕入眠。   这一晚,蜷缩在他的怀中,我才发现,自己是贪恋他的温暖,即便,他的手心,永远是没有温度的冰冷。   这一晚,我睡得极为踏实,再无噩梦惊醒。   当晨曦的第一道曙光透过茜纱窗照进昭阳宫寝殿时,我被唇上柔软的酥麻所惊醒,微睁眼眸,他温柔地吻着我的唇,但,这个吻,却带着别离前的悲凉意味,和着空气中的清冷,将我的思绪浸染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伤怀。   第一次,我试着回吻他,纵然我不是第一次承欢帝恩,但我的吻,依然生涩。   可,他的眼底,却因着我的回吻,蕴起深深的喜悦。   彼时,心中再无旁骛,也没有负担,因为,我们剩下的时间或许,已屈指可数。   但,再缠绵的吻都有结束的时刻,当这个时刻到来时,我知道,出征的号角亦即将吹响。   帐幔前,有宫女依此手捧舆洗的托盘进入,佾痕将层层帐幔束起时,我的身影落入她的眼中,带来她的惊愕,可旋即恢复如常。   我先下榻,微拢散乱的发丝,简单束起,轻命小宫女去我屋子将粗布麻衣拿来。   “你们都下先去。”他对于昨晚受伤一事,也不愿意更多人知晓,摒退所有的内侍宫女,单留下我。   回身,他已起身,或许这是最后一次,我可以伺候天烨的梳洗。   一切完毕后,我将轻薄贴身内衣替他缓缓系上,殿外小宫女也将粗布麻衣呈上,我到殿前接过,手中的衣物虽轻,但心底压得却很重,将它展开,天烨的眸底有着深深的感动,这是我为他出征所做的衣物,选择粗布麻衣穿在铠甲内,便可缓解因行军中因铠甲磨擦所导致的不适。   他定是明白,我的用意。   如同妻子一般,为远征的夫君系上最后一份牵念。   当最后一个系带系完,他的手握住我欲待放开的手,我低下眼眸,敛去眸底的雾气。   沉吟相望,无语缄默。   顺公公已在殿外禀道:   “万岁爷,请换黑光铠。”   用渗碳铁打造的铠甲,整个铠甲闪烁着幽暗的光芒,这种光芒辉映进我的眼中,生生地咯疼了视线,吹散雾气。   我抽回手,背转身,无法抑制住眼泪的崩碎。   天烨,容许我,没有勇气,看你离去的身影,容许,这一刻,不再看你!   当他走出昭阳宫时,我的心,也随之而去,再不属于自己。   高亢凌厉的号角声响起,我站在紫禁最高的华光城墙上,眺望,远处,大军的启程。   此去,漠北,无思量……   最后的明媚,从我凝结的视线中切断,赋予我的,惟有满风的黄沙,和永远也握不住的一条孤烟。   十年,不算长。   十年,亦不算短。   当,十年的疏远,换来今日的生别或者是死离时,我才发现,这一生,错过的是什么。   不是韶华,不是红颜,而是,情感的错过。   他离去后,那份失落的空缺是什么都填补不满的,哪怕无忆,也填补不满。   视线一片空芜时,我怅然转身,今日,紫禁的朝阳,竟如同夕阳般血红燎目,后宫中,又有几人,今日没有心思呢?   她们的君王,远征漠北,后宫中唯一的主人不在了。   她们此时所拥有的花容月貌将面临同样的等待,或者会有期限,或者,将是永远的枯寂。   一切,皆是未知,唯一可知的,是紫禁至此陷进一片从没有过的安静,安静到连一丝地暗涌都没有。   其后的日子,缓缓地流逝,天烨临行前,将国政交于丞相和摄政王,镐京的禁军则全由天灏统率。   潼水和漠北,西周各派出三十余万将士,此时太尉手中,可供调遣的军队,不足二十万。   天烨随身带的内侍是小允子,宫女则是佾痕,顺公公并未随军,想是天烨还是放心不下,才命他照料于我。   漠北每隔一日,都有快骑将军情传来,和北溟一战,打得极为艰苦,两军死伤亦十分惨重。   潼水,平川的战役也陷入白热化的僵持阶段,毕竟哥哥同两位将军曾共事,彼此知己知彼,一时间,也分不出伯仲。   但,这一切,或许,真的冥冥中,上苍早有注定,当无法预料的天灾来临前时,人往往是渺小到微不足道,甚至无力抵抗的。   靖宣十五年三月十八,清晨。   我正与顺公公在昭阳宫的亭台中,就着初春的桃蕊芬芳,闲叙着宫中的旧事,宫中有内侍慌张地急奔进来。   “小桂子,你今天咋这么惊慌失措,还是当这宫内没主子,越发没规矩了?”顺公公不悦地看着这名内侍。   “顺公公——漠北——漠北——八——八百里快报!”他结巴着,神情中满是惧恐。   我眉尖微颦,远处,几点嫩红的桃蕊迎风微微绽出旖旎,这样静好的时光,为何,我会觉得心里,越来越不安呢?   “连话都说不清了,要舌头何用?”顺公公苛责地训斥。   小桂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带着哭音:   “皇上与北溟国主在漠北郊外阿里诺雪山一战,谁料到,碰到大雪崩,所有人都被埋在雪山下,生死未卜!”   “哐——”姗姗前来的望舒捧着茶盏的托盘倾翻在地,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不再平静的悲痛。   顺公公已一个大耳刮向那内侍脸上刮去:   “呸!什么死啊死的!来人,将这不会说话的东西给我拖下去。”   我呆呆地看着一切,整个人,仿佛被撕开般疼痛,天烨——   撕裂的疼痛中,所有的力气都被这个惊天的噩耗所抽离,我的身子,软绵绵地坠委在地,眼前只有无边的血色,将我吞噬。   想喊出堵在心中的话,但,什么都喊不出。   思绪归于苍寂的灰暗中,朦胧中,有人唤着我的名字,但我依然醒不过来,或者,是我不愿意醒来,他——不在了,我,为什么还要活?   朦胧中,有谁将一些滚烫的液体灌进我的口中,那种烫将我沉寂的心一并灼伤,然后,我隐约听到,谁在声嘶力竭地怒吼,接着,一切,复归于平静。   这份平静持续了很久很久,我在这种平静中,渐渐的沉沦……   等我醒来,是半个月之后的事。   暖春再次回到紫禁时,鸟儿在清脆婉转地鸣叫,殿内,繁华依旧。   江山,却已易主。   │雪霜霖手打,转载请注明 www.bookben.cn│   第111章 三千宠爱在一身   我悠悠醒转时,映入眼帘的是霞彩牡丹云纹绡罗帐,鎏金雕风檀木床,还有漫天盖地的云纹。   然后,我看到他,旒冕垂下的十二串白玉珠遮住他大半的如玉的面庞,朦胧地映进我的眸底,他果然没事,他终于回来了,我欣喜地伸出素手,轻唤:   “烨,烨,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   他的手握住我的手,语音中带着一丝冷凌:   “宸儿,是我!”   唇边浮起的笑意因着这一句话骤然僵硬,是他,天灏,他身着玄色龙十二章纹服,纁色围裳,端坐在凤床前。   十二章纹硬生生地刺入我的眸中,这是天子才可以着的饰物,原来,他已是西周的皇上,原来,他终于不再遮掩自己的野心。   我咻地欲将手抽回,他却更紧地握住:   “你终于醒了!这半个月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担心,怕你就这样离我而去。”   “十六王,请您自重!”我脸若冰霜,心中的痛意再次席卷着我剩余的思绪,天烨,我以为,一梦醒后,能象以往昏迷后一样,是你在我的榻前,深沉地凝望着我,可,为什么,这一次,不是你?   “我不是十六王,如今,我是西周的文徽帝!这紫禁是属于我的,你,也是!”   我不去反驳他的话,纵然曾经他是那个会唤我神仙姐姐的男孩,但今时今日,他于我,仅是陌生的篡位者。   谈眸闭阖,泪,缓缓滑落,天烨,你说过,让我等你凯旋而归,你说过的,你怎么可以不守信?你说不会让我和姑姑一样,但,现在的我,又比姑姑好过多少呢?   十年,我们彼此错过十年,如果没有你,我怎么撑得住下个十年?   灭族之恨,弑父之仇,我竟都可以抛舍,是我不孝,所以,才换来此时的报应吗?那应该让我去死,而不是他,为什么,苍天,你让我看到一点点的希冀,品到一丝丝的甜蜜后,才残忍地将这一切再次剥夺?   “明日以后,你就是我的皇后!天烨不能给你的,我都可以给你!”   我僵硬在唇边的笑意变成一道如刀一般锋利的冷笑:   “我的尸体,若你要,就拿去。”   他的手更紧地抓住我,说出的话却让我浑身冰冷:   “明日,得到的,倘是你的尸体,我保证,替你陪葬的人,一定会有摄政王,和——”他刻意停顿一下,满意地看着我眼眸复睁开,然后,凑近我,低声:“无忆。”   我不可置信地睁开眼眸望着他,他知道无忆和我的关系?从他的眼底,我读到,是一抹愈深的哂笑,他继续轻声说:   “看你为天烨自杀的那天开始,我就发誓,不会再让你受伤,天烨既然伤你至深,我就一定会让他死!”   自杀那次,救我的人,原来是他,所以,他自然知道,我分娩的事,自然知道,无忆是我的孩子。   “啪!”我另一只手未假思索,在听到这句话时向他脸上掴去,他没有躲,唇边因我用力太大,被扇出一丝血来,他的笑意渐笼起,逼近我,带着危险的气息:   “天灾只是借口!只要地利人和,雪山的崩塌是极其容易的事。”   “是你——你弑君夺位?”我切齿地说出这几字,脸色必是惨自得骇人。   “阿里诺雪山,本来自入冬后就一直极为不稳定,时常有崩陷之事发生,初春,又为融雪之时,两国如果不慎在那交战,雪山岂会不怒呢?雪山之怒,亦是朕之怒!什么天命箴言,不过都是荒谬!只有智者,才是最终的胜者!”他的凤眼咪起,语气平淡似乎在叙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这个年仅十九岁的少年,谋略竟如此之深,甚至连天灾都可被他运用自如,是啊,只要军中有上将刻意将那一役在雪山附近展开,这么多人,定是会引起融雪的崩塌。   与战者,焉能侥幸逃过?   而天烨出征前,没有立下皇储,等于拥兵权者,即得天下。   玄景年幼,即便芊妃有心要让他继承大统,可她父亲毕竟仅是御史大夫,正一品大臣中另外两名,朝中丞相秦恒为天灏的岳父,太尉南宫煦为天灏恩师,天灏自己又手握从楚瑜处得来的兵权,他此番登基,又有谁能阻得了呢?除非是摄政王,但听他方才所言,摄政王恐怕早在他控制之中!   两国国主皆生死未卜,哪一国先立新君,便得先机,可防南越趁机坐收渔翁之利。   这些都是朝政之事,天烨是这样睿智的君王,他没有立储就匆匆出征,必定,是因为他有十足的把握自己能够凯旋归来,不然,他不会犯下如此之大的疏漏,让江山,落到夺权者的手中。   这,其实也是彼时,我安慰自己的唯一理由。   我相信他会活着回来,带来胜利的消息。   但,所有的一切,却被另一个酝酿已久的阴谋所颠覆,这个阴谋的操纵者还是他的同父同母的至亲弟弟!   腹中没有预兆地一阵绞痛,我捂住腹部,额上豆大的汗珠已然滑落,天灏紧张地松开我的手:   “怎么了?快,快传太医!”   殿外,早有太医应声而入,正是李太医,一边宫女忙将绉帕覆在我手腕上,李太医搭脉息间,眉皱得愈发紧。   “皇后到底怎样?”   李太医闻听此话,没有任何惊讶,沉声道:   “回皇上,因之前芊妃娘娘用量过大,所以才导致皇后娘娘至今余毒未解,才有腹部绞痛的症状,恕臣直言,皇后娘娘恐怕——”   “说。”天灏的语气中盛满浓浓的杀意。   而我,却听不懂他们的对话,芊妃对我又如何了?   “皇后娘娘恐怕再不能孕育龙嗣!”   话音方落,天灏已抽出腰部的佩剑,剑指李太医的咽喉:   “如此废物,朕要你何用?!”   “住手!”我拦住他,我不愿意看到有人再死于面前,如果一定要有人死,那,这个人该是我!   天灏因我的话,剑锋略滞一滞,才慢慢收回。   “皇上,芊妃娘娘给皇后娘娘服用番红花煎熬的汤药,剂量实属过大,皇后娘娘被伤及凤体太深,即便华佗再世,亦无力回天!”   芊妃为何要让我服下番红花?我依稀记起昏迷时那灼烫的液体,原来就是番红花的药汤。   “你殿外候着,不许对任何人说,这里的事。”   “臣知道。”   天灏转望向我,眸光恢复柔意:   “宸儿,不怕,我会想办法医治好你!”   他在我面前,没有自称“朕”,但,他再多的柔意,于我,始终是空洞无物。   他复握起我的手,语音缓和:   “我会封无忆为太子,只要你做我的皇后,今后,这江山,还是无忆的,你可满意?”   “你一定要逼我吗?”我眸光投向别处,冷漠地道。   “你可知,我从九岁那年等到今天,用了多少年,才能让你真正属于我?天烨爱你吗?他爱得有我深吗?他给你的只有痛楚!只有让你在后宫中苦苦挣扎,却得不到他一丝的庇护,他看着你哭,看着你绝望,灭你一族,用最残忍的方式!难道,这样的男子,对你会有真正的爱?宸儿,你不要自欺欺人!”   “我不会属于除了天烨以外的任何人!”我的语气淡漠,心若死灰,连一点最余烬都再燃烧不起来。   “好,好!那朕现在,就让无忆给你陪葬!”   随着他语音落下,殿外,传来少年尚带稚气的声音:   “放开我,我自己会走。”   殿门开启,我看到,无忆,一身素白的袍子,站在那里,他的脸上,依然是容色不惊,沉稳地如同他的父皇。   他的脸,继承了我和天烨所有的优点,顾盼间,有着天烨的霸气,亦有我的婉柔。   倘若无忆是个女孩,那也必定是倾城的绝色,我的无忆,就这样站在我的面前,可,他却不知道,卧在这榻上的,是他的娘亲。   天灏低声:   “你有两条路,一条路,做朕的无思皇后,无忆就会是你认养的皇子,朕亦会封他为太子!另外一条路,你选择死,朕会命禁军将他凌迟,替你陪葬!”   我的唇哆嗦着,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我的手指因用力的握紧,关节泛白,再转青,他看着我的举动,悄无声息地笑,将我的手握到他的唇边,烙下炽热的吻。   然后,他朗声对着无忆唤道:   “无忆,过来,参见你的母后。”   无忆望着他,声音清明:   “哪怕您是皇上,也请先放了我父亲,有他之命,我才会遵从您的旨意。忠君固然是在孝道之前,但,倘若孝道不存,忠君恕无忆亦难从命!”   这就是我的孩儿,在摄政王的悉心教导下,没有辜负我这十年的期望。   纵然,他一直是我的软肋,可,既为母,我难道真的能弃舍他不顾吗?   “这有何难,摄政王,朕已命他返回封地养老,明日即将启程。嬴无忆,朕容你回府于你父亲再叙亲情,明日,朕会命人将你接进紫禁,今后,你就是皇后认养的子嗣,她,就是你的母后!你可听明白了?”   “无忆明白。无忆先行告退!”   他的身影消逝在殿后时,我收回眸光,我的表情,都落在天灏的眼中,他勾起我的下颌,道:   “只有做朕的皇后,你才能朝夕见到无忆,这是天烨给不了你的,但朕却可以给你。”   “不要忘了,你的王妃是秦霜滟,她父亲是当朝丞相,你若负她,秦丞相岂会坐视不理?”   我提醒着他,却引来他更深的哂笑:   “当今朝中,握兵权者,方为尊者,那老丞相,朕早在登基第二日,就命他致仕返乡了。如今的丞相,亦是朕之人,又岂会违了朕的心意?至于秦霜滟,朕已封她为霜妃,她也该知足了。”   “你所握的,不过是禁军,太尉手中所掌的才是西周重兵,你如此肆意枉为,即便,你曾是他学生,难道,太尉会——”   “哈哈哈哈。”他大笑着松开我的下颌,将我揽进他的怀中,我却厌恶地避开,“南宫太尉已老,前日,不慎在府中乘鹤西去。”   他的话语中,是浸满着血腥的残忍,我惊愕地发现,这个少年的成长,如同罂粟一般,冶艳阴毒狠。   他再不是当年那个,叫着我神仙姐姐,一脸天真,甚至带着点无知的孩童,他的霸道,占有欲,在昔日清莲寺中就有所体现,此次,在他问鼎帝位时,不过是更加变本加厉地体现。   “让开,哀家要进去,难道你们胆敢拦住哀家不成?”云雅太后的怒斥声在殿外响起,随后,她身着一身缟素地出现在那,面容苍老,再无往日的风韵。   “母后,朕还没有驾崩,你穿成这样,成何体统?”天灏挑了下眉端,不悦地说。   云雅太后嘴唇颤抖,脸色被这句话气到煞白:“孽子!你夺位也罢,还要立这妖女为后,你真要活活气死哀家吗?”   “朕说过,母后您如果不干涉朕之事,您还是西周最尊贵的太后,可以在永乐宫安享终老,但——”他眸光蓦地转寒,“倘母后还要以为朕如天烨一般,对母后唯命是从,那恐怕母后要失望了!”   “难道你还敢杀了哀家不成?”   天灏唇边拂过一抹饥笑:   “您是朕的母后,朕又岂会冒天下之大不违呢?”   “好,既然你也知道哀家是你的母后,那哀家今日命你,将这妖女赐死!她死后,哀家自会遵你的旨意,从此不问世事!”   “哼,母后,朕看您确实需要好好休息一下,才不至于一次又一次御前失态!”他起身,高傲地昂起头颅,走至太后面前,“您好好地听清楚,朕只说一次,哪怕为了她,要朕杀尽天下之人,朕也会做,更何况,您只是朕的母后……”   “你——你——孽子!”云雅太后一掌往天灏脸上扇去时,已被他牢牢握住手。   “朕是天子,岂是你可以掴得的?”他的话中带着浓浓的怒意,怒意稍敛时,冷冷地吩咐道:“来人,太后年事已高,神智不清,速将太后送往永乐宫,请太医好生诊治!无朕口谕,不得擅出,亦不准任何人探视!”   云雅太后再要说什么时,早被一边的内侍架着拖出凤仪宫。   我看着天灏的背影,森冷酷狠,这样的他,骨肉之情都可以抛,还有什么是不能舍的?   我于他,不过是他没有得到,所以,才这样追逐,因为,他不容许自己失败,而我,正是他从年少时就定下的一个目标罢了。   他改年号为文徽,如今,已是文徽元年四月十一。   没有任何关于雪崩生还的讯息,或许,天灏根本不会派人去营救,而剩余在藏云的守将,必也得到他的旨意,不敢擅动。   我还是成为了他的无思皇后,我的要求,只有两条。   一是封后不需要任何仪式,也不许任何嫔妃参拜。   二是,我不会认养无忆,更不准他立无忆为太子。   他均是应允。   他给予我最多的尊重,甚至没有逼迫我侍寝。   我可以在凤仪宫中自由的行走,也可以去宫中的各处。   只是除了宫中少数人之外,不会知道,文徽帝的无思皇后,就是靖宣帝废贬的璃妃。   望舒,依然陪伴着我,却一日比一日憔悴下去,我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她,或者,更多的安慰都是于事无补,因为我自己的心中,也满满压抑着绝望的哀伤,我又如何去安慰她呢?   我再一次见识到天灏的狠毒是在封后的第三天,那一日,我依旧让望舒陪着到华光门上,当时,天烨出征,我也站在这看着他离开,此时,我依旧站在这,似乎在等着,那人的归来。   即便我知道,这份希望是如此地渺茫,可,我仍然,带着最后的企盼,站在这,每次,都仅有三个时辰,从清晨的第一抹朝阳射过云层,一直到,正午的太阳炽烤,才下城墙,返回凤仪宫。因为,天灏在罢朝处理完政务后,一定会到凤仪宫,看着我,哪怕一句话都不说,但他每日都坚持这样。   而这一天,我从城墙下来时,正看到缓缓前来的秦霜滟,与她只在南苑有过一面之缘,但我还是记住这昔日温婉的女子。   她苍茫地望着我,唇边绽出一抹涩苦的笑意,徐徐参拜:   “臣妾参见皇后娘娘。”   “免礼,霜妃是要去往何处?”我见她身后的宫女手中提着食盒,随意地问。   她起身,幽幽看着我,淡淡道:   “去看一个人,皇后,要同去吗?”   未待我答话,她又说:   “这个人,亦是皇后的故人,不如,皇后陪臣妾一道吧。”说罢,她上前来,扶住我的手,我不能推却,只能随着她,往一处静谧的小道走去。   甬道的两边,开着一些姹紫嫣红的宫花,这些花蕊并不因为紫禁或者是江山易主而有丝毫褪色,依然妩媚地绽放,空气中也因着它们,有着旖旎的香味,醉沁入扉。   │雪霜霖手打,转载请注明 www.bookben.cn│   第112章 系我一生一世念   甬道蜿蜒地向前延伸,愈渐村荫幽深,尽处,黛瓦的宫墙隐现,竟是长门宫。   霜妃回眸,对我淡淡一笑:   “皇后娘娘.对这该不陌生吧。”   我不解她话中的含义,她笑意愈发娉婷,纤手掠开垂柳的蔓枝,道:   “这故人,就在此处。”   我随她进入日间的长门宫,纵然晴空万里,这里依然阴寒袭骨。   这不是我第一次迈进长门宫,但记忆中,每次进入,都伴随着死别。   我淡薄如清雾笼泻绢纱的长裙逶迤拖曳在长门宫尚未扫拂的径道上,早有守宫门的宫女上前恭敬请安,我从她的眼中读到惊讶,更多的是羡慕。   是啊,今日的我,纵淡扫蛾眉,但衣裙上的风纹却昭示着,我是这座紫禁的女王人,中宫的皇后。   在六宫中,那个神秘到甚至连封后典礼都没有的无思皇后,占尽帝恩的无思皇后。   她们仅会看到,文徵帝登基后,仅有一后一妃,而所有的夜晚,他都歇在凤仪宫。   她们不会知道,在那些夜晚,我们各卧一处,从不同榻而眠。   连表相的盛宠,此时,不会将我推到后宫争斗的残忍边缘。   因为,六宫仅有一妃。   这是天灏浓郁的深情,但,于我,不过是淡若轻烟的浮芈一梦。   神思间,我已随霜妃走到最深处一座殿前,我没有想到,在长门宫,还有这样的殿宇,年久失修,可,依稀还能辨得昔日的盛景。   一边的宫女推开殿门,有霉变的味道和着一些说不出的怪味扑面而来,殿内,阴暗得,似乎与外界是两个不同的世界,霜妃停住步子,回首,嫣然一笑:   “就是这了。你们先在外面候着,我陪皇后娘娘进去。”   她从宫女手中提过食盒,罗裙婀娜地踏进殿宇,我跟着她走进这座陌生的殿宇,也走进紫禁最残酷的一幕现实中。   殿内很黑,沿着红漆斑驳的柱子处,有长长昏暗的楼梯通向一个地宫。   她缓缓走下楼梯,四周点着一些烛火,劣质的蜡烛噼噼啪啪地暗暗作着声响,愈烘托出这里的寂静,是接近死亡般的廖远。   当走完最后一层阶梯时,赫然跃进眼中的,是一个黑色的酒缸,缸上拖垂下黑色的缕缕丝状物,犹为触目惊心。   我兀自疑惑时,霜妃将食盒放于一边,伸手从壁上取下一盏蜡烛,莲步轻移到酒缸边,语声在这暗黑的地宫,悠悠地传来些许回音:   “皇后娘娘可识得这是何人?”   “人?”我的疑惑更深,这酒缸内竞装的是人?可这酒缸并非诺大,人即便能进去,又岂装得下呢?   霜妃开始笑,素手掠去那缕缕的丝状物,然后,我借着烛光,看到,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惨烈景象。   这是一个女子的脸,可眼内无眼珠,只剩两个血内模糊的窟窿,脖子下的身子还稍能活动,一张嘴张得甚大,却发不出有甚么声音。   “她究竟是何人?”我的声音内充满着恐惧,身子向后退去,倚着墙壁,脑中清晰地拂过‘人彘’二字,这种残绝人道的酷刑,当我亲眼见到时,我的心中,泛起的,除了恶心之外,更多的,是深深的恐惧。   “她,就是昔日的芊妃娘娘,曾经以美色驰名紫禁,前朝隆宠十余年的芊妃娘娘。”霜妃的声音在此时如同鬼魅一般,吃吃地笑着,“因她忌怕娘娘在先帝出征前那晚怀得龙嗣,便在皇后娘娘昏迷时灌下您番红花,所以,皇上断其肢,哑其声,剜其目,熏其耳,以儆效尤。”   天灏,又是天灏,我早该知道,芊妃害我终身不育,他怎会放过她呢?   “其实,皇上应该感谢芊妃才是,倘若不是她,万一皇后今后有孕,遮孩子到底是先帝的,还是皇上的呢?”   天烨在她口中,已是先帝,这两字如月一般剐进我的心里,以至我对她语中含的讽刺之意完全忽视。   “玄景呢?”我启唇,问,毕竟,玄景是天烨留下的,唯一得到承认的皇子,我不希望他再有事   可,天灏真的会放过他吗?哪怕碍于前朝,暂时容下,能容几时?   “他自然暂时无事,皇上不舍傻到万登基就对先帝的子嗣赶尽杀绝,但先帝的后妃,则——”   “怎样?”   “除了您现在看到的芊妃,以前在云雅太后前捏造是非的菱红早被皇上赐死,夷三族。屡次加害您的渊昭仪还算刚烈,在皇上下旨处置前,自己就撞了柱子,例算落得干净。剩余渚妃亦尽数被发往清莲寺出家。她们想必做梦都没料到,先帝在时,并未对她们多加苛责,但,皇上即位后,反遭至如此下场。”   她将手中撂起的发丝放下,那张凄惨的脸便又掩于黑发之后,她慢慢走近我,吐气若兰:   “不过,臣妾真是想不到,皇后娘娘,竟会从了皇上,而忘记先帝之恩,看来,安陵垂相的家教不过如此,一女侍二夫,当真是十分有趣。”   她温柔的外表下,语言歹毒,但这些,现在,又怎会饰得了我?   我只是神伤地望着芊妃,这个昔日也曾备受隆宠的女子,今日的下场确是这般的残忍,而这份残忍,正是我加渚于她的,因为我,天灏才会不容她,因为我,天烨所留的那些嫔妃才会境遇这般凄凉。   我,果真是祸国的妖孽。   我,活着,难道真的仅仅是为了无忆吗?   我不再说话,踉跄地回身,霜妃的声音再次清冷冷传过来:   “如果皇后娘娘还要苟活于世,臣妾相信,就连臣妾都舍因着娘娘的一时不满而被皇上赐死,或许,六宫无妃,才是娘娘这样的女子,所要的吧?”   对于她的奚落,我不愿回答,心,很累,女子间无休止的争斗,让我心力交瘁。   她又开始笑,在她的笑声中,我品到的,有有一丝涩苦,慢慢走上台阶,一步一步,何时才是尽头?   眸光再触到殿 时,晴空中湮过灰霾,乌压压地笼罩整片苍穹,是要下雨了吗?风吹起轻薄若蝉翼的纱裙,也吹起,几绻额发,在发丝纷乱间,我看到,婧瑶皇后的身影出现在殿外,她也在笑,望着我,笑得那么开心。   我朝她走去,脸上没有一丝的表情,眸华中,似看到她笑,又似看到她笑后的恨。   “你终于也封后了,手握西周最尊青的凤玺,是不是很开心?”   我望着她,仍然一自话都不想说,我的沉默让她的笑靥如同牡丹般绽放,其实,她也是美丽的,不过在深宫寂寞的岁月中蹉跎得红颇老去。   “可惜啊,你和天烨,终是错过十年,这十年,耗尽你的恨,痛彻他的心,呵呵,真好,多行不义,终究是有报应的,哪怕过了数十年,这报应还是会来,还是舍得。”   有女子婉转的歌声响起,远处,回廊上,泠青妃的身姿进入我的眸底,她哼吟着谣曲,悦耳动听,当年,她宠逾六宫时,这样的歌声,必是迷醉彼时的先皇吧。   “其实,西周历代的皇上,都算长情,尤其是先皇,帝太妃以为自己得到他毕生最深的爱,其实,不过得到,最深的恨。”   我被她的话震得不禁扶住一边的栏杆,红漆因这一扶,簌簌地剥落下来,漆里的柱刺扎进我的手心,我没有任何感觉,因为,婧瑶皇后的话中,显然是有着另外的深意。   我犹想起,那日冷宫送别忆晴,她对顺公公所说的,你们要瞒到何时那句话,这背后隐藏的什么,今日,她该对我说了吧。   因为,天烨,在她们心中,必定已视同驾崩,所以,再无顾忌。   仅有我,还相信,他会回来,守着那个约定,回来。   她唇边勾起一道弧度,将当年那段被尘封,乃至其后刻意被隐瞒的事,徐徐道来:   “当年,帝太妃陷害泠贵妃投毒自害,意欲扮例当时的皇后,也就是如今的云非太后,先帝震怒,将泠贵妃废八长门宫,可,先帝并非是真的想让自己心爱的女子被废,仅为局势所追,安陵一族的势力在前朝逐渐壮大,他不愿因后宫的事,波及前朝,更因为,他以为能保护得了心爱的女子,不受饰害,而,长门宫,无疑是最安静,以及避开纷争的地万。但,他错了,错就错在,帝太妃并不愿就此姑息:错就错在,他是皇上,不可能日日照拂得了长门宫:错就错在,他被时,根本不知泠青妃身怀龙嗣。当他知道的时候,这个子嗣已经葬送在帝太妃的手中。你们安陵氏从那刻开始,今日的结局就已然注定。”   她陷入过往的那段记忆中,说得很缓慢,而泠贵妃的歌声,漂浮在长门宫的上方,更凭添着别样的哀怨。   “我被废至冷宫时,冷贵妃的神智还是清楚的,她的歌声,是唯一能让我感到安宁的歌声,我常常这样坐着,听她唱昔日深宫寂寞中所吟的曲子,见证着,她与先帝的恩爱,她比我幸运,因为,先帝这一生,爱过的,只有她,哪怕她身处冷宫,先帝还是没有减少一丝对她的宠爱,她在连长门宫,一应的供给都是按着贵妃位份来给予,在先帝甍后,云雅太后都没有停止这道恩典,从那时起,我就隐隐觉得这其中,必定包含着某种不为人知的隐情,直到我进入冷宫后的第一个元宵,泠贵妃将一直枕的襄玉枕打破在地,一切答案才浮出水面,里面是一道先帝所留的遗诏,而这个寒玉枕亦是先帝甍逝前的那年元宵,赏给各宫的恩赐,因泠贵妃的供给如贵妃时一样,这枕,自然也得了一个,但谁都没有料到里面是这样的乾坤。我清楚地记得,那晚,泠贵妃的笑声惊醒了尚在梦中的我,我匆忙赶到她房内时,她捧着遗诏,人却已经疯颠。原来,让一个女子疯狂,除了刻骨的伤外,深沉的帝王之爱,也是另外一种方式,只可惜,能得到的人很少,得到的,承受不住,疯是唯一的结局。”   “那道遗诏写的是什么,”我一字一字地问出,心里,其实早知道答案。   “先帝在赐给泠贵妃寒玉枕时,曾命贴身的内侍顺公公嘱咐于她,需等他崩逝后第五年的元宵,万可碎其枕,里面有先帝最后给泠贵妃的交代。可这交代,竟是一道遗诏,这道遗诏存放之地,除了先帝之外,仅有顺公公知晓。遗诏的内容,十分简单,仅是九字, ‘雪朕之恨,夷安陵十族’当晚,顺公公如约而来,将这遗诏带回,交于天烨。”   我怔怔地站在那,虽然一早怀疑,天烨诛我十族,必有隐情,但我万万没有想到,这隐情的源头,竟是先帝,那个赐给我姑姑另外一道情深意重遗诏的先帝!   虽都是他所赐的遗诏,但意义截然不同   “你在奇怪,为何先帝会给帝太妃另一道遗诏,对吗?其实,很简单,先帝要你们安陵窑入宫为妃的女子,活着,亲眼看家族被灭,亲人皆死,只有这样,才能消去他心中的恨!天烨作为先帝的皇子,他不可能不从,他只能遵照遗诏的内容去处置安陵一族,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他都必须执行”   我终于明白,天烨临行前所说不会让我和帝太妃一样的意思,也终于明白,他曾说,要让我留在照阳宫,才最放心的意思。   他是爱我的,他一直是爱我的,他灭我一族,是因为先帝的遗命,是因为他身为人子,所必要尽的孝道,他也早清楚,这么做,必然会失去我,但他更担心,我会寻死,所以才会那么急地要赐给我一个孩子,所以,才会在灭族来临前,执意让我去清莲寺。   他以为姑姑必会发觉不妥,然后会阻挠我退回宫殿,或者安慰被时的我去面对这份残忍。   可,他没有料到的是,姑姑宁愿牺牲我,也试着要最后一搏,妄图用我,来托回这道遗诏的绝决。   姑姑,其实,一早就明白,只是,她没有办法预计,连一切的终止会在何时。   她得到先帝遗诏的同时,就意味着最后的失败!   因为,那份遗诏所传递的,不光是一个帝王的爱,更是一个帝王最深的恨所伪装出来的爱。   顺公公不知何时已站在我身后,扶住我摇摇被坠的身子,我回眸望向他,问:   “可是真的?”   他是唯一侍奉过两朝皇帝的人,自然是最清楚的。   他默默的点头,这一点头,遮去眼中的悲饰,我也明白,为何他屡次护我,实因为,他清楚这道遗诏所会给我带来的伤害,而这个饰害,是当年,他替先帝将寒玉枕拿去给泠贵妃时就可预见到的。   先帝,让安陵一族荣级,再在天烨逐渐掌权后的五年内,彻底将其铲除,因为只有荣极,才会愈发嚣张,才会愈发让君王所不容,才会从最高处掉下,趺至粉身碎骨!   只可惜,缜密如他,也算错一招,他这份残忍却带着深沉爱意的真正遗诏,会将生前最钟爱的女子逼疯,这是他没有算到的,如果他当年算到,他是否又会用这样一种方式来结束所有的仇恨呢?   这个答案,没有人会知道,因为,逝青已逝。   但,留给天烨,留给我,留给姑姑,乃至安陵一族的,却是水远无法忘记的情殇。   “呵呵,纵然,皇上爱你又怎样?他还是要将安陵一族悉数铲除,才能不违先帝遗诏,而你对他的爱,也会演变成恨,你们互相折磨了十年,直到令天,一切都回不来,才知道事情的真相,呵呵,顺公公,是你不好,为何要瞒着她呢?不瞒那么久,你主子又何必神伤这么多年?”   顺公公望着我,第一次嗫嚅:   “是万岁爷不让奴才告诉您。”   我摆手示意他不用再说,我明白,我都明白,天烨的心意,我怎么会不明白呢?毕竟,无论如何,遗诏是先帝拟的,诛我一族却是他下的旨,倘若当初被我知道,这其中的隐情,无疑只会让我更加痛苦,更加没有办法抉择。   受爱恨煎熬,乃至被逼疯的先例,泠贵妃就是,他又怎敢赌我不舍疯?与其看我在他面前疯颊地凋零,不如让我单纯地去恨,倒是最好。   所以,他赐给我海子,让我借着对孩子的爱,对他的恨,留下这条命。   他其实是了解我的,知道我对孩子的爱,一定会大过对他的恨,所以,他必定以为我会生下这孩子,虽然事实也是如此,可我残忍地用孩子小产的假象来欺骗他,这一步的欺瞒,他该是没有料到的,在那瞬间,他必定更加痛心自责吧。   他了解我,一如,我了解他。   但,正是因为这份了解,才让我们错过十年最美好的时光。   十年的爱恨,都归于平静时,他再见到我,是怎样的心情?他宠幸白樱时,又是怎样的心情?   我没有办法知道。   我和他之间的爱,一直如光与影,浓浓淡淡地交叠着,永远无法割舍。   也许所有关于爱情的起点和终点,都是相同的,都是眼泪与温柔。   或许心中早已明白,今后的恋情,都将回归宁静,开始与离别,不过是人生中另外一场折子戏。   当婧瑶皇后的笑声和着泠贵妃清丽的歌声,一并渲染长门宫于我的最后印象时,天际,终于,浠浠沥沥地开始飘起雨来。   顺公公撑起伞时,我步伐飘游地,走回凤仪宫,走进,今生最后葬送掉所有感情的华丽坟墓。   无忆在摄政王归隐封地后,便一直在凤仪宫陪着我,见我进来,他乖巧的行礼,抬首,道:   “您哭了?”   自进宫,他一直不知如何唤我,使用‘您’字来代替,有着绝对的恭谨,和巯远。   我的素手拂过脸颊,才发现,不知是雨,还是泪,盈盈地坠在眼底,被手一拂,顷刻散化。   “是外面的雨,今日太傅已放课?”   如今,他不再是玄景的伴读,而是俩人一同跟着太傅习文。   “是。”他垂下首。   我眸光注意到他湖蓝的袍子下撕坏一道口子,露出里自白色的衬里,问:   “袍子怎么坏了?”   他微微动容,但旋即成复正常,说:   “恐是不小心被树枝绊扯的。”   “嗯,先去用膳吧,顺便把袍子换下。”我从他的神色中识得这不过是推委之话,但他不愿说,我自不会逼问。   “是。”他行了揖,往偏殿行去。   我转问今日跟他去学房的内侍,道:   “无忆的袍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禀娘娘,是玄景皇子所扯坏的。”   “因为何事?”   “奴才不敢说。”   “说。”   “回娘娘的话,是玄景皇子,辱骂无忆是无人要的野孩子所引起的。”   “哦?无忆可曾还手?”我眉尖微颦,但一想到芊妃此时的惨景,颦着的眉还是松了开来。   “回娘娘的话,无忆并未还手,也未说一自话。”   “你下去吧,此事不得再同其他人说,包括——皇上。”语音方落,天灏身着水绿色的常服已缓缓走进殿来。   “何事不能同朕说?”   他语意不怒自威,嘘得那小内侍忙跪下来,声音颤颤巍巍:   “奴才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你先下去,本宫有话和皇上说。”我打发小内侍及殿内的渚人都下去,天灏的手段我不想再见识,更不想他因为我,再让任何人痛不被生。   他走近我,俯下身,看着我,肩处金织盘龙纹饰舞耀着映进我的眸底,勾起心底深处那抹明黄,那抹我或许再不可得的明黄。   “有什么话要同我说?是关于虞芊婳吗?”   “是。”他果然已知道霜妃带我去长门宫,我的身边,一直就没断过他的眼线,“放过玄景,让他异地封王也罢,军中习练也好,请你放过他”   “为什么?他的存在,对你的无忆是最大的威胁,不是吗?”   “他的母妃已得到比所犯的罪孽更加严后的惩罚,所以对于玄景,我不希望他再有任何不幸发生。”   他浮起一抹笑意,轻轻勾起我的脸,道:   “因为他是天烨所留下的,不多的几个子嗣之一,对吗?”   我望进他的眸中,没有回避这个问题:   “对,我要他们平平安安地活着。”   “倘若我告诉你,你姐姐还有一个女儿睿嫦也没有在当年被赐死,而是天烨秘密命楚瑜安置在滴血盟的一名属下家中,赡养至今,安然无恙,你是否会对天烨,我的皇兄,萌生更多的爱呢?”   那年双生妖孽是我经历的第一次死别,也是我对姐姐最大的愧疚,因为没有护得她的一双女儿,但,今日听天灏这么说,我的心中,除了震惊,还有感动,但,这份感动带着悲凉的感染,只薰得眼底有更深的霉气。   “你有要为他哭?”他的眸底有一丝不耐,勾住我下颔的手力道陡然加重,“听到当年灭族的真相后,你就更加忘不了他,对吗?”   “请皇上放手。”   我语气的淡漠,更激起他的怒意,他对我第一次有了怒意,可,我没分毫的惧怕,他将身子俯得更低,沉声道,“这个江山我是为你而夺,只要你好好地陪着我,百年之后,我会送给你的无忆!”   “您成全的,是我祸世妖孽的罪名。”我望着他,在这么多日子,第一次对着他展颇而笑,笑中更多的,是嘲讽的味道。   “你不是安陵宸,只是属于朕的无思皇后”他成复自称‘朕’,这一刻,他有着君王的霸气,“既然霜妃这么着急,朕也会成全她。”   “倘你还当我是皇后,请不要再干预后宫的事”我顶撞他,因为我听得懂他语中含的杀意,他为了我,任何事,都可以做,这是我唯一怕的地方。   他的这份带着疯狂的爱,伤到的人,正无以复加的开始兹长,我并不担心,自己终有一日也会死在他手上,我担心的,是他的残暴不仁,会导致此时脆弱西周的覆灭。   “你承认,自己是我的皇后?”他缓下嗓子,带着些许柔意,些许欣喜地问   “我乏了,请皇上启驾回昭阳宫。”我别过脸,挣开他的手,起身,微拢肩上的披帛,往凤榻走去,但身子却忽然被他从后面抱起,我一惊,推开他时,他疾走几步,将我抛在软褥锦榻上,我被撞得有些疼痛,他已重重压了上来。   他的唇想覆上我的唇时,我扬起的手再次扇在他的脸上,他的唇边被我扇得渗出一缕血丝,他的凤眸里蕴积着被望的火焰,灼刺着我的眼,但他仍然没有喝斥我,只是用他的手,撕扯我的裙衫,我用最大的力气挣扎,他索性将我手腕控制住,用一侧的束帐懂的束带将我的两只手腕缚住,置于头顶,铺天盖地水红的帐幔顷刻铺洒下来时,我的身上,被他撩拨绽开的,只有无尽的绝望。   他扯落我的亵裤,分开我的腿,当他灼热的竖挺抵在我的幽处时,我没有泪流下,仅是让这片绝望浸染着我的眸底,然后,嘎住嘴中的舌根,他觉察到我的异样,忙用手捏开我的嘴,不让我自尽的行为得逞,带着痛楚低吼:   “究竟要朕怎样做?你才能属于朕?你的心里才能有朕?”   他用帝王的身份,向我吼出这自话,可我,被他捏疼的嘴,却无法回答他,因为答案,他早就知道,这个答案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变的。   如果我连最后的贞洁都不能保住,我只有选择死,那一刻,我顾及不了任何   包括无忆。   我的自私,让我选择死,来结束一切,保住最后的尊严。   身上因挣扎流下汗水,濡温我的衣裳,他沉沉地叹息,离开我的身子,吩咐外自伺候的宫女:   “替皇后娘娘准备沐浴更衣。”   然后,起身,离去。   这一晚,他没有宿在凤仪宫。   此后,他也没有再宿在凤仪宫,即便,是分榻而眠,他也未再来。   顺公公曾含糊地在某一日,告诉我,秘密派了亲信去寻天烨,但还是没有任何讯息,雪山附近,两国的搜救军队也均告无功而退,除了挖出几具遗骸之外,两国的国王都未寻得。   望舒还是迅速地憔悴下去,直到那一日的黄昏,她手中攥着一张纸,这份憔悴,变成了一种仇恨。   我惊觉她的手指因用力过大,已将血掐出,渗红了那张纸。   “舒,怎么了?”   “安陵言产下国王的遗腹子,并召武仪将军安陵澈撤兵回明成郡,进京那日,即册该子为新帝,并自正为太后。”   小言?我还记得北溟的国王历代都是根据灵重转世而立,并非由皇后所生。   “你回击吧,如今北溟国主生死未卜、,你身为风使自该回国协同其他三使料理朝中事务。”   她点燃烛火,将手中的纸放在上面燃着,灰烬散处,仿佛片片漆黑的蝴蝶振翅膀飞翔,她将这些灰悉数笼进香炉内,嘴边漾过一种我从没看过的笑意,低语温软:   “土使,冰使早执行北溟历代的国规,凡有大逆不道篡位青,诛之。”   “怎么可以”我惊呼出口,却换来她更深的笑意。   “虽然安陵言没有戴雪魄玉镯,可,国主从未与她同房,这子嗣根本就并非国王的嫡子。”她轻飘飘的语意,拂过人的耳中,不舍有丝毫的疼痛,但落选人的心中,却是至痛至厉的。   因为小言,也因为,心中那一处长久就蛰伏的痛楚,是我最初的伤痕,没有办法愈合的伤痕,即便看着今日的无忆,依然会痛的伤痕。   “雪魄玉镯到底是什么?”我望着她,她依然在笑。   “雪魄玉镯奉枉寒的冰魄玉所制而成,是北溟历代皇后的信物,佩戴青,不舍爱孕,著受孕青佩戴,则必会小产。”她眸底转望向我:“国王赠于你,起初是并不希望你孕得西周帝的皇嗣,以你的盛宠,无疑将会削弱西周帝的子息。但,你将这玉镯赠于芙萼公主时,国王竞并未让我在你所用食物中下药,这是我当时委实不解的,后来我才知道,国王在那时,就沦陷了,有了不该有的感情。”   我没有说话,泪,慢慢的流下,当日的小产,原来,竟是缘于这镯子,而侍寝那晚,因天烨厌恶这镯子,挪下床,却阴差阳错地成全了我第一个孩子。   扶着酸技木桌的边沿,缓缓站起,轩窗外,桃李正艳,随风吹进的馥郁花香,萦绕在鼻端,更让人概叹这一隅的美好。   我用手抚过发髻,触到的,只是那根砗磔簪,冰冷沁骨的,让我将过往的一切,再再地望穿,而尽头,再望不到那抹明黄的身影。   收回眸光,望舒的叹息清晰传来。   我回首,她已委顿地例下,嘴唇乌紫,我惊悚地握住她的手,却只握到生命流逝前的最后一份冰凉。   “舒”我的身子随着她的跌倒,一并跪例于地。   “新主登基,三使功满身退。”   她露出最后一个笑靥,安静地闭上眼眸。   这个伴了我十余年的女子,以宫女身份陪伴我十余年的女子,就选样地去了,吟芩,菱红,婉绿,萱滢,还有她,望舒,终于一个个,都离我而去。   不论她们曾经是忠诫于我,或者是背叛于我,毕竟都陪伴着我度过那些最寂寞的深宫岁月。   可,当我如今站在紫禁最高的中宫之位,剩下的,仅是孑然一身,落寞的神伤。   一只手替我轻轻抚去脸上的泪水,伴着尚带些许稚气的声音响起:   “您哭了。舒姑姑怎么了?”   我抬眸,是无忆。   “无忆——她睡了。”我念着他的名字,以这么近的距离看着他,但还是不能相认。   他对于睡这个概念,不舍同死亡凉席起来,我也不愿意他过早地明白死亡这个词的含义。   “如果我叫您母后,您会不哭吗?”他突然问,带着认真的神色。   “无忆,叫我一声娘亲,好吗?”   我哽咽地说出这自话,他好看的眉毛有一丝犹豫地皱起,然后清脆地喊出:   “娘亲。”   他第一次唤我,是在这样的场合,是过了这么多年之后,我的泪在欢喜中滚落,手中望舒的手,已完全冷却。   我握住她的手,所以,我不能拥住我的无忆。   这样就好,我怕我控制不住,拥住他,便不台得放。   因为,这是天烨留给我的,最后的恩赐。   从十四岁那年,邂逅他至今,这十余年的光阴,雕刻成,我此生都无法磨灭的印记。   望舒去后,我将她的遗体交安乐堂火化后,便命顺公公悄悄托人送去北溟,也算是不让她的孤魂亡落在异国。   顺公公纵有疑问,但并未多说,还是照着我的吩咐去做了。   后来,我间隙地得知,哥哥是在阿里诺雪山雪崩后的次日即撤兵,不再围攻潼水,返回明成郡后,小言便已产下一子,哥哥兵权在握,在得知国主返生无望后,自然拥立小言主子为帝,但此举却违逆了北溟的国规,侍奉冥曜的鸥奴同土使,冰使三人,在小言主子登基为帝的翌日凌晨,便以历代北溟国主相传的权杖,号令诸军,反将小言母子和哥哥拿下,沦为阶下下囚   北溟的皇后是不可能会有身孕,所以,无疑这个孩子,不论如何而来,皆是与冥曜无关。   新一任的北溟国主,冥曜虽未留下只言片语,但鸥奴占得,是眉心有一点朱砂红的幼童,生于明成西南方位,今年十岁,当北溟寻得新主登基之后,对于哥哥和小言母子最终的发落,据说是在北溟二使确认国主生还无望后,被血祭于冥曜的帝陵前,其后,二使也自裁于陵前,应了望舒走前的那句话,新王登基,三使功满身退。   而我昔日所赠芙萼公主的雪魄玉镯虽导致她不孕,但却让她侥幸逃过一劫,因北溟诸臣认定这是前国主的恩旨,不可杀此女。   但,刚烈性格的她,还是选择在哥哥被血祭的当日,跳崖自尽。   这些均已是后话,当至亲的手足再次归入另外一个世界时,我正倚在凤仪宫的瑶台前,无忆在旁边,背诵着战国策。   讳莫如深的政治主张和策略于无忆背来,并不艰涩,但我心中,漾出的深深地殇怀,望着夏日荷塘中的盛开的莲花,一并融在清莲的淡幽香气。   小言和哥哥,就这样地走了,他们的错,或者只是错在,太贪恋那一时的权利鼎峰,因为,如果他们心中所挂念的是为家族血耻,则定不会在兵家所言最白热化的阶段撤兵潼关,将之前的一切努力化做空无。   毕竟,潼关一破,挥兵镐京指日可待。   但,哥哥在最后,还是选择了回明成郡,拥立小言的孩子为帝。   这份在权利面前的贪恋,其实,一早就注定,毁灭的结局。   北溟,不同西周,那里的臣民,几乎是带着对神的崇拜来瞻仰他们的国王。   当这份崇拜遭遇野心夺权时,则会凝结成一种可怕的力量,让再强的野心都无处容放。   这是北溟和西周的不同,也正因此,两国新帝的产生,以相同的方式开始,不同的收场结束。   安陵一族,最坚强的莫过于姑姑,即便她知道先帝对她的宽爱都是假象,即便先帝留给她的遗诏仅代表着另外一种残忍,她依然坚韧地活着,青灯古佛地在寺中度过余生。   我不知道,她是否真正地爱过,倘若她的一生,仅是为了获得更高的权势而活,那必是最可悲的。   生于候门,本就是人生最初的可悲。   但,即便离雪崩发生已有三个月,我还是,不愿放弃最后的等待,或许,在下一个凝眸处,他已出现在荷塘的那端,墨黑的星眸远远地,望着我。   然后,慢慢走近我,手牵起我的,我感觉到手心中他的冰冷,正待握得更紧,用自己的温热去暖他时,他却突然松开,头也不回地,向远处走去。   “烨——”我的声音空落地回荡在荷塘边,他没有回 。   心,瞬间,冰冷。   身上亦微凉,突然,有温暖包围全身,驱散这份寒意,惊醒,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撑着頣,已睡去。   “无忆,真对不起,没有听你背完。”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转眸望向无忆,自己的身上正是他替我盖的霞纱笼烟鸾风披。   “娘亲累了,无忆扶您歇息吧。”   自那日后,无人时,他便喊我娘亲,他是不愿见我落泪,所以才选样喊吗?他的心软,其实象极了天烨,只是,他没有天烨那份刻意地掩饰和内救。   抑或,我和无忆间,因着母子的亲缘,本就有着更深的相惜。   我摇了摇首,笑着替他将束辫的撄络理好。   “无忆接着背给娘亲听,娘亲不困。”   他一笑,夕阳的余晖映在他的脸上,有一种别样的光华流转。   这一刹那,我恍惚,看到天烨的样子,原来,我的无忆,还是象他父皇多一些。   当晚,天灏仍未过来,我摒退一众宫人,自从望舒不在后,我已习惯夜晚一个人在寝宫,缝一些无忆的衫袍,一刻不停地缝,生怕自己什么时候去了,就再来不及给他做些什么。   毕竟,他长这么大,我没有尽过一天为娘的责任。   这于我,是种遗憾,我用这些日子,尽力地弥补着这份遗憾,隐隐中,觉得会有什么将打破这份宁静,而我,弥补遗憾的时间,或许,也正因此,屈指可数   顺公公轻轻进来,关紧殿门,唤:   “娘娘。”   我没有抬眸,只问:   “何事?”   他将手中的托盘放于桌上:   “这是今几个皇上赐给娘娘的玉露琼液,请娘娘品尝。”说罢,声音咯低:“奴才有一事,还请娘娘协力。”   “说吧。”   “娘娘可还记得叶飞羽、李昶两位将军?”   “不是还驻守于潼关?”   其实我也百思不得其解,为何在哥哥退兵后,天灏未命其返回西周,反是将重兵屯于潼关。   “娘娘可知为何迄今皇上尚未命其返回镐京。”   “前朝之事,岂是我该言得的?”我淡淡地道,依然悉心于在衣襟出绣上的几杆翠竹。   “倘此事涉及万岁爷呢?”   顺公公自天灏登基后,因在宫中侍奉了两朝皇上,人脉颇深,故天灏虽忌讳于他,仍没有将他罢免,但,顺公公唤天灏,只称皇上,唯独提到天烨时,才称‘万岁爷’。   我捏着的绣针才穿过布后,轻轻一颤,忙拢回心神,声音咯低,问:   “顺公公究竟要说何事, 不妨直言——”   他轻轻嘘了一声,借着给我倒水,遮去接下来说的话:   “前几日,奴才悄悄命去雪山边搜救的人,有了回信,找到万岁爷了”   我震惊,绣针清然坠地,他忙俯下身替我去寻,声音幽暗地传来:   “万岁爷受了重伤,此时已由人护送着,往潼关而去。”   声音轻到我需要秉住呼吸方能辨得,但正因选样,我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重重地,一下下,似要跳出胸腔。   “消息确凿?”我紧张到连怎样说话都快忘记。   连消息来得如此意料之外,却又是意料之中,竞让我一时不知该如何自对。   天烨没有死,他果然没有忘记对我的承诺。   我的欣喜落在顺公公拾起绣针的眼中,他装作替我穿过绣线,继续道:   “叶飞羽、李昶均为两朝元老,手握重兵,又忠心不二,故皇上怕万一有变,仅凭手中的兵力不能以抗,所以才将雪崩之事压着,没往潼关传递,又命将领继续固守潼关不得的懈怠。”   “但,北溟撤兵的因由,潼关也该有所耳闻。”   “娘娘,这两位将军平素就正直不阿,不屑用间谍探听对垒一方的虚实,故,他们只知,是北溟国中出了要事。”   “西周已更年号为文徵,两位将军亦该知江山易主。”   “这不过是皇上假传了万岁爷的诏书于两位将军,称万岁爷因漠北兵败,愧对百姓,乱世之际,择贤而立,禅祥让皇位于皇弟。”   “你既知道这么多,为何至今未对两名将军言出实情,偏拖至今日?”   “此时,三国局势微妙,谁敢轻易把自家惹出内乱呢?以两位将军的性子,定会拥兵勤王”   我们声极低,语速极快,说完这许多,顺公公不过方把绣线穿过针内,遂递于我。   我心下渐渐清明,这三月,我居深宫,世事皆是很少过问,果然,朝内外之事,已是生疏。   接过绣线,我复绣上青竹的最后几针:   “顺公公要我协力何事?”   他迟疑了一下,从他的迟疑中,我看出,这件事必定不是轻松可以完成,不过犹豫一会,他还是说出口:   “请娘娘取得皇上的虎符”   虎符本是西周君王调用镐京禁军的兵符,用黄金做成伏虎状争牌,劈为两半,一半交给统领,另一半则由君王保存,两半虎符同时使用,万可调兵违将。   天烨离京前,曾将虎符交给天灏代执,因事关镐京四门的禁军,涉及京城安危,故天灏一直放在随身的辇囊内,从不离身。   著要取得,则势必是他宽衣之后,这意味着什么,想必顺公公十分清楚,才为难启唇。   他是知道天灏并不曾与我真正燕好,但,倘是要得到这虎符,势必,我不可能全身而退。   我淡淡一笑问:   “两位将军的大军何时抵达京城?”   他要虎符,定不想多牺牲兵卒,被在无形中将四门的禁军对抗化去,然后,兵不血刃地将江山重归天烨掌中。   天烨是否知道,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愿意再让更多的人为这所谓的江山做多一殿的牺牲。   如果一定还要牺牲一个人,那就是我吧。   固然贞洁是我应该为天烨守住的东西,但,置在江山面前,轻如鸿毛。   “十日后的丑时。”他沉声道。   “我知道了,请顺公公放心,十日后子时,请你到凤仪宫的偏殿,我会将虎符交于你。”   “娘娘”他欲语却休。   我继续低首绣这最后的青竹,不再言语。   这是我为他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吗?在他曾经暗中为我付出的这么多事中,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该流的泪都早该流尽,我再也不要整日活在哭泣中,当我知道,天烨还活着的那一刻起我就不要再流泪了。   江山美人,其实,没有孰轻孰重。   在他的心中,一直有我的存在,这样,已经足够。   不要他为我再左右为难,因为即便,我没有真正侍奉过天灏,但毕竟已是天灏的无思皇后,这样的身份,怎能再求留在他的身边?   当这个身子,再侍奉过天灏后,我和天烨之间的路,就只会是彼此的尽头。   用它来偿还安陵氏所有的罪孽,了断我和天烨之间最后的牵绊吧。   或许,唯如此,才能放了他,也放了我。   十日, 不过白驹过隙。   对镜将砗磔簪插上乌云髻,披上绊霞蹙金凤纹纱帛时,掩去眸底愈浅还深的落宴。   我命宫女去请天灏,随后,安静地站在青玉铺就的砖石上,等着天灏的驾临   素手将一缕青丝轻轻地掠至墨后,甫停手时,天灏已走进殿来,今晚,他穿着水绿的常服,这颜色是我曾经最钟爱的,他记得,所以,在登基前,一直会穿,只是登基后,他才不得不着象征帝王的颇色。   “有何事?”他疏远地站着,并不上前。   我莞尔一笑,轻移莲步,走近他,裙幅褶褶若月华流动轻泻于地,亦衬出我今晚精心描画的眉目若黛。   “无事,便不能请皇上前来?”   他带着几分疑惑,望着我,保持着一个帝王的警醒,我心地哂笑,他早不是当年那个看见我,就忘乎所以的孩子,我竞还要装出这几分的样子,真是自欺欺人。   但,装得久了,即便是假,看在他眼中,也是真吧。   “皇后,今日为何这般欣喜?”   “臣妾偏殿于中宫这月余,未替皇上分忧,心中,自是惘帐,无奈,身子虚弱,到了这几日入夏,方好些,故今吨,请皇上前来,臣妾愿做一舞,以敬君心   我低眉敛眸,婉约辗转间,是入骨的妩娟。   在宫中,见多了后妃邀宠,不经意中,我亦耳熏目染,今日,恰受益匪浅。   我向他伸出纤纤素手,他踌躇间,还是牵住,我徐徐退步,将他引入一早摆好的席中。   珍馐佳肴,在此时的天灏眼中,不过是凡尘的俗物,既然,他爱看我跳舞,那今晚,我再为他舞一曲。   轻解罗裳,薄纱委地间,我慢点莲足,浅抒旎舞。   檐角河光一曲澄,凌波妙舞月新升。   手臂绕以珍宝璎络,舒展旋转间,光辉夺目。   胡笳盈盈散绮霞,风扬惊鸿金莲落。   一舞倾城,再舞倾国,顾盼回眸,风情谁人识。   恣意旋转开斑斓璀璨的流光华彩,那一刻,宛著一朵昙花,在刹那将绝代芳华绽放到了极致,成就最后的绚烂。   旋转间,所有关于我和天烨的过往一幕幕地逝去,纵不舍,也是放下的时候   舞尽,妖娆婆娑地卧成绽开的芍药,盛放在天灏的怀中。   我眸光潋滟,他的眼中,有灼热的火花耀起,我回首,敛去最后一抹涩苦的笑意,再望向他时,只有柔媚款款:   “臣妾已备今年冬天新酿的梅子酒,皇上可有兴致陪臣妾共饮?”   他自是应允,我一杯杯地劝酒,他一杯杯饮尽,当玉壹酒空,他挪去酒盏,薄瓷碎裂的清脆声间,他已将我抱起。   水红的帐幔层层放下,满眼的红中,我的纱裙在他的指下尽数褪去,他的衣袍在我颤抖的解开间,也终于落到一边。   他的轮廓酷似天烨,但他的唇边,比天烨更多了一分冷峭,他带着醺然的醉意,细密地吻着我的肌肤,凤眼中,因着酒意含起几分春色。   他的唇伴着温润的温意,一径往下,我的余光,却在搜索刚刚解下的绶带上聱囊的踪影,素指在一边凌乱的衣物中摸索,他的手却蓦地抓住我的。   我一惊,但他只是握着我的手,炽热地吻着,并非察觉到异样。   “宸儿 ……爱了你这么多年,终于可以拥有你终于你是属于我的……”他呓语着,松开我的手,唇,狠狠地覆住我的,带着掠夺,更带着侵占的意味,在胸中浮起的绝望中,我的手,忽然摸索到了聱囊,指尖的触感告诉我,虎符就在里面。   “你的身体属于我,你的心,今后也会只属于我……”   我绝望的眼中,看到榻边几案上的一枝今早方摘来的清莲,此时,已然枯萎。   我,也将枯萎吧。   他的手将我的亵棹扯下,寒冷袭进下体的瞬间,我眼中,一颗泪,坠落在他抚蹭我脸的手背上。   我看到他迷醉的凤眸中闪过一抹极淡的痛楚,稍纵即逝,当我再要探究时,他低低吟了一声,头重重垂在我的胸前,发出均匀的酣声。   绷紧的心骤然放下,我才知道,自己的心绷了这么长时间。   听着更漏声响,已经是二更天。   我忐忑着他是否会再惊醒,连呼吸都刻意地放轻放缓。   直到,我的胸部被他压得渐渐麻木,我试着推了他一下,他突然就势翻滚到一边依然酣声微微。   我捏着聱囊的手已沁出湿湿的汗意,我更紧的抓住它,然后,轻轻起身,匆忙系上裙衫,足踏进丝履的刹那,我回首,确定他仍在熟睡,我才蹑手蹑脚地走到殿门边,开启殿门。   今晚的紫禁,月华都未见,四处一片漆黑,因着今晚之事实属机密,外殿侍立的宫女内侍早被我遣散。   等到更漏声再响,顺公公的身影终于在宫门处出现,门口的内侍行礼问,他径直向我走来,道:   “奴才参见皇后娘娘”   “免礼。”   “皇上今日是歇在凤仪宫了吗?”他装做例行的询问。   我将聱囊从手中遗速进于他,声音依然平静:   “难道皇上歇于奉宫处,顺公公也要干涉吗?”   “奴才不敢奴才只是听小李子说,今晚皇上并不曾在昭阳宫歇下,方到娘娘这来问一声。”   “倘若本宫不是因为胸中憋闷,出殿透气,你此刻不是变成托驾?”   “奴才不敢皇后娘娘明鉴”   “杵在这做甚,还不退下。”   我和他一唱一和,声音都很轻,不过是做给侍立在稍远处的宫人所看。   望着他的背影远去,漆黑似墨一般的星空宛如化成天烨的眼眸,那双眸子正凝望着我,带着一缕笑意,这笑意背后,渐渐湮起一丝血红,紫禁,又要变天了   我收回眸光,退至殿内,才关上殿门,回身,正对上天灏的眼眸,他的醉意在此刻已化成眼底的清明,站在那,披着水绿的袍衫,唇边勾出一道弧度,看着我。   方才的一切,原来都落选他的眼中。   我自以为聪明的设计,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场戏。   是啊,心计似他,怎会轻易地被我灌醉,又怎会轻易地将虎符置放在我唾手可得的地万呢?   更怎会突然地睡去,不带一殿预兆。   我望着他,眸底仅是挥之不去的失望。   他看在眼里,唇边的弧度愈深,冷冷启唇   “你何必失望,万才聱囊中装的,确实是你所要的虎符。”   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为何他可以看穿我所想的,我却看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虎符对他意味着什么,他不可能不知道,既然早知我有意虎符,他为何还要让我拿去?难道又是一个阴谋?   “你放心,这虎符中,并无任何埘谋。”他的笑渐渐带了一丝沧桑,他走近我,眉宇间的哀愁清楚地印现出来。   “我说过,你要的,我都会给你,无论这是什么。”   “你都知道?”   “是,我都知道,从你邀我来此,并跳那出舞开始,我就知道,你的刻意邀宠,和那年的曲水流觞有多相似。宸儿,你并不是一个好戏子,当你涂上再浓的粉彩油墨,可你的眼睛,骗不了任何人,它太澄净,一眼就可以看穿的澄净。”他爱怜的抚过我的眼眸,我将眸子闭阖,蝶翼般的睫毛却止不住的颤抖。   他的深情,我注定只能负情于他。   因为,在错误的时间,即便遇到对的人,也仅是一场遗憾   “宸儿,告诉我,你此刻属于我,好吗?”他轻柔地拥我入怀,不同于以往的霸道,低语在耳边。   我沉默,如果我说,“是”,那仅是欺骗,既然辜负对他是遗憾,欺骗对他,更是种残忍。   他叹息,深沉悠远,他就这样拥着我,而不去管,即将发生的变天。   他的皇位,是为我所篡,他没有骗我,一直都没有。或许,唯有在他心中,我才是重过江山的。   所以,他才会嗜杀戾气地做出那么多争人费解,发指的事来。   如果还能回到初见时,该有多好,他还是那个,会抓着鸡腿,天真无邪地将满是油污的手印在我裙摆上的十六王,轻轻脆脆地喊:   “神仙姐姐”   他的手抚上我的发髻,触到那根砗磔簪,然后,将它拔下,我如云的乌丝顷刻散落与眼前,散着沐浴所用的香草芬芳。   他轻轻的嗅着,呢喃地说:   “真香,神仙姐姐,真香……”   他松开拥着我的手,将一个卷轴递于我,我伸手接过,他安心的笑出来,和重年的天真烂漫一般无二,复又用一只手紧紧拥住我,那么地紧,当中似乎不留一丝的间隙,紧到我渐渐无法呼吸。   当我再次觉到可以自由畅快地呼吸时,松开手的他,身子已软软地瘫倒下去,胸前的血汩汩地流出,另一只手中缠绕着腥甜的血液,还有那根深深刺进胸中的砗磔簪。   我扶着他,身子一并随他瘫滑于地。   不是第一次这么近的面对死亡,但是第一次这么近地面对一个深爱着自己的人死去,我的泪坠落,同样是第一次,为他而流。   泪滑落到他的眼眸上,冰冷的泪水,让他再次睁开眼眸,他试图抬起没有染血的手,替我擦去泪,但还是无力垂落:   “你终于为我哭了……真美……”他垂落的手覆在我握着那卷轴的手上,声音依然轻到不可闻:“这是朕第一次 ……是最后……给你下的……书 ……”   “天灏,天灏,你何苦……”我哽咽的说不出话,我不知道,如果知道今晚,他会选择这种万式落幕,我是否还会去盗取虎符,纵然我知道当两位将军进京后,天烨不会容天灏,但,毕竟念着手足之情,至多是软禁,或者流放。   因为,篡位之词,对于西周皇室的尊严,是绝对不舍容许传到百姓耳中,他们能知道,仅是所谓的禅让,以及所谓的代政,这些借口,才是当政青会传达给他们的子民,以此获得安抚的唯一说法。   “这……他送你的……他另一只沾满血的手还是握住那枚簪子,唇边浮起一抹璀璨至极的笑靥,“我带走了……不要……哭……”   他至死,都不愿天烨让我痛苦的痕迹留在我以后的生命中,他至死,都为我着想……   当他最后一缕声音消逝在殿内,昭阳宫内只有我的悲泣声响彻整座宫闱。   那些内侍并不敢进殿,哪怕我的哭声如此悲凉,但他们深谙新帝的脾性,所以惧畏使他们不敢有任何的窥探。   直到顺公公推开殿门时,已是翌日的清晨,一切,在昨晚就该尘埃落定,他看到,我怀中的天灏僵硬成一县冰冷的尸体,他渐渐发黑的血污浊着我的纱裙,我,就这样坐在那边,手里,握着一卷明黄的,没有沾染上任何鲜血的卷轴。   他摊开卷轴,神色微变,旋即成复正常。   后来,我才知道,那卷轴上所写的,是正无忆为帝,以文徵帝的名义。   他的承诺,一一兑现时,我明白,这一生,我辜负最深的人,是他。   那个曾经在我心中,永远都长不大的男孩。   他逐渐成长为一个男子,向我表达赤诫的爱意时,换来的,是我的冷落,和不屑,于是,才酿成他今日的悲剧。   他所有的心计城府在感情面前,都变得不再有任何的用途,以至他天真的认为,做到帝王,便能得到我。   这个天真,让他付出死的代价,也让我,品到这一生,最后一丝的苍茫。   天灏的尸体还是被内侍们抬走,我不知道,他们把他带到哪去,我只是静静坐在凤仪宫,不管外面的天变了几重,都与我无关。   直到三日后的黄昏,顺公公送来缟衣麻服,我漠然的看着,他轻声对我说:   “娘娘,请换好妆容,随奴才去曼堂。”   我怔怔地换上这暮气沉沉染着哀饰的衣裳,随他,前往布置在昭阳宫前殿的灵堂。   压严肃穆的前殿,矗立在紫禁如血的夕阳下,我缓缓走入其中,当散漫的眸光触到正中两块灵位其中一块上的字时,刹那只觉天旋地转,眸前一黑,顺公公扶住我,我才缓下神来,嘴唇却颤抖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仅失神地望着他,   那块灵位上所书的,赫然是赢天烨,谥号台天弘运文武睿哲恭俭宽裕孝敬诚信宽敏压俭显皇帝,庙号仁宗。   另外一块,彼时的我已无暇去看。   “娘娘,皇上驾崩了。”顺公公的语气出奇的平静,仿佛在说着与他不相关的话。   他不是说天烨饰重吗?怎么,会是驾崩?我的头脑思绪紊乱得没有办法去辨析,只知道,整个人,无论四肢还是头脑都渐渐不受自己的控制。   “娘娘,今日请您到此,就是要请娘娘择一条路。”他将我扶着,徐徐道来,“娘娘是要被尊为皇太后,还是愿意随仁宗皇上于地下呢?”   “此言何意?”   顺公公依然面容无色,继续说:“如果娘娘是显宗皇帝的皇后,那今日就该被尊为皇太后,但娘娘若是仁宗皇帝的璃妃,今日则是要随仁宗皇帝于地下的。   原来,天灏的庙号是显宗,那么另一块灵位便是他的。   这三日,外面变的天,竟是两位皇帝同时出殡。   对于西周,这无疑是开朝以来最大的一件奇闻吧。   这件奇闻的背后,竟有一半是源于我这个妖蘖祸国。   天烨,你还是没有守住约定,阴阳两隔,我活着,又有什么趣味呢?   还记得那日,你笑问,“那朕若战死,难道,你也殉葬不成?”   想不到,竟是一语成谶。   当时,我虽末回答,但,心中的答案早已写在脸上,你不守约定,但,我还会守。   “我愿随仁宗于地下。”缓缓说出这句话,我望着这两块灵牌,无声地笑了   笑声中,背后有尚带稚气的重声,轻唤:   “娘亲。”   我回首,看到,我的无忆,身着明黄色的龙袍站在那端。   他没有戴着沉重的旒冕,仅用白玉龙环将发髻绾起,看着我,好看的眉毛皱起:   “娘亲,您又哭了,不是无忆喊您娘亲,你就答应无忆不是的吗?”   “奴才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顺公公跪拜行礼。   “平身。”   无忆径直走到我跟前,我微微俯下身子,他用小手将我眼角的泪拭去时,我才发现,彼时,我是笑着流下了最悲痛欲绝的泪。   “无忆,娘亲答应,你再不会哭了。”   我握住他的小手,他的手很暖,一点都不象他的父皇,我不知道,是什么推他到今日的帝王之位,或者,在我和他父皇都不能照顾他时,这个位置对他,才是最安全稳妥的吧。   我抱着他,最后一次抱着我的无忆,然后指着天烨的灵位,轻声道:   “无忆,喊一声父皇,好吗?”   殿内仅有我们三人,顺公公听到,亦是无妨,在我临走前,让无忆亲口唤天烨一声迟到了十年的父皇。毕竟,是我的残忍,我的自私,让他们父子,在有生之年不得相会。   我和无忆有着母子连心,昔日,他因为我流泪而会喊我娘亲,此刻,他同样没有多加思索,就朗声喊出:   “父皇”   天烨,你听到吗?在梓宫内的你,是否听到,你的孩儿,唤出的连一声父皇   随着这一声呼唤,摄政王的素青的身影出现在我面前,我将无忆的手交到他手中,最后叮咛:   “替我照顾好无忆。”   他晗首,苍老的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仅是一份坚诚。   有他在朝中扶住,我就不用担心了,无忆一定会成为西周的另一位明君,丝毫不逊色于他的父皇。   当摄政王幸着无忆的手,走出灵堂时,无忆脆脆的嗓音又再次响起:   “娘亲,以后不要喊我无忆,”他顿了一顿,语音里带了一丝威仪,“朕叫赢玄忆。”   我怔怔地望着无忆,他已经快地随摄政王走出灵堂,顺公公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娘娘,是万岁爷遗诏的意思,无忆本是万岁爷因遭奸人陷害,暂安宫外的子嗣,应予以皇子宗姓,故改赢玄忆,继承大统。”   顺公公只会称一人为万岁爷。   原来无忆继承皇位,并不是天灏的那道圣旨,是天烨所留的圣旨。   那他,一早就知道无忆是他的孩子,一早我为奴时的举动,他都留心关切着   “娘娘,您该启程了。”顺公公从一侧端来黑色托盘,上面,是泛着冶艳光泽的鸠酒。   我执起这杯酒,未再颦一下眉,过往的悲伤,随着这杯酒的饮下,一并烟消云散吧,这紫禁,我看不穿几重天,也不愿去挣几重天。   这一生,苍茫地走过时,我才发现,情缘苦水,流过身体,没有留下痕迹。   纵是有刻骨的爱恋,因着蹉跎,不过是凄美的谢幕。   执鸠酒,我掩袖遮面,一饮而尽。   掩袖的瞬间,有一颗泪清澈剔透的滑落,那是我人生最后可流的泪吗?   ************   靖宣十五年,靖宣帝因漠北兵败,重饰弥留之际,愧对宗庙,择贤而立,禅让皇位于皇弟赢天灏,待其终后,再传位于靖宣帝嫡子赢玄忆,史称:文徵帝。   璃真皇后追随靖宣帝而去,册文曰:“兹委身而蹈义,随龙驭以上宾,宜荐徵称,用彰节行。”   文徵元年,文徵帝因辛劳政事,感染伤寒,病重不治,遵靖宣帝遗诏,传位于其先皇后嫡子赢玄忆, 史稚:承明帝。   承明元年,承明帝尊璃真皇后为璃真仁宪端懿慈淑恭安纯德顺天翼圣章皇太后。   ***********   神智渐渐清明,我触到无数次在梦中才能见到的,墨黑如星辰的眸子,这,又是一个梦吧,我没有如往常一样伸手去碰这个梦,怕,会再次惊醒。   这样近近地望着他,就好。   “宸儿——”他轻唤,凑近我的脸,呼出的热气,让我的脸颊一阵酥痒。   我闭上眼眸,复睁开,他竞还在,迟疑地伸出手,他的手已握住我的,冰冷   沁骨。   莫非,这不是梦?   对,这不是梦,我已被赐鸠酒,又怎会再见到他呢?   “烨,我说过,你若死了,我必不独自活着。你没有守住对我的承诺,但,我守住对你的承诺。”我放心地让他握住,身子,倚靠在他的怀中,依然那样温暖。   他轻声地笑了,柔声问:   “我何尝没守住承诺了?”   “你说,让我在紫禁等你凯旋归来,可,我没等到,我等到的——”我浸入人世最后那场死别的记忆中,泪水渐渐弥漫,竟无法连贯地说下去。   “我是没有凯旋,但,我确是归来了,我并没有违约。”   他低首,望着我的泪水,轻轻地,替我吻去。   他没有自称‘朕’,人死后,是不用再自称这个束缚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称呼吧。   “但你的归来,却只是以梓宫的彤式,并不是真真切切,活着,站在我面前。”   “呵呵,我是不能站在宸儿面前,你倚在这榻上,又靠着我,我怎么站呢?”   他的话,让我疑惑地抬起眼眸,正对上他满是笑意的眸子。   我打量西周,是一间非致的小屋,隐约可见,窗外的盎然生趣。   “想不到,人死后,竟然还是和活着,差不多。”   我感慨地说,复慵懒地倚进他怀中,死,真的比活着好,至少,可以重新开始,不必背负过往,那些过往,逐渐压抑人到无法呼吸,太重,太累。   “疼吗?”   他轻捏我的脸颊,我不仅羞赧地俯侧螓首,嗔:   “当然疼。”话甫出口,我隐隐觉到有些不对,怔愕地望向他,他依然笑意盈盈。   难道做鬼也会感到疼痛?   还是——根本——我没有死,那么他——   “怎么,还没明白过来?”   “烨,你没有死?”我的手反射性地覆到他的背后,去摸出征前的那道伤痕,因是夏天,衣裳单薄,我清楚地摸到那条深深的伤痕如今正结着一条长长的疤   “才见面,就咒为夫死,”他捉狭地说,再没有从前那种不苟言笑的神态,“怎这么追不及待?以后为夫有的是时间和宸儿共处。”   “你骗我”我突然反映过来,他的驾崩,乃至让我殉葬都是一场精心策划好的骗局,否则,怎么可能无忆这么顺利就登基,摄政王又怎会从封地返回辅政,两位将军亦没有任何反对意见呢?   我的素手捶着他的肩膀,他笑着将它们捉住,正色道:   “不然,我怎么知道,宸儿是愿意做皇太后,还是愿意陪着我待在黑暗的帝陵内?”   我愤愤地一咬唇,别过头:   “不是被顺公公逼着灌酒,我怎么会放弃皇太后不做,陪你到地宫呢?”   他朗声大笑,将我揽进怀中,所有之前经历的悲痛,在这一揽中渐渐平息,其实,从我醒来,见到他开始,我就已经忘记所有的悲伤和仇恨,有的,仅是一种莫名的静好。   这样的静好,是我从未有过的。   也是在这样的时刻,我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样轻松没有拘束地和他嘻笑,而他,也不再如以往那般阴郁沉闷。   因为,此时,他不再是前朝的皇上,我,也不再是六宫的嫔妃。   所以,我们能坦然,面对彼此。   “雪崩,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冥曜在你心中不是谪神吗?他救了我。”   “那他现在怎样,为什么没有返回北溟?”   “你似乎关心他多过关心我。既然是谪神,终归是要回到天上。”   我没有再问,当天国玫瑰随着圣洞在冰雪融化中消逝后,冥曜一旦受伤流血,就一定不治。   “他让我一定好好照顾你,代替他。”   我不再说话,只是将螓首依在他的怀中,感受这属于我们美好的时光。   他为我默默做的一切,我没有再提,他因为孝道,必要灭我一族,我因为孝道,才会封闭自己这么多年。   当所有的磨难,仅是上一代人的恩怨所造成的蹉跎时,我们所能做的,仅是更加珍珍惜剩余的时光。   毕竟,我们没有多少个十年可以耗费。   “你是我今后唯一的妻……”他低声,吻住我   承明元年伊始,他放弃江山,陪我在靠近镐京的一处世外桃花源里,安然地度日,那一天开始,我终于知道,这一生,江山美人间,他最终的选择。   山间, 有悠远的歌声隐隐传来:   抛去江山如画,   换她笑靥如花,   抵过这一生空牵挂……   |秋之儛。手打,转载请注明|www.bookben.cn   风言风语 番外:何必虚情慰寂寥   虽是夏末,窒热如初。傍晚时分方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微风。抛下永无阅完之日的奏章,走出御书房。   方步出殿外,小顺子便已跟在身后。眉心微皱了皱,负手信步而去   纵然残阳如血,余辉仍不可直视,微风似也拂不去心头烦闷。思绪不平间,已停在一座宫室前。   小顺子轻声请示:   “万岁爷,要进去坐坐么!”   恍然惊觉,抬目,“鸾鸣宫”三字匾额赫然。   “安陵滺”这三字随即涌上心来。曾经,这名字对朕意味着是倾尽六宫之爱的女子,今日,却独独是一个讽刺。   那日,凤仪宫,当她近身宫女鸾朱拿着其与安陵涵往来的书信禀于皇后时,朕始终不信她有任何逾规之举,可,当婧瑶传她前来,她言语间颇多庇护于安陵涵却着实让朕无法再置若罔闻。   当晚,另传了安陵涵和她一起至昭阳宫单独询问,本是想用朕的信任与三年的恩宠,让她迷途知返,可惜,她的言词,却真真地让朕觉到了心痛。   当三年的宠爱,换来的,却是她的心早有所属。于朕而言,莫过是耻,莫过是恸。   于是,发狠了心,一连一月未曾驾临鸾鸣宫。   可终是不忍废黜于她,毕竟,她是第一位让朕真的心动牵念的女子。   但今日,信步走来,竟又到了此处。   不发一言,徐步入内,正听得一声轻叹。   殿内的冰块冉冉地冒着冷气,她背对着朕,叹息间微微拢了臂上的云纹绉纱披帛,香炉的薰香却似已燃尽,纤手正握了一把香准备添于炉内。   对着日渐清减的背影,沉沉开言:   “贵妃似是心事甚多。”   她缓缓回身,眸华淡然,凝望着我福身,行礼:   “参见皇上,皇上万福。”   曾经,私下,她只唤我烨郎,如今,却是一句皇上,我知道,彼此间是生疏隔阂了。有些感觉,有些情愫,不过是彼时的一场戏。   安陵氏,要的不过是那权倾前朝,才于后宫逢场做了那一出出的戏。   如此尔尔。   数日不见,她似清瘦了些许,但气韵依旧。听她平静问安,语音不闻波动。果然,于她,朕到来与否并不重要:   “起来。”同样清泠的语调命她免礼。   环顾四周,分明余热未息,却觉出静冷意味。呵,三年来,鸾鸣宫虽不至车水马龙,却也客未断息,何曾有过今日冷落。目睹此景,朕应当是快意的,但对着伊从容神态,另一种愤然在心头滋生。   珍藏着那人的书信,她怎会在意朕给予的一切。只怕,对她而言,那人的只字片言也胜朕千言万语。   她添的香,恰原来还是这苏合香!这香朕一直素是不喜,她虽在进宫时曾薰过,因着朕的不喜,也早换了零陵香。   直到那日,昭阳宫见得她的堂哥,朕才赫然惊觉,原来苏合香是那个男子惯常所用!   所以,这才是她最珍爱的香吧。   蹙紧了眉心,自己,终究还是在意的。   她望着朕,似是觉察到什么,悠悠回身,将炉顶以清水浇息,另要拢一边的零陵香。   “这香,许也是贵妃思慕的依凭罢?”   甫一出口,便再难收回。可笑,朕难道也似那等凡夫,斤斤计较微末小事了么?不待她回答,喟言:   “宫门一入深似海,三年时光,亦是很难捱过?”   她的手僵在半空,冰块的冷气袭到她如皓月皎白的腕上,湮生的白气袅绕,必是冰冷沁髓。   她的声音略带了些颤抖:   “这香,臣妾入宫前,就一直薰用。如若皇上认定这是思慕凭证,臣妾亦无话可说。”   她将香灰洒入一边的琉璃盏内,另拢了零陵香,:   “三年的时光,不过弹指须臾,岂能言捱,不过皆是命数。”   为何,你不断然否认?还是不肯否定曾经的依凭?“命数”?原来三年的相依只是因为命数注定。那么,你,是否恨着自己,因为不能逃脱。而,困着你的朕,更是你的劫难吧。   恼意渐炽,语音高了些许:   “那凭证,贵妃不一直珍而重之地收着么,何必意指朕捕风捉影!”   此言一出,梗在心中的郁结似泄出。然,密密注意她神色变动,以期窥心一二。   她继续燃上炉底的香烛,然后放下香炉之盖,抬首,望向我:   “故人书信,珍而收之,亦是对曾经过往的缅怀,皇上,难道不认为即便有些事虽已逝,但心中,终是留了那一隅之地,这一隅,纵不可再得,却始是隽永弥贵。”   静淡的言语最是能刺伤人,多想透过她无波的脸容看进她的心底。帝君之傲,岂容你心有一隅非吾所有。前尘过往,朕要的是一笔销清!语音森冷:   “原来,贵妃心底仅是他一人。”   愤意无可释放,袍袖一挥,掌已击上琉璃盏。琉璃应声而碎,灰烬轰然而散。掌心已被尚有余温的香灰炙到,然,手心的痛,又算得了什么。   将手敛入袍袖内,挥退意欲上前探视的小顺子,目光紧迫凝着她,哑声:   “让你错付三年韶华……”骤然顿住,却不知何继。   她将碎破的琉璃盏,一块块捡起,收于丝帕中,抬眸,凝向朕:   “错付的何止臣妾一人。红颜未老恩已断,古而有之。进这后宫,又岂是臣妾所愿的。今日,臣妾对皇上有的,只是感铭,让臣妾多承了这三年的隆恩。”   心中钝痛,原来不是心有一隅非朕所有,却是朕在其心毫无立足之地!好,很好。果然都错了   这琉璃盏是她初入宫,朕见其爱薰香,方才赏的。今日,终是毁于朕之手!这三年的情感,也是如此不堪一击。   她继续莞尔浅笑,那笑却似利器一刀刀撕割着朕的心。   “臣妾愚笨,只知道,有些东西东西碎了,便终不是瓦全。”   敛于袍袖内的手愈握愈紧,红肿渐起,如此一握,痛不可当。然,似只有如斯疼痛,才能盖过她言语诛心之痛。   发肤之痛让言意分外冷酷:   “朕心所容,自是德容言功四全女子。贵妃心有所寄,只怕也不稀罕。”   斜阳如血,透过窗棂映于殿内诸物,更是惨红欲滴:   “琉璃已碎,大梦方醒。所幸尚不算迟。如今,便让朕结束彼此的错付!”   绝然转身,迫自己不再看她安然面容,目视残照,缓缓吐出决断:   “贵妃安陵滺,言德失宜,出语无状,即日起禁足英华殿思过!”   “多谢皇上成全!”   她行礼,跪地,这一跪,跪去的便是那三年积蓄至今的情分。   她与安陵涵之情,终是朕于她的恩宠所无法抵得过的。孰知,那却是不容于世的堂兄妹之情,而朕,连这,都比不上。   唇畔嚼出一丝苦涩的意味,原来,朕,是如此地在乎于她!   错付的真情,收不回。错付的真心,仅余着恨。   当两月后,在避暑山庄得知母后赐鸠于她时,朕知道,一时的绝决,最终导致了永远地失去!   彼时,心中苍茫到已觉不出痛来……   =======================================================================   昨晚于群内尽兴演绎,偶得此一段。   稍加编辑修改,全做了番外吧。匆匆而蹴,略有疏漏,他日再容许雪来补尽:-)   (多谢谢演绎天烨的姐妹,因为你,我才能完成今日的番外第一章)   风言风语 番外:步步惊心宁为殇(1)   (安陵羽熙)   熹宁六年,当我以大理寺廷尉之女的身份应诏待选进入紫禁时,正是桃李缤纷的春天,我率真如冰矶的眼眸在这数十名秀女中,虽带着一缕悔婚八王嬴仲逸时的悲伤,但,仍是欣然接受家族的安排。   我的姑母安陵咏汐亦是前朝进宫为妃,虽不得先帝专宠,亦算圣恩不断,然,却福薄,难产而死。   噩耗传到府中,我只记得母亲对我说过一句话:   “羽熙,在宫中,善良忍让或许是可以舍弃的,千万要记着。”   彼时,年幼的我并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直到现在我站在紫禁城中,蓦地,隐隐有些知道这句话背后所含的意味。   然后,在众秀女中,我看到了她,赫连宛如,她也注意到了我,眼神中蕴着的竟是一丝愤怒,若干年以后,我才知道,一直深深爱着仲逸的人是她,因仲逸向我提亲,她才遵了父母之命,入宫为妃。   她是先帝胞姐,凤睿长公主与睿清侯之女,身份金贵,幼年的我只是她的伴读,也因此,认识了仲逸,当今皇上的八弟。   我对她显赫的身世,一直是羡慕的。可,也在若干年后,我发现自己所得到的,亦是她一直渴望所拥有的,那个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已经幸福很久而不自知。   选秀不过是过场,宛如直接被封为云修媛,不仅是同届秀女中得到封位最高的,更赐“云”字为封号,独居永乐宫。而她自这日开始,便与我形同陌路,童年的情感不过脆弱如斯地,付之一炬。   而我,也被封为宝林,居鸾鸣宫。   后位是当朝丞相墨飞之女淑颐皇后墨音,圣宠的则是泠妃,她没有显赫的家世,但,她的美艳犹如夜空中唯一璀璨的星辰,纵然我也曾因绝色闻名京城,但在她的面前,却是黯然失色。   入宫后过了很久,久到我已忘记数过多少次更漏声响,熹宁帝嬴仲轩才翻了我的牌,红烛中,我象所有新嫁女子一样,带着几许惶恐,带着几多娇羞,等待我夫君的鉴赏。可这一切,却被突然而至的内侍禀报说,“泠妃*抱恙”所残忍地打碎。   仲轩匆匆离去的步子,在那一夜,让我的心冰冷到极致。   可,我不能认输,哪怕,她有着世人无法比拟的美貌,但,我安陵羽熙,有着,过人的聪慧!   我明白自己进宫的目的,为了家族的权势能更稳固,否则,此刻,我可以是八王妃。但,那样,决不是父亲所要的,也不会是我日后所甘心的。   我不要,在白发苍苍时,回想起过去,只是曾经的美冠京城,而没有任何的痕迹可以长久地留于人们心中。   风言风语 番外:步步惊心宁为殇(2)   于是,我学会步步筹谋,在每次的宫廷宴会时,竭力表现出自己的才艺,迎合仲轩的喜好。   知道他爱清莲香,此香便成了我一直会薰的香。   知道他独爱筝曲,古筝便成了我一直抚弹的琴。   一切一切,只求君心可以容我一隅之地,而这一隅之地便能让安陵一族在前朝得到更稳固的权势。   可,当我如愿地在仲轩身下婉转地承恩时,撕裂痛心的那瞬,心底,想起的,却是月下决别,怆然离去的那抹石青的身影。   这一生,如果注定相负,那么,仲逸,请原谅我的残忍。   原来,我还是忘不了,可,却不得不忘!   仲轩待我,仅是后宫雨露均泽中的一人,我的风华在泠妃的覆盖下,如同暗夜无光的银器一般,唯独她,是万丈光芒的明珠。   但,这一切,始终还是敌不过前朝争斗的翻云覆雨。   熹宁八年四月,淑颐皇后因病薨逝。   熹宁八年六月,睿清侯弹劾丞相墨飞与四王结党营私,意欲谋反,仲轩严令大理寺彻查此案,同年七月,大理寺廷尉,也就是我的父亲,呈奏折,称其罪证据确凿,仲轩大怒,遂以谋逆之罪将墨氏满门诛杀,牵连十族。四王亦赐死,并削爵,擢宗室,籍家产,罢庙享。   熹宁九年元月,赫连宛如册后,封号“云雅”,居凤仪宫,同月,泠妃册为贵妃,赐居为其新建的倾霁宫。   家族的缘由,登上后位的是宛如。泠贵妃圣恩再浓,不过仅至贵妃。   从这一刻开始,我便更加清楚明了,家族与后宫的地位是相辅相成的。   纵然宛如不得圣宠,但孕育了皇三子嬴天烨,加上她身后显赫的家世,让她一步步问鼎了后宫最尊崇的位置。   父亲经审核墨飞一案有功社稽,亦提为御史大夫。   彼时,我方晋到婕妤。   圣恩宠眷的,始终仅是泠贵妃一人。   倾霁宫,取倾尽君爱,霁光亘远之意。   我,何时才能得到君心旦怜一人的那一天呢?   那一天离我多远,我并不知道,我所知道的,是这一天一定不能在我韶华已逝时才到来,或者说到了那时依旧遥遥无期。   纵然,此时,我并不爱仲轩,可,爱在这后宫,其实是最不重要的东西。即便深深爱过仲逸,离开他,疼痛随着时间依然可以慢慢痊愈。   或许,我该学会为自己去争取,而并不是等着帝王回心,因为属于女子青涩美好的光阴不过屈屈几年。   既然泠贵妃的光华罩过我,如果她不在了,是否,我的机会也就来了呢?   作者题外话:记得群里有位大大说,看到现在,看不到烨对宸是否有爱,希望能看到关于烨的番外。   但关于烨的番外,如果雪要写,也是放在最后,因为只有到那个时候,他的感情才会以最圆满的状态显现出来。   最近更出的是关于前朝皇上所谓的爱。   安陵羽熙,以“帝”为封号,得到圣宠胜应是胜过任何人的。   但,她是怎么得到的呢?有对比才更能看出得到何种帝王爱为幸吧。   如果现在烨对宸是残忍。那么请看完前朝,再去想,这是否真的是残忍?   雪曾考虑用步步惊心皆为殇,还是宁为殇。后来选择用宁,因为这更贴切。   和另一个写手聊到很晚,关于帝王之爱,终是虚浮。能怜惜,已属幸。   最怕的是,他将伪装的爱赐给你。那么,当某天剥去这层伪装   风言风语 番外:步步惊心宁为殇(3)   精心用凤仙、芍药等调制出丹蔻色,这种红是如此的绚目,如此的娇美,以至于泠贵妃在第一次见到时,便禁不住称赞起来,而我,恭顺地细细涂在她粉白光洁的指甲上,再用尘封地下一年的雪水浸润她的玉手,这样,色泽便能保持更长时间。   春日的阳光下,她的美愈发明艳,我的眼微微眯起,唇边却划过一道犀冷的弧度。   夏末,泠贵妃突染急症,一病不起。   而卧床之前,恰食用宛如送去的糕点。   仲轩大怒,将送食盒的皇后近身宫女吟芩交宗正寺严刑拷问,并禁了宛如的足。   我却在此时,独独出面保了吟芩,并在仲轩面前立誓,如若十天内,查不出真相,就一并落罪。   我看到仲轩的眼中,第一次认真地凝注于我的身上。   是的,当所有后妃等着看好戏时,唯独我,偏偏站出来,伸出援手给四面楚歌的宛如,甚至不惜以自己的前程一并做博。   而牵连到泠贵妃的安危,这背后的真凶,更是让他无法容忍,欲除之而后快吧。   这样的女子,该是他从未见过的,所以他会记得。   我唇边的笑意渐渐清晰。   我令宗正寺从贵妃身边排查起,不过三日,负责调查此事的人已从泠贵妃平日所戴的护甲中发现有残余的马钱子毒,正与太医院所诊出的毒素如出一辄。   真相大白。   原来泠贵妃为了扳倒皇后,不惜以身试毒。   君心又岂容如此蛇蝎心肠之人,纵然曾经海誓山盟,在解开残酷真相的同时,只会化作更厉绝的催命符!   仲轩下旨将仍在病榻上的泠贵妃废为庶人,打入长门宫,泠贵妃的喊冤声在那一夜,尖利地响彻了整个紫禁。   彼时,仲轩倚靠在我怀中,落下了我见到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君王垂泪。   乃至于后来,哪怕我隆宠时间长达二十四载,却始终不能知道,他是否真的爱我,抑或在他心底,只有伊人的痕迹。   宛如重新执掌后宫的凤印,但君心疑虑后,终是更多的疏远。吟芩感念我的救命之恩,反成了我和宛如之间最后的维系。   而我,亦因着此事,得到仲轩的青睐有加,晋为妃,一年后,诞下皇五子天尧,扶摇直上,晋为贵妃,赐号:“帝”。   这个称号,自西周开朝以来,无人得过,因为象征的,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哪怕尊贵如皇后,亦因着这“帝”字封号,刹那失了颜色。   册妃那日,我在百官朝贺中,再看到仲逸的熟悉身影时,发现,往昔的感情,已是慢慢淡去。   经过仲逸的身边,我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清莲香。   原来,我用何种香料,他亦都上了心。   可惜,一切都回不去了。我望着仲轩站在太极殿最上的那层,容颜浮出的嫣然一笑,却皆只为他。   紫禁后宫,至此,再无人可与我相媲美!   风言风语 番外:步步惊心宁为殇(4)   当我缓缓踏进长门宫时,*的味道不仅让我颦起了眉,昔日,那个矜贵娇艳的泠贵妃就将在此度过剩下的日子吗?   宫女帮我推开西侧一扇破落的殿门,我拾裙而进,屏退了众人,看到,她消瘦憔悴地蜷缩在床的一角,再无往日的神采。   我浅浅笑着,将手中的食盒放在她面前,道:   “泠姐姐,这是本宫让膳房特意为你准备的点心,都是你以前爱用的。”   她失神地凝着那食盒,忽然,闪过一丝光芒,挪上前来,脏污的手抓住我的,企盼地问道:   “是皇上让你来的,是吗?他原谅我了?”   我淡漠地拂开她的手,语音清冷:   “皇上很久都没有提起姐姐了。”   “怎么会,怎么会?不可能,他说过,牡丹再美,也及不上我的一颦,我的回眸一笑,更是后宫所有佳丽都比不上的。他不可能忘得了我!不可能!”   我仔细地端详着她,这个以绝色驰名宫中,专宠长达十年的女子:   “泠姐姐,先尝尝,这些点心可还合心?”   我打开食盒,精致的点心静静躺在其中。   她的目光在看到这些精制的点心时,费力咽了下口水,才拿起一块玫瑰酥,放到嘴中,却禁不住一阵干呕。   见她这样,我的黛眉颦得更深了。   忙唤了近身宫女砚墨,让她去倒碗水给泠庶人。   冰冷的水,她却若获至宝的喝下,整个人方才松了一口气,倚靠在床栏边:   “合心?我再不合他的心了?他真的都忘了……”说罢,眸中的泪水一颗一颗溅落于落满灰尘的床沿边侧。   “泠姐姐身子不适,还是好好将养吧,妹妹改日再来看姐姐。”我站起,然后缓缓往外面走去。   这里的阴暗压抑,再多待一会,或许,我都会崩溃。   因为,我知道,一手送她进来的人,正是我。   藏于护甲的毒是审查此案的人所放,而真正的马钱子毒,却是在我呈献给她的染指丹蔻里。   马钱子,无色无味,虽些许不足以致命,但长期少量服用,中毒症状才会显现。   三日后,冷宫传来讯息,泠庶人小产,彼时,我正抚琴,《春江花月夜》的曲子悠远绵长的映衬着仲轩惊愕,旋即落寞的神情。   他挪了一下步子,似乎想去寻回什么,但,还是毅然绝然的收住身形,孑然孤独地立于月下。   我看到明黄的龙袍下,他的身子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   可,这,又怪得了谁呢?   后宫中,本就是步步惊心,谁都无法预测下一步,是死,还是活。   而帝王的恩宠,是这些殇血的源头,亦是最虚无缥缈的。   就如同,直到若干年后,仲轩驾崩前,将那方密诏郑重地交予我时,我才知道,这一生的付出和筹谋,终于因这道圣旨,而使意义截然不同!   我,或许,终究还是输了……   风言风语 番外:安得与君相诀绝(1)   (上官寰柔)   十年,整整十年,我在这雪峰之颠,最近,亦是最远的距离,伴了他十年。   一个女子,有多少十年可以耗费在无止境的等待中呢?   从十三岁,到如今的二十三岁,最美好的年华,就这样,如流水逝去,而他,始终在彼岸,淡漠、疏远地如谪神般不让任何人靠近。   所以,渐渐,我试图让自己深信,他没有爱,因为,他毕竟完美如神,神,又怎会懂得凡俗的爱呢?   直当那日,在恢复容貌的安陵宸手腕上看到雪魄玉镯,我已平静无波十年的心,竟然也会痛到无以复加,原来,他还是会爱的,不过,我并非是他愿意给予爱的那个人。   雪魄玉镯,历代北溟皇后的信物,他,终是戴在她的手上。   或许,只有那样绝色倾城的女子才能匹配他。从第一眼见到宸,我便深深地有种自卑,这样的绝美,虽然有残缺,可,我依然比不过。   我唯一能媲美于她的,恐怕仅仅是平静如水的温柔。   当她容貌恢复的那刻,我知道,除了他,没有任何人会有这种能力。   可,她毕竟是西周国主的后妃,又怎会属于他?   他此时的深陷情网,为何独独吝啬怜取眼前之人?   宸走的前一晚,我奉诏去冥宫伴驾,甫进去,旦见他眸光清冷地望着轩窗外的月色,身上笼着的,除了淡淡的愁绪,再无其他。   “陛下,明日宸昭仪即将返回西周,通关文碟陛下可已赐予?”微微启唇,却是言她之事。   “几日前的大雪,怕早阻了云中的驿道。”他依然望着窗外我未知的一隅,缓缓道。   “正是,不到三月雪融,回西周只有取道漠北。”   “如此,不妨劝其三月再启程吧。”他的语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却一字一字,攫住我的心,然后,那里,慢慢渗出一丝苦涩。   “臣妾遵旨。陛下,可曾召见过宸昭仪?”终是忍不住,还是问出这句话。   他微微怔了一怔,方道:   “不曾。”   他果然,还是否认。可,雪魄玉镯,在我来北溟之前,哥哥便已教我识得,并说,只要我有一日能戴上,那东歧必可保得万年周全。   “既然如此,倘若宸昭仪执意明日要走,还请陛下伴臣妾一同饯行,亦算是尽国君之道。”   “她终是西周的后妃,孤无论召见或是饯行,怕都不妥,你处理即好。”他回身,眸光凝望着我,“今日是除夕,孤连日繁忙,倒是忘记陪你了。”   是吗?都是不妥,那如果妥当,怕也不仅仅是这些了吧。   他的唇畔泛起淡淡的弧度,而我,已醉在这弧度中十年,此刻,我仍然愿意一醉,醉了,才能不去计较吧。   我害怕自己变成善妒的女人,从见到宸时,就开始害怕。   我走近他,轻声道:   “陛下,臣妾晓得为帝之辛劳,臣妾能长伴陛下身边,已是感怀铭记。”   他愈深地笑,在他冰灰眸底的深处,我恍惚看到,似乎映现出我的身影,如果,能一直伫留在那,又该有多好啊。   宸还是按期返回了西周,可,不过月余,他竟遣婚使向西周请婚,而西周国君,所送的和亲之人,正是宸的妹妹安陵言,然后,我更加悲伤地看到,冥封她为皇后。   原来,得不到那女子,她的妹妹,于他,也是种慰籍。   与君相伴十年,十年间,我是他唯一的妃,可,连这仅存的幸福幻想,如今都被残酷地剥夺。   我欣赏着宸,与之惺惺相惜,但,心底此时的酸痛,却亦是来源于她!   风言风语 番外:安得与君相诀绝(2)   安陵言,是宸的妹妹,但她的犀利,始终不是宸所有的。自她入北溟,我愈渐少出皎雪宫,而冥,也不常去她的倚凰宫,所诏亦很少。这个皇后的位份,更多时候,我看到的,却似乎是另一个承诺。   偶尔,在宴席中见到,她眸底的冷凛常让我莫名觉得心悸。   她不过十四芳龄,可在这青涩韶华的背后不知藏得几幅丘壑,虽也是美极的女子,但这份美,与宸相较,终是少了那缕纯真的淡幽。   我有些惧怕她看似温婉的眼神,总觉得若多一次凝视,便会被眸底的那缕冰冷的寒意所刺伤。   但,真正刺伤的我,却还是那位我一直深爱的男子,那位如谪神般的男子,终于,将我伤到没有办法去承受。   十年!他最后,还是选择了结束。   结束我的痴念,结束往日的恩情。   光曌十一年七月初一,北溟对东歧宣战。   光曌十一年八月初五,北溟攻破东歧都城。   固然,是东歧滋扰西周边陲在先,导致西周奋起反击,但,北溟此时的宣战,却无疑是坐收了鱼翁之利。   冥,我素来敬你行事光明磊落,无愧北溟光神君主的美誉。   但,你唯一一次的阴暗行事,恰正是针对我的哥哥,东歧国主上官星刻。   他将我献于你十年,而你,连这十年蓄积的恩情都不顾,就灭我故国,囚我家人。   你,让我该怎样去面对呢?我,毕竟不可能做到大爱无私!   当,那群内侍,虎狼似地将紫苒从我皎雪宫带走时,我没有阻拦,因为,她去了,倒还干净。   她是哥哥派于我身边的监视,我一直都知道,但,毕竟我是东歧的公主,活在两国的间隙中,没有她,也迟早,一步步,走到绝境。   而,今日,就是我寰柔的绝境吧。   一袭素白衣裙,手中是刚熄的火折子,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到圣洞,这里,晶莹剔透,碧池涓细,宛如仙境。   走进那丛天寰玫瑰,脚底似血迤逦,氤氲进我的心中,却无血,无泪,惟有恨难绝断的情绊。   “天寰”,“寰柔”,这个寰字,是如此的巧合,所以,待到将来,他念到这玫瑰时才会想起曾经的柔妃吧。   那么,既然决定离开,这一点痕迹我都不要留下,质本洁来还洁去,这圣洞,不若是最好的归处。   作者题外话:今日还有一更的,大概在晚上。明日开始恢复正文连载。   风言风语 番外:安得与君相诀绝(3)   唯一出乎意料的,是这圣洞四面皆为冰雕,惟有这天寰玫瑰生长处,有一隅的沃土。   否则,恐怕,我的归去,倒不能在此处了。   旖旎花香芬娆在周围,我的容颜淡泊地掩映于花中,倒添了几分的红染嫣灼。   眸华最后望了这一片玉凿清冷,环顾的尽处,与我同样素白的身影出现在入洞的那头。   “柔妃私入圣洞,规矩都忘了吗?”他语气平和,冰灰的眸底却是我永远无法探究的渊深。   “自来北溟,臣妾记着所有的规矩十年了,今日,再不愿去记。”缓缓启唇,对上他无波的眸华。   “也罢,你先过来。”   莲足不自禁地向前挪了两步,但,还是止住,一如止住所有再试图企盼的希冀。   “陛下,您和臣妾之间,始终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以前,臣妾可以自欺欺人地让自己相信,这鸿沟终将可以随时间而渐渐填补,但,今天,您认为,臣妾该怎么说服自己继续欺骗下去呢?”   “柔妃,只要你过来,你还是孤唯一的柔妃。”   轻轻摇头,缓缓道:   “不是了,再也不是了!从宸昭仪来北溟疗伤,臣妾知道,不再是您心里唯一的柔妃;从皇后和亲北溟,臣妾又知道,连形式唯一的柔妃也不会是。而如今,东歧不在了,寰柔又岂会独在呢?陛下,您一直都知道的,对吗?”   他的箫从来没有与我的筝和过,这该是最后的遗憾吧。但,与宸的弦音相和,也是我记忆中最珍视的部分。   唇边浮过一抹极淡、极轻的笑靥,如同那年,在卓奥峰底,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我笑着,将手放心地交给他,这一交,就是十年,可到头来,牵着这手的人,至始至终,仅是我一人,今天,当我将手松开,才发现,他一直都没握住我的手。   不过如此,不过如此而已。   他没有回答我,也不再说一句话。   其实这个回答,一早就清明于心,所以,问不问,不过是最后的绝断罢了。   他眸光孤傲、冷漠地睥睨着我,温润的背后,一直都是这样的拒人千里,可,我却不愿意清醒地,醉在其间十年!   今日,我再不能只看着光彩的表相,而不去想残酷的内在。   将手中的火折子凑近樱唇,只那么轻轻地一吹,死灰已是复燃,可,心死,却不会再有余火,剩下的,或许,仅是关于过往的灰烬。   将燃烧的火折点燃脚下的天寰玫瑰,火势触到妩艳的玫瑰,竟愈渐汹涌,逐渐吞没这一片血洋,温暖而炽烈地火舌吞噬过我的裙裾,融化着漫过腰际,但,我感觉不到灼痛,只是在愈渐模糊摇晃的火光中,望着他,以最远,也是最近的距离,以最初,也是最后的留恋。   就让我记着他的样子,哪怕过了奈何桥,喝下孟婆汤,失去所有记忆前,至少,这般真实地记着他的样子。   而他,永是这样远远地站着,连眉心都没有最后为我蹙一蹙。   该死心了。   如履薄冰的感情在火光中破灭,我不知道人死后会看的第一种颜色是怎样的,但我希望它是无彩的,就如同他沧远孤冷的心,一直让我看不见,也无法触摸。   也许起点和终点,必是相同的,都是眼泪与温柔;   所有的孽恋,终将回归虚无,开始的那天,已注定离别是唯一的结局。   在灵魂即将离开躯体的那瞬,我依稀听见那悠远缠绵的低吟浅唱:   你我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你我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风言风语 番外:琉金倚凰嗟流年(1)   (婧瑶皇后)   从嫁他为太子妃的那日开始,我就将自己的幸福寄托在这个男子身上——西周未来的帝王,嬴天烨。   彼时的我,头顶华盖,红纱覆盖下,是对未来幸福的憧憬。   他不光是西周身份尊崇的太子,也是我父亲的学生,身份最尊贵的一位学生。而他的天资聪颖也是父亲这么多年来,唯一赞不绝口的一位学生。   当得知皇上将我指于他为太子妃时,我的心中,就蓄积起浓浓的甜蜜。   可,洞房之夜,他似乎是看着我,却更象是看着一件摆设,草草的履行完夫君的义务后,他便起身往书房行去。   他的手很冷,而没有他的夜,同样很冷。   后来,他又奉皇上的旨意迎娶柳若,沈水澜为侧妃。   再后来,我渐渐记不清度过多少冷清寂廖的夜,或者,从我成为太子妃开始,便一直是冷清地度过。   他对我履行的一直仅是义务吧。   当三年后,我诞下依韵,我看到,他素日淡漠的眼底终于有了一丝笑意,那是属于父亲慈爱的笑,而无关乎其他。   也在那一年,侧妃柳若诞下天烨的第一个儿子嬴玄铭。   或许,这对我的正妃位置是个绝对的威胁,可,谁又知道,我的眼里自依韵诞下后,就已经很满足,其他的,在彼时,似乎已经变得不再那么重要,或许,也包括,爱情。   当先帝驾崩,他继承大统,成为靖宣帝。   当柳若,沈水澜从侧妃分别变成德妃、贤妃。   当我戴上那金碧光耀的凤冠,成为他的皇后,站在太极殿前,听他赐号:“婧瑶”时,心中多年的冷寂突然因着一丝的喜悦而渐渐地融去。   “靖”和“婧”二字,谐音,笔划构成亦是相近,就如我和他之间丝丝缕缕的牵缠吧。   可,这份牵缠,因着她的出现,终于被彻底地割舍,安陵滺,当她出现在第一年的选秀台前,从天烨的眼中,我就知道,他心中的爱只会给她。   她是这般的完美,虽背负着“安陵”这个姓氏,但,依然没有阻止天烨对她的挚爱深宠。   一年后,在她诞下双胞帝姬,册封“贵妃”那日,我的泪,第一次清然坠落在妆台前,这是在紫禁流的第一滴泪,是一个女人哀悼从未得到便已失去关于爱情的幸福。   原来,爱情于我,一直是如此的重要,只是我清楚无法得到是必然的结局,所以刻意地回避至今。   我不是善妒的人,我只想,今生今世,真真切切地去爱一个人,也被那个人所爱,可,这一切,在帝王家,是奢望,当破灭的奢望点点滴滴融汇起来,我才慢慢品到,绝望这个词,原来离自己一直那么近。   而我,却依然如此贪恋痴嗔。   有时候,望着我唯一的女儿依韵,我会觉得满足,这是他赐于我的最珍贵的礼物,亦是我在冰冷的紫禁中,得以慰籍温暖的依靠。   风言风语 番外:琉金倚凰嗟流年(2)   宠极哀之至,当安陵滺在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下,终于芳魂一缕随烟逝时,我看到,天烨眼中那抹深恸悲怀。   那一刻,我甚至以为,他从此失去了爱的能力。   当我试图去接近将自己囚于昭阳宫的他时,我看到,在森暗地没有点一支蜡烛的殿内,他神色晦淡地凝望着窗外,紫檀桌上,是空落的玉壶酒盏,我被呛鼻的酒味冲得颦紧眉,然后他看到我,冷冷地笑,一如殿外萧瑟的空气。   我不知道是怎么从昭阳宫出来,只知道,出来的时候,我浑身的锦袍已被汗水濡湿,他的不发一言,比痛斥我没有阻止这场悲剧的发生更加让我明白拒人千里之外这个俗语的意思。   后宫和前朝素来是密不可分的,前朝重臣之女一定会成为嫔妃。   安陵滺的位置自然,也会由同宗的女子顶上。   所以,在中秋家宴上,我看到了奉太后旨意进宫的安陵宸,她是滺的妹妹,虽是姐妹,她和滺的美截然不同,滺的美更接近于人间的真实,而她的美,远远看去,却让人不能直视,是一种眨眼间,便将要归去天穹的那种美。   彼时的她,眸中纯涩懵懂,即便是别人欺凌,亦不知反抗。   但,她在天烨的眼中,或许,只是让他记起,和滺往昔的种种甜蜜演绎至今的不堪吧。   他冷落她,但又一次次地不能忽视她。   我一直无法分辨天烨对她到底是怎样的感情,看似漫不经心,却处处地维护在意。   淡淡地看着这一切,直到她被封为璃妃,我依然淡淡地看着。   或许,曾经,我有一刻不能做到淡然——她在凤仪宫那次的意外,让我的眼眸内有过一丝地惊惶,看到深红的血从她裙摆下缓缓流出时,我甚至有过一种惧怕。   因为这和她被指证推贤妃跌落朱雀台,导致子嗣不保的后果是截然不同的。   而,这惧怕终在太后禁我的足,并暂免执掌后宫之权时来得更加凌厉且真实。   牡丹茶是那人提醒,才命紫凌奉上,在贤妃推倒安陵宸时,唯独我清晰地看到,也是那人所使的绊脚。   我一直忽视那人太久,殊不知,她要的,远远不止现在的位分。   或许,这凤印金璀的背后,终是万人的鲜血锤炼所就的。   天烨在得知宸可能小产时的眼神,我想这辈子我都不会忘记,那是一种蕴涵着痛惜、悲伤、戾气的眼神,当这所有复杂的情感纠结地出现在他眼底时,我知道,宸在他心底的位置,或许,比滺还深。   因为,滺薨后,天烨的眼神中比起这次,少了一种眼神——戾气。   天烨,他一直是内敛至冷漠的帝王,即便滺的死,于他,不过是浸染着痛惜、悲伤的封闭。   可,这次,仅仅因为宸的小产,他的眸底竟凐出清晰的戾气,这,或许,只有我,才看得到,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吧。   风言风语 番外:琉金倚凰嗟流年(3)   我,真实清楚地看到,天烨眼底对宸的那抹愈来愈深的爱恋。   安陵氏的女子,必定是被下了巫蛊,所以,才让西周的三代帝王都与之情隽意永吧。   我只有这么想,才能让我的心继续冷静,淡然,而不在嫉妒中迷失。   当又一年的冬天到来时,我隐隐觉得,或许,这将是我度过的,最寒冷的冬天。   轻轻哼着歌谣,哄依韵入睡,这一刻的岁月静好,如果能长久,亦是幸事吧。   “母后——”睿雪怯怯的声音在殿门处响起。   这一声“母后”是她第一次唤我,眼眸中,竟然有些热气涌上。   固然,早在她被交于我抚养时,我已告诉她可唤我“母后”,但她对这个陌生的称呼却始终带着抗拒的心理。   直至今年入秋后,她染上风寒,我衣不解带地悉心照料她这月余,她才终于唤出这一声“母后”。   金诚所至,金石亦为开,可,对于他,无论我用多深的爱去等待,终是空吧。   但,此时弥漫开愈浓的感动,我朝她招手,她的脸上却有着另外一抹哀伤的神色。   今晚,早早就哄她睡下,没想到,她还是在夜半醒了,莫不是,又做梦梦到贵妃?   “母后,庭园的桂树死了,树枝好可怕,睿雪怕怕。”她扑到我膝上,抬起小小的脸,泪嚼在她的眸底,是什么让这样幼小孩子哭泣,不该仅是因为树枝在暗夜透影的可怖吧。   贵妃生前最钟爱的就是桂树,鸾鸣宫更是栽满各种名贵的桂树,每年的深秋,那芬芳旖旎便四溢地渲染出那一隅曾经的帝王隆宠。   可,如今,那里的桂树该都枯萎了吧。今年的冬天是这么的严寒,连凤仪宫的这株桂树竟都熬不过去了。   “睿雪,明日,母后让御花司移走这株,另替你栽植新的,可好?”   “好!”她小小的脸上绽出嚼泪的笑,然后,小手揽住我的颈部,“睿雪要和母后一起呼呼。”   她娇嗔地蹭缠于我面前。   “嗯,母后陪睿雪一起呼呼。”我转身,替依韵掖好被角,然后抱起睿雪,往主寝走去。   如今近身侍奉的宫女仅剩紫凌、素锦二人,其余都被我摒至外殿待命。   既然被禁足,那么,或许安静地存在,是我唯一的选择,而人多眼杂,一个不慎倒亦是我的过失。   紫凌去宫外采办已有数日未归,值夜的素锦在打着磕睡,我缓缓走过她,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锦履踩在光滑的青石砖上,微微觉得冷硬,窗纸上借着月色朦胧,斑斓地投影出枯枝肆虐地张扬,犹如潜伏已久的猛兽,嗜血而残忍。   睿雪小小的脑袋靠在我的胸前,让我觉到丝丝的暖意。   彼时的我,不可能知道,迁徙走枯死的桂树所将给我带来的万劫不复,或许,该这么说,哪怕,不因这件事的谛因被陷,接踵而至隐匿于暗处的阴谋一样会将我逐渐吞噬。   这后宫中,不是避让,就能换得一隅安宁。   我头上耀眼璀璨的凤冠,历来都是阴谋的争夺物。   谁又能知道,我心底,只是希冀着简简单单地,守着他到老。   但,这终是我的一个梦境,梦醒了,我才发现,他的身影一直离我很远,很远,而我,一直默默地只能在他背影守候,当他下一个转身时,却已是我路的尽头!   ——番外完—— -------------------------------- 本文由书本网(www.bookben.cn)下载,久久出品,必属精品。 <-- -------------------------------------------------------------- 书籍名称:不做帝王妻:璃妃传 作者:风宸雪 本书籍由网友“QQ书本网”上传 日期:2011/2/26 18:03:06 书本网 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TXT电子书免费分享平台 Web2.0小说网站,和好友一起上传、下载、分享TXT全本小说。 所有小说仅供试阅,请于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阅读全本请购买实体书。 -------------------------------------------------------------- --> " 小说下载尽在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 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